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锡麒
【诗人小传】
(1746—1818) 字圣征,号穀人,浙江钱塘(今杭州)人。乾隆四十年(1775)进士,官至国子监祭酒,以亲老乞养归里。曾主讲扬州、安定、乐仪等书院,所拔多绩学砺品之士。其诗博采众长,熔汉魏六朝唐宋为一炉,而得力于宋人者为多,是清代继朱彝尊、查慎行、厉鹗等人之后的著名浙派诗人。又工填词,骈文亦名重一时,与邵齐焘、洪亮吉、刘星炜、袁枚、孙星衍、孔广森、曾燠并称为八家。著有《有正味斋集》。
观 夜 潮
吴锡麒
高楼极目大江宽,为待潮生夜倚阑。
隔岸忽沉灯数点,如山涌到雪千盘。
鱼龙卷地秋风壮,星斗摇天海气寒。
明月渐低声已歇,一枝塔影卧微澜。
【赏析】
这首诗写月夜观潮,从待潮写到潮至再写到潮歇,章法井然。且首联平平而起,后三联胜境递进,结体严谨而无呆滞之病,是一首典型的、具有整饬之美的七言律诗。
说首联平平而起,绝不意味着这一联只是平庸的叙述。一起诗人立足高楼。唯其楼高,乃能“极目”,为下面三联展开描写提供了条件。接着写诗人面对的是“大江宽”。唯其江面宽广,江水浩瀚,海潮到来时才有鱼龙卷地、星斗摇天的气象,可见这起首一联在平平中已孕育了动荡风雷,为下文作好了铺垫。
但是,首联究竟只是序曲,诗人用力处在中间正面写海潮的两联。“隔岸忽沉灯数点,如山涌到雪千盘”,“忽”字承上“待潮生”的“待”字,表现出诗人心中乍惊乍喜的震颤,这好理解。为什么说“忽沉灯数点”?难道灯光竟然沉没于潮水之中?细细一想:诗人既站在高楼上极目远望,自然看得见对岸人家的灯火。当波涌涛起,浪尖高卷,超出江岸时,有些灯光被浪头遮住,仿佛突然沉没。说“数点”,因浪尖究竟只能遮住极少数的灯火;说“沉”,仿佛不是潮涨而是岸沉,更见出潮初来时声势力量令人恍惚聊栗的紧张心态。这里的“忽沉”“数点”,下字非常生动准确。但这句还是从对比物的忽然消失写潮至,是暗写;下一句才是正面写海潮到来时的形象。“如山”言潮头之高,“涌到”见潮势之猛,“雪千盘”写潮之色,状潮之形———波浪是圆形的。雪白的浪头一个托着一个,就像白雪一盘接着一盘,层层迭迭而至。关汉卿《关大王独赴单刀会》里的“水涌山迭,年少周郎何处也”,写的也是这种景象。这两句由于“忽沉”“涌到”勾连紧密,显得承转迅速,气象飞动。下联“鱼龙卷地秋风壮,星斗摇天海气寒”,“卷地”“摇天”,声势横暴;“秋风”“海气”,意象浑茫,更是好句。“鱼龙”状潮之形,“卷地”见潮之力;“星斗摇天”写出海潮的声威影响,仿佛整个宇宙都因它的到来而动摇不安,惶恐颤栗。“秋风壮”何止写出潮如秋风之壮,也表现了诗人观潮时心怀的壮阔;“海气寒”同样不仅写出海潮带来的一片寒意,也包涵了观潮人“一座凛生寒”的心理感受。这中间两联,上联用流水对,下联用工对;上联写潮之形,下联写潮之神;既写足海潮的形与神,又传出了诗人观潮时动荡不安的心态,这就景中有情,物中见人了。
再看结尾“明月”“塔影”一联。海潮因日月的引力而生。每当望日(农历十五)潮水涨落最大,古人观潮多选在这一天晚上。十五夜晚月色皓明,故观潮的诗又往往连带要写到月色。苏轼《看潮五绝》就是用“定知玉兔十分圆”开篇的。潮来天地动荡,声容壮美;潮去明月幽冷,脉脉盈盈,两者形成极大的反差。诗人抓住这种壮美与优美,动境与静境的反差,描绘出“明月渐低声已歇,一枝塔影卧微澜”的境界,绾结全诗,深得动静变化互相映衬的艺术效果。这里的“一枝塔影”,尤见炼字功夫。塔本是一层层迭上去的锥体,塔层之间有短的飞檐侧出。映在水中,远远望去,那塔影像树枝,那飞檐则恍如树干上旁生枝节留下的丫杈。称塔影为“一枝”,准确描绘出远望中水面塔影的形象。但这“明月”“塔影”,又并非在观潮之外另出一境,仍然是在写海潮。诗人描绘的是万马奔腾后的平静,他笔下的“微澜”依然是海潮的荡漾余波。这结联使人在“明月”“微澜”中回味刚刚过去的惊心动魄的情境,一如在“江上数峰青”中蕴涵着袅袅余音。
(赖汉屏)
江 夜
吴锡麒
万峰壁立大江横,秋色连天露洗清。
但觉无船无月载,不知是水是风行。
隔汀孤鸟欲同梦,逆浪老鱼微有声。
半夜月沉潮又上,渔灯流过蓼花明。
【赏析】
这首七律描写长江秋夜之景。作者凭其细致的审美感受,以自然清丽的笔触,勾勒出夜游长江那如诗似画、如梦似幻的意境。
秋夜长江壮观而又神奇,作者乘舟航行于其中,充分享受了大自然的慷慨赐予。诗妙在作者自始至终无一处点明自己乘船夜游,但又句句可以体会到作者乘船夜航的审美视角与审美感受。首联就是诗人于夜航船上仰视之所见:大江两岸万峰峭崖陡立,气象萧森;长江尽头秋水之色与夜空相连,清碧如夜露洗涤;使人产生一种崇高感、深远感与神奇感。颔联则生动地传达船行驶时的奇妙感受:在秋夜长江上行船,会产生一种无所凭借的错觉,人飘飘欲仙,随意飞行,似乎没有船、亦没有月光可以乘坐。船轻快滑动而不觉船行,只觉得分不清是水在流动还是风在流动。这就表现出夜行长江的迷离神奇。颈联前句化用苏轼《舟中夜起》“舟入水鸟两同梦”义,意谓那隔着汀洲的孤鸟欲与作者一起进入梦乡了,借水鸟之昏昏欲睡,以显示长江之夜的清幽朦胧;后句写水中逆浪而游的老鱼喋喋有声,则是以动写静,有“鸟鸣山更幽”之妙,唯有在静谧之夜才能听见“老鱼微有声”;同时增添了夜游长江之情趣。长江之夜是奇妙、幽静的,但又是变化的,具有生机的。所以尾联从动态的角度写长江之夜,夜月是运动的,江水也是运动的,当半夜月沉入西山,江潮又涨起,一“沉”一“上”,宁静的长江又变得活跃起来,打鱼的人亦在拂晓前忙碌起来,那流星般划过的“渔灯”不仅照明了水边蓼花,亦为长江增添了生气与活力。它仿佛是“江夜”的启明星,预示着朝霞如火的长江之晨正降临。
这首诗注意多侧面与动态地表现长江月夜境界之美,又调动视觉、听觉、触觉等诸种审美感受来捕捉有声有色的形象,使诗的意境具有立体感。而在不露声色的写景之中,暗寓着作者乘船夜游的喜悦感情,这种写法亦堪称许。
(王英志)
云林寺访慧朗上人
吴锡麒
石头路滑亦何辞,曳杖来寻瘦阿师。
有约白云迎客起,贪看红叶到门迟。
住山要乞安心法,呈佛何妨本色诗。
踏遍松阴欲归去,泉声十里晚风时。
【赏析】
云林寺即灵隐寺,在杭州西湖西北灵隐山麓,东晋咸和元年(326)僧慧理建,清改名云林寺。慧朗上人当为云林寺方丈。这首七律题为《云林寺访慧朗上人》,但诗人无一笔写慧朗上人;亦未述及与慧朗上人晤面情景,因为并未见面。而只是描写自己一路来到云林寺之所见所感,构成云林寺幽静、清寂的氛围环境,表现自己任随自然、闲适恬淡的心境。
诗人原本是应约来云林寺寻访慧朗上人的,决心亦甚大,故首联云:“石头路滑亦何辞,曳杖来寻瘦阿师。”但是拖着竹杖,不辞路滑来寻慧朗上人的诗人,一进入灵隐山麓,他那颗酷爱大自然的心灵就为山野风光所陶醉:“有约白云迎客起,贪看红叶到门迟。”境界甚是恬静。但诗人却只顾贪看沿途红叶而耽搁约会时间,很晚才走到寺门。这固然衬托出山野红叶之迷人,同时表现了诗人率性自适的性情。诗人丝毫没有因“到门迟”而产生不安之感。他笔锋一转直摅胸臆,为自己辩解开脱:“住山要乞安心法,呈佛何妨本色诗。”颈联即景抒怀,透露出一种“禅意”。所谓“安心”指安然自足,别无所求之意,所谓“本色”即本来面目、真性情。此联表示自己既来到佛地就要采取佛家安然自适的人生态度,举止不可违背自然心性。言外之意,自己来云林寺访慧朗上人,虽然“有约”在先,但不可因此而束缚自己游山逛景的兴致。悟到这样的“禅意”,诗人即使已来到寺门,亦未进寺“寻瘦阿师”晤谈。“踏遍松阴欲归去,泉声十里晚风时。”诗人又徜徉于遮天松阴之中,倾听着十里山泉的美妙音乐;直到黄昏晚风吹,才想到归去,而全然忘了访慧朗上人之事。尾联意境清幽空灵,收束得出奇制胜。诗人来访慧朗上人,却没有交待访人之事,这种避实就虚的写法,乃旨在突出自然风光之令人沉醉,而一片禅机,亦尽在不言之中。全诗表现作者任率天真的个性与闲适的性情与所描绘的环境氛围亦十分和谐统一,堪称意与境浑。
(王英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