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谦益
【诗人小传】
(1582—1664) 字受之,号牧斋,后又号蒙叟、绛云老人、敬他老人,晚号东涧遗老。江南常熟(今属江苏)人。万历三十八年(1610)进士。早年参加东林党活动。崇祯初官至礼部侍郎,与温体仁争权失败,革职。弘光时谄事马士英,为礼部尚书。清兵南下,率先迎降。次年,授秘书院学士兼礼部侍郎,充修《明史》副总裁。不久即告病归乡。谦益为明清之际文坛宗主。学问淹博,著述宏富。其文纵横开阖,局格恢张。其诗博采杜甫、白居易、陆游诸家之长,本于性情,立足现实,昌大宏肆,浑融变化,一扫前后七子复古模拟及公安、竟陵浅薄纤涩的积弊,开创有清一代诗风。与吴伟业、龚鼎孳并称“江左”三大家。著有《初学集》、《有学集》、《投笔集》等,又编有《列朝诗集》,为研究明诗的重要参考资料。
金陵后观棋六首(选一)
钱谦益
寂寞枯枰响泬寥 [1] ,秦淮秋老咽寒潮 [2] 。
白头灯影凉宵里,一局残棋见六朝 [3] 。
【赏析】
钱谦益并非围棋高手,却喜欢作看客。这有他的《棋谱新局序》为证:“余不能棋,而好观棋。又好观国手之棋。”看了,不免发些议论。作为诗人,议论自然又发到诗里。他一生写过多组“观棋绝句”,如此前已有《观棋绝句六首为汪幼青作》,顺治四年(1647)又作了这一组诗,故题为“后观棋”。
观棋比之下棋,品量着黑白子之间的捉对厮杀,思索的空间广阔,自由度也大,因而常有“旁观者清”的乐趣。但观棋却需要环境和心绪,否则思绪便要逸出棋外。钱谦益的前次观棋,由于“时方承平”,所以那六首绝句便就棋论棋,且颇带些专业眼光。而这一回却迥然不同。一是南明弘光小朝廷新亡,自己做了降臣。二是辞官归里后,又因牵涉抗清活动被“下江宁(南京)狱”。三是南京既是金粉繁华,却总是盛产亡国之君的“六朝”故都,又是弘光朝旋生旋灭的所在。四是钱氏虽有降清之失,终究为信守传统道德的前朝旧臣,亲历了地解天崩的改朝换代,心头不免创巨痛深。在此时此地,以此心此情去“观棋”,那棋局自然便叠映出历史和现实中的一切。所谓“对局旁观意不同”是也。
就本首言,其最显著的特点,乃在于观棋的描写中,包含了巨大的历史容量和深沉的现实情感容量。首句不只是棋局的直观描写,每个字都几乎同时透发着作者情感的主观色彩,寂寞、泬寥,以及不称“棋枰”而称“枯枰”,这些措辞,都鲜明显示了故国旧臣了无意绪的冷寞心境。次句对弈的大环境上双叠了两个方向的开拓。“秦淮”本身就有三重意蕴:观棋的地点,六朝嬗替的见证和南明弘光朝灭亡的所在。而“秋老”更增添了萧条肃杀之气,“寒潮”呜咽,又强化着战后残破衰落的悲慨之情。如此渲染,并不仅在呼应“枯枰”冷落之声,其对历史和现实感觉的着意突出,一望即知。“白头灯影凉宵里”,“白头”自然是观棋者阅尽沧桑的表征,而“灯影凉宵”又何尝不是历史明灭和人生冷暖的映照?这一句从观棋者的观棋“现实”,透过故国沦亡的“现实”,遥伸向历史的“现实”,于是便逼出末句:“一局残棋见六朝”,将这三重“现实”一并豁然呈现出来:六朝嬗替之繁,弘光灭亡之速,尽囊括于眼前的“一局残棋”!
明清之际,诗人抒写故国铜驼,黍离麦秀之悲者,弥望皆是。而以金陵故地为背景者尤为集中,可称名篇络绎。这首诗,以“观棋”的独特视角去写,形象和氛围,都同时浓缩着多重意蕴,具有丰富的审美内涵。以限制极严的精悍绝句,在小小的“枯枰”上竟“观”出这许多棋局外的“经纬”来,这对棋手们也许无大帮助,但在诗家看来,却是别具眼力的高手。至于全诗笔意的老到圆熟,遣词着色的炉火纯青,都充分展示了一个领袖两朝诗坛宿将举重若轻的深厚艺术功力。
(魏中林)
注 释
[1].枯枰:指棋局。古人对围棋有“三百枯棋”之称。泬(xuè)寥:空旷萧条之状。
[2].秦淮:秦淮河,流经南京市西南,为著名的歌舞繁华之地。
[3].六朝:孙吴、东晋、宋、齐、梁、陈六代均建都金陵,统称“六朝”。
后秋兴之十三(选一)
钱谦益
海角崖山一线斜,从今也不属中华。
更无鱼腹捐躯地,况有龙涎泛海槎。
望断关河非汉帜,吹残日月是胡笳。
嫦娥老大无归处,独倚银轮哭桂花。
【赏析】
这首七律作者自注曰:“自壬寅七月至癸卯五月,讹言繁兴,鼠忧泣血,感恸而作,犹冀其言之或诬也。”此注道出诗之写作缘起。“壬寅”即康熙元年(1662),前一年南明桂王被吴三桂杀害于缅甸(一说昆明)。这年七月至次年“癸卯”即康熙二年(1663)五月期间,作者于家乡常熟听到关于桂王朱由榔之死的种种传言;闻而忧思泣血,并把满腔悲愤泄之于诗。
首联“海角崖山一线斜,从今也不属中华”,虽然笔触较平淡,但内蕴一股悲凉感伤之意。“崖山”,又名崖门山,在今广东江门市新会区南大海中,地势险要,为扼守南海的门户。南宋末,陆秀夫与张世杰奉赵昺为帝坚守于此,作为抗元的最后据点,后被元军攻陷,陆秀夫背负赵昺沉海而死,南宋彻底灭亡。钱氏选用此典实,是因为明之亡于异族与宋之亡于异族相似,因此借宋之亡象征南明的最后覆灭。“一线斜”似写崖山之状态,但亦有其为偏远的弹丸之地的含义。但“从今也不属中华”。这也是极其严酷的现实,诗人写此句时心情是十分沉重悲哀的。在福王、鲁王失败后,桂王朝一度被作者视为抗清复明的希望,称之为“依然南斗是中华”(《后秋兴之一》)。但今日听到它也沦亡颠覆的噩耗,怎能不“鼠忧泣血”呢?
颔联乃承首联之意而展开具体的抒写:“更无鱼腹捐躯地,况有龙涎泛海槎。”“鱼腹”反用《楚辞·渔父》典:屈原被流放时,行吟泽畔,对渔父说,他不愿以洁白之身“蒙世俗之尘埃”,而“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屈子乃楚人,他虽为正义而牺牲,但毕竟仍有楚地湘江之鱼腹可葬身,此乃他不幸中之“大幸”,就是宋末陆秀夫与赵昺亦“鱼腹葬君臣”(方回挽诗)。相比之下,今日忠臣志士连效屈子、陆秀夫“鱼腹捐躯”亦不可得,其悲尤超过古人。后句则痛恨清军已控制了原属朱明王朝的海域。据《星槎胜览》载:“龙涎屿望之独峙南巫里洋之中……每至春间群龙来集于上,交戏而遗涎沫,番人拿驾独木舟,登此屿,采取而归。”诗借番人驾“海槎”即独木舟之类来岛屿采取香料“龙涎”的故事,比喻清军海船于南海中掠夺、游弋。对此,诗人内心的悲愤激讦之情是不言而喻的。
如果说颔联诗意尚比较含蓄,颈联则直抒胸臆,大有“《离骚》之疾痛叫呼”(钱谦益《周元亮赖古堂合刻序》)之概。诗人比较直率地抒发出亡国之惨痛:“望断关河非汉帜,吹残日月是胡笳。”望尽大江南北之万里关山,处处是清军的旗帜,而不见“汉帜”即“汉赤帜”,江山易主,何其恨也!“汉帜”用《史记·淮阴侯列传》典实:汉将韩信引诱赵军出壁垒,又派奇兵“驰入赵壁,皆拔赵旗立汉赤帜二千”,赵军大乱,为汉兵所败。“汉帜”显然是汉族的象征,但此时已为清旗所代替,亦即“吹残日月是胡笳”。此句把愤激之火直喷向“胡笳”。“胡笳”象征清军的军事力量。“吹残日月”意谓灭掉明朝(包括南明桂王等),因“日月”相合正是“明”字。
既然君死国亡,诗人不能不想到自己的处境,故尾联云:“嫦娥老大无归处,独倚银轮哭桂花。”这两句以罗浮《咏月》“嫦娥老大应惆怅,倚泣苍苍桂一轮”化出,但寓意深刻得多。“嫦娥老大”乃作者自喻年纪已衰老(时逾八十岁),“无归处”以嫦娥的奔月不得复归,喻诗人此时走投无路的心情:一是南明桂王朝已灭亡,他欲效忠而不可得;二是弟子郑成功亦于同年殁于台湾,不能再相通;至于再事清廷更是不可能,他已“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李商隐《嫦娥》),为当年之降清悔恨尚且不及呢!作者觉得走投无路,百感交集,现在只能“独倚银轮哭桂花”了。“银轮”代月,据《淮南子》:“月中有桂树。”又,段成式《酉阳杂俎·天咫》:“月桂高五百丈,下有一人常斫之,树创随合。”嫦娥“哭桂花”之被斫,正是诗人哭“桂王”之被杀也。月桂“树创随合”,但桂王则死而不复生,诗人之悲尤甚于“嫦娥”。一“独”字写出亡国亡君的孤寂无主之感,而“哭”即所谓“泣血”也,此中有真诚,有悲愤,是钱谦益此际心情的真实反映。
此诗以抒写真诚、悲愤的忠君爱国之情为主旨,又处处辅以学问,广采经史、神话传说之故实,使诗风显得沉郁悲凉,含蓄不尽。杜甫的《秋兴八首》是他的后期力作,钱谦益此诗可谓得其神髓。
(王英志)
和盛集陶落叶 [1]
钱谦益
秋老钟山万木稀,凋伤总属劫尘飞 [2] 。
不知玉露凉风急 [3] ,只道金陵王气非。
倚月素娥徒有树 [4] ,履霜青女正无衣 [5] 。
华林惨淡如沙漠 [6] ,万里寒空一雁归。
【赏析】
清兵攻破南京城后,钱谦益率先迎降,被授礼部右侍郎、明史副总裁,任职六月,告病归里。顺治五年(1648),凤阳巡抚陈之龙擒获黄毓祺,搜出他身上藏有与反清义军郑成功交通的书信,有人告发钱谦益也参预其事,遂将他逮捕至江宁,月余,改狱外看管。其时,他的朋友盛斯唐、林古度、何寤明等常“相与循故宫,踏落叶,悲歌相和”(《安方氏伯仲诗序》),此诗就是他和盛斯唐《落叶》诗二首中的第二首。诗虽是咏物的题材,其中却抒发了作者的故国飘零之悲。
秋已深了,远望南京城东的钟山,万木凋零,寒山肃杀,犹如劫后余烬,一片寥落荒芜的气象。首二句紧扣题面,从落叶下笔,“万木稀”三字说明已是落叶纷飞的时候了。“秋老”的“老”字下得很重,表明金陵一带笼罩在萧飒的气氛之中,而“劫尘”二字已逗出易代的沧桑之痛。杜甫本有“玉露凋伤枫树林”的句子,但如今木叶尽脱的景象使人感到的并不是风霜之侵袭,而是作为帝王之都的金陵气数已尽。所以三、四两句更明显地揭出政治的变幻是诗人悲秋感伤的真正原因。就是在三年以前,清军南下的铁蹄践踏了这紫金山前、玄武湖畔的大好河山,弘光政权随之倾覆,钱谦益虽然觍颜事敌,偷生苟活,而心中却也充满着矛盾与苦痛,故他于诗中每每发泄其故国之思。“金陵王气”显然是用了刘禹锡《西塞山怀古》中“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的句子,而这里分明是指明王朝的衰败。故这两句中对明亡的叹惋是十分清楚的,说叶落缘于王气衰竭而非关金风秋露,自然是故作痴语,但用以寄托自己的故国之思却是十分沉痛的。
李商隐的《霜月》中说:“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即借咏物而表现处于严峻环境中的乐观态度,然钱谦益则反其意而用之。嫦娥独自依月,徒有桂树相伴,青女履霜无依,倍感凄寒。五、六两句由落叶而想到月中的桂树,想到摧落黄叶的严霜,然分明以素娥、青女自况,暗示了自己于严峻肃杀的政治氛围中所感到的孤独与忧伤。最后两句归结到落叶上,原先一片葱翠茂密的树林,如今已荒败如沙漠,在那广漠无垠的寒空中一只孤雁掠过,更增加了秋林的荒寒落寞之感,给全诗平添了低沉灰暗的调子。而那寒空中孤独的飞雁,岂不是诗人自身的象征吗?
这首诗借咏物而自抒怀抱,表现了钱氏此时的故国江山之思。这一方面自然出于他降清后未得重用、而又身系缧绁的处境;另一方面也有感于清政府的残暴肆虐,因此他的心情是颓丧的。
王士禛论明末清初诗有三派,以为“虞山源于少陵,时与苏近”(《分甘余话》);钱谦益的弟子瞿式耜也说“先生之诗,以杜、韩为宗”(《牧斋先生初学集目录序》),都说明钱氏的诗源本杜甫,即以此诗为例,风格沉郁顿挫,遣字造句、用典使事都极娴熟,也近于杜甫的诗风,所以向来被视为钱谦益的代表作之一。
(王镇远)
注 释
[1].盛集陶:盛斯唐,字集陶,安徽桐城人,清初寓居南京,常以诗与林古度、钱谦益唱和。
[2].劫尘:即劫灰,佛教中指烧毁一切的大火之后所剩的灰烬。
[3].玉露:白露。
[4].素娥:即嫦娥。
[5].履霜:踩着霜。《易经·坤卦》:“履霜坚冰至。”意谓踩霜即预示严寒将至。青女:主霜雪的女神。
[6].华林:曹魏时的皇家园林,此泛指美好的树林园苑。
留题秦淮丁家水阁
钱谦益
苑外杨花待暮潮,隔溪桃叶 [1] 限红桥 [2] 。
夕阳凝望春如水,丁字帘前 [3] 是六朝 [4] 。
【赏析】
此诗原题为《丙申春就医秦淮,寓丁家水阁,浃两月,临行作绝句三十首留别,留题不复论次》。作为题目,它是够啰嗦的,当作小序看,却为我们理解此组诗提供了很有价值的线索。丙申即顺治十三年(1656),此时离钱谦益降清,因未得要职而告病南归,已经整整十年。这十年间,钱氏自知大节有亏,进退失据,渐生愧悔之情。除平日念经礼佛外,也外出参加一些活动,与抗清志士暗中有过联系。此次从常熟家中到南京,一待就是两个月,恐怕不单纯是为了就医。陈寅恪《柳如是别传》认为这留题丁家水阁的三十首绝句,“大抵为当日南明作政治活动者,相往还酬唱之篇什”,是很有道理的。
这里选的原列第四首。从字面上看,它写的是从丁家水阁纵览历史名城金陵的春光与暮色:丁家花园外的沿江杨柳,正在飞花飘絮,等待着晚潮的到来;青溪对面的桃叶古渡被一道道卧波的画桥所阻隔,却仍依稀可见。在如血的夕阳下凝神地望着这千年古都,春色倒是和别处没有两样,有着水一般的清明与温柔;只是面对着一些历史陈迹不免使人感慨万千,像我眼皮底下的这丁字帘前面,就是往日热闹非凡的秦淮河,如今却是另一番冷清清的面目。作者就中寄托的故国之思、愧悔之情是显而易见的。
这首诗如果只作上述理解,也是思深笔婉,自成境趣,秦淮风味十足的。史学泰斗陈寅恪先生更透过一些字眼,认定此诗是作者为其第二夫人柳如是而作,说“杨”即“柳”,“苑外杨花”即指不在身边的柳如是,“前二句谓河东君(柳如是)此时在常熟(钱氏家中),与己身不能相见。‘暮潮’有二意,一则用李君虞(益)《江南词》:‘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言己身不久归去,不致如负心之李十郎(益)也。”(陈寅恪《柳如是别传》)柳如是本为明末秦淮名妓,年青貌美,多才多艺,深得钱的宠爱;同时又有爱国之心,清兵渡江时,曾劝钱谦益殉国,自身也曾投水自尽以明志,被侍女救起,以此钱谦益不能不敬畏她三分。此次阔别数月,题诗存念自是情理中事,此诗的深微不露也符合老夫(钱当年74岁)思少妻(柳当年38岁)的表述方式。所以陈寅恪的解释也是站得住脚的,这样就又为此诗抹上了一种熔心事、家事、国事于一炉的混合色调,符合钱诗思沉色丽,托旨遥深的特色。至于陈说的“暮潮”暗喻“明室将复兴,如暮潮之有信”,则有刻意求深之嫌,不可从。
(谢楚发)
注 释
[1].桃叶:即桃叶渡。相传东晋王献之于此送其爱妾桃叶而得名。旧址在今南京市秦淮河与青溪合流处。
[2].红桥:桥名,在扬州,此为泛指。
[3].丁字帘:地名。在南京秦淮河上利涉桥边,明时为乐户聚居之地。
[4].六朝:秦淮河为六朝繁华之地,因以六朝代指秦淮。
西湖杂感(选二)
钱谦益
潋艳西湖水一方,吴根越角两茫茫。
孤山鹤去花如雪,葛岭鹃啼月似霜。
油壁轻车来北里 [1] ,梨园小部奏西厢 [2] 。
而今纵会空王法 [3] ,知是前尘也断肠 [4] 。
建业余杭古帝丘 [5] ,六朝南渡尽风流。
白公妓可如安石,苏小湖应并莫愁 [6] 。
戎马南来皆故国,江山北望总神州。
行都宫阙荒烟里,禾黍丛残似石头 [7] 。
【赏析】
顺治七年庚寅(1650),黄宗羲去常熟会钱谦益,欲同招金华镇将马进宝,共图抗清。钱于五月往金华访马,东归时在杭州暂留。杭州是顺治二年(1645)被清兵攻破的,至本年,满洲兵马仍集于湖上,“鹰毛占断听莺榭,马矢填平放鹤台”(《西湖杂感》二十首之三),昔日风光旖旎的西湖,一片战争劫难以后的景象。经历了故国沧桑、中原板荡、身世荣辱等多种变故以后的诗人,目睹此情此景,感慨万千,作《西湖杂感》二十首。其序中说:“庚寅夏五,憩湖舫凡六日,得诗二十首。”“旧梦依然,新吾安在”,“嗟地是而人非,忍凭今而吊古。”诗中寄寓了深深的故国之思。由于抒写的是作者的“哀郢”“沉湘”之情,因而纵向的思旧感今便是诗中情感的主要流向。今昔交替迭现或糅合并呈,构成了作品的意象世界。前一首,开头一句是眼前景象,是“杂感”产生的地点。因为诗人用了人们熟知的苏轼用过的词“潋艳”,诗句便增加了历史的厚度,使人感到这潋艳西湖不仅仅是个地域空间,它也是时间流程中的西湖,是历史的见证人,在静态的西湖中有一个沧桑变迁的动态的西湖。有此铺垫,次句中的诗思即明显地在纵横古今间流淌起来,并引导读者的思绪随之驰骋。它使人想起吴越的争霸和兴替,想起这潋艳西湖之上曾经发生的往事。而“两茫茫”又将视点拉到现实的时间点上来。这种“两茫茫”的结果的形成不仅是历史的汤汤流变自然地模糊了往事,不仅是吴越之间的阔远造成了满目苍茫,也是这次满洲的入主进一步增添了人们的人事代改、四望苍凉之感。因此,“茫茫”中所寄寓的,既是往事因增添了新的历史层次而更见遥远的感觉,也是“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的感慨。
次联所写的是一个满载诗人情感的物象世界,是“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般的意境。在空间上它由全景变为局部,在时间上由出入今古变为立足现在,而高处尤在小中有大,今中有古。诗人在景物描写中,以化盐入水般的技巧,融进了历史典故,使诗句所构筑的意境,仍是充满历史感的四维立体境界,而不仅仅是画面和声音。“孤山鹤去”可以是当前景象,但它分明是喻指人事,且是以个别代全体地喻指前人的消逝,而不光指梅妻鹤子的林和靖。鹤已去,花在落,总体上构成一个物是人非的立体的时空。花如雪所造成的动态效果、色彩效果、弥漫感、宁静感,又增添了诗中强烈的伤悼气氛,并使“物是”又带上了“物亦渐非”的意义。“鹤去”“花如雪”令人想起“黄鹤一去不复返”和“月照花林皆似霰”,当它们被组织到现在的“哀郢”之诗中,就不再是一般的感伤,而是一种深切的哀思。杜鹃啼血,声音悲切,在这月明如霜,岭木森森的夜晚,不仅显得极为凄清,还有几分战后的恐怖。由于在词汇排列上是先有声后无声,终使诗境有宁静的趋向。鹃声与月色造成了环境的极度空寂,而这空寂中又仍有人,他就是夜不能寐、听鹃望月的诗人。杜鹃是望帝的化身,它会立刻使人想起被推翻的明朝先帝。
颈联两句,诗思又返回到对往日的回忆之中。当年的杭州是那么的繁华,虽然称不上“南陌北堂连北里,五剧三条控三市,弱柳青槐拂地垂,佳气红尘暗天起”,也有过“娼家日暮紫罗裙,清歌一啭口氛氲”的粉黛歌舞时光,而如今这些都已是往日的陈迹。至此,诗之尾联也就自然地随之而出。钱谦益晚年事佛,故自然地想起了佛教,然而纵然懂得佛法,懂得佛教四大皆空六尘皆幻的教义,想起这里的往迹,也会为之悲伤肠断。“纵会……知是……也”,连续两个假设,层层逼进,把伤悼之必然强调到无可回避的地步。
后一首诗后作者有个自注:“有人问建业云:‘吴宫晋殿,亦是宋行都矣。’感此而赋。”这首诗主要由眼前残破的杭州想起南京,由南京想起六朝故事和短命的南明王朝,想到整个“故国”、“江山”。首联说,建业(南京)余杭(杭州)都曾是帝都,在南京和临安建都的帝王将相们都是风雅之人,他们尽管被迫南迁,但毕竟保住了半壁江山。次联说,杭州的物华天宝、人文地理不亚于南京,白居易的家妓比得上谢安之妓,西湖亦可与莫愁湖并论。上句取意于白居易《候仙亭同诸客醉》:“谢安山下空携妓,柳恽州边只赋诗。争及湖亭今日会,嘲花咏柳赠蛾眉。”句中用“可”“应”两个猜度性虚词,意思虽然是肯定的,但句子显得灵动了。杭州也曾让南宋支持了一百多年。可是现在如何呢?下半首说,故国神州都被戎马踏遍了,举目皆是异族的天下。这个曾为南宋行都的杭州,也和石头城一样荒烟缭绕,沉埋在禾黍荆棘之中。
在后一首里,诗人着意围绕地点的历史内涵进行构思,将建业余杭相提并论,以拓进“西湖杂感”的感想范围,增加作品的历史深度。借六朝南京的相对安定来形衬南明弘光朝廷的短暂,抒写对亡明的哀悼。在地域上由杭州延展到南京到全国又回到杭州南京,前四句建业余杭并说,七、八句分承,移情活动呈集中———扩散———再集中的变化过程。前一首先写意境人事后抒情,引人回观前句,回想前事。后一首情景交融之句置于最后,实起虚收,使诗神韵悠远,将情感发散投射于具有象征意义的景物中,引人无穷感慨。
钱谦益诗以七言律绝最胜。七律兼承杜甫、韩愈、李商隐、苏轼、陆游、元好问诸家之坠绪,沉博艳丽。这两首诗,用典丰富自如,境界开阔,感慨深沉,与杜甫安史后诗、元好问金亡后诗有异曲同工之妙。音律运用也纯熟自如,“鹤去花似雪”全用仄声,“鹃啼月如霜”全用平声,先拗后救,先仄后平,仿佛是他的情感先悲不自胜、泣不成声后痛定思痛、强致平静这种波动过程的显现。
(沈金浩)
注 释
[1].油壁轻车:古代妇女所乘的车,因车壁以油涂饰而名。北里:唐代长安平康里,因在城北,也称北里。为当时妓女聚居处,后因以泛称妓院所在地。
[2].梨园:戏班的代称。因唐玄宗于梨园教宫女、乐工排演乐曲而得名。小部:玄宗时所设,于梨园中选十五岁以下者三十名,称小部。西厢:明代有昆曲《南西厢》流行。
[3].空王:佛的尊称。
[4].前尘:佛教称色、香、声、味、触、法为六尘,谓当前境界为六尘所成,都非真实。此指往事。
[5].建业:南京。帝丘:原为古地名,古帝颛顼之墟。此借指帝都。
[6].苏小湖:六朝时有名妓苏小小住钱塘,苏小湖即指西湖。
[7].禾黍:《诗序》:“《黍离》,闵宗周也。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过故宗庙宫室,尽为禾黍。闵周室之颠覆,徬徨不忍去而作是诗。”诗以此典写杭州战后残破景象。
迎送神曲十二绝句(其九)
钱谦益
三年蜀血肯销沉?我所思兮在桂林。
却望苍梧量泪雨,湘江何似五湖深!
【赏析】
生长常熟的钱谦益,有一位光耀千古的著名同乡,他就是在广西拥立桂王坚持抗清,而后城破被执,高诵“年逾六十复奚求?多难频经浑不愁。劫运千年弹指到,纲常万古一身留”之句慷慨就义的瞿式耜。
如果说钱谦益当年的降清,曾使故乡山水因此蒙羞的话;瞿式耜的烈烈正气,则推荡着八百顷太湖清波,一洗当年之辱,并为故乡人民带来了无上荣光!正因为如此,常熟一带的百姓,久久缅怀着这位晚明英烈。直至他捐躯后十三年(1663),还“喧传瞿稼轩(式耜之号)留守降灵郡城西”,并发起了一次为他“招魂、塑像,迎请上任”的大规模祭祀活动。钱谦益当时已八十二岁高龄,闻此消息也不禁“惊喜呜咽”,因挥笔为作《迎送神曲十二绝句》,以表达对这位“只身支浩劫,赤手捧虞渊”的故人之灵的慰悼。这里选析的是原诗其九。
全诗运用的是充满浪漫主义想象的“代拟”笔法:在烟云缥缈之际,瞿式耜的英灵已乘坐于“月斧”夹道的“雷车”之中,神情肃穆地降临于故乡云空(原诗其一)。这位昔日弘光王朝的右佥都御史,带着天帝之命重又“巡省”故国“旧都”时,在冥冥中又该怎样悲怆!“三年蜀血肯销沉”———回想当年南都倾覆,瞿式耜在广西拥立桂王,原指望凭借故国的残山剩水实现复明之宏愿。谁知杭城沦陷,桂林又破,瞿式耜也在“目裂光如炬”中骂贼捐躯。这遗愿,这悲恨,就是天老地荒也决难消释,又何况才过去短短十数年!此诗起句即化用“苌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化而为碧”之典(《庄子·外物篇》),抒写了烈士英灵那愤满天地的遗恨。于是读者恍可见到,烈士的高大身影突然在云空中掩面转身,朝向了风雨迷蒙的西南———那便是瞿式耜曾经苦苦撑持了六年之久的桂滇之境。那里曾是故国残剩的最后一片土地,也是这位烈士曾经全心维系的最后一线希望。十五年前(1648),清军围困桂林,瞿式耜曾以留守大臣的身份率师保卫过它,与全城军民同仇敌忾,击退了如潮汹涌的清军之围。两年后,清军再困桂林,瞿式耜“卷土心仍壮,凭城誓益坚”,在炮火震撼中“喧呼”击敌。城破之日,他“冠裳”严整,端坐府中,面对着刀锯斧钺,一无惧色!———“我所思兮在桂林”,此刻当烈士英灵在云空中遥望南天时,那“喧呼齐辫发,奋击祗张拳”的壮烈一幕,是否又历历分明地浮现在了他的眼前?此句采用东汉张衡《四愁诗》中的成句,诗面上表现的,只是烈士默然遥思的无声之境,但在字里行间,读者不正听到了那穿透十数年烟云的悲壮杀敌之音?
在瞿式耜捐躯前夕,就曾为故国之陆沉几番歌哭。那“郊原寂寂无青草,瘴雾漫漫掩碧天”的伤心之景,曾多少次飘入“枕边”幽梦,而激得他“清泪潸然”(瞿式耜《庚寅元旦感怀》)!而今,他在云烟缥缈中向桂林望去,就连那故国的最后一片土地,也染满无数烈士的殷红鲜血,沦丧于清军铁蹄多年了。汹涌的泪潮由此从英灵眼中破眶飞泻,化作了笼盖太湖(即“五湖”)的滂沱大雨。这是挟带着“复明”梦灭无限遗恨的泪雨,是誓欲洗刷故国山河不尽耻辱的泪雨!“却望苍梧量泪雨,湘江何似五湖深”———当年大舜崩于苍梧之野,他的二妃哭泣于洞庭之畔,终于泪尽自沉于湘水之中。那哀伤该有多么深沉!但它又怎能与英灵瞿式耜的悲恨相比:请估量一下那为英灵泪雨倾满了的太湖吧,它难道不比湘江更深?诗之结句正以二妃泣湘的凄丽传说,反衬英灵泪洒太湖的虚境,抒写了瞿式耜车马凌空、巡省“旧都”的最悲惋的情思。
“迎送神曲”讲究境界瑰奇、情致缥缈。钱谦益的这首诗继承屈原《九歌》的笔意,运用丰富的想象,创造了烈士英灵降临故乡云空的瑰奇之境。诗中化用“苌弘”、“二妃”的典故、传说,与英灵对故国的凄婉悲怀交织在一起,读来更觉哀慨动人。近人邓之诚称钱谦益“沧海之后,善能造哀”(《清诗纪事初编》卷三)。此诗结尾,正以一派“泪雨”伴送英灵远去之景“造哀”,而将不尽的缅怀,留在了弥漫太湖的苍茫烟云之中。
(徐旭文)
丙戌南还赠别故侯家妓人冬哥四绝句 [1]
钱谦益
绣岭灰飞金谷残,内人 [2] 红袖泪阑干。
临觞莫恨青娥老,两见仙人泣露盘。
【赏析】
若以气节而论,钱谦益实在有愧于晚明王朝:当清兵大举南下,无数抗清将士喋血国门之际,身为弘光朝礼部尚书的他,却“靦颜迎降”,还当上了清廷的秘书院学士!后世方苞诋斥他“其秽在骨”,真也不算是怎样污辱了他。
但要说在钱氏内心深处,就一无故国沦亡之痛和失节事敌之伤,那也不符合事实。“风前偏照千家泪,笛里横吹万国悲”、“故鬼视今真恨晚,余生较死不争多”———这就是在他降清以后的诗作中一再浮现的恸泣之语,可见他还不是“全无心肝”的陈叔宝者流。《丙戌南还赠别故侯家妓人冬哥四绝句》,正是他哀哀悼怀故国沦丧的代表作,这里选析其一。
事情发生在清顺治三年(1646)六月。钱谦益入仕清廷时方半年,终于决定“以疾辞官”、“驰驿回籍”。当他在京师的饯饮席上,重闻明“故侯家妓人”冬哥的凄切歌韵时,山河易主的深切悲怆便再也无法按抑。此诗起笔“绣岭灰飞金谷残”句,正以突发的恸声,化出了故国倾覆、宫苑荒残的触目惊心之景:建于唐代的陕县“绣岭宫”,转眼间灰飞烟灭;名闻晋代的洛阳“金谷园”,也一片残破,再见不到当年的花树、亭榭!偏偏又是在这前朝故都,偏偏又是在这“落花时候”,更听那“教坊凄断旧歌声”(见原诗其二),该勾起这位昔日“东林魁率”、今日清廷降臣的多少羞惭伤痛之情!
以失节事敌之身对故国沦亡之景,这在诗人来说,恐怕是最难以为言的罢?所以起句呜咽方始,却又欲诉还休,终于把笔触回转,去描摹冬哥的拭泪清歌情景:“内人红袖泪阑干”。如果说诗人早已拿定了“临歧只合懵腾去”(见原诗其二)的主意,只想在醉意昏沉中忘却痛苦的话,眼前的妓人冬哥,却没有解脱此种伤怀的幸运了———她只能一面唱着凄伤的送别之曲,一面拭着那淌不尽的酸涩泪水,以至于那半截“红袖”,也尽为纵横的泪迹浸渍了。
这是在饯饮席上最黯然伤神的一刻。当此临别之际,诗人又有什么可以留赠冬哥的话呢?“师师垂老杜秋哀”(见原诗其四),诗人眼前的故侯歌妓,而今竟也如唐代的杜秋娘、宋代的李师师一样,在沦落中消尽了青春颜色。“青娥”(指眉毛)日老,额纹深深,其间隐藏着几多世事沧桑的哀怨和遗恨!诗人纵然是在醉意蒙眬之中,也依旧禁不住阵阵悲凉从心头袭来。所以结句的赠言,原本是想稍稍宽慰眼前的故妓的,最终却还是化作了最凄怆的啸叹:“临觞莫恨青娥老,两见仙人泣露盘”!当年汉武帝在长安建章宫铸铜仙人,手托承露盘以储天露。曾几何时,汉家江山倾覆,魏明帝下令将铜仙人拆迁洛阳,传说连铜仙人竟也伤心得流出了眼泪。而今诗人又怎样宽慰冬哥的哀怨和遗恨呢?她眼睁睁看到明王朝北都倾覆、南都沦陷的两次丧亡,能不悲泪续坠、在伤痛中憔悴消殒?
诗面上似乎只是在为“故侯家妓人”冬哥的哀哀垂老伤心,但“两见仙人泣露盘”的,又岂止冬哥一人而已!诗人自己不也经历了故国沦亡的几度伤痛么?这样看来,诗之结句所蕴含的伤叹之情,就比诗面上所显现的远为深广和痛切得多了———它实寄寓着诗人对一个倾覆、沦亡了的故国王朝无限哀切的伤悼。
(徐旭文)
注 释
[1].故侯:指明福王时封东平伯的刘泽清。清兵南下,扬州告急,刘降清。后谋反,被杀。冬哥:一名冬儿,时为刘泽清家妓,“善南歌”。
[2].内人:宫中的女伎艺人。崔令钦《教坊记》:“伎女入宜春院,谓内人,亦曰前头人。”
咏同心兰四绝句(选一)
钱谦益
并头容易共心难,香草真当目以兰。
不似西陵凡草木,漫将啼眼引郎看。
【赏析】
这首七绝借咏物以抒写爱情,堪称含蓄蕴藉、诗味浓郁之佳作。
诗题虽为“咏同心兰”,实际是咏“香草”,这是诗人心中的“兰”。全诗把“香草”作为中心意象,既从正面角度以之与“同心兰”相比拟,又从反面角度以之以“凡草木”相对照,突出“香草”的品格、情操。而这“香草”乃是忠于爱情、品性高尚的女性之象征。作者对“香草”的倾慕、赞誉之情亦暗寓其间。
“并头容易共心难”,诗的首句富有哲理意味。《红楼梦》中真诚相爱的男女曾说过:“黄金万两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男女之情贵在“知心”即“共心”,双方必须志同道合才能真正成为肝胆相照的终生伴侣。相对来说,男女构成名义上的夫妻关系即“并头”却是“容易”的,那种貌合神离、同床异梦的“并头莲”可谓触目皆是。首句既是诗人对社会现象的概括,亦是其自身的体验。正因为夫妻“共心难”,因此一个人若能遇到人生知己为伴将是无比自豪与幸福的。诗的首句亦是对诗人自己获得幸福的爱情生活的衬托,并引出下句对心上人的赞美:“香草真当目以兰。”这句化用乐府《临高台曲》“江有香草目以兰”成句。此“兰”即诗题中的“同心兰”。何谓“同心兰”?《易·系辞上》云:“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xiù)如兰。”从双方而言,“同心兰”是夫妻“共心”的象征;从单方面而言,是指与丈夫“同心”的妻子,这里实际是诗人称许自己的如夫人柳如是。诗在前两句正面赞扬“香草”的基础上,后两句又从反面衬托,进一步讴歌“香草”之非凡:“不似西陵凡草木,漫将啼眼引郎看。”西陵指今杭州孤山一带,“西陵凡草木”喻南齐钱塘名妓苏小小,古乐府《苏小小歌》云:“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柳如是与苏小小都是妓女,故可以相比较。但前者被诗人誉为“香草”,后者被贬为“凡草”。因为前者忠贞高洁,后者却轻浮艳俗。“啼眼”指露珠,李贺《苏小小墓》云:“幽兰露,如啼眼。”由于诗人对柳氏极其倾慕、宠爱,故觉得她与“漫将啼眼引郎看”的苏小小不可同日而语。此言对苏小小或许不甚公平,但“情人眼里出西施”,为了褒此而贬彼亦是合乎情理之事,无须苛论。
诗以“香草”象征爱妾柳如是,极尽赞美、倾慕之意,但诗中始终未点明“香草”为何人,故亦可视为泛指一切出身低微而品性卓荦的女子,讴歌其与丈夫“共心”偕老的美德。诗之意蕴因此更显深厚,足堪咀嚼。
(王英志)
棹歌十首为豫章刘远公题扁舟江上图(其六)
钱谦益
扁舟惯听浪淘声,昨日危沙今日平。
惟有江豚吹白浪,夜来还抱石头城!
【赏析】
在钱谦益的晚年诗作中,似乎摇曳着两个不同的身影:一个是“匡床兀坐白衣僧”式的禅门信徒,希求在皈依“佛火”中消解“靦颜”降清的心灵耻辱;一个则是与南明将领郑成功暗相交通的前朝遗老,鬓发苍苍还在为故国沦亡伤悼。《棹歌十首》就是他以遗老身份,为晚明故相之孙刘远公所作的题画之诗,这里选析的是原诗其六。
若是只从画面景象看,刘远公的《扁舟江上图》,也不过画着一位“烟波千里一渔竿”(原诗其一)、“随身青箬绿蓑衣”(原诗其九)的渔翁,在“黯淡江山夜未晨”(原诗其五)中,“横江削柹荡渔舟”(原诗其十)而已。画面上首先涌现的,是一派浩荡的江流。它虽然不见得怎样汹汹,却自有一种“浪淘”千里的声势。在这样的背景上,看一叶扁舟陵轶波涛之间,青箬绿蓑的老翁鼓枻而立,倾听着汩汩的浪声,便显得又傲岸、又肃穆。“扁舟惯听浪淘声”的起句,于刹那间化无声的画面为有声的诗境;一个“惯”字,传达渔翁视江浪若无物的悠闲神态,正表现了他那惯于在风波中往还的凛然气度。
再看画面的近岸处。此刻大约正值月满之夜,江潮陡涨,那原本高高耸现的沙岸,而今几乎已与浩盛的江面相平了。不过绘画是一种空间展示艺术,要表现沙岸、江面在不同时间上的动态变化,便很难胜任。诗却有时空所限制不了的想象自由。“昨日危沙今日平”句,即于时间的转换中,在同一空间上叠印出了潮落、潮升中沙岸的不同变化。而“危”(高)与“平”的动态落差,也由此在读者心上激起了一种情感的失控即震惊感。
随后是画面向远处的拓展。在月色凄迷中,隐隐可见一带城楼消融在沉沉夜天下———那就是历尽历史兴亡的六朝古都“石头城”。惨淡的夜月照着这幽幽古城,空阔的天地间依稀可闻悠悠江流在呜咽。万籁俱寂。只有阵阵“白浪”,一次又一次涌向远岸,似乎正带着无限依恋,要把那冷冷清清的古城环抱在自己怀中———这就是结句“惟有江豚吹白浪,夜来还抱石头城”所展示的画面远景。画面上自然无须出现那形体似猪的“江豚”(江中鲸类)吹浪景象;诗人则借助于丰富的联想,从浪涌远岸的画境,想象那是多情的江豚正吹动江浪,抚慰这夜色凄凉中的古城。
诗意和画境的配合,大抵只是表现了一笠渔翁,在夜色无际中听着浪潮涌岸之声,此外似乎再无寄托。但是且慢:读者须知这“渔翁”是谁?他恰是曾经担任晚明之相的文端公之孙。明亡以后,他每于“楚尾吴头”、“藏舟”夜读(原诗其四),一根竹箫吹不尽故国倾覆之“恨”(原诗其三)。而诗中点明的“石头城”,又正是南明弘光朝之都城,而今陷于清人之手也已有十年之久!
了解了这个背景,再来诵读此诗,读者便能真切地感受到,这首诗中实蕴蓄着诗人的无限感慨和伤情:一位“濑上芦中恨未消”的亡国遗民,在深沉的夜半“听”浪,那不歇的“浪淘”之声,该在他心头激荡起多少历史兴亡之慨!而“昨日危沙今日平”的大潮,不还挟带着南都沦陷的杀声和恸泣,将十年前最悲惨的一幕,活生生地幻化在了眼前?而今虽然还有桂王在南方苦苦撑持残局,但复国的希望又在哪里?那像“江豚”一样眷恋着故国的人们当然还有,可惜正如诗人在《燕子矶舟中作》所哀叹的,就是连“吹浪江豚也白头”了呵!如果说在刘远公的画意中,还以浪涌石头城之景,表现着一种不挠不折的希冀或遗恨的话,此诗的结句则将这种遗恨,全化作了既依恋又无望的凄凄伤叹。
这也是无可责难于诗人的———他此时毕竟已是霜发雪髯的七十五岁老翁了呵!
(徐旭文)
河间城外柳
钱谦益
日炙尘霾辙迹深,马嘶羊触有谁禁?剧怜春雨江潭后,一曲清波半亩阴!
【赏析】
在中国,杨柳之倩美,实可与桃李之娇艳、松竹之劲节同称。
自从《诗经·小雅·采薇》借戍卒之口,咏成了“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名句以后,这柳,便从此成了故乡亲情和美好青春的象征物,不断被辞人赋家所赞美咏叹。
特别是唐人李商隐,在客寓巴蜀之际,借柳抒怀,几成了寄寓身世飘泊之慨的一大门类。“柳映江潭底有情,望中频遣客心惊。巴雷隐隐千山外,更作章台走马声”,写不尽天涯羁旅的客中之愁;“巴江可惜柳,柳色绿侵江。好向金銮殿,移荫入绮窗”,叹不尽远隔京师的失意之情;“曾逐东风拂舞筵,乐游春苑断肠天。如何肯到清秋日,已带斜阳又带蝉”,更将己身的浮沉与春柳的秋瘁交汇相映,抒发了人生转折中的不尽伤怀。
钱谦益爱学义山诗,且又在家乡隐伏了多年,突然被召赴京补官,在饱经客旅颠沛之苦以后,忽睹“河间城外”的他乡之柳,便也如李商隐一样,引发了咏柳的极大意兴。但此诗的写法又与李商隐不同:它不仅有时节上的秋、春对比,更有空间上的大幅度改换,读来颇觉面目一新。
诗中出现了两幅画境。一幅是诗人目击的实景:在大河之北的古城外,在尘土飞扬的车马道边,一株高大的垂柳正被秋日烤炙得生气索然。加上重重尘埃的遮埋,更使它苍苍惶惶,失却了蓬勃的绿意。
何况还时时受到车马嘶鸣的骚扰,使它不能得到独对旷野的宁静;还常有头角峥嵘的羊儿,触磨得它的树干伤痕斑驳!
一股深切的悯伤之情,正随着这触目惊心的画境展示而汩汩涌出:你河间城外的秋日之柳呵,为什么偏要立身于这车马喧腾的官道之上,承受这“日炙尘霾”的忧苦呢?那“其角濈濈”的狠心之羊,难道还将你伤害得不够么?
循着这样的画意和诗情,接着涌向诗人笔端的,无疑应是殷殷的规劝,或寄意深长的慨叹了。然而此诗却不,它的后二句,竟是出人意料的又一幅画面转接:“剧怜春雨江潭后,一曲清波半亩阴”!
这是在时间和空间上的大幅度转换:黄尘飞扬的河间车道,刹那间为山清水秀的江南水乡所叠印;烈日炎炎的秋令,忽然化作了“春雨”如染的新霁———景物似乎未变,还是一树如烟如梦的垂柳,然而它已不是作者目击的他乡之柳,而是带有了怎样的生机和怡情的故乡之柳!新雨方住,丽日在天,江潭(南国江畔)的清流似还在凝碧涨绿,恰似一曲伴着满野青禾、绿稻幽幽而奏的琴韵,在青天下缥缈、悠扬。
最为可爱而充满情意的,则是那株从岸边斜横而出的垂柳。它满树绿枝,婀娜纷披,带着春雨洒洗后的无限欣悦和快意,竟在清粼粼的波面上,投印下偌大“半亩”清荫!
清荫而以“半亩”之大加以形容,无疑是诗人情意激荡中的夸张笔墨。然而它却令你感觉不到夸饰之意,只觉得其间浮漾着的,有诗人那一片说不尽的忆念和爱怜之情———故乡的垂柳嘛,本就与众不同!它清新绿茂,简直与推涌接天的青禾、绿稻一样,是可以笼盖遍整个江南的呵!说它清荫“半亩”,还只是意犹未尽的小小点染呢。但也正因有了这一笔点染,那在刹那间从记忆深处,被唤回的故乡柳影,才更见得万缕千丝、摇曳不尽,带有了令诗人梦魂牵萦的无限清韵。
两幅不同遭际的柳影画境,就这样在虚实遥映之中,交替闪现、叠印在你的眼间。诗人对河间秋柳的伤悯,和对故乡(江潭)春柳的“怜”爱,就正在这画境的交替、叠印中,被表现得分外深切和动人。
那么这首诗究竟是想抒写什么呢?初看起来,它似乎只是在客中颠沛之际,忽为河间之柳所触动,而勾起了如本诗其二所说的那种“昨夜月明摇漾处,曾牵归梦到江南”的乡思之情。但仔细品味,诗中的寄寓似有更深的感慨。安居在“江潭”的故乡之柳,是那样怡然和自得;而出居于河间官路上的秋柳,却历尽烤炙和伤害———联系诗人的久隐故乡,而今却不得不奔波于仕宦途中,他是否对官场的险恶还颇怀疑惧,因而愈加恋怀着悠然畅情的退隐生涯呢?
(潘啸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