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鼎孳
【诗人小传】
(1615—1673) 字孝升,号芝麓,合肥(今属安徽)人。崇祯元年(1628)进士,官蕲水令,擢兵科给事中。李自成攻克北京,归附农民政权,授直指使。清兵入关,又投降清廷,授吏科给事中,累迁太常寺少卿。至康熙间,官至礼部尚书,以疾致仕。卒,谥端毅。鼎孳为人放旷,颇为时所讥,而洽闻博学,诗词文俱工,与钱谦益、吴伟业并称“江左三大家”。有《定山堂集》、《香严词》。
上巳将过金陵
龚鼎孳
倚槛春愁《玉树》飘,空江铁锁野烟销。
兴怀何限兰亭感,流水青山送六朝。
【赏析】
金陵,东吴、东晋、南朝的宋齐梁陈均建都于此。隋唐以后,政治中心往北转移,自刘禹锡《石头城》的“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起,金陵几乎成了咏史怀古的一个专题。在本诗中,诗人于阴历三月三日(上巳日)过金陵,触景生情,抒写他的幽怨暗恨,兴亡之感,但不止于吊古,更有伤今的寓意在。
怀古寄慨的诗一般写得比较虚,这首诗更为空灵。作者采用了近似意识流的艺术手法,把六朝的兴亡故事按自己意识流动的顺序组合在一起,展开一幅似断似续的历史长卷,有意造成一种如梦如呓的情调气氛,从而让我们从诗人暗示给我们的重重历史帷幕中体味他的深意。
第一句“倚槛”二字,是诗中唯一直接描写作者的词语,槛,栏杆。这槛,恐怕也是前朝遗物,“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的伤感顿时把作者推进那过去与现实混杂的梦幻中去。此时已是暮春时节,萦怀的春愁,此时也变得具体了,似乎陈后主制作的《玉树后庭花》的亡国之音,正在金陵城内飘萦。是啊,六朝荒唐的君主们,陈后主算是典型的一个,他自谱新曲,填以绮语,谁料楼头笙歌未彻,隋兵已迫都门,南朝就在歌舞淫乐中消亡了。
第二句仍是诗人“倚槛”时意识的流动。诗人从陈后主又想到了东吴。东吴的亡国之君孙皓凭借长江天险,江中暗置铁锥、铁链横锁江面,自以为固若金汤,可以高枕无忧。但晋朝的大将王濬用大筏冲走铁锥,以火炬烧断铁锁,顺流鼓棹,直取金陵,东吴也就可耻地灭亡了。“空江铁锁野烟销”概括这一历史事件,同时也抒发作者的历史感慨。“空江铁锁”,即“千寻铁锁沉江底”,“野烟销”,江上的烟火早已消失,东吴也早已变成了历史,空空的江面,宁静的原野,让刚经历了易代的作者感到困惑、迷惘,还有几分失落感。
诗的前两句看似随手拈来,其实剪裁上颇具工力。东吴虽有防御而灭,陈因无抵抗而亡,正反两个典型,阐明了“兴废由人事,山川空地形”的深刻道理。更重要的是,怀古必得伤今,这在第三句中将得到说明;其实,本诗为六朝而说,更是为南明王朝而说。历史的顺序先吴后陈,诗却先陈而后吴,这表现了作者对南明王朝的评价。南明弘光帝在金陵即位,不仅不思恢复,连半壁江山也不图治理,只顾选歌征色,淫纵无度,以至清兵挥师南下,长江防线将孤兵寡,清兵势如破竹,弘光朝倾刻灭亡。本诗的前二句的顺序,正是对这个小朝廷覆没的原因作了探索:对弘光朝来说,“玉树飘”是因,“野烟销”是果,唯有荒淫在先,始有国亡在后。
第三句是全诗的关键。“兴怀”,心中引起感触;兰亭,在浙江省绍兴市西南。东晋永和九年(535)上巳日,王羲之和友人于此修祓禊之礼,写下了著名的《兰亭集序》。本诗正作于上巳日,作者由此想起兰亭的雅会,触动《兰亭集序》中的兴怀,这是诗的表面意思,也是作者设置的又一历史烟幕,使诗意更加深奥曲折。这里的“兰亭感”,是指《序》中所云:“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作者正是由此引发出他的兴亡之感。明朝覆亡,后人将如何评论?会不会像我们今天感叹六朝的衰亡一样?是否会在丧国失地的金陵昏君行列里又加上明朝末年的一位呢?作者是降清的贰臣,所以他自然不像遗民诗人那样为故国哭泣;但明朝的灭亡,毕竟也是必然之势,作者从历史的宏观来评论刚发生的易代事变,虽缺乏对故国的感情,但不能不说是具有冷静的史识。最后一句是第三句的进一步申发。长江依然东去,山峦依然青翠,它们永远是金陵的主人。一个“送”字写出了六朝的短促,它们如同匆匆的过客,转眼间烟飞云灭。山河依旧,人事已非,是一个永远令人伤感困惑的主题,“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刘禹锡《西塞山怀古》),“江山不管兴亡恨,一任斜阳伴客愁”《包佶《再过金陵》),都是这个主题下唱出的佳篇,比较之下,“流水青山送六朝”,更含蓄,更寓意悠长:金陵的流水青山送走了六朝,又怎能保证永远挽留明朝呢?它们都如《玉树》歌曲之飘散、江上野烟之消逝。六朝距今远些,明朝距今近些,但从历史长河的角度看,它们均不脱匆匆过客的身份,那么,人们若对六朝的兴亡故事已经淡漠了,又何必为明朝的灭亡悲戚呢?还是想开一些吧,不必为消逝的一切而哀伤,应该看到青山不老、绿水长在,振作人的精神,继续生存下去。“青山流水”的结句,把历史和现实联结起来,看成动态的长河,既表达了作者比较通达的历史观,也使人读之有超然于王朝争斗之外的感觉:对人来说,最亲近的朋友是自然山水,而不是什么一姓一朝。撇开此诗的作者是谁不谈,我们如承认“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是佳句,就不能不认为此句中是有着深刻的历史哲理的。
(孙之梅)
百嘉村见梅花
龚鼎孳
天涯疏影伴黄昏,玉笛高楼自掩门。
梦醒忽惊身是客,一船寒月到江村。
【赏析】
北宋林和靖《山园小梅》诗,有“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二句,最能摄梅之精魂,洵千古绝唱。洎南宋姜白石出,禀其清奇之才,自度《暗香》、《疏影》二曲,推演和靖诗意,踵事增华,尽善尽美,其状梅之幽姿瑰质之工,后人蔑以复加矣。龚鼎孳身列贰臣,品藻与“清”字无涉,自不能望林、姜二公项背;本诗《百嘉村见梅花》,亦未得可称比肩二公。虽然,此诗善用典故,得前贤咏梅之作意,沈德潜《国朝诗别裁集》所谓“脱去梅花窠臼,清绝超绝”是也,故亦非无可观。要之,鼎孳亦一代才人,得清初江左三大家之鼎足,其下笔仿佛前贤之境,乃至间出新意,亦未为足怪之事。
白石道人二曲,洵美且异,唯犹有“梅边吹笛”之语,未避题面;此虽或乃末节不为大才所经意,然终是一憾。本诗则全篇不犯一“梅”字,亦不涉一笔梅之形态,而处处是梅,句句是梅,梅之精魂化为雾霭,笼罩全诗,令人时时领其清馨,而未睹其迹。所谓“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是之谓乎?起句“天涯疏影伴黄昏”,境界渺远凄清。百嘉村未详在何处,既称“天涯”,自当甚远于故里。“疏影”、“黄昏”,皆和靖诗中熟语,中间一“伴”字,便新意摇曳,可圈可点。“疏影”者,梅花临水之影也,和靖“水清浅”语可证,此处遥引末句“一船”。“黄昏”者,谓诗人时处寂寞黄昏。此际,唯梅之疏影默默,伴我悄度黄昏,天涯之人、天涯之梅,同为沦落,相伴有情,此情何凄!“伴”字点活前后二熟语,又点题“见梅花”(言“见”,则有人,梅花所伴,此人也),诚妙手笔。
天涯黄昏伴梅,此际诗人情怀之凄清究属何如?所思又为何者?次句“玉笛高楼自掩门”,即是作答,又妙在不正面作答,但言故园此时,亦高楼寂寞无主,门户自掩,暗中透露思乡之怀,与上句“天涯”相应。此句纯是梦境,观第三句可知。“玉笛”,语本李白《黄鹤楼闻笛》诗之“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然则玉笛声起,梅随之落,故园正是落花时;有此二字,此句字面无梅而实有梅矣,又与上句“疏影”相应。或曰,高楼既无主掩门,玉笛何人所奏?作此问者,犹未为解人。此句既是梦境,自可依稀仿佛,正不必坐之以实;诗人着“玉笛”二字,但为梅花而设,至于笛声出自何人,是虚是实,谅非其所措意者也。
白石《暗香》云:“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若联想到此,则句中“玉笛”,非但承上之“疏影”,又启下之“寒月”矣。笛声之中,既有梅影,复含月色,此读者所尤不可不经意者。
第三句“梦醒忽惊身是客”,从次句跌出,又紧承首句。“梦醒”,知次句全在梦中,知首句之梅影伴我,实不能慰我寂寞,适足以催我入梦,于梦中求故园梅花以慰我。言“身是客”,则故园高楼,去我实远,梦中依稀,实亦不能慰我寂寞。此句语意甚为显豁,细想之,则有百愁萦缭、无可奈何之慨。
末句“一船寒月到江村”,承上“忽惊”而来。梦醒惊起,故园之梅固已渺如,天涯之梅亦悄然远引,不复为伴。一梦之间,诗人已度黄昏,所乘孤舟,已到江村,此时,唯有清寒月色载满船中而已,令诗人心神皆凄。此句境界,沈德潜所谓“清绝”是也。然此句中果有月无梅乎?非也。曰:有月即有梅,月即梅也、梅即月也。古人咏梅,每及于月,林之“月黄昏”,姜之“旧时月色”,皆然也。他如明初高启《梅花》九章,乃咏梅之杰作佳构,亦有“月明林下美人来”、“淡月微雪皆似梦”、“愁在三更挂月村”、“夜月初来树欲空”、“月寒深浦泣珠频”、“帘外钟来初月上”、“夜色朦胧月亦香”、“断魂只有月明知”诸句,九章中几乎章章见月,可谓真知梅月之不可分者。然则揣古人之意,将谓月乃梅之精魂所幻乎?若信然如此,则诗人梦醒所见之一船月色,又岂得无梅,又安能谓非天涯梅、故国梅精魂一时皆至,幻托于月,以慰诗人寂寞?
但月亦终不能慰诗人寂寞———故园高楼若不可睹,此身若犹在天涯,则此寂寞将长随诗人,挥之不去,绝非外物可得解慰。故此月虽含笼梅魂,然由诗人感来,则不能不为“寒月”,盖其心境已寒,故月亦寒意瑟瑟矣。一“寒”字,点出本诗凄清之境,由此可推知,全诗莫不在寒中,疏影、玉笛、高楼,亦无非寒影、寒笛、寒楼而已,不寒者在梦中,梦醒来皆是寒。
本诗题曰“见梅花”,知诗中之梅,为天涯客子眼中之梅,非寻常之梅,此又有别于林、姜诸公。然诗以梅魂托于月,以一“寒”字摄出天涯客子眼中梅之神,而一切遗其貌,此等作意,则踵武前贤矣。以此故,诗乃得臻于“清绝超绝”之境界。
(沈维藩)
生 辰 曲
龚鼎孳
琉璃为箧贮冰霜,谏草琳琅粉泽香。
哭泣牛衣儿女态,独将慷慨对平章。
【赏析】
这首七绝有作者自注云:“时余在狱中。”此诗大约作于清顺治初年,当时作者遭政敌攻讦而降级系狱,其妻则上章为其申辩,尽力营救。作者身在狱中,适逢其妻“生辰”即生日,有感于妻子忠贞不渝的情义,乃作此《生辰曲》,抒发对妻子的感激与钦佩之情。
“琉璃为箧贮冰霜”,首句先以物喻妻之节操。琉璃箧为妻子的心爱之物,琉璃是一种矿石质的半透明材料,以此物制成的小箱子自然精巧珍贵。琉璃箧本用来装女子之首饰,但其妻之琉璃箧却用以“贮冰霜”。这是诗人的想象之词,并非实写,因为“冰霜”乃是坚贞清白之志的象征,此句是作者对妻子冰清玉洁的品格、坚贞清白的节操的高度赞誉。“谏草琳琅粉泽香”,次句则对妻子坚贞之志作具体描述。“谏草”,指妻子为丈夫申辩而向君王进献奏章的草稿,其字字句句都凝聚着妻子营救丈夫的真情,它如同“琳琅”即精美的玉石,其价值难以计算。而如此可珍的“谏草”,却具有女性的“粉泽香”,更可谓罕见,这就更衬托出妻子进谏之举的非凡。但最令作者感佩万分的,还在于妻子亦柔亦刚,临事果断,诗以对比的手法写道:“哭泣牛衣儿女态,独将慷慨对平章。”“哭泣牛衣”典出《汉书·王章传》:“初,章为诸生,学长安,独与妻居。章疾病,无被,卧牛衣(按:指给牛御寒用的覆盖物)中;与妻决,涕泣。”此借以形容作者与妻子昔日穷困共守之时的情景。“儿女态”,写妻子性格具有儿女情长,柔弱温顺的一面。但是曾具“儿女态”的妻子,今日为了营救丈夫出狱却判若两人,成为一个慷慨无畏的斗士,敢于面对“平章”(此指高官,即作者的政敌)抗争。这种性格的变化并非无端,如果没有对丈夫的坚贞之情,怎能如此风骨凛然?这末句使妻子的形象跃然纸上。沈德潜评此诗所咏夫人“芗(香)泽之中,自有风骨”(《清诗别裁集》卷一),堪称的评。
此诗写妻子注意到两个方面,富有立体感:既写出其作为女子的共性特征,如“琉璃为箧”、“粉泽香”、“儿女态”;又突出其作为忠贞的妻子的独特品性、节操,如“贮冰霜”、“慷慨对平章”。作者写妻子亦柔亦刚,而无论刚与柔都体现出对丈夫深厚的感情。但此诗重在突出妻子的“慷慨”一面,故虽写伉俪深情,亦觉笔力遒劲,这在情诗中亦别具一格。
(王英志)
晓发万安口号
龚鼎孳
急流喷沫斗雷霆,险过江平响亦停。
任说波涛千万迭,能移孤嶂插天青?
【赏析】
万安,今江西万安县,口号(hāo),也称口占,随口吟成之意。这首诗是作者在顺治十三年奉使广东,途经江西万安写的。
诗的前二句写船行由万安出发,旅途的惊险场景。这一场景,作者抓住江水之急和波涛击荡之声来写。为了写“急流”,用“喷沫”二字补充描写。如果江面宽阔,再急的流水也不会“喷沫”。流急而有喷沫,可见地形险峻,在水势的急拐剧折处,江水喷出飞溅的泡沫。这样写流急而同时写江险,用笔简省,一石二雕。“斗雷霆”,从江涛巨大的声音上写水急江险。浪涛如雷,是寻常写法,但作者不用“如雷霆”,而是“斗雷霆”,不仅写出了江涛的声音,还写出了江涛的形象,它们如同发怒的雷公,厮杀拼斗,巨浪撞击,翻腾跳跃,天地轰鸣。这三字写出江涛声威,让人惊心动魄。此句虽化自杜甫《白帝》的“高江急峡雷霆斗”,但用在这里也很恰切。第二句用“险过”二字过渡,描写渡过险境之后的景象。作者仍从江流和江声着笔。江流为“平”,可见江面宽阔,自然不会有江涛搏击之声,江行也一下子变得轻松怡人。这两句诗从意蕴上极富有节奏,作者把险夷两个场面放在一起写,张弛有致,造成强烈的跌宕感。同时,其选音择字也很讲究。第一句写险景,全用拗字硬音,第二句险去夷来,连用几个平声字,起到用音达象的作用。最后两句既是写景,也写出了作者的心理转折。“任说波涛千万迭”,是从第一句说开,又引出最后一句:“能移孤嶂插青天?”能,这里是“怎能”之意。“孤嶂”,形势孤立的山峰。写景,水与山常相伴而出。诗的前两句之所以只写水而不写山,是因为江涛大作,正是由山势所逼,作者置身其间,自然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险过江平,作者回首再望,才发现一座顶天立地的高山立脚江心之中,直插云天,方才的巨涛,皆因江水碰击它而生。那千重万叠的江涛似乎在撕剥、推移它的躯干,使它移动立脚之地,可是高山岿然不动。生活的残酷一如“波涛千万迭”的激流,唯有具备高山般的坚定的强者才不可战胜啊!这就是诗人悟到的哲理。
这首诗写景采用的是移步换景的写法,但又并非不分主次,诗的前三句都是铺垫、烘托、渲染,至于诗的中心———“孤嶂”的出场,则如同白居易笔下的琵琶女,千呼万唤始出来,又如同诸葛亮的亮相,必在三顾茅庐之后,这样,孤峰的形象也就更突出了。
(孙之梅)
赠歌者南归
龚鼎孳
长恨飘零入雒身,相看憔悴掩罗巾。
后庭花落肠应断,也是陈宫失路人!
【赏析】
龚鼎孳是崇祯七年进士,为诗刻意学杜,下笔千言立就。由于好结客,乐于帮助困厄的文人,士流归之,遂与钱谦益、吴伟业合称“江左三大家”;其实,他的成就毕竟不能与钱、吴并列。这三人都是明末遗臣,降清为官,后来又都沉痛自责,愧悔万端,诗文中念念不忘故国,表现出十分矛盾的心态。这一点,三个人倒可以说“如出一辙”。龚鼎孳这首《送歌者南归》,写的就是这种矛盾心态。
龚是合肥人,明崇祯时官兵部给事中。李自成攻入北京,他又受自成大顺王朝的任命,当上了“直指使”(谏官)。不久,多尔衮领清兵入京,他再一次出面迎降,清廷授官吏部给事中;以后累起累仆,几经升沉,在康熙朝做到刑部尚书。满人入主中国之初,对汉人中的任官者始终不放心,主奴之界判然;稍有小故,或弃如敝屣,或动遭刑戮。何况龚鼎孳历仕三朝,本来就是反复之辈。顺治皇帝虽赞赏他的诗才,未必看得起他的人品。在广大的以气节相标榜的明末遗民心目中,他更为清流所谤议,士林所侧目。主子的阴晴反复,官场的得失浮沉,清议的明嘲暗讽,使他承受着极沉重的心理压力。他虽不像吴伟业那样发出过“脱屣妻拏非易事,竟一钱不值何须说”的哀叹,但从这首诗起句“长恨飘零入雒身”(雒,同洛,即洛阳,西晋的首都)以及另一首七律“书因入雒传黄耳”,一再以陆机入洛自拟来看,那种愧悔之情也是很深的。陆机本东吴名士。西晋灭吴,机偕弟陆云入洛,事新朝求功名。虽然一再为官领军,但受尽西晋清流的揶揄嘲讽,终于中年被杀;国亡身死之外,更蒙上“贰臣”恶谥的耻辱(龚鼎孳死后,也列名贰臣传,这恐怕是他生前就预料到了的)。龚鼎孳自拟于陆机,开口就说“长恨”,叹“飘零”,可知心中孕蓄了不少感慨。他送的是一位明代宫廷歌女,歌女“南归”的方向正是龚家园庐墓之所在。他却羁宦北京,欲归未得。彼此“同是天涯沦落人”,因此写出“相看憔悴掩罗巾”的第二句。送者与行者,尽管身份相隔云泥,痛苦的内容也大不相同,但都经历了国亡世变,都在清政权统治下仰人鼻息。时代的酸风把他们的眼泪一齐吹落,这中间就包含了锥心之痛,绝不可泛泛读过。“掩罗巾”那个“掩”字,更透露出哭恐人知,泪不敢落的难言之恸。第三句专写歌者。为了切合她的身份,巧用陈后主《玉树后庭花》故事,稍加改易成“后庭花落”,慨叹明室已亡,笙歌已歇,一反杜牧“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句意,塑造出一个国破宫倾,伤心肠断的歌女形象。结句再用“也是”二字结到自己身上(“也是”乃“我也是”之省),手法简练,感慨遥深。
这首诗与许多遗民诗一样,托历史故实,歌儿舞女,寄故国黍离之思,以含蓄深沉、言外见意取胜。许多遗民诗人由于害怕清室的文字狱,用语或曲折隐晦,吞吞吐吐;或一语多义,闪烁其词,以避鹰犬之耳目。就以这首诗结句“也是陈宫失路人”来看,便有这种特点,因此耐人寻味。首先,陈后主既是一个以荒淫自取灭亡的皇帝,把亡明比拟为亡陈,纵然怀念旧朝,也不至于犯什么忌讳。其次,“失路人”一词,用在“欲横奔而失路兮,志坚而不忍”(屈原《惜诵》)中,是迷路的意思;用在“当涂者入青云,失路者委沟渠”(扬雄《解嘲》)中,是不得志的意思。诗人究竟用前一义悔当年降清走错了路呢?还是用后一义,说彼此都是不得志的人呢?就是说,诗人究竟是发泄政治上的怨尤不满,还是仅仅叹老嗟卑,自伤失路?吞吐闪烁,游移其词,正可见出他险恶的处境,内疚的心情。有这许多吞吐忌讳而诗写得如此浑成,自然而不着痕迹,又可以见出他诗艺毕竟高超。
(赖汉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