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雯
【诗人小传】
(1644—1704) 字天章,山西蒲州人,寄籍辽阳。诸生。康熙十八年(1679),试博学鸿词,不第。游食南北,足迹几遍天下。其诗清挺生新,自露天真。赵执信赞为“千顷之陂,不可清浊。天姿国色,粗服乱头亦佳”。王士禛誉为仙才。著有《莲洋集》。
明 妃
吴 雯
不把黄金买画工,进身羞与自媒同。
始知绝代佳人意,即有千秋国士风。
环珮几曾归夜月?琵琶惟许托宾鸿。
天心特为留青冢,春草年年似汉宫。
【赏析】
明妃,即王嫱,字昭君。从汉朝以后,王昭君就成了一个吟咏不绝的人物,每一个时代的作家都能从昭君的身世遭际中找到自己的影子,从而在文学史上,形成了昭君题材的一系列作品。一个题材,前人创作的越多,后人越难以为继,难以自创新意。吴雯的这首诗视角新,见解新,在老题目里做出了新文章,和前代众多的昭君诗比较,自具风采,自立一说。
写昭君自然离不开昭君的故事,前代诗人多从昭君出塞,留恋汉庭君恩入手,而这首诗独具眼光,从昭君“不把黄金买画工”切入。葛洪《西京杂记》云:“元帝后宫既多,不得常见,乃使画工图形,案图召幸之。诸宫人皆贿画工,多者十万,少者亦不减五万。独王嫱不肯,遂不得见。”李商隐《王昭君》诗云:“毛延寿画欲通神,忍为黄金不顾人。”后来的杂剧变文多数把昭君的悲剧归咎于毛延寿的贪鄙,而吴雯则对“独王嫱不肯”做了一番思考。“不肯”二字说明王嫱既不是没有,也不是不舍,乃是“进身羞与自媒同”。“自媒”,为自己说好话,炫耀自己以求取悦于人。昭君“貌为后宫第一,善应对,举止闲雅”(《西京杂记》),她是一个才貌兼具的佳人,进入宫中,当然希望进身于君;然而,是等识者自来,还是“自媒”于人,这却是进身之前不可不慎的事。宫嫔们十万五万地去贿赂画工,希望画工把自己描摹得漂亮一些,以博得君主的宠爱,而昭君则不然,一个“羞”字写出了昭君清高傲岸的节操,她不屑于用这种卑贱的伎俩达到邀宠的目的,只求能堂堂正正地进身。若进身的途径不正当,她是决不会涉足的。两句诗一表一里,已写出昭君丰满的形象和超然的人格,下面,就只待作者给以恰切的议论了。
三、四句用一流水对,以连贯的句式、语意、文气对昭君的行为发表议论,“始知绝代佳人意”承第一句而来,“即有千秋国士风”承第二句,说昭君不贿画工之意,乃是如吕望垂钓渭水之滨,诸葛孔明隐居南阳隆中一样,只待识者自来,不屑于自荐,更耻于自夸,这种品格正是“千秋国士风”。诗人没有把昭君看作一个和亲的美人,也没有把昭君看作只知感恩思君的妃子,却视为一个具有高风亮节的国士。这里,诗人第一次赋予昭君如此崭新的思想意义,树立起一个新的昭君形象。
前四句以扬的手法写昭君的高尚,后面四句写昭君的悲剧命运,造成情绪上抑的效果,两相并举,令人读之生悲。第五句化用杜甫《咏怀古迹》中“环珮空归月夜魂”的诗句,第六句化用同诗“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的诗句。“几曾”用一反诘句式,诗意陡转,由赞扬昭君的人格到哀叹她的命运,用杜诗却反其意。杜甫为了突出昭君对故土的眷恋,臆想昭君虽留冢塞外,但魂灵还在月夜回到汉邦。这首诗点破这一层虚妄的假说,击碎了杜甫那善良的愿望,说昭君出塞后,就是她的灵魂也不曾,其实是不可能回到故国。从昭君的人格看,既然她不贿画工,羞与自媒同,那么,出塞之后,她的魂灵又焉肯枉驾自荐吗?这一句看上去是不同意杜甫的说法,实则作者仍是紧扣昭君的“国士风”,写昭君的风操。昭君越是这样傲岸,她的怨恨就越是深沉,故只有托之琵琶之声,让南飞的鸿雁携归故国。琵琶本为胡人乐器,弹奏的乐曲也多为塞外胡音。石崇的《王昭君辞》曰:“元帝以后宫良家子明君配焉。……令琵琶马上作乐,以慰其道路之思。……其造新曲,多哀怨之声。”后人同情昭君,写了《昭君怨》、《王昭君》等琵琶乐曲,以传达怨恨的主题。昭君的琵琶声,表达的正是“恨帝始不见遇”的怨恨之情,如杜甫所言“分明怨恨曲中论”;也有怀念故土的忧思,如王安石《明妃曲》所言:“寄声欲问塞南事,只有年年鸿雁飞。”“惟许”二字可见昭君处境的窘迫,只有南来北往的宾鸿可以带来家园的气息,而汉朝把她当做政治王牌玩弄后,就几乎永远抛弃了她,《后汉书·南匈奴传》:“呼韩邪死,其前阏氏子代位,欲妻之,昭君上书求归,成帝敕令从胡俗,遂复为后单于阏氏。”汉朝的国君们始则“画图省识春风面”,继则“马上琵琶万里行”,终则“独留青冢向黄昏”,一步步把昭君推入不堪忍受的悲剧中。这两句诗把昭君高尚的人格和不堪的命运触目惊心地并列在一起,实可启人深思。
最后一联:“天心特为留青冢,春草年年似汉宫”,青冢,昭君墓,在呼和浩特市南。相传塞上草白,独昭君墓草色常青。这两句是说昭君思汉之情,只有上苍知之,使她坟上的青草年年如在汉一般,让青草告诉天下,告诉后人,昭君生前死后无时不在思念故土。这两句结得极为沉痛,天地尚且有情,何独汉庭无情如此。然则昭君的不幸,实乃国士之不遇,实乃朝廷的昏暗无目。
这首诗发端突兀,结句悠长,剪裁新颖,用笔经济,见地极为深刻,感慨也极为深沉,是咏昭君系列中的一首佳作。
(孙之梅)
次青县题壁
吴 雯
去年九月长安来,鲤鱼风起船旗开。
本年三月旧山去,马上绿杨掠飞絮。
旧山风景复何如?昨日家人有报书:
当门万里昆仑水,千点桃花尺半鱼。
【赏析】
吴雯家居山西蒲州中条山南麓永乐镇。其地南滨黄河,境内有玉溪,为唐代诗人李商隐居处之地,故商隐号“玉溪生”。吴一生游食于燕赵齐鲁吴越秦楚,足迹几遍天下。他早年到过北京;三十七岁时,应征召二至京师;十多年后再游帝都。虽诗名倾动一时,却始终未得跻身仕途;一代才人,终于饮恨西还,老死牖下。这首诗是他游京津将返故乡、途经河北青县时题写在旅邸壁上的。揣摩诗意,当是第二次到北京应征召时的作品。诗中“长安”,代指北京。
从字面看,这首诗写的是天涯倦旅后对家乡的向往情怀;骨子里却含有求仕不遇、惆怅西还的情绪。尽管诗人把这种情绪写得很隐约,细细品味还是可以触摸得到的。
先看诗的前四句。去年九月,他被褐怀玉,从家乡初到京师,应博学鸿辞科的征选,对前途原本是充满了信心的。这种心情的表达,虽不同于李白受唐玄宗征召入都时写的“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那样欣喜若狂,毫无掩饰;但“鲤鱼风起船旗开”,那飞扬的景象已暗暗透出消息。“鲤鱼风”是九月的风。风起旗飘,征帆似箭,不隐然可见“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意气吗?及至今日应征落选,重返旧山,当初“风起船旗开”的飞扬意气,已化作“绿杨掠飞絮”的暮春景色。此时百花凋尽,芳菲已歇,自然界只剩下“唯解漫天作雪飞”的柳絮飘扬了。这种景象的变化,不分明是诗人惆怅、失意心情的折光吗?但是诗人写来极有分寸。他这次考试落榜,是由于“耽寂守素”,不愿与“宛颜低眉、望门求知者竞驰逐”(王渔洋语,见《带经堂诗话》)。因此他虽然落选,却保持了高蹈的人格,赢得了士林的推重。而且,他这次上北京,结识了一代诗豪王渔洋这样的平生知己;何况自己年龄才不过三十多岁,来日方长;因此,“马上”仍有“绿杨掠飞絮”。一个“掠”字,表明他的心情虽然惆怅却不是沉重的,他依然没有丧失信心。这前四句诗,用景色变化写应举落选前后不同的心情,有失望,也有希望;有惆怅,也有慰安。那种复杂的情怀,藉一个“开”字,一个“掠”字,隐隐透露出来,极见炼句炼字功夫。再说,四句诗中,一三句用叙述性的常语,二四句出以形象鲜明的隽句,一常一隽,平奇间出;在章法上,也富于起伏变化。
后四句写诗人对“旧山”的向往,依然隽常并陈,雄秀互见。“旧山”二句较平,言诗人的仆人来信报告家乡的情景,而尾联“当门万里昆仑水,千点桃花尺半鱼”,则奇句振起,是全诗中最精警的一联。据王渔洋《池北偶谈》所记,吴雯另一首七绝《答人》,也用这两句作结,可见诗人对这两句诗多么自负自珍。渔洋激赏这两句诗,在其《分甘余话》、《池北偶谈》中再三称引,并向同僚刘体仁、汪琬、叶方蔼诸大佬一再推荐,不无偏爱地称吴雯为继曹子建、李太白、苏轼之后的唯一“仙才”,使吴的诗名大噪都下。究竟这两句诗好在哪里呢?依我看,好就好在既切地望时令,又意象高远,涵蕴丰腴。吴雯住在黄河岸边,古人以为黄河之水来自万里昆仑,所以说“当门万里”切于地望。三月间回旧山去,正值晋地桃花盛开,因此说“千点桃花”切合时令。进一步分析:“万里昆仑水”,有黄河之水天上来,万里奔腾,不舍昼夜的气概,象征诗人胸襟气局依然恢宏。“桃花尺半鱼”,化用张志和“桃花流水鳜鱼肥”句意,暗示诗人有高隐渔樵,啸傲山水的襟怀。再说,这两句描写的景象,前者壮美,后者优美;一见雄肆,一见娟秀;那气韵也是兼具抗坠抑扬之美的。这两句诗气象之高华,蕴涵之丰腴,你细细咀嚼,层见迭出不尽。无怪乎王渔洋要逢人推荐,称引再三了。
这首诗还有一个突出的特点必须拈出:它极具整体美。从格律看,八句中两用三平调,韵脚平仄更迭,七古中近乎乐府歌行。从语言看,隽常并出,似绝不经意,自然浑成。从风调看,清新飘逸,仿佛有灵气流荡其间。讽诵回环,但觉和谐流贯,诗中有一股清泉,沁人心脾,而不是靠一句之奇、一字之巧取媚凡俗。赵执信称吴诗“千顷之陂,不可清浊;天姿国色,粗服乱头亦佳。皆非有意为之也”(《谈龙录》),是很有眼光的。吴诗的佳胜,就在于无意中得自然、完整之美。大概,这就是王渔洋所艳称的“仙才”的不可及处。
(赖汉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