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 昉
【诗人小传】
(1589—1653) 字孟贞,一字石湖,江南高淳(今属江苏)人。明诸生。少有诗名,他与吴嘉纪同为宗杜甫者,施闰章谓其诗清超无纤埃。宋荦称他具体少陵,集中念乱伤离,尤多关怀民生之作,无愧诗史。著有《鲁稽斋诗》、《石臼诗》。
汉 口
邢 昉
蜀江船不到三巴,湖南船不到长沙。
满地干戈关塞里,行人那不早还家?
【赏析】
这首反映明末清初社会动乱情景的小诗,容易使读者联想到杜甫在安史乱后寓蜀时所写的《绝句》“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两诗的内容并不相同,甚至正好相反。杜诗写的是大乱已定,社会正在恢复正常秩序的情况;而此诗写的是社会还没有安定,动乱尚在继续的情况。然而,它们在构思上都是通过水路交通作为一个窗口,来反映整个社会现实治安,颇有见微知著之妙。
“蜀江船不到三巴,湖南船不到长沙。”二句极写兵戈阻绝,交通不便。“三巴”指四川东部地区,《华阳国志》载:“(刘)璋乃永宁为巴郡,以固陵为巴东,徙庞羲为巴西太守,是为三巴。”它是蜀江通往湖北必经的地方。“长沙”则是湘江通向洞庭往湖北的必经之地。从诗题知,作者邢昉当时困在汉口,他大约本来是要到西南某地去的,所以特别提到西南方向的这两条水路。在唐代安史之乱平定后,由蜀地通向东北方向的水路通邮,杜甫便高兴地写道:“门泊东吴万里船”,是说江浙来的船也能通到成都了。而此诗前二句却是写水路不通。从汉口发往蜀江的船,行不到三巴;从汉口发往湖南的船,则过不了长沙。可见三巴以西的“蜀江船”也到不了汉口,长沙以南的“湖南船”,也到不了汉口。总之作者是困在旅途之中了。
“满地干戈关塞里,行人那不早还家?”自古来在和平时期,战争只发生在塞上或塞外,而如今山河易姓,连“关塞里”也充满动荡不安。“满地干戈”极言动乱之普遍。“行人那不早还家”一句极耐玩味。当然,满地干戈,交通阻绝,行人恨不能插翅,是到达不了目的地的,似乎应还家了。然而,他离家又是什么原因呢?难道不正是因为家乡遭到骚扰,无法安身的缘故么?作者是江苏高淳人,那边也一样处于兵连祸接中。诚如唐末韦庄所说:“未老闻还乡,还乡须断肠!”(《菩萨蛮》)可知“行人那不早还家”的一问中,还含有许多难言之隐哩。
诗先由两条特定的水路说起,然后说到普天之下,最后以一问作感叹,不了了之。使作品“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故为佳作。
(周啸天)
避兵还舍率题壁间
邢 昉
江村归日暮,桑柘半成墟。
唯有蓬蒿色,青青满故庐。
【赏析】
此诗作于明末清初兵乱之中。诗人回到家园,看见满目荒凉,园庐蒿藜,于是在旧舍的墙壁上题写了这首即景抒怀的五绝。
“江村归日暮,桑柘半成墟。”二句写诗人在黄昏时分到家,看到的悲凉情景。“桑柘”即“桑梓”,本义为乡里社前所植的社树,一般用来代称家园或故国。(唐王驾《社日》:“桑柘影斜村社散”。)“桑柘半成墟”,即故乡一半已毁于战火,化作丘墟。可见战争对农村的破坏到了何等程度!诗人在归途之中,必定已有种种不祥的预测,或许也曾“道逢乡里人”,打听“家中有阿谁”来着。然而亲眼见到故园荒芜的情景,仍令他悲酸不已。
“唯有蓬蒿色,青青满故庐。”后二句是对“园庐半成墟”的具体刻画。本来园庐丘墟,即是荒无人烟。而作者偏不从“无”的方面著笔,而从“有”的方面设想,而有的又只是满屋“蓬蒿”而已,这就更加突出了兵祸之后故乡的凋敝。“正面不写写反面”,反而取得含蓄深厚的意味。这与汉乐府《十五从军征》“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那一段描写,实有异曲同工之妙。当然,绝句的结尾使用限制性词语来形成感叹性语调,以强化感情色彩,是唐人已有的创造。如“只今唯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李白)、“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李白)、“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贺知章)等等。此诗仍沿用这一现成格局。但在具体表情上却仍有新鲜之处。本来,“青青满故庐”五字给人的应是一种有生气的、多情的印象;但可惜这“青青满故庐”的不是柳色、不是别的树色,而是蔓延丛生的“蓬蒿”,即杂草之“色”,这就令人遗憾乃至悲凉了。所以读来耐人涵咏不尽。
(周啸天)
故 宫 燕
邢 昉
君不见故宫燕,春雨秋风几回换。宫中风雨长蓬蒿,飞入宫墙绕虚殿。穿帘度阁羽差池 [1] ,尽日呢喃人未知。柳下乍衔千点絮,花间仍拂万年枝。玉阶寂寞罘罳 [2] 冷,画栋 [3] 回翔春燕影。岁岁营巢竟不成,春来秋去谁能省?可怜此度秋风早,整顿毛衣 [4] 犹自好。徘徊欲别未央宫,万户千门忽如扫。钟虡 [5] 何年去洛阳,仙人辞汉泪成行。最苦西飞 [6] 双燕子,重来不见旧宫墙。
【赏析】
这是一首长篇七言古体诗,诗中将叙事与抒情融为一体,采用拟人化的手法,借咏燕以抒怀,通过描述燕子对故宫的感伤和依恋,寄托了诗人深挚的故国之思、悲凉的兴亡之感,情致缠绵,余韵凄然,读之令人感动不已。
依人而居及秋去春来、重返故地、归入旧巢,本是燕子的生活习性,诗人却通过艺术想象将未央宫的颓败与之联系起来,赋予所咏之物的特征和活动以丰富深刻的思想内容,着意塑造了多情善感的故宫“双燕子”形象,并透过这一形象折射出历史的变迁和世事沧桑。
这首诗共二十句,四句一换韵,全诗好似五首“七绝”的组合。诗的内容大致可分为三部分:前四句写故宫的荒凉和燕子依然年年如期来归;中间八句写燕子面对寂寥凄清景象所引起的迷惘和感伤;末八句则写残宫更遭劫毁后的情况。诗中所说的故宫未央宫建于汉高祖七年(公元前200年),规模宏大,是汉天子朝见群臣的地方,也是西汉王朝的象征。后毁于兵火,东汉、隋、唐曾屡加修葺。遗址在今西安市西北郊汉长安故城内。诗的第一部分即写颓废了的未央宫经几度春风秋雨已是荒草遍地、蓬蒿没人的情景,并借年复一年依旧归来的春燕反衬出人世盛衰。性喜与人结伴而居的燕子如今“几度飞来不见人”(李益《隋宫燕》),“飞入宫墙绕虚殿”一句,令人顿生物是人非之慨。
第二部分借燕语伤春委婉而沉痛地抒写了作者吊古伤今、眷怀故国的情怀。春到故宫,依旧是柳丝长垂,花树葱茏,但见那软语呢喃的新燕穿帘度阁,剪柳拂枝,差池翻飞,姿态轻捷优美。那么,它们镇日价啁啾不停地在说些什么呢?难道这些目睹过汉宫盛事的燕子面对茫茫柳絮产生了“风起杨花愁杀人”(李益《汴河曲》)的迷惘,抑或为那不解事的宫花依然盛开而感伤?接下去的四句则写春燕因愁苦而无心营巢。燕巢一般筑在屋内横梁上,所以诗中写画栋回翔燕影。然而玉阶寂寞,罘罳冷清,怀念旧主的燕子岁岁营巢却终久不成。对燕伤怀,怜燕自怜,诗人不禁感时伤遇,悲抑万端。邢昉是明末复社成员,入清后“弃举子业,筑室石臼湖滨,沽酒自给”(《中国诗歌流变史》),而哀伤禾黍,歌哭湖山,作消极抵抗。诗人胸中怨悱,抑郁无诉,一个“春来秋去谁能省”的问句,凝聚了多少辛酸而沉痛的感情!
诗的最后一部分写又一度秋风萧瑟之际,燕子依依惜别,辞家西飞,未央宫却再次横遭劫难。诗中插入了仙人辞汉的一段典故。据裴松之《三国志》注引《魏略》,青龙五年三月改为景初元年四月,“是岁,徙长安诸钟虡、骆驼、铜人、承露盘”,所谓“万户千门忽如扫”即指其事。又据习凿齿《汉晋春秋》:“帝徙盘,盘拆,声闻数十里,金狄(即铜人)或泣,因留霸城。”金铜仙人是汉武帝建造的,矗立在神明台上,“高二十丈,大十围”(《三辅故事》),异常雄伟。魏明帝时被拆离汉宫,运往洛阳,后因“重不可致”,而被留在霸城。李贺曾据此写出著名的《金铜仙人辞汉歌》。金铜仙人亲身感受过武帝的爱抚,亲眼看到过当日繁荣昌盛的景象。对于故主,他十分怀念;对于故宫,也有着深厚的感情。作为刘汉王朝由昌盛到衰亡的见证人,眼前发生的沧桑巨变怎不使他感慨万端,泪流成行?这里,无论仙人因辞汉而“泪成行”,还是燕子欲别未央宫而“徘徊”,都是极写一种不能不离又不忍离去的意绪,一种深切动人的依恋,作者交织着家国之恸、异代之悲的凝重情感隐然蕴于其中,婉转低回,况味凄凉。结末二句,诗人再也抑止不住内心的感情,郁积于胸的忧伤苦恨终于喷涌而出:“最苦西飞双燕子,重来不见旧宫墙。”但终归还是无可奈何。正是:思绵绵,恨幽幽。诗虽然结束了,那缠绵的情、难解的愁,却还久久地萦绕、困扰着诗人一颗不平静的心,言有尽而意无穷,耐得读者反复涵咏玩味。
这是一首咏物诗,更是一首政治抒情诗。诗中把燕子塑造成为渗透着作者思想感情的艺术形象,摹写燕子的生活习性、活动形态活脱传神,而字里行间又无不有诗人的自我在。可说是处处写燕子,句句喻人事;写燕能符合燕之特征,寓事能见事之所指。寄思遥深,不言胸中正意,自见无穷感慨,读之但觉满纸是泪。诗写得铺张而舒展。其细腻、婉曲,恰似一支旋律哀怨的咏叹调;形象、真切,宛如一幅色调忧伤的景物画。构思缜密精妙,语言流转自如,风格婉畅哀艳,兴在象外而意绪不尽。
(尹芳林)
注 释
[1].差(cī)池:义同参差,不齐貌。
[2].罘罳(úsī):一种屏风,设在门外。
[3].画栋:有画饰的正梁。
[4].毛衣:鸟羽。
[5].虡(jù):悬挂钟、磬的木架两侧的柱子。
[6].西飞:家燕到印度、南洋群岛等地越冬。印度在长安之西,稍偏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