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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灿
【作者小传】
字湘 ,长洲(今江苏苏州)人。光禄丞徐子懋女,大学士陈之遴继室。婚后曾随夫居住北京。陈获咎,徐随遣戍边,陈殁于辽左,后扶陈柩返江南,以佛家居士终老苏州。诗词兼擅,有《拙政园诗余》三卷及《拙政园诗集》二卷。其词作糅合幽深复杂的女性心曲及政治情怀,为批评者所赏识,与顾春、吴藻并称清代闺秀词三大家。
秋感八首
徐灿
一
弦上曾闻出塞歌,征轮谁意此生过。
霜侵帘影催寒早,风递笳声入梦多。
有鸟是仙归故国,无鱼何客钓浑河。
家山明月今何似,夜夜长悬碧涧阿。
二
百感秋生旅客心,黄龙塞下独沾襟。
风来四野宵偏厉,天入三秋昼易阴。
绣幕哪堪围朔气,瑶琴独自理南音。
当时浮海将家属,云水茫茫不可寻。
三
异日甘泉照乱烽,凤池文史尚从容。
朝回弄笔题秋叶,妆罢开帘见晓峰。
玉露乍沾长乐佩,金飙遥送未央钟。
西山极望多佳气,缥缈云成五色龙。
四
鼙鼓声高散百官,雕戈一夜满长安。
日低春殿风霾合,霜落秋宫草树寒。
南狩銮舆虚命驾,西征旌节漫登坛。
龙归凤去须臾事,紫禁沉沉漏未残。
五
半壁谁言王气偏,繁华六代尚依然。
金莲香动佳人步,玉树花生狎客笺。
朱雀桁开延夜月,乌衣巷冷积秋烟。
石头城下寒江水,呜咽东流自岁年。
六
几曲横塘水乱流,幽栖曾傍百花洲。
采莲月下初回棹,插菊霜前独倚楼。
剑气千年寒古石,歌声五夜起层邱。
不知身在龙沙外,只道当时是梦游。
七
朱城西畔漾芳湖,景物依稀宋故都。
天堑潆洄环两越,风流娴雅接三吴 [1] 。
烟销画舫波声咽,草没琼台月影孤。
闻道秋来谁眺赏,几行渔艇出菰芦。
八
织锦机寒素节开,捣衣砧急暮愁催。
吴山一望云高下,辽海三看雁往来。
谁诉琵琶怜别院,几闻筚篥怨荒台。
脂车应笈空囊在,携得千山秀色回。
身为女性,徐灿并没有只局限于闺房之内,而是饱读诗书,视野和男性文人一样开阔。和中国历史上的许多诗人一样,秋天总能触动她的摇落之悲,而且她有意效仿学习的诗人是最能写出历史沧桑、春秋巨变的杜甫。她的这组七律体《秋感八首》,以及另一组《秋日漫兴》,就是以杜甫的经典之作《秋兴八首》为范本。《秋兴八首》作于大历元年(766年),抒写的是安史之乱之后,诗人旅居夔州,对唐朝衰落和自身飘零的深沉感慨。一组八首,每首有一个特定的时空角度,组合起来,展现一幅庞大的历史画卷,情境深沉广阔。徐灿的组诗深受杜诗的影响,开篇,布局,视野,情怀都堪与其媲美。陈之遴降清之后,仕途大起大落,两次遭贬。清顺治十五年(1658年),陈之遴及全家被流徙尚阳堡(今辽宁省境内)。经历了明清易代,又遭遇了随夫流放东北边疆之变,相似的时代和个人境遇显然使徐灿能从杜甫的诗歌中得到共鸣和启发。
杜甫在《秋兴八首》第一首中表达了他的强烈思乡之心,遥望故国,“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徐灿的第一首诗也是一样的主题,但是有着自己的角度。出塞,对于绝大多数闺中女性来说,听说过,在诗书中读过,也可能写过,但没有亲身经历过。“弦上曾闻出塞歌,征轮谁意此生过。”女诗人开口便感慨所经历的意想不到的生活巨变,揭开了边塞生活的序幕。浑河是辽河的支流,点出了具体的流放地。胡笳声声扰梦,提醒诗人身处异地他乡的冷酷现实。过早的风霜,陌生的河流更使诗人怀念家乡的青山明月。“有鸟是仙归故国”是化用《搜神后记》中所载辽东人丁令威学道成仙后化鹤归辽之典故:“丁令威,本辽东人,学道于灵虚山。后化鹤归辽,集城门华表柱。……鹤乃飞,徘徊空中而言曰: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垒垒。”可是讽刺的是,来自江南的诗人却身处辽东,远离家乡,不得不在“无鱼”的浑河垂钓。“有鸟”与“无鱼”的对比,一方面是诗歌对仗的需要,另一方面也表达了诗人无心在他乡垂钓做渔夫隐士,却希望能像丁令威那样羽化成仙,飞还故乡。第二首继续深入描写边塞恶劣的气候,以及自己在异乡为异客的伤感。她暗示了自己江南闺秀的身份,精美的“绣幕”不敌北方的寒气,心爱的瑶琴只弹奏自己熟悉的南音。虽然当初出嫁时做好了随夫四海为家的思想准备,但是万万没有想到最后被湮没到如此偏远,“云水茫茫”的地方,远方的亲人可能再也无法寻见。
在描述了漂泊夔州的伤感之后,杜诗的第二首开始转换时空,“每依北斗望京华”。徐灿也是这样,不过是在第三首开始回忆往昔居住京华的岁月。“烽火甘泉”衍生自卢思道《从军行》中的“朔方烽火照甘泉”,指战事兴起。“凤凰池”原指禁苑中池沼,因为魏晋南北朝时设中书省于禁苑,故又称中书省为“凤凰池”。后来也指宰相职位。徐灿借用这一典故指自己的丈夫陈之遴,写他掌管机要,临危不乱的政治气魄。二联笔锋一转,写他们的私生活。丈夫理罢朝政与妻子在闺中共赏美景,吟诗题咏。这一联诗句不仅写出夫妻共享的美好时光,也暗指自己与丈夫才学的匹配和感情的融洽。诗人多么希望良辰美景永驻。但是“长乐”“未央”永远只是人们的美好愿望而已。西汉时期以“长乐”为宫名,希望社稷久安,“君与臣民长和”,但都城最终沦为战土。后代见证的只是汉墓出土的有着“千秋万岁”“长乐未央”字样等瓦当残片。所以当诗人引用这些字眼在诗句中时已经暗示欢乐总是短暂的,悲剧已经在酝酿。
徐诗的第四首写祸起京都,江山崩塌。“南狩銮舆虚命驾,西征旌节漫登坛”说的是南明政权的仓皇建立(“狩”用为帝王逃亡或被俘的婉辞),以及从西而来的李自成的军队对北京的占领。“龙归凤去须臾事”一句诗浓缩了崇祯皇帝先杀全家后自缢的惊天惨剧。人已去,漏声未残,沉寂的紫禁城给人留下的是无尽的遗憾。杜甫在自己的第四首诗中哀悼了长安城内波澜起伏的“百年世事”,徐灿用同样的四联八句的七律形式描述了自己经历的历史氛围及感慨。她在有限的篇幅内,用富含象征意义的意象和典故,用平行对仗的结构,不仅勾勒了历史的画面和重大事件,而且每一个笔触都饱含深沉的情愫,显示了她对中国古典诗歌艺术的高超驾驭能力,不输于杜甫这样的文学巨匠。
第五首从北京移到南京,半壁江山的南明。这一首徐灿的语气改变了,悲悯中有讽刺和批评。江山易改,但似乎六朝之都繁华依旧。文人狎客在花天酒地中观赏莲花步,妙笔生花却谱写着亡国之音。朱门的盛宴相对着乌衣巷的沉寂。“金莲佳人”是李后主的妃子窅娘,《玉树后庭花》是陈后主的音乐,象征着后主们的醉生梦死以及以此预示的灭亡。“朱雀桁”和“乌衣巷”取自唐代刘禹锡描述历史兴亡的诗句:“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诗人再一次地运用了多种暗含历史政治意味的典故与符号,寄托不可谓不深,也不可谓不明显。对于明朝的灭亡,诗人的心有着无尽的悲哀和遗憾,宛似石头城下呜咽的江水滚滚地流淌。
第六首视野继续南移,聚焦在养育诗人的家乡,苏州,回忆自己傍水倚花的青春时光,语气有所缓和。徐灿出生在苏州,而且后来即使嫁给家在浙江的陈之遴之后,也曾在苏州居住。不管怎样,她所回忆的这段时光应该是她在流放东北边疆之前,应该包括她待字闺中之时。横塘是苏州非常著名的一条古堤,这里的好山好水激发了历代文人墨客的灵感。美丽窈窕的水乡姑娘在荷叶田田的池塘泛舟,采莲,嬉戏,歌唱对爱情的向往,这是历代诗人题咏的经典画面。徐灿对此的描写不只是引用典故,应该也融入了自身的体验,但是青葱时代的她不止像其他少女那样天真游戏,有着情窦初开的情愫;不止采莲,还曾供菊,在风霜之秋饱读诗书,对历史有着深沉的思考。但是哪曾料到自己有一天也会宛如从梦中惊醒,亲身经历历史的大变迁,体会令人胆寒的“千年剑气”。
徐灿婚后曾和陈之遴卜居杭州。他们对那里有着极特殊的感情。他们有很多诗篇题咏西湖。徐灿选择在倒数第二首诗中写杭州不无道理。但是她没有写很多明显的个人经历和感情,而是描写杭州连接三吴的天堑地理位置,以及曾为北宋灭亡之后南宋临都的历史沧桑感,再一次以史讽今。“烟销画舫波声咽,草没琼台月影孤。”感情渗透在景物之中,刻画的是一种繁华褪尽的苍凉意境。杜甫在《秋兴》倒数第二首诗中写到了长安,结句是“关塞极天惟鸟道,江湖满地一渔翁”。有趣的是,虽然徐灿写的是杭州,也以与渔翁有关的意象结尾,“闻道秋来谁眺赏,几行渔艇出菰芦。”熟知文人传统的都知道,渔夫其实是隐身江湖的文人的另一种身份。在政治黑暗之时,君子的最佳选择是不出仕,隐没民间。这里徐灿与杜甫呼应,在描写了都市繁华的没落之后,还是留下了一个给遗民安身的出处。
最后一首,诗人的视野回到自身所处之地,与首诗呼应。在寒气中织机前忙碌的织女,为暮色发愁心急的捣衣妇,徐灿运用这些闺怨与边塞诗歌传统中常见的形象,烘托出东北边塞生活的紧迫与愁苦。“辽海三看雁往来”。诗人根据观察和牢记大雁的行踪来算计时日,说明她对时光流逝的关注,以及盼归心切的情绪。诗人羡慕大雁的自由往返,而自己只能遥望想象中云海那端的家山。临院的琵琶声和不时响起的筚篥音,这些异族的音乐都提醒自己已远离家乡。
徐灿的整组诗格调沉郁,情绪哀痛,但是末诗的结尾处情绪忽而高昂起来。“脂车应笈空囊在,携得千山秀色回”说的是诗人和丈夫虽然物质贫乏,但是精神财富巨大。居家北迁时囊中空空,可是书籍满满,学富五车。待他年回归时,胸中还会装有寄情山水给人的精神洗涤和升华。杜甫组诗的末联是“彩笔昔曾干气象,白头吟望苦低垂”,表达的是一种对昔日风光不再,如今面临衰老的低沉情绪。女诗人的整组诗在主题和结构上都深受杜诗启发,但是这个昂扬的结尾却是一种完全不同的境界。也许,是她自己看世事,看个人命运的不同角度,也许是作为妻子的徐灿觉得自己有责任宽慰丈夫,为了振奋丈夫的情绪,特意采取的这种姿态。徐灿诗的第一个读者几乎总是陈之遴,她当然会照顾他的感受。虽然徐灿对丈夫降清有着很深的不安和痛楚,在诗中颇有微词,也对丈夫的再三出仕不满,但是除此之外,徐灿的诗还是本着温柔敦厚的原则,对逆境中的丈夫多是宽慰及劝解,引导他看到光明的一面。寓志于诗书,寄情于山水,一向是文人在仕途失意时的追求。徐灿的题旨是符合文人理想的。
徐灿的《秋感》视野开阔,时空转换,气势磅礴,在记录大时代沧桑巨变的同时,融入了自身的经验、情感、视角和见解。这是一组艺术水平高超的杰作,不仅可以代表明清女诗人的艺术成就,而且即使放到男性文人传统中去衡量,也是不亚于那些经典之作的。
(李小荣)
注 释
[1].关于三吴有不同理解。晋时指吴兴、吴郡、会稽;唐时指吴兴、吴郡、丹阳;又泛指长江下游一带。
夏日留别朱远山李夫人
徐灿
邸舍相逢席未温,归轮黯黯发青门。
裁纨妙染春来句,举舍长摇别后魂。
燕峤浮云愁客子,楚天芳草思王孙。
前朝尚待更裘葛,何日清言对玉樽。
留别是中国古典诗歌中最常见的赋诗及赠诗的场合之一。和爱人,亲人,或友人离别最令人动容伤感,此时用诗来抒发感情似乎是最自然的。诗歌经典中不乏男性文人之间的离别互赠。明清以前女诗人凤毛麟角,即使偶有诗篇流传,女性诗人互相赠诗的更是少见。只有晚明以降,女性从事诗歌创作蔚然成风,有了自己的群体和文化以后传达女性情谊的诗篇才越来越多见。明清之际江南地区才女辈出,徐灿曾是远近闻名的蕉园诗社中的一员。随夫居住京城之时又结识了其他官员文人的妻子,李元鼎的夫人朱中楣便是其一。
朱中楣也是一个多产的文学女性,和丈夫也是酬唱题咏,是典型的文学夫妻。同徐的丈夫陈之遴一样,李也是两朝重臣,仕途起伏。身为明朝宗室,朱也对明亡有切肤之痛。尽管措辞委婉含蓄,她也有为数不少的表达自己黍离之悲的诗词。在这一点上朱和徐惺惺相惜。她们似乎交往密切,分享彼此的诗词。朱写过一首《满江红》题为“丁酉仲夏读陈素庵夫人诗余感和”,中有诗句“举目关河空拭泪,伤心杯酒空邀月”。她们的情谊是建立在有着类似的经历和政治情感的基础之上的。她们彼此表达深情也就不足为奇了。
陈、李同在顺治二年(1645年)降清。旋后,1646年李元鼎就第一次遭贬。徐灿大约在同年返京。所以这首留别诗很有可能是作于1646年朱、李被迫离京之时。当时的情形似乎是两人在“邸舍”,不知哪处官邸匆匆相逢,座席未温,话语未尽,又要仓皇别离。诗人与友人难舍难分的心情体现在一连串的表达别离的典故之中。青门本指汉代长安城的东南门。和青门相连、更为人熟知的是门外的霸桥,人们送客至此,折柳赠别。李白有“年年柳色,霸陵伤别”的著名诗句。“归轮黯黯发青门”句,诗人和友人有着说不完的话语,可是等候在别离之处的车辆已经启动,滚滚的车轮声让她们黯然神伤。“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恐怕此时她们对江淹的《别赋》有着特别深的体会。“举舍长摇别后魂”。诗人还想见了他们别离后魂不守舍的孤单和凄凄惶惶。“别后魂”一语可能是对江淹《别赋》这一典故的二次衍用,出自唐代赵光远《题妓莱儿壁》的诗句,“欲知肠断相思处,役尽江淹别后魂”。总之,诗人对经典之作的运用指向千古共通的别离之痛,描述了自己对友人极为不舍的深挚感情。
但是,她们表达的也不全然是伤感之情。“裁纨妙染春来句”,所幸会有互传的诗句传递她们的情谊。这是安慰,也是约定。在未来离别后的岁月里,她们要用诗句传情,她们的妙笔可以生花,可以为对方带来春天的温暖。这是有文学女性特色的交流。
当时诗人所处明亡清兴后的北京,时局还在动荡之中。诗人似乎不避讳提及这一历史背景。“燕峤”应该指燕山,她们随夫从南方的家乡来到京城,同为“客子”。“客子”的命运不只是有客居他乡的思乡之苦,还有生涯的沉浮不定。相似的命运和经历令她们更是相互同情和支持。“楚天芳草思王孙”及“前朝尚待更裘葛”句则耐人寻味。王孙即王室子孙,后泛指贵族子弟后裔,常常用于别离诗中,指即将远游的贵族友人。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恐怕最为有名。“楚天”泛指南方。王孙这里可以指即将别离的朱中楣和丈夫。但是,联系到下句的“前朝”,也有可能指当时逃到南方的明朝宗室。“思王孙”似乎也可以理解为诗人对逝去的明朝及皇室的哀思。“裘葛”代指四季服饰。新朝刚刚兴起,甚至还未开始改造前朝的服饰,一切还在不定之中。不知徐灿是否有深意,暗自希望明的复兴?但是诗人的确不知道,动乱之中她们何时能重逢,能再相对饮酒清谈。
徐灿写给朱中楣的这首留别诗可贵之处在于,不只是表达伤别离的一般的姐妹情谊,还影射了时局,把两人置身于大的历史背景之中,将两个人的个人命运与时代联系起来,表现的是有才学有见地的女性不一般的视野和情怀。
(李小荣)
答素庵西湖有寄
徐灿
霜鸿朝送锦书还,知向寒灯惨客颜。
从此果醒麟阁梦,便应同老鹿门山。
十年宦态争青紫,一旦君恩异玦环。
寄语湖云归岫好,莫矜霖雨出人间。
如题所示,这是徐灿回应丈夫陈之遴(号素庵)的一首诗。诗歌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不只是一种语言的艺术,更是记录个人经历,表达情感,以及在社会和家庭生活中一种特别的交流方式。解读诗歌离不开其产生的特殊语境。徐灿的诗词作品有很多是在与陈的夫妻交流中创作的。没有可靠的证据和信息,我们无法确定这首诗的所作年代。陈的原诗也无从获晓,但在徐的这首诗中我们看到徐是针对陈所寄的诗中表达的一些低沉的情绪做出的回应,是对丈夫官宦生涯提出自己的见解和建议。
开篇直抒胸臆,告诉丈夫收到云中寄来的锦书,见信如面,对他的苦楚凄惨感同身受。接下来便直奔主题,劝他应该放弃继续作官的梦想,“从此果醒麟阁梦”。麟阁,麒麟阁的省称,出自《汉书》中的李广苏建列传,是君主表彰大臣的功劳阁。“十年宦态争青紫”中的“青紫”本为古时公卿绶带之色,因借指高官显爵。《汉书·夏侯胜传》:“胜每讲授,常谓诸生曰:‘士病不明经术;经术苟明,其取青紫如俯拾地芥耳。’”陈之遴凭借才学在明清两代官居要职,但是他的仕途却不如“俯拾地芥”那般容易,而是屡经挫折。受父亲陈祖苞的连累,陈之遴在明未亡以前就遭解官回乡。出仕新朝后又两次遭贬,最后一次死在流放地。徐灿的这首诗肯定是写于第二次流放之前,已经目睹了十年来丈夫的宦海浮沉。
“一旦君恩异玦环”一针见血地指出他为之效力的君主其实是很无常和残酷的。玦是半环形有缺口的佩玉,古代常用以赠人表示决绝。《荀子·大略》中有“绝人以玦,反绝以环”之说。历史记载表明陈一直在仕途努力进取,也的确几度得到了明清两代君主的重用。可是常常祸起萧墙,几度遭贬。功名可以毁于一旦,恩宠可以骤然决裂。徐灿对官场政治斗争的观察非常深刻。
在阐述自己对丈夫官宦生涯的见解之后,诗人向丈夫指出一条明道,一同退隐山中。鹿门山,在襄阳,是东汉隐士庞德公偕同妻子退隐的地方,唐代诗人孟浩然有《夜归鹿门山歌》。徐灿运用典故,于诗中邀夫偕隐,既明白地表达了自己对丈夫将来生活志向选择的愿望,又暗示了作为妻子对其的忠贞和柔情。“寄语湖云归岫好,莫矜霖雨出人间”,诗的末联再用陶潜句“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渲染这一要求归隐的主题。“霖雨”则指大旱之际所需的甘雨,及时雨,后用以比喻济世泽民。如《尚书·说命》有:“若岁大旱,用汝作霖雨。”唐李白《赠从弟冽》诗中也有句云:“傅说降霖雨,公输造云梯。”如果说前面在指出官场险恶时,徐灿的语气有些严厉,谈到归隐之时,她的语气又舒缓下来,温柔劝解丈夫,希望他脱离官场,云归岫里,不要以布霖雨、济苍生自居而贸然出没危险的人间。
这首诗主题明确,语言直白,连贯自然,读似一气呵成。此外,对仗工整,用典贴切。对历史典故的引用表明女诗人对男性文人政治文化的谙熟,她是用妻子的身份和与丈夫共通的语言向陈之遴进谏,爱之深,语之切。
(李小荣)
水龙吟
徐灿
春 闺
隔花深处闻莺,小阁锁愁风雨骤。浓阴侵幔,飞红堆砌,殿春时候。送晚微寒,将归双燕,去来迤逗。想冰弦凄鹤,宝钗分凤,别时语、无还有。 怕听玉壶催漏,满珠帘、月和烟瘦。微云卷恨,春波酿泪,为谁眉皱。梦里怜香,灯前顾影,一番消受。恰无聊,问取花枝,人长闷花愁否。
无论是主题、意象、场景,还是语言、角度、口吻,这都是一首典型的女性闺怨词。闺房外:花,鸟,云,月,烟,波;闺房里:幔,琴,玉壶,珠帘,灯,影。里里外外,一切都弥漫、透射着困守其中女性的哀愁。花丛深处的莺啼提醒她已是春深,但是孤身独守,小小的闺阁被愁云浓锁,她体会不了春的美好。一场骤来的风雨,满地飘零的花瓣,更是让她觉得春已归去,美丽年华的流逝。双飞双栖的燕子更是衬托着自己的孤独,让她忆起别离时的情景,“想冰弦凄鹤,宝钗分凤”。“凄鹤”应该是指古代流传的一首抒发夫妻离别之情的曲目——《别鹤操》。汉代蔡邕有《琴操》言:“高陵牧子娶妻无子,父母将改娶,牧子援琴鼓之,痛恩爱乖离,故曰《别鹤操》。”晋陶潜《拟古》诗之五:“知我故来意,取琴为我弹。上弦惊别鹤,下弦操孤鸾。”后常用孤鸾别鹤指夫妻别离。南朝何逊《为衡山侯与妇书》中也有:“镜想分鸾,琴悲别鹤。”作者没有提鸾镜,却说宝钗分凤,也许不想用典太明显,凤鸾化用。也许是指把自己的凤钗赠予所爱之人留别纪念。不管怎样,这几句只是点明了爱人别离的主题,说明了弥漫全篇的愁为何而起,恨从何而生。
“玉壶催漏”,玉壶是标刻时间的钟漏,诗人的耳朵捕捉了它的每一个声响,但是每一个声响又让她心痛虚度的每一刻时光。透过珠帘望去,月照烟,烟笼月,月亮渐渐地好似消瘦下去。恐怕诗人自己也一点点地变得憔悴。微微卷起的一钩云,是她蹙起的眉尖。漾漾的水波,是她盈盈的泪水。被他爱怜只是梦里的时光,梦醒时分却是灯前顾影自怜的凄凉。这是一番怎样的感觉,只有诗人自己知道。孤寂处,只好把自己的情感投射到无言的花朵:你是否也像我一样如此多愁呢?以花开篇,以花结语,至此诗人圆满完成了一段对闺中女性美丽如花,脆弱如花,飘零如花的命运和情感的抒发。
这首词可以算作闺怨及婉约风格的代表作,运用甚至堆砌了一个又一个的典型意象和情感符号,每一个都指向闺中女性的离愁别恨,被爱人撇下的哀怨,和对青春流逝的遗憾。徐灿过于饱满地表达了这种从汉代就开启的诗歌主题。闺怨可以说是中国诗歌中历史最悠久,对女性情感经历阐释最有影响力的传统。这一传统的形成主要是基于男性文人以女性的角度和口吻对民歌的再创作。南朝梁代的《玉台新咏》和五代时期的《花间集》分别代表了诗词形式中文人创作的闺房之作的顶峰。后代文人包括女性诗人继续对这一传统发扬光大。在徐灿流传下来的诗词集中有大量这类主题的作品一点也不令人惊奇。其中单以《春闺》命名的词就有9首之多。孤单的女性在闺房内或者后花园中面对春天的良辰美景思念远离的爱人或者感慨自己的年华虚度是最典型的闺怨主题之一。
女性诗人和闺怨词的关系很复杂。我们不能简单地把它们等同于她们自身的经验,把诗词的内容和她们真实的生活挂钩。但是也不能认为是与个人生活完全无关的文学形式。和所有的诗歌作品一样,我们既要认识到它们的文学性,又要考虑作者的经验为解读这些作品提供的语境。闺怨之所以是如此强大的一个有关女性的诗歌传统是和它所反映的女性生活和情感经历具有很大的现实基础不无关系的。无论是娼妓或者是良家女子,在男女关系中女性常常是被动的,留守的一方,思念离她们而去到别处寻求功名和快乐的男性情人或丈夫似乎是比较常见的一种处境。徐灿和陈之遴结婚后并没有总是跟随陈出仕,别离也是他们常常要面对的事情。对于徐灿的闺怨之作我们可以有两种倾向来解读,一是考虑她的女性身份和经验,也许该词基于她的生活有感而发,抒发了她与丈夫别离后的哀伤、无聊和苦闷。的确,徐灿有特别注明给陈之遴的类似诗篇,比如,《蝶恋花·每寄书素庵不到有感》云:“频寄锦书鸿不去。怕近黄昏,帘幕深深处。一寸横波愁几许,啼痕点点成红雨。”但是,徐灿上面这首题为《春闺》的词也可以与她的实际生活无关。在她之前的男性文人以及像李清照这样的女诗人已经写过无数类似的诗篇。浸淫在这样的诗歌传统中,徐灿写出春闺这样的词作是驾轻就熟的事情。这篇作品可以是纯熟地操练诗歌传统意象和语言的技术生成的成果。然而,无论哪一种情况,都不能排除诗歌传统对女性自身及环境的认识以及情感的影响。换言之,不只是她们在传统的诗歌中找到表达自己处境和情感的方式,同时传统诗歌也影响她们的情感和认知。
(李小荣)
声声慢
徐灿
感 怀
寒寒暖暖,雨雨晴晴,无端催趱红绿。湿燕双双语语,似怜幽独。银灯半昏碧影,十年愁、多到心曲。此际也,不销魂,断尽肠儿还续。 不忿青娥元鬓,才弹指,逢人便惭珠玉。吟遍花笺,想也半消清福。惟应冰纨宝钿,料天公、谁妒尘俗。试看取,古今来、嵇啸阮哭。
从所选词牌以及开篇的叠字方式,都能看出词人是在效仿李清照的著名词作——《声声慢》:“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但是作者的副标题是“感怀”,又说明这不完全是一种文学习作或戏作,而是借用形式,抒发己见。在古典诗歌的创作实践中,作者用标题以及序文为我们提供解读诗歌的语境是一种传统。这样,我们就不能忽略作者的意图,而应在作者的引导下发掘文本在特定的历史背景中的含义。徐灿显然希望读者知道她是有感而发。
“寒寒暖暖,雨雨晴晴”,作者用叠字的方式呼应李清照的名篇。同字叠用,或者连绵词,是汉语言中特殊的用法,有着很强的语义、语气、甚至音乐效果。作为一个颇具创造力的女词人,李清照大胆地连用了三串叠词,一共14个字,却又十分贴切地描述了女性在孤寂的闺中,冷暖无常的季节,心情灰暗起伏,没有着落的境地。叠字的使用不仅有特殊的声响效果,而且加强了要表达的意思。李的这一成功的艺术手法被历代词评家们所赞许。徐灿肯定也为李的成就所折服,便有意尝试了同样的词牌和手法。不过她只用了两串叠字,虽没有赶超李的水准,但也算用得自然,贴切,也是对春天“乍暖还寒”的变幻气候有了另一番的再现。此外,“无端催趱红绿”,徐灿还增加了一番春天花红叶绿交替的意境。“湿燕双双语语,似怜幽独。”“幽独”点明主题。而且在昏暗的灯影下,幽独之时,作者检点的是“十年愁”。十年愁苦涌上心头,令人肠断,魂消。但这愁到底是什么她没有明说。
下阕继续发展主题。“不忿青娥元鬓”。青娥是年轻美丽的女子。词人是说不是悲伤自己年华已逝,嫉恨年轻美貌的女子,因为青春易老,弹指间就会人老珠黄。自己追求的是吟诗题咏,也算是享受一种清福,得到精神的慰藉。但是也许正是为此,自己被天妒,遭受命运的不公。因为如果自己没有这般才华,而只是像一般的庸脂俗粉一样追求绫罗绸缎,穿金戴银,恐怕也就不会落得这般愁苦,因为老天是从来不会嫉妒尘俗之人的,古往今来只有嵇康、阮籍这样不与世俗为伍,清高自傲的人才长啸,痛哭。
至此我们应该明白,作者所说的幽独不只是独守闺中怎生得黑,对爱人远离的怨恨,而是深深的孤独,灵魂的寂寞。如果我们去联想她的婚姻关系的话,作者对于灵魂孤独,精神痛苦的倾诉,不能不说,至少在这一刻,也是对其婚姻的一种否定。如果我们再去联想徐灿在别处表达的对陈的另有新欢的痛苦和对他们政治分歧的痛心疾首,也许这里表达的灵魂的寂寞可以有这些现实的问题作注脚。
清代的词评家们常常把徐灿与李清照相提并论,认为徐是李之后第一女词人,可见这些评论暗含着对女性文学传统的承认。作为女性,徐灿应该很受李在文学史上的地位的鼓舞,她的创作似乎也与李有着很自然的亲近关系,在她的词中常常可见有意模仿,及化用李的词句、词境的痕迹。但是徐灿也有她的独特的创造力和思考角度。
(李小荣)
忆秦娥
徐灿
春感次素庵韵
春时节。昨朝似雨今朝雪。今朝雪。半春香暖,竟成抛撇。 销魂不待君先说。凄凄似痛还如咽。还如咽。旧恩新宠,晓云流月。
很多学者凭借这首词判定陈曾娶妾。我们没有其他证据表明陈曾正式纳妾,但是他的《浮云集》中的确有一首《遣姬诗》,并附有小序。从中可以看出,陈与此姬居住在一起数年,因为家破国亡而不得不将其遣散,陈为此还颇为感伤。这应该是发生在明代濒临灭亡,陈受其父所累被革职,被迫返乡之际。
因为有这首词及其他有关诗篇对现实背景的提示,我们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坐实它所暴露的夫妻间的矛盾。这首词末尾的“旧恩新宠”一语很明显地指出她的痛苦所在是陈有了新欢。陈徐的婚姻门当户对,两人也很般配,有大量的诗词证明他们情投意合,但是还是免不了有这样的矛盾。在《遣姬诗》的小序中,陈言道:“余翰墨余闲,颇辩佩声钗色,帏房逮下,恒培瑶草琼枝。”可见,陈认为欣赏女色是文士翰墨之余的风流,是值得自诩称豪之事。的确这是当时时代的氛围。但是对徐灿而言,这应该是极大的失望和很大的打击。纵然有条件的男人纳妾或者寻花问柳在当时是很普遍的事,甚至是文人标榜风流的行为方式,可是徐灿也许因为自己与陈之遴不同于大多数包办婚姻,而是才貌般配,情趣相投,近乎完美的结合,对陈倾注了太多期望和关爱,一旦陈有移情别恋的情况,自然备受打击。
正是春时节,寒暖不定,阴晴变换,天气就像人间的感情一样变幻难测。本以为两个人的爱情像春天晴暖的日子那样温馨,谁曾料想情事突变,自己被爱人抛撇一旁,霎时成了弃妇。词人的心情也如突然变冷的天气,雨雪交加。如题所示,徐灿这首词是回应丈夫陈之遴的,而且首句与陈相同,甚为呼应:“春时节。年年三月偏愁绝。偏愁绝。断冈残树,几枝寒雪。 招魂一曲商歌阙。伤心两把啼痕血。啼痕血。锦帷鸳带,那年曾结。”我们不知道为什么陈之遴会写这首词给徐灿,词的含意也不是很清楚。大意是他们当年“曾结”“锦帷鸳带”,是很相爱的夫妻,可是事到如今他非常伤心,特别是每年三月的春时节。也许这是一个对他们而言特殊的季节,但是这些年成为一个令人伤感的触点。联系到在几首主题相关的诗词中两人所讨论的问题,很可能是因为陈有了别的女人以后,徐灿伤心欲绝,陈之遴写了这首以“春时节”开篇的《忆秦娥》,抚慰徐灿,并说自己也为曾经恩爱的夫妻到了这个地步很伤心,可是徐灿并不领情,她的回应是,“销魂不待君先说,凄凄似痛还如咽”。她的伤痛绝对大过陈的感伤,她是日夜悲痛,哽咽在喉。
两人选择的《忆秦娥》这一词牌形式及其所要求的入声韵脚对表述悲痛的主题和心情十分贴切。每阕第二句的后三个字的重复,有着加强语气的效果。特别是徐灿用“凄凄惨惨”的“凄凄”,及“哽咽”的“咽”,真是耿耿于怀,如泣如诉,真实地用文字和音乐感模拟了自己当时内心的极度痛苦在身体上的外在表现。大概是看了徐灿的回应如此强烈,陈之遴又回应了妻子的和词,写了《忆秦娥·和湘 韵》:“春三月。天公似吝芳菲节。芳菲节。连朝旧雨,一庭今雪。年来情绪何堪说。暖风晴日还凄切。还凄切。千愁放了,一般难撇。”陈的上阕基本上是翻写徐灿词上阕的题旨,但是词的末尾还是针对徐的诗句“竟成抛撇”进行了表白和安慰:我是千愁万绪,但是对你我还是很难抛撇的。
徐灿所面临的是闺怨传统中千古吟咏的经典处境。不同的是,在她以前大多是男性文人代言的作品,到了她这里,作为生长在明清时代能诗会文的文学女性,她终于可以自己开口,发出一个弃妇或者怨妇的主体声音。更有意思的是,丈夫的回应还被保存下来。我们看到的是夫妻间就一个感情难题进行的虽是艰难但却平等的对话。在这样一个有历史真实性的语境中理解徐灿的词,得到的意味非常丰富。
(李小荣)
满江红
徐灿
感 事
过眼韶华,凄凄又、凉秋时节。听是处,捣衣声急,阵鸿凄切。往事堪悲闻玉树,采莲歌杳啼鹃血。叹当年、富贵已东流,金瓯缺。 风共雨,何曾歇。翘首望,乡关月。看金戈满地,万山云叠。斧钺行边遗恨在,楼船横海随波灭。到而今、空有断肠碑,英雄业。
从词史上讲,词起源于声色娱乐,从传统上多用于表达与风花雪月相关的浪漫柔情,也就是所谓的婉约风。后来北宋苏轼等文人开始用词的形式表达男性政治情怀,发展出主题、意象、风格迥然的所谓豪放派。李清照为此曾在《词论》一文中表示了对苏轼等违背词传统,制造这一异端的反感。但是到了明清时期人们已经广泛承认婉约和豪放的风格并存。在词的创作中,词牌本代表一种纯粹的形式,与主题无关。但是,宋代岳飞用押仄声韵的满江红词牌以表达自己对宋朝皇帝及江山的忠诚及勇武捍卫,创作了《满江红》的经典之作:“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之后,后代词人倾向用这一词牌及仄声韵表达类似的政治情怀或英雄主义。
徐灿所填的这首《满江红》显然是承继了这一传统。按照儒家伦理对女性社会角色的定位,国家政治是男性的责任和领域,无关女性。但是徐灿的突出之处是,她用诗歌表达忠明的立场和深沉情怀。徐灿的诗词,特别是词作,显示明朝的灭亡对她有着沉重的打击和深重的影响。这首题为“感事”的《满江红》是其政治情感表达最为明显和强烈的作品。词开篇就描写秋天,一个韶华已逝,万物开始凋零的凄惨季节。采莲女子的歌声(江南美好夏季的象征)已经远去,取而代之的是大雁南飞凄厉的叫声,以及急促得让人心惊的“万户捣衣声”(李白句),家家户户的妇女正在为她们已在或将赴疆场的男性亲人们准备冬衣。这一切都暗示着这是一个不平常的时候,政治动荡,战事紧急。铺垫了这一有着特殊氛围的广阔场景之后,诗人开始逐渐明确地揭示所感之事乃往事,有关玉树之悲,啼鹃之泪。《玉树后庭花》是南朝陈灭亡之前陈后主所作的音乐,代表亡国之音;啼血杜鹃是古代蜀国望帝失去家国和爱人之后所化之鸟,代表亡国者的灵魂,发出心不死的哀鸣。至此诗人缅怀亡明的情怀已不可遏制,“叹当年、富贵已东流,金瓯缺”,完全迸发出来。金瓯即金盆,出自《南史·朱异传》:“(梁武帝)尝夙兴至武德阁口,独言:‘我国家犹若金瓯,无一伤缺。’”后来用金瓯比喻社稷江山的完整,但是现在已经残缺不全,富贵风流已逝。上阕以这一“缺”字煞尾,却传递了绵延无尽的憾恨!此时,我们可以深感开篇所述的惨淡的凉秋替代美好夏季原来有着朝代更替的深刻含意。
词的下阕在更深的层次继续描述朝代更替的惨烈。诗人既用了比喻,又用了正面的描写。战乱就像暴风雨一样肆虐着人间大地,不曾停歇。失去了家园的人们翘首遥望,盼望着宁静美好的月光能重新照见自己的家乡,但是满目却是战争的风云和疮痍:丢弃的兵甲武器,沉没或搁浅的战船,以及屠杀后的血腥。“斧钺行边遗恨在”暗示了不得报国、保国的烈士之遗恨,同时也寄寓了诗人自己的深深遗憾。“到而今空有断肠碑,英雄业”把这一遗憾推到极致,并且加入了对历史的思考。诗人所谓的“英雄”可能包括历代为国捐躯的烈士;诗人所谓的“英雄业”恐怕是英雄未竟的事业。江山已经易代,空有记载着英雄伟业的石碑留存,令人肠断。
徐灿的这首词记述了一个明代遗民对明朝覆亡的历史悲剧的观察和极其痛惜哀婉之情。作为一个女诗人,徐灿在这首《满江红》中发出的声音并没有在字面上,或者观察角度上,留下任何有关作者女性身份的标志。性别在这里也许不重要。但是,和岳飞之作相比,我们还是可以读出一些不同之处。作为一个武将,岳飞表达的是“臣子恨”“壮士”志。他可以发出“收拾旧山河,朝天阙”的宏愿。而徐灿只是伤感的观察者,虽然爱得深沉,但是不能有所作为,空叹“英雄业”,感慨为何没有英雄能够挽救明朝灭亡的命运。作为闺中女性,徐灿被排斥在军国大事之外,不可能有所作为,这恐怕也可以被解读为一种暗含的女性视角。可贵的是,徐灿虽然不能有英雄的行动,但她利用诗歌表达了政治关怀,大大突破了以往写女性的和女性写的词的主题和风格。
(李小荣)
满江红
徐灿
有 感
乱后家山,意中愁绪真难说。春将去,冰台初长,绮钱重叠。炉烬水沉犹倦起,小窗依约云和月。叹人生、争似水中莲,心同结。 离别泪,盈盈血。流不尽,波添咽。见鸿归阵阵,几增凄切。翠黛每从青镜减,黄金时向床头缺。问今春、曾梦到乡关,惊鶗鴂。
徐灿显然钟爱《满江红》这个词牌形式,她的词集中保存了数篇,而且押仄声韵的大都与兴亡的主题有关。如果我们把这篇题为《有感》的和上篇题为《感事》的进行对比,会有几个很有意思的发现。如果说徐灿在上篇中主要是一个有忠明情怀的观察者,这篇则融入了明显的女性角度、形象和情愫,我们听到的是一个女性诗人的声音。最明显的标记是下阕第四句中的“翠黛”,女性用黛笔描绘的蛾眉,在这里泛指女性的美貌,在诗人的镜中渐渐褪色消减,说明青春的流逝。“冰台(苔藓)初长,绮钱(榆钱)重叠”预示着“春将去”,也就是青春易逝的迹象。“炉烬水沉犹倦起”虽然没有明显的性别标记,但也是闺怨诗歌传统中常见的形象,描写的是闺中少妇因为自己的爱人不在身边或者遭遗弃而产生的情思忧郁,身心倦怠的一种状态。“小窗”也常常指内室或女性闺房的一部分,呈现的是一个困于其中的女性或阴性视角。有趣的是,这一句“小窗依约云和月”明显呼应岳飞在《满江红》中的诗句,“八千里路云和月”。岳飞写的是转战南北,千里征程的风餐露宿,徐灿写的是困守闺中对风云变幻及岁月流逝的感叹。这是一个非常值得注意的,女性从自身性别角度修改男性文学传统的明显例子。
和《有感》相比,此篇在主题和抒发的情感上也更复杂,不止是感叹兴亡,更多地掺入了从个人生活角度产生的情感。诗人开篇就写面对“乱后”的“家山”,愁绪万端,难以表达。当然这可以理解成还是有关家国政治,但是接下来的诗句逐渐揭示,还纠缠着其他思绪。诗人“叹人生、争似水中莲,心同结”,说明自己在感情上亦有不同心的烦恼。“离别泪,盈盈血”说明还有与亲人离别的痛苦。
鉴于徐灿的诗篇大多是描写个人主观经历和观察,她对婚姻生活的再现及和丈夫的交流是她诗歌创作的主要灵感源泉和主题内容,对这些苦楚最可能和最有意义的诠释便是放在诗人和陈之遴的夫妻关系的语境中进行解读。徐陈二人的婚姻可谓门当户对,才貌相当,大量诗篇还是显示夫妻情趣相投,情深意笃,但是他们的关系中也有很深的矛盾和分歧。有学者指出陈曾纳妾,徐灿为此十分痛苦。虽然没有确凿证据说明陈正式纳妾,但陈有《遣姬诗》,说明陈在北京时的确有其他女人陪居。徐灿的《忆秦娥·春感次素庵韵》也并不含糊地表述了自己为陈有了“新宠”而极其痛苦。虽然这首《满江红》词中没有明确指出,但是诗人羡慕“心同结”的“水中莲”也很有可能糅合了这样的情感困境。
除了感情挫折,他们在政治观点和立场上也有着严重的分歧。徐灿是一个坚定的明遗民,虽然因为官场险恶她曾力劝陈归隐,但是在明亡之后她在诗词中表达的是无尽的痛惜、哀悼和忠贞。陈之遴的政治立场和人格非常复杂,甚至有为了功名利禄而作政治投机的嫌疑。他在徐灿写了《满江红·感事》之后连写两首安抚妻子对明亡的强烈反应,认为朝代更替在历史上就像四季轮回一样自然,是权力者之间的争斗,作为臣民百姓没必要为此无尽地痛苦烦恼。从今天的眼光看来,陈有很现代的历史观,但是他投降清朝却被当时大多数人所不齿。不幸的是,妻子徐灿的忠明倾向尤其强烈和坚定。丈夫的政治决定令徐灿更为痛苦难言。所谓不同心肯定这是最大的原因。陈出仕新朝,徐灿并没有马上跟去,“离别泪,盈盈血”恐怕不止是为两人的分离而洒。她所感叹的“争似水中莲,心同结”是可以理解为包括这上面所说的多重意味的。
“问今春、曾梦到乡关,惊鶗鴂。”结句用典型的意象总结主题。“鶗鴂”即杜鹃,是传说中丧失了爱人和蜀国王位的望帝的化身,日夜啼叫,发出亡国及失爱之哀鸣。春天杜鹃鸟以杜鹃花为食,在啼叫时会吐出似血的花瓣,所以有杜鹃啼血一说,更是为这一象征意义增添了强烈的感情色彩。诗人运用这一饱含象征意义的意象最后向自己的爱人发出语气恳切的呼喊发问:今年春天杜鹃鸟的哀鸣可曾令你感到心惊?你可曾梦到你的“乡关”?你可曾思念你留在家乡的爱人?诗人没有明说最后一个问题,但是显然是暗含其中的。
有学者用带血的啼鹃来象征徐灿在诗词中发出的声音。的确,这个说法在这首词中是最恰当不过的。“杜鹃”之啼意味丰富,有关家,有关国,有关爱。总之,徐灿在这首词中表达了大厦倾倒之后,个人生活也随之挣扎的错综复杂的情感状态。在评价徐灿诗歌特别是词的艺术成就时,中外学者的共识是其词融合了政治与女性个人情怀,豪放与婉约风格并存,形成了一种意境深远复杂的词风,从这首词中可窥一斑。
(李小荣)
风流子
徐灿
同素庵感旧
只如昨日事,回头想、早已十经秋。向洗墨池边,装成书屋;蛮笺象管,别样风流。残红院,几番春欲去,却为个人留。宿雨低花,轻风侧蝶;水晶帘卷,恰好梳头。 西山依然在,知何意,凭槛怕举双眸。便把红萱酿酒,只动人愁。谢前度桃花,休开碧沼;旧时燕子,莫过朱楼。悔煞双飞新翼,误到瀛洲!
徐灿有很多感旧的诗词,而且大多与国家政治和夫妻生活有关。这首明确题为“同素庵感旧”显然是与陈之遴分不开的。这首词结构很清楚,上阕忆旧,下阕喟今,形成鲜明对比。上阕回忆的是十年前两人在京城居住的美好生活,应该是明亡以前。诗人回忆的场景是夫妻共享文墨的别样风流。晚明时期文学女性已经崛起。有文学素养的妻子能与文人丈夫进行诗歌唱和已经成为一种文化的新时尚,是很多文人家庭引以为豪,津津乐道之事。显然徐灿也是认为这是他们夫妻生活理想的一个标志,特意强调他们的“书屋”“洗墨池”,以及“蛮笺象管”所点缀的“别样风流”。除此之外他们之间还有别样的浪漫柔情。“宿雨低花,轻风侧蝶”是写花园美景,但似乎也用隐喻暗示着两人的床笫之欢也很和谐。在欢度了美好的夜晚之后,清晨起来,似乎诗人的心情格外明朗,卷起水晶帘,对镜梳妆,可以想见在爱人的眼中她的容颜是多么娇美。
下阕开头一句“西山依然在”转到眼前时刻,预示着物是人非的变化,格调立刻沉重起来。当初她每日开窗即现的西山还在,而她却已无颜面对了,复杂的意绪难以启齿。传说红萱所酿的酒可以使人忘却烦恼,但是诗人喝了,却是搅动了更多的愁绪。这是徐灿对李白的名句“举杯消愁愁更愁”所表达的意境的另一种婉转、优雅的阐释。紧接着我们就知道痛苦从何而来:前度的桃花开在了碧沼,旧时的燕子飞过了朱楼。“前度桃花”出自刘禹锡《玄都观桃花》:“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旧时燕子”出自刘禹锡《乌衣巷》:“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徐灿从中抽取这些代表物是人非,时空错位的意象,毫无疑义地喻示着作为明遗民他们不应再出仕新朝。诗人的“怕举双眸”原来是作为新朝人愧对旧河山。在另一首词中,徐灿也有同样意思的表达:“无恙桃花,依然燕子,春景多别。前度刘郎,重来江令,片事何堪说。”这里可以互相参照。诗人反复借用同样的典故描述她和丈夫的尴尬处境,充分体现了她的遗民心态。
一句“休开”,一句“莫过”,语气已十分强烈,而最后两句诗人压抑的情绪终于得到了更强的总爆发:“悔煞双飞新翼,误到瀛洲!”瀛洲本是仙山,后来唐太宗命名自己招纳文学才士的文学馆为瀛洲。徐灿用这一典故指丈夫在新朝中的显赫位置。这对陈之遴作为前明官员的降清之举有了更为明确的所指。诗人恨自己与丈夫双栖双飞,误入歧途,这不仅是对陈的政治抉择的指责,也表达了自己作为妻子跟随他的懊悔。徐灿的用词和语气在对丈夫降清这件事上的反感可谓达到了极致。
对此,陈之遴有和词《风流子·和湘 旧邸感赋》,上阕作:“如今真老矣,看双鬓、憔悴不须秋。叹有花鸟间,金衣还到;无人亭上,绿火方流。旧游地,衰杨重系马,一霎也难留。法眼观空,定应垂涕;禅心沾絮,怎地回头?”陈的回应语气虚弱,可见对妻子在上面这首词中所发出的指责还是接受了,并有所愧疚。徐灿的诗词反映出她坚守自己的政治立场和伦理价值,在她的时代氛围中显示了非凡的勇气和见地。陈之遴的和词说明徐灿词作的力量,以及他对一位跟他平等对话的妻子的尊重。他们的确是在一同感旧,阅读徐灿的词不能忽视她和陈之遴对话的语境。
(李小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