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琬
【诗人小传】
(1614—1674) 字玉叔,号荔裳,山东莱阳人。顺治四年(1647)进士,授户部主事,累官浙江宁绍台道,有政绩。明年,擢按察使。因山东于七起义事,族人告琬与七通,入狱三年。释放后长期闲居,康熙十一年(1672),授四川按察使。琬因与严沆、施闰章、丁澎等人互相酬唱,有“燕台七子”之称。琬诗多感时伤事之作,含凄凉激宕之音。王士禛将宋琬与安徽宣城的施闰章并列,号“南施北宋”。著有《安雅堂集》。
江上阻风
宋 琬
睡起无聊倚舵楼,瞿塘西望路悠悠。
长江巨浪征人泪,一夜西风共白头。
【赏析】
宋琬在顺康年间,因山东于七事曾两次下狱,释放后长期赋闲,康熙十一年(1672),年近花甲的宋琬又被起任四川按察使,这首诗就是赴任途中所作。瞿塘峡为举世闻名的三峡第一峡,“瞿塘险过白牢关”(杜甫《夔州歌十绝》),加上西风大作,巨浪拍空,雷轰咆哮,其惊险足以铺叙出一大篇文章。宋琬此诗,对此历代骚人墨客吟咏不绝的题目避之不就,以意切入,以景辅之,驱景入意,耐人寻味。“睡起无聊倚舵楼”,起句就不落窠臼。七言绝句写景抒情第一句多为写景,以景带情,从而达到情景交融的效果。这首诗首句就直抒胸臆,这种破例的写法自然是服从于当时诗人的心境的。宋琬从顺治四年步入仕途,十五年中曾两次被人诬告下狱,第二次竟囹圄三年,获释却又被闲置八九年之久,有此经历,宋琬深知宦海难测,前程未卜,虽重被起用,诗人再也没有建功立业的雄心和荣任新职的踌躇满志,“无聊”二字正是描写诗人此际的复杂心理,而“倚舵楼”则是他精神无所倚托的写照。
第二句从动作上紧承第一句“倚舵楼”而“西望”:“瞿塘西望路悠悠。”这一句语言双关,巧妙至极。瞿塘峡为天下之险,峡中水急湍奔、明礁暗石最为险要,“瞿塘嘈嘈十二滩”(刘禹锡《竹枝词》),过了瞿塘峡才算进了川东,又值大风西阻,西行之路的确还十分漫长。这一句于景来说的为实景,但联系诗人心情来说,更毋宁说是写意:未来的仕宦之路,也正如这瞿塘峡一样险恶,一样漫长。
前两句诗人低沉暗淡、郁愤悲凉的心情还在吞吐之间,第三、四句已为骨鲠在喉之势。“长江巨浪征人泪,一夜西风共白头。”三峡遇大风之浪可想而知,诗人也无意于描写这一惊心动魄的场面,只用“巨浪”二字简单概括,诗人写浪之意不在水,而是以长江巨浪与“征人泪”作类比,这里是本诗的出人意表之处,也是本诗的警策之处。征旅之人的泪水太多太多,竟如长江之水一样可以随风作浪!在“翻滚”这一点上,诗人的心绪与长江巨浪认同了,因此,到了诗的最后一句,诗人简直把长江巨浪看成是同病相怜的知己:一夜之间,诗人和长江都为西风阻行而愁白了头发;那江上的如雪巨涛,与诗人头顶的万缕银丝,在遐想之间,竟成了混然一物!
宋琬的这首小诗典型地写出了清初文人在高压统治之下惊惧惶恐,愤懑悲凉的心态,而以白浪来比喻白发,更是前所未有的新奇手法,足可使此诗的艺术魅力,丝毫不逊色于它的社会认识作用。
(王 琳)
悲 落 叶
宋 琬
悲落叶,落叶纷相接。无复语流莺,飘摇舞黄蝶。朝如繁华之佳人,夕若蘼芜之弃妾。因风起,从风飞。放臣羁客那忍见,攀条揽扼空沾衣。徘徊绕故枝,柯干长乖违。凛凛岁云暮,此去将安归?悲落叶,伤心胸,愿因征鸟翼,吹我到乡中。
【赏析】
此诗为康熙元年壬寅(1662)狱中之作。诗前有序云:“余览北魏诗有萧综《听钟鸣》、《悲落叶》二篇,词甚凄婉。彼以贵藩播越,不失显膴,然尚内不自得,有忧生飘泊之嗟。矧余羁囚,日与法吏为伍,每当宵箭将终,晨钟发响,凄戾之音,心飞魂栗。讵必听猿而涕下,闻琴而累歔哉!岁时晼晚,庭树萎然,爰效其体,以识余之愤懑焉。”萧综,字世谦。梁武帝第二子,封豫章王。镇彭城时,奔北魏。历官司徒、太尉,娶魏寿阳公主,位仍显贵。“显膴”,指高官厚禄。萧综因飘泊异国而有《听钟鸣》、《悲落叶》之作。作者身陷大狱,徬徨悲苦,所以也作有这两篇。这里选录《悲落叶》一篇,其措辞之凄哀,实有过于萧综的原作。
这篇诗以感念身世、忧伤飘泊为主题,借落叶之凋零,以喻自己不幸的遭际。全诗可分三小节。第一小节六句:作者面对飘零的落叶,直接起兴抒怀,为落叶深致哀叹。诗句是说:可悲啊!院子里的树叶,一阵接一阵地纷纷凋落了。它们将再也听不到流莺的言语,却像黄蝶那样飘摇飞舞。记得当春天的时候,它们也曾迎风舒翠,绿荫浓密。曾几何时,西风凄紧,繁霜肆虐,它们再不能留恋母枝,便一齐飘落了。作者用“朝如繁华之佳人,夕如蘼芜之弃妾”,作出深沉而又形象的比喻。落叶早上还似繁华的佳人,晚上就成为“蘼芜弃妾”了。“朝”、“夕”两字极言时间变化之速。“蘼芜弃妾”本指《古诗》“上山采蘼芜”篇中那位被丈夫遗弃而又不忘故夫的妇女,作者在诗里用“繁华佳人”与“蘼芜弃妾”作今昔鲜明的对比,显示树叶荣盛和衰谢的两种不同命运,用语非常恰切,更寄寓着荣华难保的悲辛。
第二小节“因风起”以下八句,作者从自身的角度,展示此时见到落叶所引起的内心怆恻之情。“因风起,从风飞”说明落叶飘零的遭境,乃是因“风”之吹,由“风”的摆布而起。“风”是一种促使落叶飘零的外力。这和“放臣羁客”之遭受政治力量的无辜摧残,极为相似。因此“放臣羁客那忍见”两句,实际上已逗出了落叶的象征意义。作者攀条涕泣,揽扼兴悲,所悲的不只是落叶,更在于悲哀自己以无辜而陷身于冤狱之中。“徘徊绕故枝”诸句,既为落叶抒悲,也是抒吐自己此刻的哀抑和伤感。后两句更把这种哀恻的感情引向高潮。岁已云暮,前路茫茫,未来的归宿不堪设想,凛凛悲怀,何能自已。
第三小节四句,由“悲落叶”及自悲的心绪,归结到自己当前唯一的愿望是:“愿因征鸟翼,吹我到乡中。”因其蒙受狱案,冤酷极深,在狱逾年,倘得借“征鸟之翼”,得生还家乡,为草野小民,即已非常幸运。“征鸟”一词亦有所指,作者壬寅狱事,“系缧并及妻孥,拘捕不遗僮仆”,廷臣明知其冤而不敢援手,惟浙江巡抚蒋国柱力陈其冤,致免遭刑戮,“征鸟”一语,正是指蒋国柱的营救,非泛泛之词。再则清初刑狱,凡涉及“谋逆”,得幸免者极少,刑部主谳者即使确知其人之无辜,也决不轻易释放,能免遭不测,已属万幸。作者被逮捕,乃因族子一炳以“谋逆”告密,所以此诗结句“吹我到乡中”,措辞也是经过慎择的。
(马祖熙)
舟中见猎犬有感
宋 琬
秋水芦花一片明,难同鹰隼共功名。
樯边饭饱垂头睡,也似英雄髀肉生。
【赏析】
清初,统治者对知识分子采用了两手政策,一手是大兴文字狱,血腥屠杀;另一手就是笼络利用。宋琬的这首诗借舟中猎犬的形象,揭示了清初被清廷羁縻的知识分子无用武之地的苦闷不平和他们志不获展的迟暮之感。
诗的第一句描写了一个极广阔的背景:浩浩秋水,茫茫芦丛,明月一片。“秋”字不仅是时间概念,且暗示了此时正是各种飞禽走兽膘满体壮之时,也正是猎犬鹰隼劲健有为之时。
“难同鹰隼共功名”,第二句诗意陡转,写舟中猎犬的可怜和可悲。一个“难”字,写出了猎犬的不平和怨愤,猎犬没有如鹰隼一样海阔天宽,乘时运势,建立功名,不是它“不能”,而是主人“不许”。也许猎犬也曾试图任性而为,施展才干,但等待它的是斧钺加身,囹圄囚禁,直到它噤若寒蝉,服服帖帖。
三四句写驯服后猎犬的状况:“樯边饭饱垂头睡,也似英雄髀肉生。”猎犬的活动场所本该是原野猎场,如今却是船角樯边;猎犬的本性和才能本应驰骋奔突,如今饭饱之后只能垂头酣睡。“垂头”二字极为形象地描写了猎犬无所事事和懒散委顿的现状。髀(bì)肉,大腿肉。汉末,刘备久住荆州刘表处,一次看到自己大腿肉生,慨然流涕,刘表惊问,刘备说:我过去身不离鞍马,大腿皆为健肌,如今久不驰骋,髀肉复生,日月逝去,老将至矣,而功业不成,故为此悲伤。诗人借用此典,是为猎犬悲哀叹惜,它终日饱餐无为,必定会腰圆臀肥,失去它追鹰逐兔的英雄本色,还要销蚀掉建功立业的意志和抱负。
这首诗通篇为咏物写法,但不是咏物诗,正如题目所言“观舟中猎犬有感”,诗人是借舟中犬而发自己的感慨,这是对清廷羁縻政策的实质的体现:它不是要人才有所作为,而是要人才为我所用,清廷的豢养士人,就如渔人的舟中养犬一样,都是扼杀天性、才性的残酷摆布。宋琬的这种认识在封建社会是深刻的,而他借舟中犬道出这种认识,手法也是很巧妙的。
(孙之梅)
渡 黄 河
宋 琬
倒泻银河事有无?掀天浊浪只须臾。
人间更有风涛险,翻说黄河是畏途。
【赏析】
古希腊神话中曾经有过这样的一段描写:当大力士赫克里斯去解救盗火的普罗米修斯的时候,他是坐在一个瓦盆里飘洋过海的。
这个故事其实不也正是对人生的一种象征吗?谁不是驾着血肉之躯的轻舟,横渡波涛翻滚的生活之海的呢?谁不是从生命的河流里悄然飘来,再经过种种欢乐与忧愁,幸福与悲伤的波峰浪谷,在一片呼啸的浪涛声中,将鼓满风的小船,泊进永远的港湾,又消逝在未知的彼岸的呢?
只不过有些人从来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罢了。就像这首诗中提到的那些“翻说黄河是畏途”的人,他们平日里留心的,大约只是自然界的风霜雨雪、冷暖变化。所以一旦来到那一泻千里、气势磅礴的黄河岸边时,就不免被它那“倒泻银河”(传说中黄河是天上的银河落到人间而形成的)的神秘传说吓住了。至于要在那排山倒海般的波涛中航行,做个身手矫健的弄潮儿,就更是连想也不敢想了。
对这种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的人,诗人是非常蔑视的。自然,横渡黄河是有一定危险的,但也只不过是承受“须臾”的“掀天浊浪”而已。在永恒的时间和空间里,人的生命也正如激流险峰中的一叶小舟:当生活的巨浪铺天盖地砸下来时,有谁能够事先预见?又有谁能知道这灾难会延续到何时?
———谁也不能。宋琬曾是位少有才名的诗人,早年便高中进士,为官时也颇多惠政,深得人民爱戴。却不想被人诬陷,以至于“立逮下狱”,“并系妻子”,在拘囚的三年中,又险遭不测之祸。这就难怪他会借“渡黄河”之题,发出“人间更有风涛险”的沉重叹息了。
不过,在历史的长河中,不断受到巨浪的冲击,屡遭厄运的又岂止宋琬一人?战国时代的伟大诗人屈原,才华横溢,颇多远见卓识。这位“长于治乱、娴于辞令”的大贤,曾经一度得到楚怀王的重用,参与国家的改革,从而使楚国蓬勃兴旺,称雄于南天。然而贵族党人的嫉贤进谗,却使他屡遭流放。当他被逐江南,孤身抗恶的时候,又何尝没有过“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指人生)之多艰”的悲凄与痛苦呢?
尼采,这位西方著名的哲学家,生前却始终默默无闻。他那痛苦而又智慧的呼喊,在同时代的人听来,竟好像是疯子的谵语。这位哲人的后半生同屈原一样,过着没有职业、没有家室、没有友伴的漂泊生活。在难以忍受的孤寂中,他曾一次次地发出绝望的悲叹:“现在再没有人爱我了,我如何还能爱这生命?”然而,真正的伟人,总是能够战胜厄运的;超越自我的奇迹,也总是在对厄运的征服中出现的:“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司马迁《史记》)种种事例说明,人间的风涛虽然险恶,我们依然要勇敢地驾驭起生命之舟,破浪向前!我想,今天的青年读宋琬的《渡黄河》,正该激发这样的人生豪气———黄河的“掀天浊浪”既然可御一叶飞舟、凌越于“须臾”之间;那么,人间的险恶“风涛”,为什么就不能在毕生的拼搏中战胜之呢?
(张 巍)
春日田家
宋 琬
野田黄雀自为群,山叟相过话旧闻。
夜半饭牛呼妇起,明朝种树是春分。
【赏析】
“春江水暖鸭先知。”然而在山中,对妩媚的春色最为敏感的,也许该是地上的小草、空中的鸟雀吧。
《野田黄雀行》,是个古旧的乐府诗题,我们的诗人大约是学问气太足了,一见到田野里活蹦乱跳、到处觅食的黄雀,就脱口而出用了这四个现成字:“野田黄雀。”不过,从后面“自为群”三字来看,诗人想创造的诗境,可一点儿也不古旧。你看那么多黄雀,春来了,它们也苏醒了,想飞到刚刚掀掉冬天雪被的田地、寻找地上新冒出的嫩草叶;它们来得那么多、那么不约而同,虽然谁也不招呼谁,可谁的念头都一样。所以诗人远远看去,以为它们本是一“群”;再仔细一辨,噢,他明白了,原来它们哪里是一伙的,只不过为了同一个目标,才自然而然聚集到田野上、自然成群罢了。看来,春的气息,真是鸟儿最先敏感到了。
接着,诗人的目光从景物转到了人事上,鸟儿敏感,农村的人们又何尝不呢?几位老者正兴致勃勃地走在山间的小道上,他们也并没有什么事急着要做,只是想趁着这大好时光去拜访拜访久别的老友,叙叙旧情,拉拉家常;也顺便舒活舒活筋骨,正是陶渊明所说的“闲暇辄相思,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于是当你静听时,从山上疏疏落落的茅屋里,就会有“山叟”们“话旧闻”时亲切的话语和朗朗的笑声,隐隐传来了。
当然,老农们已经老了,春天来临,对他们来说,只是多了活动的自由、多了新鲜的空气罢了,然而对这个季节里的忙人,春天的意义便又不同了。你听“夜半饭牛呼妇起,明朝种树是春分”———过一阵大约就要用牛耕地了,所以主人对它格外的关照,夜里也忘不了多喂一顿。牛吃得饱了,微微地哼着,当家的又去唤正在酣睡的妇人:“喂,快起了,快起了!”———这时诗外一定还会有妇人那朦胧而渴睡的声音吧:“干什么呀?还早呢!”“快起来吧!明天是春分,要去种树,得赶紧准备准备啊!”———这呼妇声,唤牛声,低微的牛鸣声,妇人的应答声,在静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的清晰。它和“犬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的诗句一样,都带着浓厚的田家气息。而进一步引人遐思的是:山民们在春天的夜晚尚且如此忙碌了,那么白天呢?一定是“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了———短短的两句诗里,蕴含了怎样丰富的韵味啊!
读到这里,你该明白了,这首诗的题目虽然是“春日田家”,而勾画的,却分明是“田家”的“春日”啊!
(张 巍)
舟中读书
宋 琬
久抛青简束行幐,白鸟苍蝇甚可憎。
身是蠹鱼酬夙债,黄河浪里读书灯。
【赏析】
这首诗前三句平平:诗人说自己已经好久抛开了青简(竹简,这里指书籍),腰束行幐(ténɡ,干粮袋)四处奔波,加上路途上白鸟(蚊子)和苍蝇之扰,其实也无法读书;但他毕竟是一条蠹鱼(书蛀虫),读书是他前世欠下的债,为了还这个债———于是,结句“黄河浪里读书灯”就跳出了!这一跳出,潇洒雄丽、境界大开,不得不令你拭目相看了。
“河出伏流,一泻汪洋。”到过黄河的人们,谁能不被它九曲横空、万浪啸天的气势和力量所震慑?它那狂放无羁的暴烈和雄奇,也似乎只有同样狂放无羁的诗仙李白,才足以挥动如椽巨笔,为之写照传神———
“黄河万里触山动,盘涡毂转秦地雷。”“巨灵咆哮擘两山,洪波喷流射东海”(《西岳云台歌送丹丘子》)!
这就是李白描摹过的那水来“天上”、波颠万里的壮奇黄河。
而今,正是从这一派震荡天地的黄河浪影里,驶出了一艘傲岸不驯的行船。时令正当秋夜,水天一片迷蒙。但在波涌浪叠的船窗前,却可见到我们的诗人宋琬,正须髯飘飘,就着高烧的烛灯,执卷诵读!
倘若这是在庐峰月下,对茅窗孤灯,聆松涛千仞,那境界一定将格外清美幽缈的吧?倘若这是在西子湖畔,仰修竹数竿,听游鱼唼喋,于执卷吟赏之际,也一定会更添几分韵致的吧?但“黄河浪里读书灯”之句,却把这“读书”的背景,转换在了壮奇雄阔的浪涛之间,而且是在烛照浪影的舱间“灯”下,那境界又岂是上述二境所可比拟?
此刻的舱中当然也是幽清的,幽清得连一只令人憎厌的蚊子苍蝇都没有。然而这幽清,又是以何其惊心动魄的舱外之景为陪衬的呵:浩荡的黄河在夜天下狂暴喧腾;荧荧的船火,还可照见一阵又一阵掀天浊浪崩裂眼前;涛声隆隆,如疾雷碾过船之两舷!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上,突然推出挑灯抚髯、执卷而诵的诗人近景,那气度和仪态,该带有怎样一种睥睨古今、笑傲万浪的沉静和潇洒!
如果说“黄河浪”所蕴涵的,是极大的动荡之境;那么“读书灯”所显示的,则是迥然相异的静谧之境。这两者本来很难相容,诗人却以身临的浪舟读书之兴,将它们奇妙地组接在了一句诗中。大“动”与大“静”由此相反相成,雄奇的“黄河”夜浪之涌,与潇洒的诗人“读书”身影,由此相叠相印,辉耀了整首诗行。一个为前人意想不到的崭新诗境,在行舟黄河的诗人宋琬笔底,就这样兴象峥嵘地创生了!这诗境的创生虽说出于偶然,却是宋琬悲苦生涯中哀愤之情的必然触发。倘若不是在顺治七年、康熙元年“两度系狱”,饱尝过宦海沉浮的险恶“风涛”;倘若不是憎恶于“白鸟(蚊子)苍蝇”式谗人的陷害,厌倦于“久抛青简束行幐”的仕途奔波,而向往着一种放浪无羁的自由生活———那么,宋琬又怎么会觉得,黄河的“掀天浊浪”,并不比“人间”的风涛险恶(见《渡黄河》诗)?又怎么会激发在“黄河浪”中化身“蠹鱼”,挑灯诵书而一“酬夙债”的豪兴?
由此反观此诗之前三句,你便不会因为它们的吐语平平而以为无足轻重了———其实,“久抛青简束行幐”之卑陋,“白鸟苍蝇甚可憎”之烦嚣,恰都是运笔上的一种铺垫和反衬。它们之存在,正是为了在结句中造成诗情的巨大逆转,以翻出一个与之截然不同的人生境界。有了这卑陋和烦嚣的反衬,“黄河浪里读书灯”之境,便愈加见得雄奇潇洒、超世脱俗,而令你无限神往了。
(潘啸龙)
初秋即事
宋 琬
瘦骨秋来强自支,愁中喜读晚唐诗。
孤灯寂寂阶虫寝,秋雨秋风总不知。
【赏析】
宋琬才气充沛,作诗往往“举头天外,才许落墨,不愧五岳起方寸语”,故沈德潜《清诗别裁》盛推其诗“以雄健磊落胜”。
不过诗人一生遭遇,毕竟“丰少屯多”,影响到他的创作,于雄健磊落外,便又“多愁苦之音”(邓之诚《清诗纪事》)。这首《初秋即事》,正是诗人落魄晚景中的“愁苦”之作。
题目标明“初秋”,从诗中所述看,又是在沉沉夜分。这对一位老年诗人来说,无疑更多了一重哀冷凄衰之感。起笔“瘦骨秋来强自支”,即以萧瑟的笔意,为自己勾勒了一幅神情索漠的肖像:秋风初起,衰飒满庭。“瘦骨”嶙峋的诗人,正强支羸弱之体临窗而坐。在如此风声淅沥的夜晚,就着一炬摇曳的灯烛执卷诵读或伏案疾书,大抵已是宋琬常年形成的习惯了吧?回想他才气初露的青年时代,值此把笔临风之际,该是何等意气雄迈———那荧荧的烛火,曾照见多少奇文佳句,从他笔底挥洒而出!而当他高中进士、官授户部主事以后,又曾多少次烛灯高烧,神色庄重地端坐窗下,披阅着来自各地的公文?
然而,接着而来的“被诬系狱”、“流寓江南”,很快就将他青春的梦想、半生的追求破碎了!人生本就短暂,又怎经得起这许多祸难的折腾?当宋琬历尽宦海“风涛”,再度在秋气凛凛中临窗执读时,竟已成为如今这样巍巍颤颤,需要“强自”支撑的老人———那“瘦骨”凸露的弱躯,又何堪再对飒飒满窗的秋风!
由此品味诗之起句,便觉在萧瑟的笔意中,实包含着这位暮年诗人“秋来”临窗的几多悲凉和无奈。而随着次句“愁中喜读晚唐诗”的跳出,你还可知道,诗人此刻正在灯下诵读唐诗。但他所读的,既不是“颠风簸海”、豪逸狂放的李白诗,也不是瑰奇雄俊、“气格遒上”的岑参诗,更不是“沉雄博大”、浩荡八极的杜甫诗———这些表现着奋扬的人生意气、高亢的事业追求和热烈的情感宣泄的“盛唐之音”,似乎再也不能激发宋琬的壮心,而只能成为他平生蹉跎和老来潦倒生涯的一种酸辛、苦涩的反讽了。
宋琬现在“喜读”的,恰正是如他的人生一样步入衰暮的“晚唐”之诗,即充满了理想破灭、盛时不再的哀慨和忧思的感伤之作。这其中是否有杜牧那“仙掌月明孤影过,长门灯暗数声来”的《早雁》之咏?或是李商隐那“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宿骆氏亭》)的感怀之叹?或是杜荀鹤那“今来县宰加朱绂,便是生灵血染成”(《再经胡城县》)式的忧时悯乱之慨?这样的“晚唐诗”,当能更契合同样饱经祸乱的诗人宋琬的心境,而引起他的“含思悲凄”和“流情感慨”(徐献忠评晚唐诗人杜牧语)吧?
而且读者须注意:诗人宋琬之“读晚唐诗”,恰又是在“愁中”。则这样的“喜读”,又何“喜”之有!只能在本已撩拂不去的愁思中,更增添几分哀慨和忧伤罢了。此刻“孤灯”幽幽,庭院“寂寂”,连阶下常闻的虫鸣,也久已“寝”声。唯有屋外的秋风,忽又挟带着急骤的夜雨,叮叮地扫过窗、门。但我们的诗人却全然不觉———他是在愁苦的朦胧中睡去了?还是因为“读”诗入神,已完全沉浸在了“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李商隐《乐游原》)、“月落子规歇,满庭山杏花”(温庭筠《碧涧驿晓思》)的酸楚吟哦之中,乃至于“秋雨秋风总不知”了?
这结句当然还可从另一意义上涵咏。一位在宦海浮沉中消尽意气的“瘦骨”老人,带着步入衰秋的不尽“愁”思,在沉沉夜分读那充满感伤韵味的“晚唐诗”。这其间的凄冷和酸楚,幽幽“孤灯”虽然照见,却只能无语垂泪;阶下的秋虫虽然感受,也只能悄然寝声。倘若“秋雨秋风”能知晓诗人的心境,便不该在这样的夜分飒然并作。但风雨毕竟是无情之物,又怎能理解诗人的凄苦,而从此在窗头静歇?如果诗人之意真是这样,则诗至结句,更将愁苦的诗境,交汇在了一派无可告语的凄风苦雨之中了!
(潘啸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