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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小青
【作者小传】
名玄玄,字小青,其姓不传,广陵(今江苏扬州)人。武林(即杭州)冯千秋妾。幼随母学,母为闺塾师,所游多名闺,得博览图书,妙解声律。每当闺秀云集,小青随变酬答,人人自失。冯生之妇奇妒,小青曲意奉之,终不悦,无奈而移徙孤山别墅独居,抑郁以终。能书法,赋小词,喜画佳山水,并有一痴态:好与影语。
无题
冯小青
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
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
这是一首饶富兴味的小诗,作者、本事与诗意均缠绕着晚明汤显祖《牡丹亭》繁复的人文阅读情境。
命运多舛、寂寞悲苦的才女小青,深秋之夜独居闺房。首句“冷雨幽窗不可听”,描摹夜雨的声音:冷雨敲击着幽窗,既敲出了夜的凄清,也敲疼了寂苦的心腑,令诗人不忍卒听。次句“挑灯闲看《牡丹亭》”,不如将外境引发的纠结心绪转向书中寻求慰藉:挑灯夜读《牡丹亭》,这位女读者竟照见了杜丽娘的投影,孤冷与苦闷排遣不去,反而牵引出更深刻椎心的忧怨。
小青曾有句曰“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来自于一种痴态:好与影语,斜阳花际,烟空水清,辄临池自照,对影絮絮如问答。故《无题》诗后二句写着“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小青既自陈一己的痴态,并唤出本诗的幕后主角:杜丽娘。《牡丹亭》中的杜丽娘因为有情,而导致感梦、写真、传世、殒命、复活等人生奇迹,这个具有颠覆意义的女性形象,脱逸上流出身的传统闺塾规范,走出绣房,发现并创造生命的春天。又因照见往日艳冶轻盈、如今消瘦憔悴的镜中人,对“红颜易老”有所警悟,因有容颜消逝的焦虑,故丽娘接续唐代薛媛、崔徽的自绘画像传统,以“写真”表达对爱情与婚姻的追求。《牡丹亭》戏文最具关键性的情节便在“写真”一出,并由此延伸出跨越生死的还魂奇迹:生可以死,死可以生。
受到丽娘精神的启唤,小青临终前,觅一精良画师前来为其写照,欲遗留一个活泼真实存在过的自我身影。画成之后,小青观看画像并祭奠之,将画中自我纤美却无缘长留人间的遗恨,转化为玉腕珠颜而行就尘土的身世悲怜,小青直是丽娘的翻版。正如明末支如增曰:“自杜丽娘死,天下有情种子绝矣。以吾所闻小青,殆丽娘后一人也。”丽娘寻爱不遇,小青所托非人,率皆伤痛心扉,二人为留住青春而写真,仍不敌香消玉殒,难道不痴吗?支氏谓曰:“真情种也。”诗人小青将丽娘视为千古知己,《牡丹亭》成为小青寄托身世、与命运对话的依凭,“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两人同是天涯痴情人,小青将文学虚构的女主角杜丽娘与真实世界的自己,紧紧地系在一起。
这首无题的怨诗,前两句借着叙写深秋雨声托出挑灯夜读的寂寥情思,后两句则以疑问的语句诘问命运,徒留幽怨不遇自伤之慨叹。本诗“挑灯夜读《牡丹亭》”成为一个古典的形象,乾嘉年间女词人熊琏有一阕题画词:《蝶恋花·题挑灯闲看牡丹亭图》,用小青诗句“挑灯闲看《牡丹亭》”绘成诗意图,该图不仅再现了小青的诗意,亦绘出小青夜读丽娘身影的身影,宛如画中画,投射出女性悲剧的永恒叠影。
或谓小青并无其人,其名小、青二字合为“情”字,或谓其姓钟,钟小青即“钟情”,恐系文人伪托。小青故事最早是以传记形式呈现,后又有小说、戏剧之编著,据毛效同言,传小青事者尚有陈翼飞、无名氏之《小青传》(小说),徐翙之《小青娘情死春波影》,胡士奇之《小青传》,来镕之《闲看牡丹亭》(杂剧),吴炳之《疗妒羹》(传奇)等,是明清文人极爱模塑编制的文本之一。本首《无题》诗是一首女子夜读《牡丹亭》的心得之作,《牡丹亭》的女性阅读非常奇特,汤显祖创造丽娘“写真”的情节对明清女子如俞娘、小青、叶小鸾、钱宜等均有启发与影响,端镜自怜的杜丽娘宛如一面镜子,映现女子的自我影像与自我观照,与书中的丽娘对话,即是对自己内在的世界发声。小青之事虚实莫辨,由杜丽娘青春写真转化而来的小青形象,虽未以“还魂”来弥补其失落的幸福,但才思纤敏的小青附载一如飘萍之悲剧命运,成为明清才女“红颜薄命”的隐喻典型。
(毛文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