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嘉纪
【诗人小传】
(1618—1684) 字宾贤,号野人。江南泰州(今属江苏)人。少时,从事过盐场劳动。曾在北方参加过抗清活动,后隐居家乡,生活贫困,对底层人民的生活有所了解,有不少诗歌反映劳动人民生活的疾苦。晚年得王士禛等人赞扬,声名稍著于世。吴诗风格沉郁劲健,擅长白描,语言朴素,自成一家。沈德潜称其诗:“以性情胜,不须典实而胸无渣滓,故语语真朴而越见空灵。”著有《陋轩诗集》。
绝 句
吴嘉纪
白头灶户低草房,六月煎盐烈火旁。
走出门前炎日里,偷闲一刻是乘凉。
【赏析】
入清以后,吴嘉纪绝意仕进,局处海滨。平日与他交往的,许多是以煮盐为生的穷灶户,他们受尽官吏与盐商的重重剥削,加上水灾军输,一直过着人间地狱的悲惨生活。而煮盐,又是一种十分辛苦的工作,再因条件简陋,所以,如果不是生计所迫,常人很难忍受。《如皋县志·盐法论》曾记载描述道:“海滨壮丁,缚草堤坎,数尺容膝,寒风砭骨,烈日铄肤;藜藿粗粝,不得一饱,此居食之苦也。海沙渺漫,人畜窃践;欲守无人,不守无薪,此积薪之苦也。暑日流金,海水百沸,煎煮烧灼,垢面变形,此煎办之苦也。寒暑阴晴,日有程课;煎办缩额,鞭挞随之,此征盐之苦也。春贷秋偿,盐不抵息,权及母子,束手忧悸,此赔盐之苦也。秋潮忽来,飓风并作,田薪立槁,庐舍蓬飞,露处哀号,不识所在,此遇潮之苦也。逃亡则丁口飘零,住业则宅器荡尽。”这是全面的记述,吴嘉纪此诗,则截取了灶户煎盐的一个场景,从侧面反映了他们的痛苦遭遇。
“白头灶户低草房,六月煎盐烈火旁。”先交代环境,着意烘托出艰苦的氛围:六月,酷暑盛夏,要在熊熊烈火旁不停操作,又是在低矮的草房里。作者写人,用“白头”一词作借代,使读者体会到灶户因恶劣的工作条件和过度的劳累而未老先衰。一“煎”字,既是言熬盐,又暗示了灶户在经历着人生的煎熬。诗的后二句,进一步渲染出炎热的程度,语言触目惊心。“走出门前炎日里,偷闲一刻是乘凉。”灶户实在忍不住低矮草屋中的煎熬,到户外喘息片刻,此时天空仍是骄阳如火,但对灶户来说,这骄阳下已是百般阴凉,来到户外已算是惬意的“乘凉”了!这不是天方夜谭,不是灶户精神异常,这是炉火的烤人,要比毒晒的日头强上万倍!作者不言炉火如何,户内如何,却以“炎日”来比较之、反衬之,给人的感觉更强烈、使人的想象更深切,这真是极为老辣的手笔。
这首诗完全采用了白描的手法,题目也径用《绝句》,看似措辞平平,随手拈来,其实却是作者独具匠心的安排,由于是写下层人民的生活,作者也使用了一种质朴的笔法,使他所要反映的现实赤裸裸地凸显出来,更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因此,尽管这是一首七言小诗,但却因其内容与表现形式的高度统一,被许多评论家看作是吴嘉纪的代表之作。
(马卫中)
卖书祀母
吴嘉纪
母没悲今日,儿贫过昔时。
人间无乐岁,地下共长饥。
白水当花荐,黄粱对雨炊。
莫言书寡效,今已慰哀思。
【赏析】
历来对吴嘉纪的记载,一言其穷困,二谓之好书。如陈鼎《留溪外传》:“嘉纪独好书,尝拥书陋轩。陋轩者,草屋一楹,环堵不蔽,与冷风凉月为邻,荒草寒烟为伍,故人尽呼嘉纪曰‘野人’,而野人因以自号焉。野人每晨起,即拥书枯坐。”确实,作为绝意仕进,又懒于交往的文人学者,能给吴嘉纪带来稍许心灵安慰的唯有书。正因为如此,署名神州旧主的笔记《独树斋见闻随笔》中引及此诗后称:“学者卖书悲矣。卖而祀母,其悲可知。宜其言之痛也。”
这首诗表达了作者对母亲的深深怀念,同时也反映了他的至贫之情。由于作者此诗写于母亲的忌日,故诗篇开首便言“母没悲今日”。悲从何来?一般说来,当然是因祀母而触发了对亲人的思念。但是,作者却说是因为“儿贫过昔日”。这就令读者感到很意外,急于读下去寻找进一步的原因:“人间无乐岁,地下共长饥。”原来,贫困使生者拙于生计、常常缺衣少食而愁眉不舒,又使死者在九泉之下因得不到祭奠而同样忍饥挨饿。“地下共长饥”,是说生人(作者)与死者(母亲)一起在挨饿,语极辛酸。中国传统习俗,人们有义务为死去的亲属提供冥品,以保证他们在阴间的衣食住行,而作者如今连这一点也办不到,无可奈何之际,只能“白水当花荐,黄粱对雨炊”。白水,如果从字面上去理解,是清水的意思。据《左传》僖公二十四年:“及河,子犯以璧授公子曰:‘臣负羁绁,从君巡于天下,臣之罪多矣,臣犹知之而况君乎,请由此亡。’公子曰:‘所不与舅氏同心者,有如白水。’”后以白水为表示信守不移之词。所以,此句更深一层的意思是,作者以自己的清白品节来纪念母亲,母亲地下有知,亦足以感到安慰矣。诗人把“白水”当花献给母亲,但白水毕竟不能解“长饥”,于是,他又对着阴雨,做了一锅黄粱米饭,聊以为地下的母亲垫饥。上供只有黄粱,已是够惨的了,殊不料,诗的尾声,又转出更深一层惨意:“莫言书寡效,今已慰哀思。”这二句照应诗题,原来,这黄粱还不是诗人每日的食物,它是诗人卖了书换来的,书是他的心头肉,如今为了安慰母亲的“哀思”,他不惜剜却心头肉,可见他的“贫过昔时”到了何等地步,他对母亲的思念又到了何等地步。更令人起深哀的是,作者并没有为书的出卖而发出悲叹,却只是淡淡地道“莫言书寡效”———别说书没有用,现在它有用了,用在祀母处了。作者深爱书,如今却只能看到它的在金钱上的价值,而忘了———不是忘了,是不敢想,想到心将疼痛欲死———它的精神价值,可见他已经痛苦之极、痛苦到了麻木!现在再看“今已慰哀思”,我们也会发现其中的深哀了:母亲的亡灵是安慰过了,但作者被剜痛的心灵又有谁来安慰呢?作者“今”日完成了一件义务,但来年呢?要是他仍然“贫过昔时”,来年的“今”日,又该如何呢?诗的最后二句,是全篇的要紧处,看似措辞极平平,但作者那种朝不保夕、无可奈何的心情,以及虽然朝不保夕、但只要今朝还有一点微力、就决不放弃“祀母”的孝思,都在其中深切地蕴含着了。
过去谈遗民诗,总是将吴嘉纪与顾炎武并举,如洪亮吉《论诗绝句》:“偶然落笔并天真,前有宁人后野人。金石气同姜桂气,始知天壤两遗民。”所谓金石气,是指顾炎武诗中“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掷地有声的理想抒写,而姜桂气,便是指吴嘉纪类似《卖书祀母》写身边琐事而真情勃发的作品风格,通过阅读吴嘉纪此类诗歌,其为人,其品性,其志尚,均能跃然纸间而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马卫中 沈 价)
送 贵 客
吴嘉纪
晓寒送贵客,命我赋离别。
髭上生冰霜,歌声不得热。
【赏析】
吴嘉纪穷居乡间,但其无丝毫俗韵的诗歌,却使其诗名远播,慕其高风亮节而与之晤面订交者,络绎不绝。其中亦不乏好事者,甚至沽名钓誉者。《康熙重修中十场志》即称嘉纪“性不喜近轩冕,久之,声闻籍甚。海内巨公名流,咸乐与订交……先后造访驰函无虚日,以得识其人为快”。又据邓孝威《慎墨堂笔记》载,当时任户部侍郎的周亮工曾“急欲一见,曰:‘使宾贤病且死,而吾终不得识面,岂非生平一大缺事!’比相见,乃极欢,且选梓其诗以行,宾贤由是知名当世”。故王士禛曾感叹过:“一个冰冷的吴野人,亦弄得火热。”(见康发祥《伯山诗话后集》)
但是名流的纷至沓来,并非吴嘉纪的本意,对那些挥之不能去的俗客,他自有对付的办法。这首小诗,便透露出其中消息。
此诗写于顺治十八年(1661),通篇隐含着讽刺的意味。“晓寒送贵客,命我赋离别。”作者没有直接描写这位贵客,但通过一“命”字,贵客的骄横态度便形象地刻露出来了,可见,贵客并没有将作者放在与自己平等的地位上。而后面的“赋离别”,因此也就显得毫无真情,因为,贵客只是想得到作者的一纸诗笺,拿回去招摇于人,卖弄他的附庸风雅,作者被迫赋诗,当然也不会有什么激情。诗的后二句,巧妙地道出了作者的对应的态度:“髭上生冰霜,歌声不得热。”因为是“晓寒”,所以作者的胡须也结冰了,他歌咏的“离别”,其声当然没什么热气。但这还是诗的表面含义。其实,作者结冰的何止是胡须,歌为心声,他的心也是冰霜凝结,歌声还能“热”么?这就是作者对贵客针锋相对、有理有节的态度:你既慕名而来,我也不妨相“送”;你若要“命”我行事,我就给你冷面孔看看、给你点冷语吃吃!至此,作者在礼貌周到、不动声色之下的冷淡态度,乃跃然纸上,可以想象,此际贵客的无趣,要比受一顿迎头痛骂更甚。
五言绝句的体裁最小,要扩大其容量,在表现手法上就要尽量蕴藉,使诗歌能够含不尽之意于言外。在这些方面,此诗可称典范。由于剪裁得当,在短短的二十字中居然刻画了两个人物,并且均有鲜明的个性,两者对比,造成强烈的反差。这首诗歌的主旨其实是“嘲贵客”,但作者只是在字里行间不时流露,于是,留给读者想象的余地便显得宽富,而读者的憎爱之情,也将随着这种想象而加深。
(马卫中)
新 仆
吴嘉纪
语少身初贱,魂伤家骤离。
饥寒今已免,力役竟忘疲。
长者亲难惬,新名答尚疑。
犹然是人子,过小莫轻笞。
【赏析】
此诗在沈德潜《国朝诗别裁集》中已选录,沈氏的评价是:“语语从新字起意,一结仁人之意,蔼然动听。”由于在汪楫《悔斋诗》中有《新仆同吴野人孙豹人赋》一诗,此仆的主人究竟是吴嘉纪,还是汪楫,抑或孙枝蔚,今无从考知。有人说根据吴嘉纪当时的经济条件,不可能有仆。但是,作为体会到了穷苦的滋味,又具有人道主义思想的作者,收留一位流离失所的孩童为仆,也不无可能。从诗中所表现出的同情和怜悯,即所谓“仁人之意”,我们更不能否定这种可能性。
题为《新仆》,作者便在新字上做文章,着重状写了新仆新来乍到的情状神态。诗歌一开始就通过“语少”和“魂伤”,来表现了这位新仆的异常感伤和忧郁。确实,如果条件允许,谁愿意卖身为仆呢?这位新仆眼见着自己身份、环境的突然改变,当然是痛苦不堪。当然,与在家的情形相比,在主人这里,他毕竟可以免除饥寒之迫了。颔联写此:“饥寒今已免,力役竟忘疲。”正因为已经不需要担忧衣食,所以,这位奴仆似乎感到心满意足。因此,他干活非常卖力。力役,是为人役者的意思,即仆役。但是,新仆对主人这里的一切都还十分陌生,或者说尽管主人很有人情味,可他还是心存疑窦,颈联承此而言:“长者亲难惬,新名答尚疑。”长者,应该是吴嘉纪的自称。按旧习,为丫环为仆人,均由主家另行取名。这二句描绘了新仆对主家尚感生疏的神情:亲近的情义难被接受,以新名呼之反应迟钝。照理说,主人家很有人情味,可为什么会出现如此情况呢?道理很简单,像吴嘉纪这样的仁慈的主人实在太少了。而仆人遭受奴役、欺凌、甚至折磨,却是天经地义、许多人习以为常的事情。因此,这位新仆在不了解主家时还存有戒心,或者将此误解为伪善,心有提防,也是自然之事,从新仆的神情中吴嘉纪又似乎悟出了什么,最后他说“犹然是人子,过小莫轻笞”。前面都是作者与新仆的交流,唯有此二句是作者自己的感想,而全诗所要表现的主题却在于此,即“一结仁人之意”。据萧统《陶渊明传》记载,陶渊明曾送一仆给其子,并寄书云:“汝旦夕之费,自给为难。今遣此力,助汝薪水之劳。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吴嘉纪即用此意:彼虽是仆,亦血肉为之,且年小体单,岂可动辄鞭笞?这是一种人道主义的思想境界。
读此诗,极易联想到清代道、咸年间另一位诗人徐子苓的著名诗篇《腊月廿四日,遣郑仆往周云先家迎吴四引之二首》之一:“莫作贫家仆,贫家仆最难。可怜风雪紧,短褐故单寒。送汝出门去,梅花开正阑。沿溪莫攀折,留供主人看。”诗中流露的主仆间诚挚的感情,与吴诗如出一辙。需要指出的是,徐子苓与吴嘉纪一样,生活贫困,靠卖文为生。这其间,是偶然的巧合,还是具有某种必然的联系,只能靠读者去体会、去想象了。
(马卫中)
内人生日
吴嘉纪
潦倒丘园二十秋,亲炊葵藿慰余愁。
绝无暇日临青镜,频过凶年到白头。
海气荒凉门有燕,溪光摇荡屋如舟。
不能沽酒持相祝,依旧归来向尔谋。
【赏析】
一对同甘共苦的夫妇,经过了二十个凄风苦雨的年头,当妻子生日之时,丈夫便作了一首诗送给她。这诗与其说是一首生日的祝福之歌,毋宁说是丈夫的内疚歉仄心理的表露。诗人吴嘉纪的这首《内人生日》就是如此。
全诗用了朴质无华的语言,如家常絮语,然而感情的真挚自然是阅读这首诗的每一个读者都能体会到的。诗的一开头就说自己与妻子生活艰辛,在穷困潦倒中度过了二十个春秋。然而,她却默默地忍受着,亲自上灶,烹茶煮饭,虽是粗茶淡饭,却对诗人也是一种无上的安慰。在这两句普普通通的诗句中我们似乎看到了一位举案齐眉的贤妻形象。她忍辱负重,付出了巨大的牺牲,每日操持家计,忙碌不息,以致没有时间临镜梳妆,白白让青春岁月在平凡劳累的家务中悄悄度过了。“频过凶年”四字则更将半生的天灾人祸、酸甜苦辣尽包其中。吴嘉纪是江苏泰州东淘人,在明亡之后,他深感家国之恨,局处于乡里,绝意仕进,过着极端穷困的生活。东淘地处海滨,故说“海气荒凉”。“门有燕”意指自己的居舍荒凉,门可罗雀,无人来往,只有飞燕入巢。次句的“屋如舟”也极言屋舍之小而风雨飘摇,暗喻诗人一生如飘泊于大海中的一叶孤舟。最后两句说自己无钱去买酒来向妻子表示生日的祝祷,只能回家去向她商量,言外之意是叹惜自己的无能,愧对妻子。
沈德潜《清诗别裁》中说:“《陋轩诗》以性情胜,不须典实,而胸无渣滓,故话语真朴而越见空灵。”说明了吴诗真朴而诚挚的特点。我们于此诗中即可体验到诗人的这种风格。此诗的语言纯朴得像一幅淡淡的白描画,没有丝毫浓郁的色彩和夸张的情感,然而对妻子的一片真情却从深深的自责与同情中委婉地表露出来,其中包蕴着无限的沉痛和叹惋。
这首诗的意义也不仅仅在个人的叹老嗟贫。作为封建时代的夫妇关系,妇随夫荣是天经地义的,妻子的荣辱贫富都系于丈夫一身。据说,吴嘉纪的妻子王睿,也长于文辞,有《陋轩词》之作,可见是个颇有才气的女子。然而,因吴嘉纪身处贫贱,故令她也饱受了生活困苦的煎熬。从这个意义上说,此诗是一种自责和无可奈何的自我解嘲。同时,它也是对不合理的社会现实的控诉,是一个正直知识分子对社会的谴责。如果说吴嘉纪曾写过不少反映民生疾苦的诗篇,记录了当时一幅幅惊心动魄的真实画面,从而揭露了黑暗的社会现实,那么,这首诗就是通过对自己贫困生活的写照,鞭挞了清初统治者对有志知识分子的摧残与压制。从中我们看到的是一种扭曲了的爱情表达方式,没有卿卿我我的绵绵情意,只一腔真情于悲愁中显然可见,读来恻恻感人,令人难忘。
(王镇远)
送吴仁趾(其一)
吴嘉纪
凤凰台北路迢遥,冷驿荒陂打暮潮。
汝放扁舟去怀古,白门秋柳正萧萧。
【赏析】
吴仁趾是吴嘉纪最为志趣相投的朋友,也是足可与他并驱的诗人兼篆刻家。沈德潜《清诗别裁》以为,嘉纪诗“以性灵见”,仁趾诗“以情韵见”,“几于莫能相尚(上)”,时人目之为“二吴”。
“二吴”相聚,论诗谈艺,正有说不尽的乐趣。尽管嘉纪既老且穷;仁趾虽然年轻些,却也一样“草阁蓬门”,常被“东邻”笑为“悬鹑子”。但在“菊开漫漉陶潜酒,月出须烹陆羽茶”中相对,倒也一样傲气十足、旁若无人(见《吴仁趾复移家来广陵》)。
但此刻这两位朋友却要暂时相别:吴仁趾将去南京,嘉纪则还得客寓扬州,于是嘉纪特作二首七绝送行,这里选的是第一首。
扬州距南京并不很远。而且仁趾往游南京,也不是戴罪流徙、一去不返。令人惊异的是,嘉纪的送别诗却写得极为凄冷。“凤凰台北路迢遥”,起笔即是牵念不尽的叹息。“凤凰台”在南京南门内新桥西,乃为南朝元嘉年间秣陵王所建。从扬州去凤凰台,船行不过二百余里,实在也算不得怎样“迢遥”。诗人偏要夸张其辞,难道心境就那么不怿?“冷驿荒陂打暮潮”,则把友人的去处,渲染得更苍凉了。诗人想象,当仁趾披着苍茫的暮色,在途中舍舟登岸;冷落的驿站里,只摇曳着他孤长的身影,本已教人寂寞难耐了。更还要听那幽幽的江水,一次又一次拍打荒坡的潮声,岂不愈加增生几分排遣不去的愁绪?
诗写到这里,已把旅途的凄凉和落寞景象写尽。那么到了南京,在这江山形胜的东南大都市,友人总该在登临流览中,得到些慰藉或快意吧?然而也不:“汝放扁舟去怀古,白门秋柳正萧萧”!“白门”本指南朝宋都城建康西门。西方属金,金气白,故称白门。后世遂借以代称金陵(南京)。当友人乘着一叶扁舟来到南京,去凭吊这六朝繁华的千年古城,去缅怀如烟云般消逝了的无数往事时,又有什么可以带给你安慰的呢———坐断东南的孙吴政权,在“一片降幡出石头”中亡了;靠淝水之战的胜利苟延残喘的东晋王朝,最终被刘裕夺走了江山;接着一百七十年间,齐代宋,梁灭齐,陈灭梁,在内乱外患中演出了多少兴亡闹剧!最后的陈后主,亦只荒淫靡乱了短短七年时光,便在轻荡的《玉树后庭花》歌舞中亡了国。你要“去”到石头城上“怀古”,就只会引发这“前三国,后六朝,草生宫阙何萧萧”(高启《登金陵雨花台望大江》)的哀慨和伤怀,又哪能得偿一丝慰藉和快意?你不妨倾耳听听,就是那满城的绿柳,而今也都正向着凄厉的秋风,而“萧萧”悲哭着呢!
一首寻常的送别诗,却用了如此“孤冷”的笔墨,来渲染去处的凄凉和伤情,难道只是为了抒写普通的离情别意?当然不是。明清之际的诗论家,都讲究作诗须着“诗眼”。这首送别之作的“诗眼”着于何处?我以为全在“怀古”二字上。友人的去处是南京,南京固然是千年以前的六朝古都,更是二十年前方始倾覆的晚明“南都”。以一位先朝遗民,而去到早已沦落的晚明故都“怀古”,那心境究竟是苦、是悲?一叶扁舟,既载不动友人触景伤神的哀愁;则二百里之旅程,在满腹悲怆中行驶,能不显得分外“迢遥”?当友人在苍茫的暮色中,听那“冷驿”外时时拍击“荒陂”的江潮之声时,那潮声不也如挟带着故明王朝沦亡的无限遗恨,一次又一次撞击在友人荒凉的心“陂”上,而激得他堕泪伤心?带着如许凄怆登临故都石城,眺望秋风萧萧中的“白门”残柳,又将增添几多历史兴亡的哀慨,和“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的伤情!正因为如此,诗人在此诗其二中,要凄凄地呼劝友人“秋山绕郭尽堪游,莫宿城西孙楚楼”了———因为在那样的地方“思旧”,实在是“乌啼残月不胜愁”的呵!
在悬想中展开友人远行的凄凉之境,借送别之辞抒故国沦亡之悲,却又含蕴不露,只在关键处稍加点示即悠然收止。这正是《送吴仁趾》(其一)在艺术表现上的一大特色。读者倘若只把它视为一首寻常的送友之作,当然就难以理解,它为何写得如此凄怆了。
(徐旭文)
赋得对镜,赠汪琨随新婚(二首选一)
吴嘉纪
洞房深处绝氛埃,一朵芙蓉冉冉开。
顾盼忽惊成并蒂,郎君背后觑侬来。
【赏析】
这首七绝构思出一幅“对镜”小景,细致地描写了新婚女子于洞房花烛后的喜悦、羞涩的神态,同时表现了小夫妻亲密无间的爱悦之情。诗写得十分集中,如同电影镜头始终对准“洞房深处”这一特定空间,并记录下新娘照镜梳妆过程中的动作、神情。诗虽短小,却写得曲折而有情趣,此乃得力于诗人善于捕捉生动的细节以及设计简单“情节”的表现技巧。
“洞房深处绝氛埃”,诗先着力描写出洞房这特殊空间环境的美妙之处,那里雅致、宁静、清洁,如同供鸳鸯休憩的一湾清水,是新婚夫妻的一块圣土。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中,“一朵芙蓉冉冉开”,诗推出的是新娘照镜梳妆的画面。“一朵芙蓉”比喻新娘美丽的容貌,如同一朵出水莲花,清丽娇艳。“冉冉开”的细节,描写新娘对镜梳妆动作之轻缓,以及逐渐打扮得更加迷人的过程。而她那新婚次日晨起时的羞涩心态,亦在“冉冉开”中细致地表现出来。诗题云“赠汪琨随新婚”,则写洞房不能遗忘新郎汪琨随。“顾盼忽惊成并蒂”一句即引出了新郎,但仍从新娘“对镜”的角度来表现,这样写不仅切题,而且巧妙。“顾盼”的细节传神地写出新娘此刻的喜悦乃至得意之状,她正沉浸在顾影自怜的心境中,为自己的美丽所陶醉;但她突然吃惊地发现镜中的“一朵芙蓉”变成了“并蒂”。“并蒂”即并蒂莲,常用来比喻好夫妻。它亦与“一朵芙蓉”相呼应。这个富有喜剧意味的情节,使诗显得波澜跌宕,为“洞房深处”增添了新婚的情趣,并造成小小的悬念:为何忽然镜内“成并蒂”了呢?末句“郎君背后觑侬来”即是答案。“觑”,偷看;“侬”,女子自称。此句采取的是新娘独白的口气,十分准确地传达出新婚女子娇憨、幸福的声情;而新郎背后“觑”的调皮的嬉戏细节则生动地写出他对美丽新娘的爱悦。这是一对多么幸福甜美的新婚夫妻啊!
诗中新婚夫妻双双“对镜”的过程是短暂的,但表现的新婚夫妻爱情的滋味却是隽永的。此诗语言比较平浅,有民歌风味,具有语近情遥之妙
(王英志)
船 中 曲
吴嘉纪
侬是船中生,郎是船中长。
同心苦亦甘,弄篙复荡桨。
【赏析】
诗人吴嘉纪某次从家乡东淘去邵埭,途经邵伯湖,其地又有上河、下河,为水陆之汇,故拟舟人所唱的船歌,写下了十一首《船中曲》,这就是其中之一。
船歌往往是男女青年表达爱情的一种方式,古今中外都不乏其例。大概是因为行船生活的单调,水乡风光的美丽,遂令那些水上人家的少男少女们养成了爱对歌交友的习惯,歌声也便成了他们宣泄爱情的手段。另一方面,也许是那不尽的流水,易勾引起人们剪不断的相思,所以船歌的内容尤以抒写爱情为多。这首也是如此。
诗很短,也很明白,毋须多作诠释。“侬”就是女子的自称,全篇以她的口吻写出,她和意中人双双出生在船上,长在船上,可见是一对两小无猜的情侣。这里“侬是”二句用了所谓“互文”的手法,其实“船中生”与“船中长”是兼指“侬”与“郎”而言的。船夫的生活风里来、雨里去,辛苦异常,然女子说:只要你我心心相印,苦也变甜。这便是爱情的力量。“同心苦亦甘”五字将他们爱情的诚笃表现无遗。最后“弄篙复荡桨”之句是一个比兴,虽仅是驾船的两个普通动作,却也暗喻两人齐心协力,自可同舟共济,闯过各种生活的急流。一般诗的比兴用在开头,而此诗却用在结尾,令诗意回味无穷。
林昌彝的《海天琴思录》中说:“乐有天籁、地籁、人籁,诗亦有天籁、地籁、人籁。近代国初诸老诗,吴野人,天籁也;屈翁山、顾亭林,地籁也;吴梅村、王阮亭、朱竹垞,人籁也。”所谓天籁,就是指其诗自然流露,不加雕饰,如此诗就纯似舟中人歌,直抒胸臆,感情强烈,语言质朴,如出水芙蓉,清新可爱,非亲身了解船夫生活、熟知船歌者不能道。
(王镇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