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执信
【诗人小传】
(1662—1744) 字伸符,号秋谷,晚号饴山老人,山东益都颜神镇(今属淄博市)人。康熙十八年(1679)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官至右赞善。因于佟皇后丧葬期间观演《长生殿》被革职,终身不仕,徜徉林壑数十年。他是当时诗坛盟主王士禛的甥婿,然论诗与渔洋异趣,作《谈龙录》,标举“诗之中须有人在,诗之外须有事在”,以意为主,言语为役。所作诗思路劖刻,深沉峭拔,亦不乏反映民生疾苦的篇什。著有《饴山堂集》、《声调谱》等。
昭阳湖行书所见
赵执信
屋角参差漏晚晖,黄头闲缉绿蓑衣。
倦来枕石无人唤,鹅鸭如云解自归。
【赏析】
昭阳湖就是天下早已知名的微山湖,它处于江苏省与山东省的交界处,东面正对微山,是一处风景秀丽、物产丰饶的地区,有人将它与江南作比,称“分明清景似吴淞”,可见其美。这一组诗是诗人路过昭阳湖时所作,本诗是其中第三首。这首诗描写黄昏时昭阳湖畔渔民的日常生活小景。全诗突出了一个“闲”字,着意表现渔民悠然自在的生活。第一句写晚晖。渔村的房屋参差不齐,夕阳从屋角之间透下来,“漏”字用得很传神,一幅闲静的渔村图画宛在目前。假使此时村落繁杂,人影晃动,漏下的余辉就不易发现,所以开句就让人感觉到闲适的气氛。
第二句写人。一位老人坐在那里编织蓑衣,显然是位老渔翁,闲着没事,所以悠然自在地补蓑衣,与其说是做事,不如说在享受这一番黄昏的宁静和闲趣,句中的“闲”字更点明了这一点。夕阳之下,一位老人面湖而坐,身披金色落晖,本身就是一幅绝美的图画。
第三句进一步描写渔民的生活细节。繁忙固然令人疲倦,闲暇也会使人感到倦意,这大概因为年龄大了,容易困倦,另一方面也因为环境太安静,太舒适了,有催眠的作用。老人想睡就睡,随便找块石头就是枕头,没人打扰,更无人唤醒他,一切随意所适。“无人唤”正好与“闲”字相呼应,把老人的生活描写得极其悠然自得。
末句写鹅鸭归还。从直接的意义看这是对第三句的呼应,一切都自成规律,不用操心,你看,湖中的鹅鸭自己结队成群地归来了,不用呼也不用赶,所以人们才能放心地枕石而眠呀。从更深的一层意思去看,这是进一步表现闲适的气氛,诗人暗用了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的句子,“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鹅鸭大概习惯了这种昭阳湖畔的自在的生活,像林中的鸟儿一样,早出晚归,没有人为的约束和勉强,渔村的家禽也像主人,一切都是那么自由,那么富有诗意。
当然,昭阳湖渔民的实际生活很可能并非如描写的那样悠闲和舒适,但是诗人却通过对一个景象的观照伸发了自己的想象,他美化了渔村生活,表达了自己的理想。应该说理想是人类最美好的情感之一,即使注重现实的诗人有时也不免会产生美好的遐想的,现实主义诗人赵执信写下这首诗就说明了这一点。
(王小舒)
望匡庐不可见
赵执信
香炉烟散半湖云,舟入荷陂水又分。
却羡沙头双白鹭,潜随明月过匡君。
【赏析】
诗题《望匡庐不可见》,诗眼在一个“望”字。四句诗,首句写望中迷濛之景;次句写望之弥远的惆怅心态;三四句写极望之情。在章法上,与杜甫《望岳》相仿佛。“望”的立足点在小船。诗人舟行波阳湖,远望庐山而不及登临,诗写的就是这种眼里烟云,望中心境。
庐山在南,波阳湖在北,距离那么远,如何把两者联系起来,以表现“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心情呢?诗人选用了烟云、白鹭、明月三者作介体,构思很具匠心。首句“香炉”指庐山香炉峰,“湖”即波阳湖。“香炉烟散半湖云,”以烟化云、云飘湖上,巧妙地联结两地。其实香炉峰因终年云雾缭绕而得名,并非真有仙人在山上烧香以散发烟雾。诗人却从“香炉”二字生发联想,悬拟出炉中瑞烟千顷,散入波阳,化作半湖云霭,概括地写出雾里庐山,暗点题中“不见”二字。不见庐山,固然令人失望;但眼前这半湖云霭,既是香炉峰上飘来的烟雾,也就算略亲山色,堪慰远怀了。这个起句,把庐山写得似远似近,依稀仿佛,很有情韵。
第二句“舟入荷陂水又分”,“荷陂”是湖中多植莲藕之地,“水又分”指诗人乘坐的船经过荷陂后将另入港汊河道,距庐山愈行愈远。“又”字写出瞻望弥切的心情。这一二两句,写望中湖光山色,移步换形,很有层次。
三四句“却羡沙头双白鹭,潜随明月过匡君”,极望生情,翻出一个新的境界,是全诗警策之所在。“却羡”二字,紧承上句作一陡转。舟行水分,愈走愈远,因望之不见而羡慕白鹭。这一双白鹭有幸,得潜随明月,飞入匡庐,去看望(过,看望之意)匡君(匡庐)。白鹭之有幸,正反衬出自己身不能至的惆怅。这里,诗人用“白鹭”、“明月”把波阳、庐山两地联结。其实他在湖上,所见之物,决不仅仅白鹭而已,何以诗人单单选了“白鹭”这一意象入诗?又为什么说白鹭“潜随明月”?难道诗人仅仅出于写实,他看见的确实是一双白鹭?或因白鹭之飞不闻声,乃云“潜随明月”?或者说,诗人心有所属,意有所动,故而托此白鹭明月之意象以展示诗心?这是赏玩这首诗时值得留心的地方。否则,这首诗的佳胜,就难以品味了。
要说清这个问题,得从前人使用“明月”这一意象说起。李白遥寄王昌龄的诗说:“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李白怀友之心托诸明月,是因为其心皎洁,其意幽深,其情浩瀚,而这时王昌龄正蒙不洁之名,因此以明月为愁心的载体,使情与物融汇,互为表里,互相衬托,以取得和谐统一的艺术效果。王安石《泊船瓜洲》说:“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他何以能预见还家之日,必定是晚上,而且一定在月下?窥其诗心,也是用明月之皎洁以衬出自己“此心如月”的情操,独来独往、不矜不伐的气质。由此可见,诗中明月,往往不仅是客观物象,而是一种意象。
这就回到赵执信这首诗中“双白鹭”和“潜随明月”的义蕴上来了。“白鹭”之形近鹤,是一种高视独步、纯洁、高雅的禽鸟。这一双白鹭托身于洁白的沙洲之上,更显出“拣尽寒枝不肯栖”的节操;这白鹭潜飞入山,“潜”字见其不矜不伐的安详意态;随明月偕行,更见出一片圣洁澄明。白鹭之高洁,皓月之澄明,匡庐之神圣,三者融合,铸就了一个崇高圣洁的意境。诗人自削职后,或漫游,或乡居,其心如水,其志如月;现在对白鹭潜飞而兴羡,正因为他清白的胸怀与潜飞的白鹭这一意象和谐统一,物我交融。这正是这首小诗最耐咀嚼品味的地方。
(赖汉屏)
金陵杂感六首(选一)
赵执信
深宫《燕子》弄歌喉,粉墨尚书作部头。
瞥眼君臣成院本,输他叔宝最风流。
【赏析】
雍正二年初春,赵执信为儿子赵庆到金陵(今南京)完婚,在凭吊金陵历史遗迹时,抚今追昔,颇多感慨,写下了组诗《金陵杂感》。原诗共六首,这里选的是第五首。诗作是以南明王朝的覆灭为题材的。清兵入关后,福王朱由崧在金陵建立了南明王朝。从当时形势看,南明本可坚守江淮,徐图北伐,并进而收复失地。但种种原因使这个一度为南中国人民所属望的政权,仅仅支撑了一年便土崩瓦解了。这个戏剧性的历史变化引起了清初不少文人学者的兴趣,他们从不同的途径企图说明南明王朝迅速崩溃的必然性,赵执信的这首诗也是就此有感而发的。诗中对南明小朝廷的荒淫进行了辛辣的讽刺和鞭挞,并把弘光帝朱由崧与南朝陈代的亡国之君陈叔宝相比。作者显然是主张昏君、权奸亡国论的,这固然有一定的历史局限性,但也确实道出了南明迅速瓦解的一个重要原因。
诗的开头两句就描绘了南明君臣的反常作为:“深宫《燕子》弄歌喉,粉墨尚书作部头。”《燕子》指传奇剧本《燕子笺》,“尚书”指《燕子笺》的作者阮大铖,他本是明末天启年间的阉党余孽,南明政权建立后,又依附宰相马士英做了兵部尚书。“部头”又称班头,是戏班的主持人。这两句的意思是:兵部尚书阮大铖亲率演员,粉墨登场,在弘光帝的深宫里卖弄歌喉,演唱他创作的《燕子笺》。当时正值清兵压境,南明政权危在旦夕,君臣本应运筹退敌之策,但弘光帝却大选俳优,在宫中演戏取乐;身为兵部尚书的阮大铖,此时更应统领军队抗击清兵,现在却当了演员的“部头”,这真是别有意味的莫大讽刺。更令人瞠目的是,正当南明小朝廷醉生梦死之际,却发生了“瞥眼君臣成院本”的沧桑巨变。南明君臣本来是在欣赏和表演别人事迹的,但歌舞之声犹在耳际,他们自己的荒淫事实却转眼之间被编成剧本(院本),成了被别人品评的对象,这可是他们所始料不及的。最后,作者以“输他叔宝最风流”一句作结,意思是:在建都金陵的历代帝王中,南朝陈代的陈叔宝要算是最荒淫的了,但若与南明的弘光帝比起来,陈叔宝还是要认输的。这种“水涨船高”式的讽刺显然比直陈手法要高明多了。
这首诗自始至终都是在讽刺南明小朝廷的荒淫腐败,但每一句又都自具特色,并不显得单调呆板。第一句可说是南明君臣荒淫生活的一个缩影,第二句则是其中的一个特写镜头;第三句突出了石破天惊的历史转折,第四句则是绝妙的比衬。如此环环相扣,层层推动,最后达到了历史反思的高度,这正是以历史为素材的诗作题中应有之义。
(杜道明)
萤 火
赵执信
和雨还穿户,经风忽过墙。
虽缘草成质 [1] ,不借月为光。
解识幽人意,请今聊处囊 [2] 。
君看落空阔,何异大星芒。
【赏析】
这是一首咏物诗。大家知道,好的咏物诗多有寄托,每借咏物以抒情言志,这样,诗的意境便不限于所咏之物本身而别饶他意。赵执信此诗也是如此。
诗的首联径用“赋”法,写萤火虫在雨中仍然执着地飞行,穿行于人家的窗户间;在风里它似乎将要被吹落地头,却忽又轻盈地越墙而过。二句以风雨中萤火虫的动态开篇,隐含赞赏萤火虫身虽细小但不畏风雨之意,也为下面颔、颈二联的发挥作了很好的铺垫。
颔联,诗人议论说:尽管萤火虫是由腐草化生出的,光芒微不足道,却终是自身的禀赋,并不屑于借光于高高在上的明月清辉。这里,诗人借写萤火虫表现了自己独立自主,不肯随人俯仰的孤高兀傲品性。此可谓“诗中有人”,萤火的形象正是作者的自我写照。读者如果联想到赵执信在妻舅王士禛名满天下之时,因在诗歌理论上见解不同而不愿执弟子礼以邀誉求名,便能更深刻地理解颔联的意境。
颈联二句,又用“比兴”手法。按《周易·履卦九二爻》:“履道坦坦,幽人贞吉”,梁寅《周易参义》说:“持身如是,乃君子不轻自售而安静恬淡者。”诗中幽人意盖从此出。诗人将萤火虫比作幽人隐士,说:我知道你的心意是不肯炫耀自己的,但现在请你还是暂且在囊中聚集起亮光,去照照黑沉沉的夜空吧,像车胤那样的贫寒之士多么需要你啊。“处囊”还兼有锥处囊中将脱颖而出这一层意思,是一语含双典,构思非常巧妙。
最后,尾联意承前句,诗人慨叹道:萤火虫如果升腾在夜幕漆黑的空旷高处,它的光芒与天上的大星又有什么区别?言外之意是大星在天而显高亮,萤火近地而显微茫,本是形势使然,非本来如此,正如人世卑微者之才具何必输与高贵者,但地位不同便决定了二者的命运不同。诗至此结束,而诗人的托物寄慨也已令读者深有感触。
赵执信的诗以“思路镵刻”(《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语)出名,本诗便体现了这一特色。王士禛写萤火有这样的句子:“萤火出深碧,池荷闻暗香”。便与赵诗明显异趣。
(庞 坚)
注 释
[1].缘草为质:崔豹《古今注·鱼虫》:“萤火,……腐草为之,食蚊蚋。”
[2].处囊:《晋书·车胤传》:(车胤)“家贫不常得油,夏月则练囊盛数十萤火以照书,以夜继日焉。”
归 舟
赵执信
望齐门外望青州,一室欢声入棹讴。
十幅风帆半城月,最难图画是归舟。
【赏析】
赵执信从二十八岁被削职还乡,到六十四岁退居因园(别墅),这期间是他的漫游时期,除断断续续地家居之外,主要是在外度过的。尤其是苏州,赵执信曾先后五次游历,最后一次竟一连住了四年。长期的漫游、客居生活,很自然地使他在晚年产生了叶落归根的思乡之情。雍正二年四月,赵执信携家人由苏州起身返里,这首诗就描绘了他们登上归舟时的喜悦心情。
“望齐门外望青州”。起首就切入正题,既点明了出发地点,又标出了回归之所。“望齐门”是苏州的东北门,据《吴越春秋》记载:“吴王为太子波聘齐女。女少思齐,日夜号泣,因乃为病。阖闾(吴王)乃起北门,名曰望齐门,令女往游其上。”作者以望齐门的历史故事来展示自己的思乡之切。“青州”乃作者的家乡山东益都,前后两个“望”字即浓墨重彩地勾画出作者对回归故里的渴望。然而齐女望齐而不得归,作者望青州却是可以实现的愿望,还有什么比久客他乡、一旦回归更令人激动的呢?因此这第一句就为全诗定下了欢快的基调。“一室欢声入棹讴”,就是这种欢快的生动而具体的体现。一家人因踏上归途而欢声笑语不断,而船家的歌声又与此汇成一片,更增添了喜悦的气氛,同时也点明了全家是乘舟而归,回应了标题。“十幅风帆半城月”,是紧承上句,使欢快的心情进一步升华:风帆片片,明月高悬,不仅是一幅极富诗意的优美画面,而且预示着全家此行可以一帆风顺,一路太平。想到这里,作者很自然地发出了这样的感叹:“最难图画是归舟”。因为图画只能画出眼前的具体景物,却很难画出归舟上人们的喜悦心情。这首诗只有短短四句,却既有实境描绘,又有想象展示,最后以议论作结,把合家喜归故里的欢乐推向了高潮。尤其是最后一句,不仅点明了主题,而且能以其深邃的美学意蕴令人回味不已。
(杜道明)
咏风鸢学江东体
赵执信
节候迁移物象分,春深城野见纷纭。
偶缘涂饰能成质,才有因依便入云。
线影暗凭童稚引,风声高逼帝天闻。
伤鸿病鹤知多少,息羽垂头合让君。
【赏析】
晚唐诗人罗隐的咏物诗往往寄意遥深,语含讽谕,他自号江东生,所以这类作品被称为江东体。赵执信这首咏风筝的诗就是仿效此体而作。
节候迁移,物象变换,春深似海的城郊之野,东风骀荡,诗人在此见到了飞飞扬扬的风筝。它是用纸做的,剪成了老鹰的模样,做起来十分简单,随意用色彩涂抹装饰便成了它的躯干;当它飞上天空,只须稍借风力就能直上青天,钻入云层。“偶缘”二句形容纸鸢的形成之速与升天之易,比喻那些本无根柢,徒有其表的人专靠夤缘而爬上高位。他们自鸣得意,耀武扬威,却殊不知正像一时得志的纸鸢那样,升降行止全凭孩子手中的一根引线,虽然它有时扶摇直上,甚至上达天庭,连天帝也如闻其声。“线影”二句暗喻那些依仗小人援引而志得意满者,尽管他们有时甚至接近到了最高统治者,但其实只是不学无术的可怜虫。最后两句撇开纸鸢,翻一层作结,说人间多少真正的鸿雁仙鹤却因遭际坎壈,敛翅垂头,而听凭纸鸢去向高空施展威风。这里显以鸿、鹤象征那些德才兼备的君子,因不屑奉迎权贵,无人援引提拔反而沉沦下潦,身处鄙贱。以鸿、鹤与纸鸢形成强烈对照,更令形象鲜明,寓意深刻。
赵执信论诗最推重清初的吴乔,服膺其“诗中须有人在”一语,而考吴乔这话的意思,即主要是指咏物之作必须有寄托,他的《答万季野诗问》中说:“如少陵《画鹰》,曹唐《病马》,其中有人。袁凯《白燕》诗,脍炙人口,其中无人,谁不可作?画也,非诗也。”可见所谓有人,就是指咏物诗中有人格的寄托。如杜甫和曹唐的诗虽为写鹰和马,但有深刻的寓意在,所以称为“有人”;袁凯的《白燕》虽为咏物名作,但仅意在穷形尽态,所以不足取。赵执信本人的咏物诗也大多托物寄兴,抒写怀抱,这首《咏风鸢》就是最典型的一篇。赵氏因《长生殿》案牵连而在朝中被革职除名,后半生过着隐居漂泊的生活,因而此诗中对依靠庸人援引而跻身朝廷者的讥刺与备受压抑的才德之士的不平,显然都基于他本人的亲身体会,在当时有着深刻的现实意义。
(王镇远)
道 旁 碑
赵执信
道旁碑石何累累,十里五里行相追。细观文字未磨灭,其词如出一手为。盛称长吏有惠政,遗爱想像千秋垂。就中行事极琐细,龃龉不顾识者嗤。征输早毕盗终获,黉宫既葺城堞随 [1] 。先圣且为要名具,下此黎庶吁可悲。居人遇直聊借问,姓名恍惚云不知。住时于我本无恩,去后遣我如何思?去者不思来者怒,后车恐蹈前车危。深山凿石秋雨滑,耕时牛力劳挽推。里社合钱乞作记,兔园老叟颐指挥 [2] 。请看碑石俱砖甃 [3] ,身及妻子无完衣。但愿太行山上石,化为滹沱水中泥。不然道傍隙地正无限,那免年年常立碑!
【赏析】
康熙二十三年(1684),作者任山西乡试正考官,自北京出发去太原,乡试结束后,又从太原南下,经太行山区,于年底回到故乡探亲。这首诗就揭露了他行经太行山一带时所见的一种怪现象———“思政碑”之虚伪与害人。
所谓“思政碑”就是封建时代为卸职的地方官在路旁立碑,歌颂其功德,又称“去思碑”。诗的一开头就单刀直入,从道旁之碑写起,十里五里便可见一座座碑亭,相互追随,好不热闹,“何累累”极言其多,“行相追”则分明对此有一种揶揄嘲笑之意。再细看那文字,遣词造句,千篇一律,事迹也大同小异,就像出于同一人之手,无非是称赞地方官的施行仁政,有德于民,人们将千秋万代地思念他,具体的事迹也都琐细无聊,前后不一,漏洞百出,难免遭到有见识的人之嗤笑。其内容不外乎是说他们如何及早地征收赋税,输送给上级政府,地方上的盗贼终被捕获,学校如何修整,接下来便是修理城墙。“征输”两句中连用“早”、“终”、“既”、“随”等表示时间的字,意在说明这已是老生常谈的套语,不读也可知其大意。“先圣”二句则鞭辟入里地抨击了这种现象,作者意谓地方官修葺学校,本是分内之事,但现在却成了邀取名誉的手段,那供奉于学宫中的孔子,岂不成了官吏们追名逐利的工具。先圣况且如此下场,百姓的备受欺凌也就更可悲叹了。
如果说自开头到“下此黎庶吁可悲”十二句是作者自己看碑的感受,那么以下便是通过居民之口来揭露立碑的危害。诗人拉住一位行人问那碑中之事,但他却对此茫无所知,连这位“长吏”的姓名都模糊不清。这正是对上文“盛称长吏有惠政,遗爱想像千秋垂”二句的绝妙讽刺。连姓名都不知,何来“遗爱”,正是一针见血,入木三分。于是下文直接以居人的口吻说那官吏在时本没有恩德,走了以后自然也不会留下思念。但之所以要给他树碑立传,是因为不这样做,现任的长官就会大发雷霆,因他惟恐自己日后受到冷落,这样到头来倒霉的还是百姓。“深山”以下六句便是人们对树碑的控诉,碑石要深山开凿,秋雨路滑,自然是辛苦危险的;开采下来的石头须用牛拉回,因此影响了耕种;乡里凑钱请人写碑文,又要看那浅陋迂腐的塾师的脸色;碑树好了,还得用砖砌个碑亭,但居人和妻子儿女却衣不蔽体;可见这一块小小的道旁之碑浸透着百姓的血泪。诗人最后感叹道:但愿太行山的顽石化作滹沱河中的污泥,这样那些庸官就不能再让百姓去为他们凿石建碑了。不然的话,道旁的空地尚多,年年立碑,岂有止尽。诗人对庸官的一腔愤恨与对人民的无限同情在这最后四句中表现得淋漓尽致。然而太行之石怎能化为污泥!说明百姓的苦难没有穷尽,遂加重了此诗批判现实的意义。
诗写得通俗明了,作者力求以简明生动的语言揭示一个虚伪的社会现象,其讽刺的矛头直指官僚集团,这在以官为主体的封建社会中无疑是大胆的行为。作者采取了对比的手法,用碑文中的歌功颂德与现实中百姓对此深恶痛绝构成强烈对照,使官吏的丑恶嘴脸暴露无遗;诗人又直接引用居人之语,令诗意更为逼真而具有说服力。
(王镇远)
注 释
[1].黉(hónɡ)宫:古代学校名。
[2].兔园:本汉梁孝王园名。唐李恽(太宗子)命僚佐杜嗣先编了一本应付科举考试的启蒙课本,取其为名曰《兔园集》,当时士大夫以其内容浅陋颇轻视之。后来文人遂将“兔园”作为一种贬词,形容那些才学平庸之徒。
[3].砖甃(zhòu):砖砌,此指盖碑亭。
寄洪昉思
赵执信
垂堂高坐本难安,身外鸿毛掷一官。
独抱焦桐俯流水,哀音还为董庭兰。
【赏析】
康熙二十八年(1866),洪昇招伶人于宅中演出自己所作的戏剧《长生殿》,时值佟皇后丧服,给事中黄仪劾洪昇等人于“国恤”期间观剧为“大不敬”,洪昇被革除太学生资格。赵执信也因参预观剧而被革职,时人作诗云:“秋谷才华迥绝俦,少年科第尽风流。可怜一曲长生殿,断送功名到白头。”然而赵执信对自己的仕途并不在意,因他对当时腐败黑暗的官场早已厌倦,而且他生性耿直,与龌龊的官场生活格格不入,据说黄仪就是因为曾被他奚落而怀恨在心,所以借演剧之事而图谋报复。但赵执信对朋友笃重义气,据当时人记载,在《长生殿》案发生后,他竟不顾个人的安危得失,拒绝向西曹提供有关洪昇的“罪证”,“待昇极尽恩谊”(陈奕禧《春蔼堂续集·观长生殿传奇有感》注)。这在数年以后他所写的这首寄给洪昇的诗中也可见到。
古人有“千金之子不坐垂堂”的话,意谓屋檐(垂堂)下有被坠瓦打伤的危险,所以自爱的人不坐在此。赵执信以“垂堂”指风波险恶的仕途,以为这本非久留之地,故自己弃去赞善的官职并不足惜,只不过好像失去一片鸿毛那么不足一提。然而他却愿为知音的朋友弹一曲高山流水之音,那哀伤的曲调正是为了亲密的知友所发。董庭兰是唐朝的琴工,他出入于宰相房琯的门下,因为依仗房琯的权势违法被治罪,此借喻洪昇。
此诗表现了赵执信鄙弃功名、冷笑人生的旷达胸怀,他对朋友的一腔热情也于此可见。诗写得很简短,但感情强烈,哀乐过人。诗的最后一句曾遭到王士禛的批评,讥其:“君是开元房太尉,一生留得董庭兰。”意谓诗人不宜将洪昇比作董庭兰,将自己置于房琯的地位。此也是诗坛逸事,可见古人要求用典的一丝不苟。
(王镇远)
即 目
赵执信
烟外风翻数点鸦,板墙欹处夕阳斜。
空庭客去闭门晚,零落一堆红豆花。
【赏析】
这是作者在京任右春坊右赞善时的作品,诗写深秋的黄昏时分,在庭园中见到一堆零落的红豆花。主题是这么简单,而诗人却写得情致萧索,耐人品味。
诗从远空中的点点寒鸦写到洒满夕阳的院墙,再写到幽静的庭院,最后落到眼前一堆红豆花上。由远及近,由上至下,由动而静,像是电影艺术中的特写,先由远景逐渐推近,然后将焦点集中在一个主要物象上,最后是一个大的特写镜头。那远景只是一种陪衬和铺垫,令主体更为显豁。如此诗中最后出现的红豆花,在高朗的天宇、金色的斜阳中显得极为清新、明艳,而客去庭空、四处寂静的环境更给她平添了一种闲逸、冷隽的美感,这后两句的诗意或取自李商隐《落花》中“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的意蕴,然善于点化,丝毫不着痕迹。
诗不写姹紫嫣红的名花或高雅出尘的秋菊,而描绘了一堆极为平常而零落衰败的红豆花;诗题为“即目”,似乎是并不经意,但是景物的组合与选择无疑经过诗人主观的滤色,那份落寞与萧索,多少反映出作者悲秋伤逝的情怀。
(王镇远)
秋暮吟望
赵执信
小阁高栖老一枝,闲吟了不为秋悲。
寒山常带斜阳色,新月偏明落叶时。
烟水极天鸿有影,霜风卷地菊无姿。
二更短烛三升酒,北斗低横未拟窥。
【赏析】
人言执信诗善于造景抒情,这首《秋暮吟望》堪称“造景抒情”的代表作。
从诗意推断,这诗当是他晚年之作。诗中“一枝”,出自《庄子·逍遥游》:“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老一枝”即终老山林之意,“高栖”的“栖”字正与“鹪鹩”关合,可为佐证。诗从自甘终老山林入笔,次句又承以“闲吟了不为秋悲”,点题中“秋”“吟”二字。“了不为秋悲”即丝毫不为秋天到来而悲怆。若单从这两句判断诗情,则望中秋色对这位诗人已全是身外之物,他毫不为这“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宋玉《九辩》)的景物所动,写这首诗也不过是“闲吟”而已。看来,诗人真正甘心终老于这山林小阁,他的心已经如此超脱,或者已经像槁木死灰了。但你一路读下去,便会觉得诗人是在说假话———不,说反话。他的心,在“了不为秋悲”的反面!
让我们先对中间两联略加品味。因为,这是律诗的核心内容之所在。
这两联四句都写了些什么?寒山、斜阳、新月、落叶、烟水、鸿影、霜风、残菊!将这些景物组织入诗,加起来便形成了意境。“寒山”和杜牧“远上寒山石径斜”的“寒山”同义,指高山,因山高而望之似有寒意。为什么说“寒山常带斜阳色,新月偏明落叶时”?要注意深孕诗情的“常”字和“偏”字。山是四时、朝暮都存在的,晦明朝夕,仪态万方,决非“常带”斜阳之色。诗人这样说,无非表明,他只是在这暮色苍茫之际才远眺寒山,这时的寒山已被夕阳染上昏黄黯淡的颜色。“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诗人望中自不免生迟暮之感。更何况山高秋晚,望之一派森森寒意,这“寒山”“斜阳”,给诗人带来什么感受,还用费辞吗?至于“新月”,是上弦的弯环恰似钩的月亮。新月亮度不大,只有当木叶尽脱、野旷天清的秋天,才会觉得它“明”。但新月之明,为时很短,很快就会西沉。假如在春夜,是满月,或滟滟随波,或月照花林,那自然很美;现在却是昏黄的上弦月,而且偏偏照临在“无边落木萧萧下”的疏林之上,飒飒秋风之中(无风何至落叶!)这位偃蹇老去的诗人,看了那些落叶,已不胜摇落之悲,更何况又敷上新月的凄迷昏黄之色?那个“偏”字,不正和苏轼中秋词“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的“偏”字同一意蕴,透露出诗人心中的怨悱惆怅么?“烟水极天”是湖上月夜景色,“极天”言其浩渺无边。试看,在月夜,清明的秋水之上,笼罩着一层烟雾;有孤鸿掠空,投影水上。这“鸿影”,即使你没有记起“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苏轼《卜算子》)的名句,那种超旷之境,“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张惠言《词选序》),你能不感受到吗?秋天正是菊开的时候。现在,菊花都被卷地而来的霜风所凋残,黄金委地,全无姿态。我国古典诗词中,向以菊为傲霜君子的象征,诗人望着眼前这严霜凋后的残菊,心里是什么滋味?他虽然不说,却尽得“不落言诠,方为上乘”的妙谛。以上颔联、颈联四句中提供的意象,空间从远到近,从高到低,从水上到陆上;时间从黄昏到月明,从月明到深夜,无一物不是令人望而兴悲之色,无一时不是令人难以忘悲之时,诗人为什么偏偏说“了不为秋悲”?难道说,“不为秋悲”是“深为己悲”的另一说法么?“他人有心,予忖度之。”作如是观,不无佐证。试看———“二更短烛”,他深夜还坐对短烛,无法入睡;“三升酒”:一个人在喝闷酒,浇此万斛秋愁;“北斗低横”:已是快天亮的时候了;“未拟窥”:诗人连看都懒得看,一任时间推移,自黄昏直至东方欲曙。之所以“未拟窥”,是因为他从黄昏到月夜,已经看了许多,感受强烈,心已经难以承受了。可见诗开头说的“小阁高栖老一枝”,他的心其实是难以安然老死在山林的一枝之上的,正所谓“诗情如夜鹊,三绕未能安”。
我说这首诗堪称赵执信“善于造景抒情的代表作”,除了前面已经粗略品析过颔联、颈联引进的那些饱含诗情的意象之外,还因为结联写的“短烛”和“酒”,极富涵蕴暗示。许多烦闷难以言传的情意,全部浓缩在这两者之中。全诗意境高远,也赖这结联轻轻一点。一枝短烛,一壶残酒,一个不安的灵魂,尽陈读者眼底,深得欲言而不言,不言而无不言的艺术效果。
(赖汉屏)
山行杂诗四首(其一)
赵执信
岭路盘盘行欲迷,晚来霜霰忽凄凄。
林间风过犹兼叶,涧底寒轻已作泥。
马足蹙时疑地尽,溪云多处觉天低。
倦游莫讶惊心数,岁暮空山鸟乱啼。
【赏析】
赵执信这位十八岁中进士、入翰林,以生性傲岸著称的诗人,二十八岁便被革职除名,从此浪迹天涯,漫游大江南北,以至终老。他的漫游,不仅在于探奇揽胜,而且在于借山林逸气,涤荡胸中块垒。他在《东向言怀》一诗中说:“男儿负奇志,夙欲吞巨川。转侧在世网,焉能死草间?长风倘可驾,一上蓬莱巅。安期何用见?但取开心颜。”“但取开心颜”,可见他经常苦于“不得开心颜”。他之所以“不得开心颜”,乃由于夙负奇志,不甘老死蓬蒿,现实却逼得他一筹莫展。怀着这样的心情去漫游,虽名山大川在前,又怎能排遣胸中积悃?了解他这种心态,有助于理解这首纪行诗。
诗写山行感受,是从两个方面着笔的。一方面:山高而陡,道阻且长,差一点迷路,这是旅途中的行路难;另一方面则着意写山中景色,以浓烈的环境氛围衬出其胸中的独特苦闷,这是心理途程中的行路难。
先看诗人怎样写旅途中的行路难。诗一上来就说“岭路盘盘行欲迷”,由于山高,道路盘旋而上,弯弯曲曲,使诗人几乎迷失了方向,感到无径可登。第五句“马足蹙时疑地尽”是说:上有悬崖,下临无地,连马的健足尚且望而缩步,人也觉得地已经走到了尽头。第六句说:“溪云多处觉天低”,由于云多,天仿佛压下来了。读诗至此,不禁使人联想到孟郊的诗句:“出门即有碍,谁谓天地宽!”再看他怎样写心理途程中的行路难。
“晚来霜霰忽凄凄”:时当岁暮,天色向晚,又下着雪珠儿,令人倍感凄寒。“林间风过犹兼叶”:林子里的风挟枯枝败叶而俱来,那风声该如何凄厉?“涧底寒轻已作泥”:涧底下不当风,温度稍高,霜霰融化,成为泥水。山行有时不得不经过这种泥泞的道路,那泥泞是特别寒冷的。“岁暮空山鸟乱啼”:空山归巢的鸟,更给这幅色彩黯淡的图画配上了凄切的乐音。看来,诗人此次山行,不只经历了天逼地蹙之境;而且所闻所见,无往而非寒冷、肃杀、凄凉。于是诗人忍受不住了,站出来直接抒情:“倦游莫讶惊心数”,这种凄凉的景物和声音,我感受得已经够多了(数,shuò,多次),早已司空见惯,不会因眼前现实而怵目惊心。以“倦游”之身,累历此人所难堪之境,这就把所见所感的范围扩大,延伸了。可见他虽惯于漫游,却不能醉心于山水之间乐以忘忧。在旅途中,他的心一时也不能够平静。这就是前文所说的“心理途程中的行路难”。
读赵执信《并门》《观海》《鼓枻》三个纪游诗集,这种心态几乎是一贯的。这一组《山行杂诗》其他三首,也莫不如此。像第二首的“远寺钟鸣”、“一灯明灭”;第三首的“天风残雪”、“落日登高”;第四首的“连天白雪”、“近郭空烟”,诗人描绘的几乎都是凄怆寂寞的境界。他漫游几十年,何境不历?怎能不接触到自然界的明丽春光,花容草色?但这些一经进入他的视觉,经过心灵的酿造,马上变了颜色。所谓“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正由于伤心人别有怀抱。也许,自然界百草千花,风晨月夕,作为审美感受的客体,固然是万态纷呈;而作为审美感受的主体,诗人却独取其险逼之境,幽峭之色,哀厉之声,以之作为意象,表现诗情。
这就触及到这首诗在艺术上值得玩味的两个地方:一是由景物酿造气氛,形成意境;一是运用象征手法,曲折传情。
先说第一点。诗人在这首纪游诗里,八句话七句写景。他把盘盘岭路,凄凄霜雪,林叶因风,溪云低压,空山鸟啼等等组合在一起,酿造出一种凄怆的氛围,令人读之神寒骨凄,心理上感受极大的压力;然后在第七句用“倦游莫讶惊心数”一束,使物、情融合,形成一种苍凉幽悄的意境。他在《谈龙录》中说:“因其诗可以知其人,而兼可以论其世。”这首《山行杂诗》,循其境以溯其意,因其意而知其为偃蹇傲岸、郁结抑塞之人,这就是此诗艺术魅力之所在。
至于象征,乃是他惯用的艺术手法。如《烈风行》以雨风雷电象征社会的动荡和黑暗;《清明前大雪》以冰雪中园花凋谢,象征当时“风刀霜剑”的社会恶势力,都是显例。这首律诗,用岭路盘盘、马蹙地尽、云压天低象征他的社会处境,仿佛举足有倾危之虞,天地无容身之所。既用象征手法,又与气氛、意境融于一体,这就大大加强了诗的表现力量。
(赖汉屏)
村 舍
赵执信
乱峰重迭水横斜,村舍依稀在若耶。
垂老渐能分菽麦,全家合得住烟霞。
催风笋作低头竹,倾日葵开卫足花。
雨玩山姿晴对月,莫辞闲澹送生涯。
【赏析】
题中“村舍”,指诗人修建于故乡山东博山城东五十里的“红叶山楼”。这诗是他接近五十岁时所作。诗的第二句说“村舍依稀在若耶”,若耶居浙江绍兴之南,是著名的风景胜地。“依稀”即“仿佛”之意。诗人说,他的红叶山庄虽地处山东博山,风景之优美则仿佛如绍兴的若耶一样。古人说:“吴长洲兮越若耶,芙蓉城兮菡萏花”,可知若耶多水。诗人既把他红叶山楼的风景比之若耶,可见这里富于山光水色。诗的第一句“乱峰重迭水横斜”,写的便是山峰倒映水中的景象。“乱峰”映在水中,故呈“重迭”之象,乃有横斜之美。这句以水色衬托山光,把山峰种种姿态尽收于渌水清溪之中,诗一上来先对“村舍”风光作了极优美的总体描绘,给读者一个深刻的“第一印象”。倘若把这一句理解为峰峦重迭,水流横斜,固无不可;但空中山峰,远不如映在水中峰影之美;且前解把山水融为一体,后解把山水分裂为二;结合下一句“村舍依稀在若耶”看,前解似更近诗人原意。不管对第一句如何理解,这首诗的诗眼在末句“闲澹”二字,这大概不会有异议。“闲澹”是有条件的。第一,要有物质生活保障;第二,要心态安详。诗人能在风景如此优美的地方建造“红叶山楼”,这“村舍”定然不是真正的农民房舍。“垂老渐能分菽麦,全家合得住烟霞”:快到老年才能分清豆类和麦子,倘在他人,也许会被嗤笑为“五谷不分”,但诗人说来,天真老实,而且隐然以此为村居的一大收获。“住烟霞”三字特佳。既写景色,又显出心头自得之乐。作为景色,烟笼雾锁,朝晖夕阴,用“烟霞”二字概括,淡而有致。“烟霞”又往往指高人隐者之居,用之则不仅说物境清幽,而且表明所居者多品节高尚,风神俊朗、不同凡俗之辈。现在诗人全家住在这种地方,他能不怡然自得其乐吗?“合得”二字,把诗人的心情完全表露无遗了。第三联进一步写心情,写他的自处之道:“催风笋作低头竹,倾日葵开卫足花”这两句最堪玩味。从字面看,无非写初夏村舍周围的景色。暖风吹拂,竹笋一天天长大,变成了嫩竹子。嫩竹子的笋箨尚未完全脱落,顶部枝叶也没有完全散开,因此迎风作低头之状。向日葵开了,那花很大,似乎俯视根部,自护其足。据《左传·武王十七年》记:齐大夫鲍庄子,为人所谗,被齐君处以刖足(断足)之刑。孔子说:“鲍庄子之知(智)不如葵,葵犹能卫其足。”诗中“卫足花”用了这个典故。笋变成竹子,向日葵开花,诗人何独着眼于竹之“低头”,葵之“卫足”呢?这自然象征了诗人一种心态:他自从二十八岁削职还乡,心中纵有许多牢骚,在康熙文网极密的时代,是不敢贸然发泄的,这个正直的诗人愈老而愈懂得避祸全身。他从忤世、傲世转而变成避世。他在诗中欣赏那“低头竹”、“卫足花”,正是自己在生活中宁愿“低头”“卫足”以求自全的曲折体现。由于能“低头”“卫足”,才换得心态安详,才能享受那一份闲澹、翛然之乐。
说“闲澹”是一种乐,而且是难以得到的至乐,是因为正直的知识分子类多忧国忧民。忧患心深,自然不能闲澹。赵执信写了那么多现实主义的新乐府式的古风,他的忧国忧民之心原是非常强烈的。临老,这份心情渐为风雨所消蚀,才完成了“莫辞闲澹送生涯”的生活态度的转变,才追求一种淡怀逸致的美感。这是付出了巨大牺牲之后的体认。作“低头竹”、“卫足花”,对一个志士来说,原是无可如何,因此用“莫辞”二字,曲曲折折地表现出他的选择是被动的,是迫不得已的。这样说来,这一首写“村舍”风光的诗,竟然是一首言志的诗。微言大义,藉景物描写,曲折见意,是此诗一大特色。
其次,这首诗里写了村舍风光,山容水态,菽麦烟霞,暖风催发的竹子,低头卫足的葵花,而以雨中山姿,晴夜朗月作为最高境界。“雨玩山姿晴对月”,雨中的山,烟雾空濛;晴夜的月,清幽悄悄,两者都呈现淡远朦胧之美。结合开篇重迭掩映在水中的山峦倒影看,这“村舍”周围的景色与诗人闲澹的心情,凝成一种淡远空濛,“遇之非深,即之愈稀”(《诗品·冲淡》)的意境。但这种淡远之境,不是冷寂而是充满了生机的。暖风催长了竹笋,向日葵开了花,可知诗人欣赏“闲澹”,其实未泯生机。这一点,与赵执信的许多田园之作,是一脉相承的。
(赖汉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