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蓁宜

【作者小传】

字俪南，江南嘉定（今上海市嘉定区）人。侯岐曾女，诸生龚元侃室。侯氏一族，为嘉定名流，其子弟先后有“江南三凤”“侯氏六俊”之誉。时值明清易代，侯家表现出较强的民族气节，在抗清斗争中，蓁宜伯父侯峒曾率二子殉国；蓁宜父因藏匿陈子龙，被清军抓获，不屈而死。蓁宜劫后余生，生涯极为清苦。然其文才出众，为当时著名的闺阁诗人。有《宜春阁草》。

病中述怀

侯蓁宜

秋风策策雁来迟，病况缠绵强自支。

有药难医贫到骨，无钱可买命如丝。

燕台梦隔三千里，槐枕肠回十二时。

儿女关情谁判遣？ 聊凭一纸寄君知。

古典诗词中嗟穷叹病之作并不鲜见，然沉痛艰涩者多，酣畅淋漓者少，而像本诗这样，超越个人贫病之沉痛及对世态炎凉的单纯讥刺，表现出一种更深广的命运哲思，在悲徊缠绵的叹诉与入木三分的刻削中，保留难得的睿智与清醒，情理结合，则更少。此乃本诗之独特价值。

首联写病况难支而强自支撑。自来诗词中写贫病，节候上多为秋天，气候则以秋风、秋雨为主。老杜《登高》“百年多病独登台”，就是在“风急天高猿啸哀”的萧瑟秋风中；宋玉、司马相如，这几位差不多成了潦倒悲凉的代称，“宋玉悲秋”“茂陵秋雨病相如”，他们在古典诗词中的出场，也无不伴随着秋风秋雨。本诗首联写抒情主人公病体缠绵难支，以秋风断雁为衬托，背景萧瑟凄寒，起笔即充满悲凉，同时也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到历史上那些贫病凄苦的才士贤人。

颔联为一篇之警策，笔力千钧。“贫到骨”，写出贫之深刻；“命如丝”，写出命如一线之孤微，遣词夸张，撼人心魄。诗人故意错开用词，本来是“有钱难买贫到骨，无药可医命如丝”，在这里却彼此混用，说成是有钱难买命，无药可医贫，这样就写出了贫、病一家，彼此相关的现实。人们常说：有钱救急不救贫，有药治病不治命，当靠自身努力无论如何也无法摆脱贫、病之时，则只能将其归结为命运。但这个命运显然是强加于人的，极其无理而不公。诗人以冷讽之笔调，叙写这一不公的命运，用意深刻而沉痛，具有极其强烈的批判力度。

颈联“燕台梦隔三千里，槐枕肠回十二时”，写理想之虚无与现实之无奈。“燕台”，即燕昭王为延揽人才而筑之黄金台，后来成为发达之所的代称；槐枕句，典出唐人李公佐传奇《南柯太守传》。唐人淳于棼，梦入槐安国，成为该国驸马，享尽荣华富贵；后又在梦中为南柯太守，治理有方，政绩卓著。然而，这一切不过是该生在槐树阴下的一枕美梦，醒来后只见“家之僮仆，拥篲于庭，二客濯足于榻，斜日未隐于西垣，余樽尚湛于东牖”（《南柯太守传》）。潦倒落魄的家境，并没有丝毫改变。本联用意不仅在写现实的苦涩无奈，而且进一步说，即便想在梦里经历一番富贵荣华，也难以满足——“燕台梦隔三千里”，虽然有那神奇的枕头，无奈难以入梦何！这就在用意上翻过一层，更显沉痛。淳于棼尚有南柯一梦，得到片时的满足，而诗人贫病交加的处境，是逃无可逃，避无可避，哪怕是在梦里。

尾联“儿女关情谁判遣？聊凭一纸寄君知”，收束全诗，谓自己病体缠绵倒也罢了，只是放心不下一对儿女。这使得诗歌沉痛的力量又有了进一步的深化。如果只是自己一个人，什么样的苦都可以承受，可是，一双无辜的儿女，凭什么也要来承受这本来不应属于他们的苦难呢？命运的不公总是带有株连，穷人家的孩子，种种不幸与生俱来。这里既有儿女情长的牵挂，也有累及儿女的自责。然而，在苦难的宿命面前，诗人的倾诉与呐喊，显得那样的无力与苍凉。

本诗以思力深刻为显著特色，如颔联语词的错用与语意的互联，颈联翻过一层，将“南柯一梦”这一传统主题，写出更深一层的意思：人生之苦难，不仅是无可回避的现实，甚至想在梦里寻得一丝躲避与慰藉也不可得。全诗笔调酣畅，流转自然。其后乾隆间的诗人黄仲则嗟穷叹病，风格多有类似，其间或有承继规模，亦未可知也。

（李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