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钦圻
【诗人小传】
清初诗人。字得舆,江苏长洲(今苏州)人。诸生。有《晤书堂诗稿》。
送杨曰补南还
沈钦圻
去年春尽同为客,此日君归又暮春。
最是客中偏送远,况堪更送故乡人。
【赏析】
这首诗写出了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情:诗人在客中送一位同乡回转故乡。这件事如果据实直写,那是一二句话就可以讲清楚的,但要是真这样写,诗中内容也就会一览无余,没有什么诗味可言了。
袁枚在《续诗品》中论及诗的“取径”时,有“揉直使曲,叠单使复”的说法,意思是应把平直的写成曲折的,简单的写成复杂的,这样的诗才能引人入胜,趣味隽永。我们读沈钦圻的这首七律,不难发现它最主要的艺术特点就在这“揉直使曲,叠单使复”上,简单一件事,被诗人写得一波三折,使人读来兴味无穷。
“去年春尽同为客”是诗中第一层意思。这里的“为客”指的是在他乡游幕或教书,明、清时期做不上官的知识分子常以此为谋生手段。离乡背井,作客他乡,自有一番孤寂况味,但有这位同乡作伴,总算多少得到了一些慰藉。所以在“同为客”一语中,包含着诗人和这位同乡之间的深厚情谊。
“此日君归又暮春”句转入第二层意思:现在这位同乡却要回乡去了,而回乡的时节同来时一样,也是暮春。在我国古代诗文中,“暮春”一词往往与游子的思乡之情联系在一起。因为暮春时子规鸟的啼声与“不如归去”相似,很易触发游子的乡情。此诗首句提到“春尽”,次句又标出“暮春”,如此反复强调,显然是在暗示读者:自己正在思乡情绪的困扰之中。
“最是客中偏送远”句又转一层。远客他乡,已经情不能堪,偏偏又要在此时此地送客远去。明人徐熥有诗云:“春风送客翻愁客,客路逢春不当春。寄语莺声休便老,天涯犹有未归人。”(《寄弟》)意境与此正同。客中送客,因客人远去而忽悟己身亦是远客他乡,所以送客翻成愁客,种种别恨离愁,自会一齐涌上心头。全诗经此一转,感情流程陡然加速,变得十分湍急。
“况堪更送故乡人”句把诗意转入第四个层次。客中送远,已经使人雪上加霜,乡思之外又加别愁,更何况所送之人就是自己故乡之人。本来还有一个故乡之人作伴,可以聊慰客中的孤寂,而现在则连这一点慰藉也将不复存在,这是一个方面;所送之人所归的故乡,就是诗人自己的故乡,别人得以回转故乡,而自己却仍滞留他乡,这又是一个方面。正是由于这两个方面的缘故,这最后一句把诗人的思乡之情表现得越来越浓烈,越来越迫切,形成了一股不能自已的感情激流。
一般的送别诗,多从被送之人着眼,而这首送别诗却别具一格,以抒写送行者自己的思乡之情贯串始终。尽管经过多次曲折反复,这条感情主线始终未断,而且越来越鲜明强烈。这种写法在送别诗中并不多见。
沈德潜评他祖父的这首七绝说:“四层曲折,一气传写,又脱口而出,略不雕琢,是唐人绝句品格。”(《清诗别裁集》)自然朴素,接近口语,是此诗的又一优点。这种不假雕琢,类似脱口而出的语言风格,使人觉得这是诗人感情的自然流露,因而更能得到真切的感受。
(范民声)
梅
沈钦圻
冰霜磨炼后,忽放几枝新。
独立江山暮,能开天地春。自然空色相,谁与斗精神。
野客闲相对,如逢世外人。
【赏析】
古代诗人大都喜爱梅花,特别在宋代以后,梅花更常见于诗人的题咏,成为咏物诗中的一个重要方面。由于在这一题材领域内名家辈出,佳作如林,所以后人要想在这方面有所突破,有所创新,就很不容易。沈钦圻这首《梅》能在清代咏梅诗中占有一席之地,就在于它能够不落前人窠臼,努力开拓出新的意境。
首联从揭示梅树顽强的生命力着手。梅花开放在春天,在开花以前,梅树度过了整整一个严冬,历经冰雪寒霜的欺压,接受了严重的考验和磨炼。它不仅没有被冰雪寒霜所压倒,而且经过磨炼后反而变得更为坚强,终于重新焕发了青春,开出了几枝新花。“忽放几枝新”中的“忽放”二字,充分表现出诗人在刚刚开放的几枝新梅面前的惊喜之情。
律诗的中间二联,一般都是全诗的主要部分,这首诗也同样如此。诗人主要通过中间二联来写出咏梅的新的境界。
“独立江山暮,能开天地春”二句堪称出语惊人。“暮”即黄昏时分。旧题柳宗元《龙城录》中“赵师雄遇梅花仙子”的典故常为后世咏梅者所采用,而赵遇仙子时正是“天寒日暮”之际。宋林和靖的“暗香浮动月黄昏”,明高启的“月明林下美人来”等咏梅名句,以及姜夔词中的“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疏影》),陆游词中的“已是黄昏独自愁”(《卜算子·咏梅》)等,都用黄昏暮色来衬托梅的风致,此诗第三句末着一“暮”字,也是暗用这个典故。可是,虽然同样处在暮色苍茫的环境之中,本诗中的梅却别具精神面貌。它不像通常咏梅诗中描写的那样,孤零零地栖身于篱边、墙角,也不像陆游词中那样在“驿外断桥边”独自愁怨,而是生气勃勃、铁骨铮铮地独立于江山之间。这种非凡的气概衬以暮色苍茫的环境,使它的形象更显得高大无比。
“能开天地春”是说梅敢为百花之先,迎霜破雪,在天地之间开辟出一个春天来。不曰“迎春”、“报春”而曰“开春”,梅与春之间的关系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梅不再附属于春,而成为春的主人。把梅当成开创天地的英雄来歌颂的这种描写,在前人咏梅诗中可说是绝无仅有的。
“自然空色相,谁与斗精神”二句转换了一个角度,着重写梅花超凡绝俗的精神品质。梅花自有其出众的品貌,它清幽淡雅,骨秀神奇,非俗艳可比。但梅花的美完全出于自然,它自己并不以色相为重。“空色相”三字借用佛经中的术语,也就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意思。梅花既然以色相为空,当然也就不会恃其品貌与人斗胜,“谁与斗精神”实际上是并不与谁斗精神。这种精神境界较之陆游词中的“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似乎更进了一步,它已完全超脱尘世、心无挂碍,一切听凭于自然,从而在精神上获得了绝对的自由,达到了超凡绝俗的境地。
尾联“野客闲相对,如逢世外人”中的“野客”是诗人自称,他面对这高尚脱俗的梅花,仿佛遇见了世外高人,一种敬仰之情不禁油然而生。这里应该注意的是,诗人自名为“野客”的用意,不光是为了谦虚而以山野之人自居,更主要的是他借此表明自己已无意于名利场中的角逐,他以闲云野鹤般的心情来欣赏超凡脱俗的梅花,自然更会感到意气相投。
沈钦圻此诗由他的孙子沈德潜收入《国朝诗别裁集》中,沈德潜并为之加了“脱尽窠臼,笼罩前人”八个字的评论。“笼罩前人”虽然未必,“脱尽窠臼”却是确评。此诗之佳就在于能够摆脱对古人的依傍,另出新意,塑造出与众不同的梅的形象来。
(范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