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 燮
【诗人小传】
（1627—1703） 字星期，号己畦，吴江（今江苏苏州市吴江区）人。康熙九年（1670）进士。官宝应（今属江苏）知县，因伉直忤巡抚慕天颜，落职归。遨游四方。晚居吴县之横山，人称横山先生。所作《原诗》是清代著名诗论著作。论诗以杜韩苏三家为宗，王士禛称其诗古文“镕铸古昔，能自成一家”。所作诗文，刻核有法，意必钩元，语必独造。著有《己畦文集·诗集》等。
客发苕溪
叶 燮
客心如水水如愁，容易归舟趁疾流。
忽讶船窗送吴语，故山月已挂船头。
【赏析】
苕溪是流经作者家乡吴兴的一条水名。看来诗人离家很久了，即使不是“少小离家老大回”，至少也是乡音久违。所以这时归心如箭。
“客心如水水如愁，容易归舟趁疾流。”写出一种特殊的旅况，即行者归心似箭，而行程又一帆风顺，不是“三朝三暮，黄牛如故”，字里行间只是一个“快”字。首句两个“如”字写出两个比喻，有顶针之妙，还有回文之妙：客心就是客愁。“客心如水水如愁”便是客愁如水，水如客愁。两个比喻中，本体、喻体互换，大有不知愁多还是水多，不知愁长还是水长的意味。这就把“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李煜）、“无边丝雨细如愁”（秦观）两种意思熔融一句之中。读下句，读者还会发现上句的取喻，还有不知客心与水孰快一义：“容易归舟趁疾流。”客子归心似箭，本来迅快，而苕溪水流似更迅快，所以“归舟趁疾流”大有顺利之感。真“乘奔驭风不以疾也”（郦道元）。
“忽讶船窗送吴语，故山月已挂船头。”下联两句写船已到家的瞬间感受。既是归心似箭，到家应高兴才是，何来“忽讶”？原来是想象不到船有这样快呀！尽管“容易归舟趁疾流”，已表明船行甚速，但客子还是没有想到旅程这样顺利。这反过来说明他的乡思很切，到家都不敢相信。反常的表现又恰恰合于人们普遍具有的一种疑虑心理。同时，苕溪归程太令人愉快了，所以客愁有所转移，一时没有想到，船就忽然停了，只听得舟子高唱：“到站了！”使诗人觉得太突然，几乎承受不了这种突如其来的愉快。然而，第一个证实的信息便是“船窗送吴语”，那是家乡话呀！在中国的方音中，吴语是最轻柔软媚的一种。可爱的家乡话，在客子心中，将掀起何等的激动！第二个证实的信息则作用于视觉，这时诗人把头伸出窗外，看到明月照着吴兴城的夜景，太迷人了！客子心中，又将何等激动！最有意味的是诗人偏不写月照故山的情景，而只说“故山月已挂船头”。仿佛故山月与他乡月有什么不同似的，仿佛他能一眼认出故山之月似的。耐人寻味。这正是“月是故乡明”（杜甫）呀！到家的愉快感觉，便由此和盘托出了
（周啸天）
梅花开到九分
叶 燮
亚枝低拂碧窗纱，镂云烘霞日日加。
祝汝一分留作伴，可怜处士已无家。
【赏析】
“梅花开到九分”这个题目就很有意思。如开到十分，便是全盛了。古人很早就明白满招损，盈必亏，物极必反的道理。全盛的梅花接着便会凋零的。所以慧心的诗人宁愿花只半放，以蓄其开势，有道是：“山脚山腰尽白云，晴香蒸处画氤氲。天公领略诗人意，不遣花开到十分。”（元璟《马家山》）花取半放，诗亦取不尽，是其妙处。叶燮此诗亦从九分著意，寓惜花之心情，是一首富于情韵之作。
“亚枝低拂碧窗纱，镂云烘霞日日加。”二句写作者窗外园中之梅，花开日盛。“亚枝低拂”句虽是写临窗梅树，没有清浅的溪水，却仍具疏影横斜之意。诗人形容花色的明艳，常引云霞为喻，“镂云”偏重写花的质感轻盈匀薄，“烘霞”偏重写花的颜色艳丽鲜明。“日日加”则是从含蕊到吐放，渐渐盛开，不觉已“开到九分”。再下去便要开到全盛即“十分”。开到十分的花朵固然美丽无以复加，但诗人还是宁愿它保持九分的势头，接下去便写这种祝愿。
“祝汝一分留作伴”，这也就是“不遣花开到十分”的意思。留一分保持九分，就可以长久与人为伴了。至于留作谁伴，那是语有出典的。盖宋代处士林逋，杭州人，少孤，力学而刻意不仕，结庐西湖孤山。时人高其志识，赐谥和靖先生。逋不娶无子，所居多植梅蓄鹤，泛舟湖中，客至则放鹤致之，因谓梅妻鹤子（据吕留良《宋诗钞·林和靖诗钞序》）。“祝汝一分留作伴”便是就以梅为妻的林和靖作想，然而林和靖早已作古，故末句云：“可怜处士已无家。”处士既已无家，那么梅花还留一分何为呢？所以末句实际上又暗含对第三句的否定。其实花开花落，自有规律，“祝汝一分留作伴”只是主观上的美好想法。无论处士有家无家，梅花既开到九分，也就会开到十分，其花期已就过得差不多了。而诗中却从梅花的有伴无伴，处士的有家无家作想，写得一波三折，一唱三叹。也就将诗人的惜花心情，于此曲曲传出，极富情致，几令人“不忍卒读”（沈德潜）。所以高妙。
（周啸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