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龄

【诗人小传】

(1640—1715) 字留仙,一字剑臣,别号柳泉居士,世称聊斋先生,山东淄川(今淄博)人。早岁即有文名,深为施闰章、王士禛所重。但屡应省试皆落第,七十一岁始成贡生。除中年一度在宝应作幕客外,都在家乡为塾师。家境贫困,对人民生活有一定的接触。能诗文,善作俚曲。短篇小说集《聊斋志异》主要运用唐传奇小说的文言体,通过谈狐说鬼的表现方式,对当时的社会、政治多所批判。相传他作《志异》时,设烟茗于门前,强邀行人谈说异闻,以为粉本,积二十余年而书始成。他又有《聊斋文集》、《聊斋诗集》、《聊斋俚曲》和关于农业、医药等通俗读物多种。

次韵答王司寇阮亭先生见赠

蒲松龄

志异书成共笑之,布袍萧索鬓如丝。

十年颇得黄州梦 [1] ,冷雨寒灯夜话时。

【赏析】

蒲松龄早岁即有文名,但屡试不第,为了谋生,到淄川西铺缙绅毕有际府中“坐馆”。教书之余,搜奇索异,写成《聊斋志异》。当时文坛领袖王士禛为父母迁葬事回故乡新城,顺道来毕家作客,得知此书,秉烛夜读,赞赏不已,在卷后题诗曰:

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

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时。

蒲松龄读诗后,深感王士禛是他一生中难得的知音,便和诗酬答。和诗,即作诗与别人相唱和,大致有不限定和韵与限定和韵两种方式。蒲松龄采用的是后者,即“次韵”,依照所和诗中的韵及其用韵的先后次序写的。王士禛上述题诗韵脚依次为“之”、“丝”、“时”三字,蒲松龄的和诗韵脚亦依次用这三个字。

王士禛头两句诗大意说,《聊斋志异》这部书是在瓜棚豆架之下谈狐说鬼,内容是“姑妄言之姑听之”的荒诞离奇的故事。蒲松龄和诗于是这样写道:“志异书成共笑之”。正因为《聊斋志异》写的都是荒诞不经的狐鬼故事,所以人们“共笑之”,以为仅是一部供人茶余酒后闲聊消遣的玩意儿,而觉得可笑。更为世人所“共笑”者,是写这种书的作者,大概吃饱饭闲得无聊吧?

在当时,蒲松龄写作《聊斋》,以正统自居的文人都嗤之以鼻,不屑一顾。就连好友张笃庆也不能理解他,认为他的这种创作是“谈空”、“说鬼”,影响举业(科举)的上进,劝他终止这种无益的劳动。长期来,蒲松龄的心情是寂寞的。“布袍萧索鬓有丝”,诗人在世人的嘲笑声中,展示出一幅自我肖像:书是写成了,自己依然一介布衣,穿着布袍,景况萧索,双鬓须发都变成银丝了!干这样的“傻事”,又怎怪世人不“共笑之”?

然而,谁能想到,我蒲松龄这部倾注毕生精力的作品如今竟蒙一位大人先生见赏,亦足慰平生矣!王士禛赠诗后两句说:“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时”,这位文坛巨子看出《聊斋》真正的价值,他说:料想书的作者(指蒲松龄)当是看透了现实社会的黑暗,因而“厌作人间语”吧,看来此人颇有点像唐代怀才不遇的诗人李贺那样爱听那“秋坟鬼唱”呢!李贺《秋来》诗云:“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王士禛借李贺故事隐隐约约点出《聊斋》是蒲松龄一生不遇的愤世之作。

人之相知,贵相知心,蒲松龄对王士禛自有一种知遇之感。因此他在和诗中带着几分自得地写道:“十年颇得黄州梦,冷雨寒灯夜话时。”王士禛在原唱中对蒲松龄的高度评价(把他比李贺),蒲松龄在和诗中不便直接提及,便巧妙地呼应王士禛原唱首句诗意。原来王士禛“姑妄言之姑听之”这句诗,暗用了苏东坡在黄州强人谈鬼时说的一句话。据《避暑录话》记载:“子瞻在黄州及岭表,每旦起,不招客相与语,则必出而访客;所与游者,亦不尽择,各随其人高下,诙谐放荡,不复为畛畦。有不能谈者,则强之说鬼。或辞无有,则曰姑妄言之。于是,闻者无不绝倒,皆尽欢而后去。”蒲松龄“十年颇得黄州梦”这句诗,话说得很轻松,又很有分寸,毫无一点自夸之意。大意是说,我写“聊斋”,只不过像苏东坡谪居黄州时那样,有喜欢听人说鬼的僻好罢了!“颇得”二字却又带有一点自豪的意味,这二字不仅表现自己在“搜奇索异”方面颇下了一番功夫,更有一种自得的神气,暗暗回报王诗的后两句,因为在世人“共笑之”的氛围中,有知友的理解和鼓励,我心中才感到一种成功的兴奋和快慰呀!

蒲松龄和诗的结句“冷雨寒窗夜话时”,告诉友人书中这些类似“黄州梦”的鬼故事,都是在冷雨寒灯之夜与人闲聊时收集起来的。据有关记载,距淄川西铺一里之外有柳泉(因泉旁有一棵亭亭如盖的百年柳树而得名),地处通往县城的交叉路口,南北东西来往过客都打这里经过。蒲松龄为搜集创作素材,便在柳树下铺下席子,准备好烟茶,行人过来,就留人家歇歇脚,谈谈各地见闻和听人说狐谈鬼,听罢,把有趣的就写出来,久之,积少成多,集成《聊斋》一书。和诗不实写这一过程,而是另行安排在一个“冷雨寒窗夜话”的氛围中。自然这种氛围更适合谈狐说鬼。同时也照应了上句“萧索”境况,传达出几分凄凉,暗示了他的创作生涯是在“冷雨寒窗”的家境和冷峻的社会现实中进行的,耐人寻味。

蒲松龄从柳泉“采风”到《聊斋》最后定稿,整整经过四十个寒暑,这首次韵之作正是他一生清苦的创作生涯的写照。据蒲松龄同邑人王培荀《乡园忆旧》说:“吾淄蒲柳泉《聊斋志异》未尽脱稿时,渔洋(即王士禛)每阅一篇寄还,按名再索,来往书札,余俱见之。亦点正一二字,颇觉改观。”后来,王士禛官至刑部尚书,位列九卿,仍然继续与蒲松龄交往。在当时“文以人传”的社会风气下,王士禛对《聊斋志异》的赏识,对蒲松龄坚持创作起了很大的鼓舞作用,对后来这部不朽著作的广泛流传也起了积极影响。蒲松龄很赞赏王士禛“虽有台阁地位,无改名士风流”的风度,的确,这在封建士大夫中是难能可贵的。

(铁 明)

注 释

[1].黄州梦:一作“黄州意”。

喜雨口号

蒲松龄

一夜松风撼远潮,满庭疏雨响潇潇。

陇头禾黍知何似?槛外新抽几叶蕉。

【赏析】

蒲松龄家居山东淄川(今淄博市)。清代,这地方水旱频仍。他出生的1640年,山东数月无滴雨,粮价飞涨,人可明码标价出卖。1682年淄川又旱,六月始雨,继之以涝灾。1704年淄川再遭旱灾,蒲松龄曾作诗以纪其事,有“市中鼎炙真难问,人较犬羊一倍廉”(《饭肆》)之句。在《旱甚》一诗中他写道:“大旱三百五十日,陇上安能有麦禾?报到公庭犹不信,为言庭树尚婆娑。”官吏接到旱灾报告,竟然说:“我庭院里的树木长得这样繁茂,哪有什么旱灾?”有的封疆大吏更为卑鄙:“二麦全枯谷未耰,流金烁石旱无休。年丰尚有中丞报,犹缓君王东顾忧”(《邸报》)———他们把大旱荒年谎报为大丰收,隐瞒灾情,讨皇帝的欢喜。向来关心民间疾苦的蒲松龄面对这种情况,忧心如焚。在旱灾中,他天天望雨、祈雨;一旦得雨,便欢喜雀跃,诗情潮涌。这首《喜雨口号》即其一例。“口号”是古人常用的诗题,意为不假修饰、随口吟成的诗。因为随口吟成,这种诗多为短制。

诗题《喜雨》,诗眼不在“雨”字而在“喜”字。“雨”是实景好写,“喜”为心情难描。心情不以具体的物质形态而存在,这首诗便全用虚笔。先看首句。下雨前多有大风,这诗便先从写风势入手。大风吹过松林,呼啸声如怒涛排壑,古称“松涛”,因此说“一夜松风撼远潮”。“撼远潮”三字,既写出风声摇天撼地之势,又含风至如潮涌波卷之威,写得有声有色。“撼远潮”自非目睹,乃出于想象。但淄川东滨渤海,闻风声而联想到海上波涛,便与他人诗作中泛泛之言不同。再说,“潮”和“雨”都是水,“撼远潮”又暗透下句“雨”字,意脉连贯,不露痕迹。何况,这“一夜松风”,还表现出了诗人枕上闻风祈雨、彻夜难眠的心态。因此说,这首句一起,不但有声有势,而且有人有情。前文说“喜为心情难描”,诗人入笔就把这难描的心情写活了。

一句写风,因声见势,是虚笔;次句写雨,满庭潇潇,仍状其声,依旧虚写。说“疏雨”而不说“骤雨”,可见这雨随风润物,不是倾盆暴雨。这样就进一步把“喜雨”的“喜”字表现得格外饱满。

前半幅两句实景虚写,后半幅写雨中心理活动,更是虚处传神。大旱得雨,诗人想到的首先自然是关系人民生死的“陇头禾黍”而决不会是“槛外芭蕉”。但他身居宅院,四围一片潇潇;心情纵然急切,却一时无法到陇头看望禾黍,看到的只有这槛外芭蕉。芭蕉既抽新叶,禾黍复苏自在意中,这便是诗家常说的“不写之写”。而且,把要表现的主体事物推到诗外,以其所见写其所未见,在艺术构思上已自胜人一筹。用疑问表肯定,自问而不自答,让读者思而得之,更可见出诗人的艺术匠心。“知何似”三字,语淡情深,诗心摇曳,尤具神韵。眼观槛外芭蕉,心驰陇头禾黍,心理活动也历历如见。不言喜,那喜雨的心情更是充满诗行,流溢言外了。这就是前面说的“虚处传神”。试想,如果把“陇头禾黍知何似獉獉獉?槛外新抽几叶蕉”改为“陇头禾黍连天碧獉獉獉,槛外新抽几叶蕉”,把禾黍得雨后的情况说尽、说死,把喜雨的心情写明、写足,诗意岂非尽失,诗味岂不索然?须知,“连天碧”纵然夸张,总有限度;“知何似”却是一个未知数,它可能是无限大,它可以引发人们的无穷想象。于此可见:超妙与平庸,灵活与板滞,风神摇曳与平铺直叙,在艺术效果上有多大的不同。

(赖汉屏)

〔注〕文中所述旱灾情况及蒲松龄诗,均转引自马瑞芳《蒲松龄评传》,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

夜 小 雨

蒲松龄

短更长更愁絮絮,三点两点雨星星。

雨声不似愁难断,颠倒匡床月入棂 [1] 。

【赏析】

这首七绝短诗,抒发了作者萦心绕怀的愁思。

开头两句,点明雨夜,顿入愁境。短更长更,愁絮绵绵,更由短渐长,表明诗人孤愁萦怀,难以入眠已经多时了。三点两点,雨声零落,雨点由三到两,可见雨声愈来愈疏。三点两点的雨声,只有在更深夜静之时,不眠之人,才能听得见。入夜容易使人思绪万端,牵动愁肠,淅淅沥沥的雨声更使人愁上添愁,不堪其苦。第三句则把抽象的愁思具体化,说雨声不似愁思那样难断,正面说雨声,其实意落反面,侧写了愁思比雨声细密绵长,这比直接描写更富有表现力,使愁思具体可感,更深刻生动,此所谓“诗有正写不出,须用反击始透者”。如此绵密不绝的愁思,直教诗人无计可除,辗转反侧,不能安席。这时,月入窗棂,清冷幽绝的月光照着不眠的诗人,结语余音袅袅,回味不尽。

诗缘情而发,直抒胸臆,不务雕饰,不尚典丽,其朴实自然的风格,在当时是别树一帜的。

(黄 洽)

注 释

[1].匡床:亦作“筐床”,方正而舒适的床。《淮南子·主术训》:“匡床蒻席,非不宁也。”高诱注:“匡,安也;蒻,细也。”诗中指一般的床。棂:阑干上或窗户上的格子。


邵长蘅吴 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