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湘
【诗人小传】
(1756—1826) 字焕襄,号芷湾,嘉应州(今广东梅州市)人。嘉庆四年(1799)进士,官至湖北督粮道。诗与同时的黎简并称,自言“作诗不用法”,反对摹拟,善用逆笔,妥帖排奡,自然生动。集中多反映现实和描写山水之作,自出手眼,性情真挚。其乡人黄遵宪受其影响颇大。著有《红杏山房诗钞》和《不易居斋集》。
灌 花 吟
宋 湘
朝朝课僮子,朝朝起灌花。花天花气力 [1] ,得饮滋芳华。但得花香满,恣僮饱餐饭,僮子亦何辞,忽道一声远。昨日井汲浅,今日井汲深,汲深忧绠短,一日短一寻。借问远何许?桥头汲江水,出城复入城,一花行一里。不惜一里劳,但愿千花高,千花主人喜,千里僮何逃?嗟哉远如此,花开人槁矣。急收调水符 [2] ,彼僮亦人子!
【赏析】
本诗通过灌花这件日常生活中的小事,表现了将心比心、“仁者爱人”的人道思想,显示了诗人的朴素良心。
诗四句一换韵,一韵基本上也即一意义单元。诗所言之事很简单,诗人家里养了个僮仆,他每天早晨的活就是浇花,只要把花浇好管理好,僮仆即可吃饱饭。本来主仆各得其所,僮仆并无怨言,但有一天僮仆突然说取水的地方远了,原因是井水下降须到一里之外的桥头去汲江水。尽管很远,僮仆为了主人满意,自己对花也有感情,仍在坚持。此时主人很讲人道,尽管他喜欢花,但水源太远了,浇得花开,人将不胜劳苦,想到僮仆也是人,也是父母的骨肉,他不惜舍花保人。
中国古代一向以儒家经典为教育内容,儒家经典中最为可贵的就是仁爱、民本思想,它是民族优良品德在上层的体现。从本诗中我们除了可以看到宋湘本人的慈善之外,也可看到儒家思想的影子。“樊迟问仁,子曰‘爱人。’”(《论语·颜渊》)“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论语·乡党》)孔子是提倡爱人的,主张把人放在世界万物的首位。不因物轻人,一向是中国古代士大夫乐于称道的圣人德行,一些士大夫还以此来反对佛教的众生有佛性论。宋湘在面临花与人的选择时,没有重花轻人,这是孔子重人轻马思想在宋湘身上的体现。儒家人本思想中还有一段著名的言论,即孟子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孟子·梁惠王》)。本诗中的“彼僮亦人子”即是“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之心的体现。
本诗以质朴的语言讲一个质朴的故事,写一颗质朴的心,三者十分协调。全诗言事循序渐进,并无刻意的安排。语言基本上口语化,许多词如“朝朝”“僮子”“一”“汲”等多次运用,不避重复,增强了诗的质朴性。诗在平淡中也有一点小小的波澜,“忽道一声远”一个转折,“千里僮何逃”一个反问,造成了诗中情感的起伏和节奏变化。诗也因此而不让人觉得呆板。
(沈金浩)
注 释
[1].花天:唐释仲休《花品》:“牡丹开月,多有轻阴微雨,谓之养花天。”
[2].调水符:事见宋苏轼《分类东坡诗》八诗题。苏轼喜欢玉女洞中的水,派使者去取,怕被使者骗,“因破竹为契,使寺僧藏其一,以为往来之信,戏谓之调水符。”诗用此事,意即僮子取水多少他都不管了。
入 洞 庭
宋 湘
客自长江入洞庭,长江回首已冥冥。
湖中之水大何许,湖上君山终古青。
深夜有神觞正则,孤舟无酒酹湘灵。
灯前欲读悲秋赋,又怕鱼龙跋浪听。
【赏析】
因地怀人,由古及今,是中国古代诗人习惯性的情感生成、抒写方式。幽州思昭王,长沙悼贾谊,宣城忆谢朓,岘山怀羊祜,赤壁想三国,台城叹六朝,这些在古代诗歌中简直是代代相承的写法。宋湘“于古人每喜自比屈宋”(邱炜萲《五百石洞天挥麈》),他的姓和名都和屈原、宋玉有联系,入洞庭而想起屈宋,“欲读”“家先贤”的悲秋赋,自然更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诗前半首扣题,写入洞庭及所见。宋湘的七律“气体雄浑”(林昌彝《射鹰楼诗话》卷九)“独往独来,全在意兴,不于中两联对仗争工拙,以古诗之法为五七律”(何藻翔《岭南诗存》),这首诗也体现了他这种风格。律诗一般都避免同一首中有重复的词语,中两联一般都讲对仗,但这一首一二句重复用“长江”,三四句重复用“湖”,把离长江、入洞庭、后顾长江、前瞻洞庭这一过程写得一气贯穿。“入”、“回首”都是十分质直的动词,“长江”“洞庭”这些词义本身就传达给人一种广阔感,这样的动词和名词连结起来,就造成了诗中雄浑浩茫的美感,使诗显得大气磅礴。“何许”“终古”一虚一实,不定语气和肯定语气相交织,造成了空间上的开阔感和时间上的纵深感,“终古”所带有的历史意识又很自然地引出了下文。前半首所构建的雄浑气势和广阔时空十分有效地渲染了诗人的情感生成背景,使他要在下文抒写的怀古与感叹都显得深沉凝重。诗的一二句不对,三四句只是大致相对,这种以古诗单行之法写律诗、不规规于对仗的写法来自崔颢的《黄鹤楼》、李白的《鹦鹉洲》等诗,由于宋湘诗中所写的都是“长江”、“洞庭”等大物,又有“冥冥”等形容词,所以他的词看起来比崔李诗更加雄健。
下半首改用律诗的一般写法,对仗、平仄皆合律,这也和崔李诗相似。“深夜”句言屈原灵魂不灭,夜间的湖上不时传来神秘的声音,像是湖神也为这位忠直之士不平,至今犹在祭奠他。“深夜”渲染了环境的神秘气氛,突出了屈原的可敬,暗示了白天活动于人间的丑恶力量的可怕,也为下文“孤舟”上的活动点出时间,表示诗人夜深之时犹在追想屈原和湘水之神。最后由屈原又想到宋玉。宋玉的《九辩》(即这里所说的悲秋赋)学习《离骚》,揭露了君王的昏庸,政治的黑暗,小人的险恶,抒发了“贫士失职而志不平”的牢愁,诗人于深夜孤舟之中的灯前欲读,但“又怕鱼龙跋浪听”。鱼龙本指水族,在这里它的喻义不太明确,但能使诗人“怕”,一定是一种不许他抒发不满情绪的陷害人的力量。诗人想起古人,欲以读古人之作表达对古人的缅怀并借以抒发自己的类似于悲秋赋中所写的情感,却连这点自由都没有。诗的结尾很耐人寻味,使人感觉到这是一个压抑,没有言论自由的环境,这种欲言不得言中所流露的焦虑和无奈,反过来使前面的写景也更显得深沉苍凉。(本诗字句各本有异,此据中山大学出版社1988年出版的点校本《红杏山房集》)
(沈金浩)
贵州飞云洞题壁
宋 湘
我与青山是旧游,青山能识旧人否?
一般九月秋红叶,两个三年客白头。
天上紫霞原幻相,路边泉水亦清流。
无心出岫凭谁语,僧自撞钟风满楼。
【赏析】
飞云洞在贵州省黄平县城东二十里东坡山,以千姿百态的石壁著称。清嘉庆十八年(1813),宋湘外任云南曲靖府知府,十九年重游贵州飞云洞,诗即作于此时。诗中抒发了作者重游时的物是人非,年岁不与的感慨,表达了返身自然的愿望和缺少知音的孤独感。
诗的开头与他的《入洞庭》诗相似,“皆用复字,句法相似,尤为超拔”(冯振《诗词作法举隅·诗词杂话》),宋湘好用此法,集中相似者还有《游君山》等。在本诗中,这种不避重复、纯以神行的好处是使“我”与青山之间的关系显得十分紧密,使这两句的意思集中在我与青山的关系上,毫无枝节旁骛。首句是我的陈述,也即是对“我与青山关系如何”这个问题的回答。这一句中,我是主,山是宾。次句是个问句,要青山来回答,宾主关系对换。这样宾和主就形成了对照关系,并引出了下文的宾之所见、宾(客)之所感。颔联分写青山与我。这个重来的游客他所看到的是和过去一样的九月红叶,一样的秋山景象。在青山的不变面前,游客的变表现得非常明显,距前次来此,时间只隔六年(作者自注:“戊辰秋,典黔试游此。”戊辰即1808年),但客已经白头了。这里,诗人突出了色彩的变与不变,不变的是青山和红叶,变的是人的头发,前次黑,此次白。这一变化的原因诗中没有交待,但感慨已尽寓其中了。诗人这六年来的肉体和精神上的感受全让这无声的画面来表述。
在这黑头到白头的变化中,在这物是人非的对照下,诗人的心灵也疲惫了。因此此番游览飞云洞,他不再为飞云洞的奇观而兴奋激动,就在这首题飞云洞壁的诗里,也懒得把飞云洞的特色写出来。前两联中写的青山、红叶,毫无地点特征,颈联所选择入诗的,显然也不是飞云洞才有的景观。“紫霞”这一物象似乎可以看作石壁奇景的一个比喻,或者说石壁为天上紫云幻化而来,但如果注意到它与泉水相对,又是特地强调了“天上”“路边”,就可以发现,“紫霞”“泉水”很可能是两个带隐喻性质的意象。天上紫霞,传统理解为祥瑞,喻显贵,而泉水,如果在深山,即与隐逸有关。诗人有意说它是“路边泉水”(在青山大环境里),看起来他是有意要把显贵和平凡相对,从而表达他对显贵的看穿和对平凡的亲近。有了五六句所写的景中之理,跟着也就有了第七句所言的想法。“无心出岫”语出陶渊明《归去来辞》“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中国古人用典故或截用前人诗文词句,往往要把典故和词句的意义背景一起带进来,所以这里他要表示的除了欣赏云一般的“无心”、任应自然外,很可能也有倦游思归之意。“凭谁语”表示了他的孤独。诗人欲甘淡泊,倦于宦游,希望有同道能交交心,而此时他为官边陲,四顾茫然。他无法与人交谈,甚至也无人知道他的孤寂。山间长风掠掠,吹拂着他飘潇的白发,寺庙的钟声依旧在山间回响,“自”字又一次强化了相对于变化中的我而言的外物的不变性。诗在这里运用了以景代言的手法作结,这种手法的妙处常在造成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的效果,尤其适用于感慨。辛弃疾说当人不愿意再言愁的时候,用“却道天凉好个秋”来代替。以写景作为抒情诗结尾的写法用的正是这种传情方式。陈与义词“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辛弃疾词“江晚正愁予,山深闻鹧鸪”“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等,都是用此法。钟声和风满楼在古典诗歌中常与感慨相伴。如唐李益《喜见外弟又言别》曰:“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明谭元春《舟闻》“远钟渡水如将湿,来到身边天已秋”等,均可见两者关系。“风满楼”语出唐许浑《咸阳城西楼晚眺》“山雨欲来风满楼”。不过这里没有许浑那种类似于末世忧患一般的意识,而倒有点像韦庄《鹊踏枝》中所写的“独立小桥风满袖”,诗中的人物是个有万千感慨却又凭栏不语的人,他的感慨是难以名状的,综合性的,而不像许浑较明显的是忧世。
题洞壁之诗而不粘着于洞景,却又与游洞有关,这大概也是宋湘此诗的“超拔”处吧。
(沈金浩)
湖居后十首 [1] (其一)
宋 湘
岁月去如电,磨牛迹陈陈 [2] 。扫却湖上雪,再看湖上春。春来今几日,湖草俱已新。新草续旧草,今人续昔人。人在天地间,岂不如草根?一鸟从东来,啄啄庭树皴。侧睇似相识 [3] ,似笑湖居民:去年湖居民,今年湖居民。
【赏析】
自古以来感叹时光易逝的诗何啻千万,然要使这一陈旧的主题焕发出新的光彩,关键在于能融入诗人真切的感受,而不作泛泛之论。此诗的主题在于感叹人生的短暂和自己的无所作为,如用陶渊明的诗来说就是:“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杂诗》)但宋湘却能以亲身所体验到的湖上景物来表现此意,故令诗意充满生趣,读来绝无陈旧乏味之感,何藻翔评此诗以为:“绝世聪明,仙才也。”正是指这种能化腐朽为神奇的本领。
诗的开头两句首先揭出主题。岁月如电,稍纵即逝;而人事如推磨之牛,陈陈相因。这两句中以“电”和“牛”形成强烈对照,意在说明时光年复一年,如老牛拉磨,一成不变。可见诗人并不是单纯地感叹时光流逝,而暗示出生活的单调而没有生气。下文便环绕着这两句展开。春天悄悄地来到湖上,诗人扫却了湖上的残雪,来湖边寻找春光。入春才没有几天,而湖畔的草色新新,像是最先报道了春天的讯息,无怪乎写山水诗的祖师爷谢灵运也曾在“池塘生春草”五字中记录了春天的步履。“扫却”四句纯然是写自己的湖畔寻春,而“新草”以下四句则是由草而感悟人生了。新草代替了旧草,就像今人继续着前人一样。因此诗人感叹道,人在天地之间,就像一根草,受春阳之沐浴,受春风之吹拂,然而年复一年,无所变化,只是蹉跎了一生的好时光。这里诗人由春草而感悟的并不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白居易《赋诗古原草送别》)的顽强生命力;也不是“萋萋总是无情物,吹绿东风又一年”(唐彦谦《春草》)的盎然春意;更不是“细草无语留客卧”(陈师道《春兴》)般的闲情逸致,而是一种新旧相续、循环往复的启示。人也是如此,新人代替了旧人,新我代替了旧我,然而在这新旧之间究竟有什么不同?诗人感受的并不是新旧更替的喜悦,而是对陈陈相因的悲伤,于是他借飞鸟的话来委婉地表示这种感受。诗人说:一只飞鸟从东面飞来,用嘴啄庭中干裂的树皮,斜着眼注视着我,露出似曾相识的样子,好像在嘲笑这些湖上的居民们:去年是湖上的居民,今年还是湖上的居民。这里“湖居民”分明是作者自指,诗人用了两个重复的句子说明自己一年又一年地闲居湖上,白白地浪费了许多时日。宋湘曾在四川、云南等地做官,目睹现实的黑暗,转而寄情山水,然他对自己回天无力,不能为天下苍生作有益之事而常抱憾恨,这里就十分委婉地表露了此种心情。宋湘论诗首主性情之真。此组诗的第八首中说:“我诗我自作,自读还赏之。赏其写我心,非我毛与皮。”这首诗中就通过平易淳朴的语言和自己真实的感受来表现人生哲理,故能于寻常景物中翻出新意。“一鸟从东来”一段,凿空而来,纯出于想象,但写鸟的侧睇而视,笑而语人,煞有介事,如一则寓言,表面突梯滑稽,其实意含悲辛,于嬉笑中益见深沉。全诗议论与描述浑然一体,富有理趣而未入理窟。故陈衍《石遗室诗话》中称宋湘的诗“《湖居后十首》短古最工”。
(王镇远)
注 释
[1].湖:指作者家乡(今广东梅州)的丰湖。
[2].磨牛:推磨之牛。苏轼《送芝上人游庐山》:“二年阅三州,我老不自惜。团团如磨牛,步步踏陈迹。”为此句之本。
[3].睇(dì):斜视。
湖居后十首(其三)
宋 湘
名山好著书,著书何为者?当其结撰时,古今复天下。书成取自读,不如无书也。事理如牛毛,揽之才一把。家家十万言,累人读欲哑。请君行看湖,尘埃与野马。
【赏析】
《湖居后十首》是作者居家乡丰湖(亦称西湖)时写的一组短古。组诗运用抒情、议论、叙事多种手法,信手而写,自然醇厚。这是其中的第三首,议论关于著书立说之事。
著书立说是古代儒家三不朽理论的最后一项。德、功、言三者,德为泰上,但德是属于内圣方面的,它可以自完自足地体现在个体身上。功则得通过实践来完成,在社会群体中体现价值,它是利禄的来源,有了功就有地位,就能影响舆论。所以三者的排列虽是功居中,但它实际上却是古人最想得到的。但功不一定能追求到,圣人孔孟都无所作为,即使追到了,在古人看来,也是多有现实意义而少有历史意义。因此一些追不到功名或希望名垂不朽的人就常著书立说。
然而大概这种排列法本身就说明著书立说也如嚼鸡肋,是不得已而为之的追求,并无多少意思,所以历代不断有文人拿它与功业相较,否定自己或同类人所做的事。这种否定有时是牢骚,有时就是他们对此事的认识。扬雄说辞赋是童子雕虫篆刻,壮夫不为;曹植认为自己应该“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岂徒以翰墨为勋绩,辞赋为君子哉”。李白看到别人“西屠石堡取紫袍”,深感自己作为文人“万言不值一杯水”,对那些“白发死章句”,“未步先起尘”的儒生他也觉得可悲可笑;李贺的《南园十三首》反复申述当书生没出息,说书生“寻章摘句老雕虫”,问“若个书生万户侯”;元朝的读书人被迫沦为措大、酸丁、老九;清朝文人自嘲自贬的就更多了,袁枚说“自笑匡时好才调,被天强派作诗人”(《小仓山房诗集》卷十六《自嘲》)“就有著述,亦不过雕虫篆刻”(《小仓山房尺牍》卷二《寄房师邓逊斋先生》);赵翼说“论古虽如廷尉平,诗文事已一毫轻”(《瓯北诗钞》七言律六《稚存见题拙著瓯北诗话次韵奉答》)“仙有飙轮佛有航,书生失计落词场”(《瓯北诗钞》七言五律《答子才见寄之作》);那句“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就出自清朝的黄景仁笔下(《两当轩集》卷一《杂感》)。宋湘与袁赵黄基本同时,感受相似。他的《说诗八首》之八说:“读书万卷其须破,念佛千声好是空,多少英雄齐下泪,一生缠死笔头中。”一代又一代的文人书生都在被社会遗弃的体验中感到了从文著书的无益无利,所以符葆森说宋湘的这首《说诗》绝句“可为千古儒生同声一哭”(《寄心庵诗话》)。
写《说诗八首》时诗人的心境大概正受功名利禄心的支配,他和许多士子一样希望通过读书著述找到出路,而现实无情地否定了他所遵行的人生道路。他为之痛苦不堪。而在湖居时,诗人的心情平静了,老庄思想犹如湖上的和风吹拂着他的心灵。在平静中,他更换了审视自己的人生道路的角度和理论依据,发现作文著书、缠死笔头是可悲的,其实也是没有必要的。书生的落泊感当然与社会的不重视有关,但可能也与书生的自作多情、过分自负、不切实际有关。读书人总是以为自己能经世救国,社会需要他来设计,写的书可以藏之名山,传之不朽,写起来洋洋洒洒,论古证今,动辄万言。其实当权当道的人对他们的需要是有条件的,而他们所著的书往往也没有多少自己的新东西,书中绝大部分文字都是为了证明那“揽之才一把”的观点事理而找来的材料,写书实在是累己又累人的事。得出这样的结论对自己也是文人书生的宋湘来说是可悲的,但他毕竟这么想了。此时他想到的是老庄的高论:“大音希声”,“大言不辩”,“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以为倒不如免动尊笔,任应自然,像湖上的游气(野马)、尘埃,随生物以息相吹之道自生自灭。在深刻地体验了做书生的无聊与痛苦之后,他又一次像许多求不到功名的人用老庄思想否定功名的意义那样否定了著述的意义。欲有为———难有为———肯定无为,不知道有多少古代文人都完成了这样的人生心理活动轨迹。五言古诗是仅晚于四言诗而兴起的古体诗,假如以之表达尚无为的思想,表达时又不求几个字讲一层意思的整齐,那么这首诗很可能就是自然古淡的。如果诗中又能发一点具有一定真理性或概括性的议论,那么诗就将再带一点厚实。本诗以自问自答的形式,口语化地谈了一种道理,结尾又回到老庄的大道世界里去,所现的风貌自然也就是古淡厚实了。
(沈金浩)
木 棉 花(选一)
宋 湘
历落嵚崎可笑身,赤腾腾气独精神。
祝融以德火其木,雷电成章天始春 [1] 。
要对此花须壮士,即谈芳绪亦佳人。
不然闲向江干老,未肯沿街卖一缗。
【赏析】
木棉是生长于岭南的一种木本花。年久的木棉树躯干粗壮挺拔,花朵硕大,色彩鲜红。春来之时,她先开花后吐叶,远望如万朵火焰在空中熊熊燃烧,十分壮观,故有英雄花之称。本诗题下共有两首,此为其二。在前一首中,作者描写了木棉花“丹魂拍拍气熊熊,倔强虬龙烛烧空”的壮美外观和神采以及这种生长于岭南的花在岭南这个环境中显示的英雄气派,这后一首则着重刻画并赞扬了木棉作为一种花她所具有的赋性品格。
首联写木棉的风神。“历落嵚崎”一句化自《世说新语·容止》:“周伯仁道桓茂伦,历落嵚崎可笑人。”历落嵚崎本指山之高峻,以喻人喻花,皆取杰出不群之意。“赤腾腾气”写出了木棉的壮美色彩和神采。前一句是知性语言,后一句是感性语言。宋湘的七律以豪迈劲健著称,本诗中的“赤腾腾气”打破了一般七言诗二二三的造句法,前四不可分,且“腾腾”两字叠用,句子在生硬中显得十分劲健,堪称不以文害意、避熟就生的典范。
次联承首联次句而来。“赤腾腾气”是烈火般的状态,祝融正是火神,“赤精之君,火官之臣”。古代方士有五德之说,以帝王受命所值五行为德,值火运为火德,炎帝、唐尧都是火德王。“祝融以德火其木”即是说它不仅秉受了火神所赋予的火一般的外观,还是花中的火德之君。她不像桃花杏花,玫瑰蔷薇,婀娜娇媚地享受春光,而是将自己强壮的枝干伸向天空,迎接、拥抱春天的雷电,和雷电一起敲响天鼓,催醒万物,涂抹春回大地的壮丽画卷。
第三联前承首句,并引出尾联。此联意义指向两个方面。一是因为此花是一种历落不凡的花,她身上体现的美不是娇柔婉媚,而是奔放热烈,因此一切凡庸懦弱之辈都不足以之相提并论;另一个是比喻义,中国传统文学中花与女子常互为喻体,由花的比喻义又引出“壮士”,因为她“即谈芳绪亦佳人”,壮美有力却也鲜艳明丽,崇高中有优美,是一个高标脱俗、勃郁着强烈的青春气息的奇女子,与之相配者正该是“壮士”,若是病弱的男子与之相配,那真是玷污了这个佳人,这个男子也会相形见秽的。
尾联继续着这种双关义。“不然”从字面上是承“须”字来的,仍带着“佳人”这个比喻义,意即如果这种“须”不能实现,则宁可无所配,终身独守,犹如庄子笔下的鹓雏“非梧桐不栖”,或如苏轼笔下的“孤鸿”宁可“寂寞沙洲冷”。而句中的“江干”,又是就花的本义而言,江干是花的生长之所,相对于众目睽睽的街道庭园等热闹地方而言。从此句过渡到下句,在修辞上是从比喻过渡到拟人。花在这里似乎是个有节操的人,她不愿随波逐流,卖身媚俗成为人家几上瓶中的观赏物,而宁愿终老于寂寞的江干,保持其独立的风操。
木棉因其生长于文化发达较迟的岭南而较少、较迟进入诗文丹青,又因其躯干高大而不在观赏花之列。传统的有君子之喻的花木是梅兰竹菊。宋湘生长岭南,又“襟抱豪迈”(光绪《嘉应州志·宋湘传》),对木棉有独特的体认和爱好。本诗以传统的拟人、比喻等手法,展示了木棉壮美的风貌和卓然不群的灵魂,并在对木棉的赞美中寄寓了诗人的品德美学观。
(沈金浩)
注 释
[1].雷电成章:语本《易·噬嗑》:“雷电合而章。”章,彰明之意。天始春:谓惊蛰节后,雷电发作,木棉吐红,始显春令。
骡夫夜唱
宋 湘
骡夫夜唱绝堪听,霜月初高酒满瓶。
消得客愁添得泪,他乡水绿故山青。
【赏析】
在人的日常生活中,许多潜意识常会因某种外在因素的触引而迅速上升而为意识。“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是“杨柳”经由视觉触发了“不知愁”的“闺中少妇”的思夫之情。“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是“芦管”声音经由听觉触发了“征人”的乡思。见大雁思乡,闻子归而思归,成了古代诗歌中常见的情感生成方式。这首《骡夫夜唱》所写的,也是一个闻声起情的情感生成、活动过程。作者在诗下自注曰:“适闻其唱云:‘青山绿水,故乡来到他乡。’风致乃尔。”骡夫的唱词中的淡淡乡思引起了诗人的情感波动,消了他的客愁又添了他的乡愁,使他的心潮起伏不定。
这首绝句的章法有点特殊,一般的绝句多符合起承转合规律,而本诗次句却突然宕开,只是渲染了“夜”,似乎与首句不相接。但如果没有次句所写的环境、条件(霜月、听者对酒),那么“听”的效果就不会这么好,正是在秋天月下这个总是与乡思相联系的环境里,又是独自对酒,骡夫的夜唱才直入听者心扉。而且,诗中唯因有了这一句,才可以看到骡夫的夜唱牵动了诗人的乡思。这种不承又承的写法使诗显得颇为新警。
然而本诗还有更值得注意者。从作者自注来看,尽管诗歌本体表现了一个乡愁主题,但因字面上没有明确的规定,因而这乡愁也可以被理解是骡夫的。诗人听到骡夫的歌唱,感到唱词极有风致,于是把它扩展成一首绝句。如果是这样,本诗即是纯粹的自觉创作,而不是“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感于哀乐、缘事而发”。这一自觉创作得灵于骡夫的不自觉创作,“绝堪听”三字正好说明了诗人尝到了从民间汲取创作养料的甜头。中国古代许多诗人十分注重向民间学诗,在生活中寻找诗意。陆游说“功夫在诗外”;复古派李梦阳,性灵派袁宏道都说过里巷有真诗或真诗乃在民间;袁枚曾因佣工在树下说“又有一身花矣”而得句“霜高梅孕一身花”。宋湘也是重视向民间学习的人。黄培芳《粤岳草堂诗话》说:“粤讴古风人之遗,近人有拟其体者,宋芷湾太史(湘)句云:‘那得细丝连夜雨,草青留马马留人’,情韵独绝。”这首《骡夫夜唱》说明了诗人不仅有意识地向粤讴学习借鉴,还抓住任何一个向民间学习的机会,这是十分可贵的创作经验。
(沈金浩)
鹦 鹉 洲
宋 湘
两日停桡鹦鹉洲,接天波浪打江楼。
灵风尚带三挝鼓 [1] ,芳草难消一赋愁 [2] 。
从古异才无达命,惜君多难不低头。
秋坟莫厌村醪薄 [3] ,何处曹黄土一丘。
【赏析】
这是一首吊唁祢衡、兼抒己怀的诗。在群雄四起,俊彦辈出的东汉末年,祢衡犹如一颗耀眼的彗星,匆匆而过却尾光长曳。他少有才辩,恃才傲物,因屡次得罪曹操而为操所忌,操因其才名而不欲杀之,将他送与荆州牧刘表。不久,他又因侮慢刘表而被转送给性急的江夏太守黄祖,后终被杀害。死时年仅二十六岁。鹦鹉洲在武汉市西南长江中,相传汉末黄祖的长子射在这里大会宾客,当时有人进献鹦鹉,祢衡即席作《鹦鹉赋》,故名。宋湘泊舟洲边,见洲思人,对祢衡的不幸遭遇寄予了无限同情。
开头一句点明地点行为。因为鹦鹉洲这个地点是引发出本诗一切感想的前提,所以首句即作了交待。次句是眼前景象,它既不露痕迹地补述了“停桡”的一个原因———波翻浪腾,船不能行,又渲染了气氛,描述了一种与下文情调相一致的景象。汹涌的波浪即使不一定使人想起伍子胥与潮水的传说,至少也是不平的象征。
三四句是本诗中最耐寻味的句子。它首先是诗人的一种“清醒的幻觉”,它们既是物象,又是心象。诗人清醒地知道祢衡是个不幸的“异才”,这种知引起了诗人的“幻觉”,仿佛眼前那掀起接天波浪的风中还带着祢衡充满郁愤的悲壮鼓声,那鹦鹉洲上的萋萋芳草正是《鹦鹉赋》中难消之愁的化身。这种“幻觉”源自于主体(诗人)对客体(祢衡)的了解、同情和对客体(风、草)的感悟。是真实的谎言———从情感上来说是真的,实际上当然是假的。同时,“尚带”、“难消”都是十分肯定的语气,肯定语气造成了描写上的客观性倾向,似乎事实就是这样。然而任何读者都懂得这是主观语言。主客观在此的微妙统一使诗句兼有承载诗人和客体(祢衡、有感知的自然物风、草)三重情感的作用,其中有祢衡固有的悲愤,风、草对祢衡的理解,诗人对祢衡的理解。这种情上真、理上假的景象描述是传统天人感应思维方式的诗化显现,但即使我们抽去其天人感应的内容,把它当作纯粹的诗性夸张,我们也完全可以接受,惟其如此,才是诗。
五六两句直接表达对祢衡的追怀、同情、景仰。前一句是议论,由祢衡推广到一切异才,使祢衡的不幸不再是个个例,而是那个社会里所有异才的必然结局。这一推广大大增强了诗的思想性,诗歌因此而在对曹操、刘表、黄祖等人的不满之外,增加了对黑暗社会和丑恶人性的批判。“从古”一词所具有的囊括性使诗人对自己处境的不满也隐含其间。下句抒情,句中交织着诗人对祢衡的同情与惋惜。“惜”既有爱的意思,他景仰祢衡的刚傲性格,也为他在动乱黑暗的多事之秋、在充满坎坷的人生路上没有稍作韬晦以致英年被害、异才与生命一起被毁而深为惋惜。
最后两句写诗人对祢衡的吊祭,并在对比中显示了自己的褒贬。“秋坟”使人想起李贺诗“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李鲍诗都充满行路难的不平,他们的一生也都怀才不遇,恨血入土,千年不灭。“村醪薄”言诗人心爱而力不足,无好酒祭扫这位自己崇敬的人,言下也有感叹自己牢落低微之意。末句说虽然我的酒是薄的,但你若九泉有知,应该宽慰,因为后人理解你,你还活在后人心中,而不容你,加害你的曹黄之辈却已随人事代改一起消逝,灰飞烟灭了。
本诗择景紧扣鹦鹉洲的历史、地理特征,又很有传情效果。有关祢衡之事亦极有代表性。诗的基调是前半悲壮后半苍凉,由起伏激宕走向平缓深沉,十分确切地传达了诗人因地怀人、推人及众、推人及己、因人思史的心理流动过程,使读者由情感的涌动共鸣转向理性的回味,结尾的反问句式以形式给回味作了启引。
(沈金浩)
注 释
[1].三挝(zhuā)鼓:三挝,即参挝,一种击鼓方法。祢衡善击鼓,曹操曾召之为鼓史,大会宾客,欲辱衡,祢衡为《渔阳》参挝,声节悲壮。
[2].一赋愁:赋即《鹦鹉赋》,赋中的鹦鹉是个才高受羁,坎壈多故的不幸形象。
[3].村醪(láo):土制薄酒。
梅修重有浙江之行赠别二首(其二)
宋 湘
君向杭州我惠州,西湖大小各成游。
相思但看湖心月,有汝清光有我秋。
【赏析】
宋湘是清代中叶的著名诗人。这首诗作于嘉庆七年(1802)秋天,当时他在广东主讲惠州书院。诗题中的“梅修”,为清代著名经学家陈寿祺。陈寿祺和宋湘是同年进士,友谊深厚。这年陈寿祺南下广东,同宋湘晤面后不久又重新往浙江去。临别之际,宋湘写下了这首饱含着离别相思之情的赠行诗。
这首诗的语言明白如话,相当浅显,但它的艺术表现手法却复杂多样,非常高明。全诗大意是说:你去杭州我在惠州,杭州和惠州的大小两个西湖我们各自游玩;相思的时候只要看看湖心的月亮,这里面既有你一份秋夜的清光,也有我一份秋夜的清光。诗人分别选取浙江、广东两个有代表性的地方杭州和惠州,又从杭州和惠州提出一个名称相同的名胜西湖,以两人各游一个西湖表明两人分处两个不同的地方;继而又从天上同时映照在两个湖心的月亮,联想到两人共同享有它秋夜的清光,由此反映出两人虽然身处异地却心心相印这样一种感情上的紧密联系。它的立意构思,独出心裁,别具一格。
这首诗在章法结构上也很有讲究。第一句“君向杭州我惠州”,分写对方和自己。第二句“西湖大小各成游”,其中“各”字是分写,即对方游杭州大西湖,自己游惠州小西湖;但分中有合,即两人所“游”都叫作“西湖”。第三句“相思但看湖心月”,是合写,主语包括两个人。第四句“有汝清光有我秋”,“清光”和“秋”是互文见义,但在形式上却是分写对方和自己,回过头来与第一句的“君”和“我”相呼应。总起来,全诗是从分到合,再从合到分;或者说是合二而一,再一分为二,其绾结的核心则是“湖心”之“月”。这种结构,大致呈“X”字形。
此外,这首诗还有一种十分微妙的内在联系,这个联系的核心是宋代大文学家苏轼。一是苏轼生前在杭州和惠州这两个地方都曾做过官;二是苏轼对杭州的大西湖和惠州的小西湖都曾有过不少的吟咏;三是苏轼有一首中秋节怀念弟弟苏辙的一首著名词作《水调歌头》,最末二句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因此,宋湘这首诗选取杭州和惠州两个地方,提出名称相同的两个西湖,这本来就够巧妙的了;而它又进一步拈出“湖心月”,十分自然地暗合苏轼的词句,既关合秋天这个节令,又见出他同陈寿祺之间的感情不亚于苏轼兄弟手足之情。总之,诗中的杭州和惠州,大西湖和小西湖,“湖心”之“月”,从大到小,从二到一,从人间到天上,所有这一切都暗暗地通过苏轼这个核心极其巧妙地绾合在一起,显得浑然一体,天衣无缝,实在令人叹为现止。
(朱则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