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之
【诗人小传】
(1619—1692) 字而农,号薑斋,衡阳(今属湖南)人。晚年居衡阳之石船山,自号船山病叟,学者称船山先生。明崇祯十五年(1642)举人。明亡,有志恢复明室,在衡山举兵起义,阻击清军南下,战败退肇庆,任南明桂王政府行人司行人,以反对王化澄,几陷大狱。到桂林依瞿式耜,旋桂林复陷,式耜殉难,乃决心隐遁。辗转湘西以及郴、永、涟、邵间,窜身瑶洞,伏处深山,而治学不倦,勤恳著述垂四十年,对天文、历法、数学、地理学都有所研究,尤精于经学、史学、文学、佛学等。善诗文,也工词曲。他论诗多独到见解,主张“兴、观、群、怨”,还主张“情景相生”等理论。其诗气韵沉郁,用意深邃,好使典故,语言瑰奇秾丽。著作经后人编为《船山遗书》。
正落花诗
王夫之
弱羽殷勤亢谷风,息肩迟暮委墙东。
销魂万里生前果,化血三年死后功。
香老但邀南国颂,青留长伴小山丛。
堂堂背我随余子,微许知音一叶桐。
【赏析】
王夫之先后曾写过六组共九十九首《落花诗》,以合阳九之数。《正落花诗》作于顺治十七年(1660),为其中第一组,“以嗣有众什,尊所自始,命之以‘正’”,凡十首。因为花色红,红即朱,所以诗歌借咏落花,凭吊朱明王朝的灭亡,同时抒写自己的民族气节。上面这一首在组诗中原次第一,主题则以抒写民族气节为主。但它的具体表现相当曲折隐晦,需要细致分析方能明了。
首联“弱羽殷勤亢谷风,息肩迟暮委墙东”。“弱羽”指羽毛单薄的鸟,借比飞花;“亢”同“抗”;“谷风”语出《诗经·邶风·谷风》:“习习谷风,以阴以雨。”原意是东风,这里借其“阴”“雨”隐指清朝。“息肩”是放下担子;“迟暮”指晚年;“委”即委弃,丢落。上句借漫舞空中的飞花努力抗御谷风,比喻诗人自己早年曾积极参加抗清斗争;下句借飞花委落,暗示自己晚年隐居著述,归做明朝遗民。末了“墙东”一词出自《后汉书·逸民传》:“避世墙东王君公。”“汉”字喻明,“逸民”指遗民,“王”字则切合诗人自己的姓氏。这些措辞,看似寻常,实际上却也是很有深意的。
颔联“销魂万里生前果,化血三年死后功”。上句意谓,落花想到自己零落之前,曾在万里之外有所成果,如今都不复存在,不禁黯然魂销。诗人早年曾从事抗清活动,这句中包含着他对事业失败的深重感喟。下句语本《庄子·外物篇》:“(周人)苌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而化为碧。”后世敷衍其说,谓苌弘化为杜鹃、滴血成杜鹃花(另一说是蜀王望帝化为杜鹃)。诗人称落花的“化血”是其“死后功”,正表现了他生死不渝的坚定民族气节。此意若参看他的词作《鹧鸪天·杜鹃花》之句“红泪滴,血函埋,他时化碧有余哀”,便可更易理解了。
颈联“香老但邀南国颂,青留长伴小山丛”。上句,“但”意为只,仅;“邀”,招来之意;“南国颂”指屈原的《橘颂》,其中有“受命不迁,生南国兮”之句。在屈原的本意是指楚国,这里用来比喻故国,与来自北方的清朝相对举。落花虽然残香已老,但它只招来南国的颂歌,来安慰自己的寂寞,这正象征了诗人忠于故国、决不变易的决心。下句,“青”是指花虽落,但树长青;“小山丛”用汉代淮南小山《招隐士》中的典故:“桂树丛生兮山之幽。”这显然是指南明永历帝桂王。当时桂王尚未被杀,诗人虽然因为永历小朝廷的内部矛盾而归隐家乡,但仍然不能忘怀这个为遗民希望所系的末代君主。花落了,红色蚀尽了,但树的青色仍然留着,还永久地伴随着小山上的桂树丛———这,不正是诗人永远忠于故国旧君的象征么?尾联“堂堂背我随余子,微许知音一叶桐”。“背我”意为背离我,唐代薛能《春日使府寓怀》诗有“青春背我堂堂去”之句;“余子”指平庸之辈,所谓“余子碌碌,不足道也”(《后汉书·祢衡传》)。群花凋谢,象征春去;桐叶飘零,得知秋来:二者都忠实于一个季节,而不像其他花叶、对季节的更换麻木不仁。诗人以落花自喻,而又慨叹知音稀少,因此,桐叶虽然不是春天的产物,也只能勉强许为知音,聊慰愁寂。这个结尾,是非常忧伤的,但诗人如此孤独无友,不亦正反衬出他的坚守节操的难能可贵吗?
这首诗形式上是咏物诗,但实际上却是托物言志,诗歌通过赞美落花的高尚品格,曲折地抒写了自己的坚贞气节,也使读者看到了遗民志士的光辉形象。王夫之的其他近百首《落花诗》,大抵也都和这首诗一样,杂有寄托。其中有的词旨实在过于隐晦,不容易领会其中的真正含义,令人有隔雾看花之憾。这一方面是王夫之个人诗歌创作风格的一种具体体现,另一方面也是清初那个时代社会的一个特殊产物,因为在那种恐怖的历史环境中,诗人不能够说得太显露。但这一首《正落花诗》,含义还是相当明确的,诗的字面句句不脱离落花,诗的含义则处处在表达情怀,因此,它可说是《落花诗》中较好的一首,也是显示诗人功力的一首。
(朱则杰)
补落花诗
王夫之
记得开时事已非,迷香逞艳炫春肥。
尽情扑翅欺蝴蝶,塞耳当头叫姊归。
桃李畦争分咫尺,松杉云冷避芳菲。
留春不稳销尘土,今日空沾客子衣。
【赏析】
王夫之的九十九首落花诗,包括《正落花诗》十首、《续落花诗》三十首、《广落花诗》三十首、《寄咏落花》十首、《落花诗体》十首、《补落花诗》九首,都是借咏落花以抒亡国之痛。这里选析的这首诗乃是追怀南明政权的败亡并隐喻其覆灭的原因。隐喻和象征是我国古典诗歌中常用的传统手法,但通篇都以自然景物隐喻社会政治事件的作品尚属凤毛麟角,而像王夫之这样隐喻得极为含蓄、贴切而又极有审美意蕴的佳作更为罕见。
本诗首二句便以比较明朗的笔触点出南明王朝立国时局势已非,而昏庸的福王却沉醉于声色,以为小朝廷可以偷安苟且。“迷香逞艳”寥寥四字便把一个贪图淫乐、醉生梦死的昏聩之君的形象轻轻点染了出来,而“炫春肥”三字则把风雨飘摇中的小朝廷依然歌舞升平盲目自炫的可笑和可悲作了揶揄式的勾勒。“春肥”本来就底气不足,而偏偏要逞艳自炫,这就注定了它必然是短暂的昙花一现。诗人在象征物与被象征物之间找到了对应的契合点和紧密的内在联系,因而读者在文本的意象中便能领悟作者的本质所指及其所要表现的主体意识。“尽情扑翅欺蝴蝶,塞耳当头叫姊归”二句以春花招引蝴蝶,塞耳不闻鹃鸣两组意象,进一步比喻福王朝的奸佞之臣马士英、阮大铖等勾结邪佞,倾陷正直之士,并堵塞言路。“姊归”即子规,杜鹃鸟。“尽情扑翅”写出了围绕福王的那班弄臣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丑态;“塞耳当头”,写出他们堵塞言路,充耳不闻忠告直言,以至大祸当头还执意孤行的颟顸。“欺蝴蝶”与“叫姊归”是两组对应的偏正结构句式,即“欺人的蝴蝶”与“啼鸣的子规”,这班奸佞招引前者而憎恶后者正表明他们是在勾结邪佞,排斥忠良。“花花蝴蝶”从来都是邪恶的代表,而“啼血子规”一向就是忠贞的象征。“桃李畦争分咫尺,松杉云冷避芳菲”又以桃李争畦、松杉远避,比喻小朝廷宠臣争权夺利,正直之士只得洁身引退。“畦争”而“分咫尺”,表明群小争斗的尖锐激烈,已到寸土不让,锱铢必较的程度;而“松杉云冷”不仅写出了正直之士的高洁特点,也孕含着他们对群小的冷傲和对这个小朝廷的失望和寒心。最后二句“留春不稳销尘土,今日空沾客子衣”以春光终留不住,落花化为尘土,空使客子泪下沾衣为比喻,写出南明王朝终归灭亡,空使遗民悲痛感伤。诗人游刃有余地统以落花为象征,一以贯之,完满地表现了他的所寄寓的情思,诗人的立意之新,构思之巧,运笔之妙亦尽现于我们的体味中矣!
(张厚余)
飞 来 船
王夫之
偶然一叶落峰前,细雨危烟懒扣舷。
长借白云封几尺,潇湘春水坐中天。
【赏析】
作者为明末抗清义士。明亡后隐遁家乡湖南衡阳之石船山,埋头著述。这首诗是描写流经衡阳地段的湘江山水风景,并衬托作者晚年恬淡闲适的心境。诗一开头就点题:“偶然一叶落峰前”,意谓一叶扁舟偶然飞落到湘江支流蒸水畔青峰之前,“峰”当即石船山。此句起势突兀,写出飞来船从天而降之势。诗人不明言“船”而以“一叶”代之,就有“飞来船”轻飘似落叶的美感。“落峰前”也就是停峰前。船主为此处迷蒙清幽的山水所陶醉,故而索性抛锚休憩:“细雨危烟懒扣舷。”春天的潇湘上细雨蒙蒙,雾气高悬,船主的心神已沉浸在迷离的境界中;“懒扣舷”即懒于敲打船舷。这个细节正是描写其“忘我”的神态,仿佛有长久以此处为归宿之意,故云:“长借白云封几尺,潇湘春水坐中天。”意谓借水中白云界定几尺范围作为其“领地”,可以长久地坐于“潇湘”即湘江的春水中的天空上而悠然自得。这两句的意境十分空灵。船既已停在峰前的“细雨危烟”之中,船主又坐在湘江春水中的白云青天之间,真如同置身于世外桃源。这真令诗人羡慕不已。而诗人在对“飞来船”的审美观照中,自己仿佛亦置身船上,其性情亦得到了陶冶,心灵仿佛得到了返归自然的解脱。真是“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陶潜《饮酒二十首》)。
作者《薑斋诗话》论诗“有大景,有小景,有大景中小景”,并可“从小景传大景之神”。这首七绝即属于“以小景传大景之神”之作。诗人以“一叶”小舟而“长借白云封几尺”的“小景”的逼真描写,传出“潇湘春水”、“细雨危烟”及巍巍青峰、渺渺云天之“大景”的恬静、清幽之“神”,而作者冲淡平和的心境亦得以寄托。
(王英志)
悼亡四首(选一)
王夫之
十年前此晓霜天,惊破晨钟梦亦仙。
一断藕丝无续处,寒风落叶洒新阡。
【赏析】
这首七绝是追悼亡妻之作。作者论诗曾云:“不能作景语,又何能作情语邪?古人绝唱多景语,……而情寓其中矣。”(《薑斋诗话》卷二)作者确实深谙作诗之奥妙。此诗即无一语直接言悲说哀,但诗中勾勒的景物,却都浸透了诗人悼念亡妻的悲哀之情,读后令人为之动情。
诗人的妻子逝世已整十年,在她忌日来临之际,他平时郁结于心中的怀念亡妻的感情乃有了宣泄的契机,于是借诗回忆当初妻子与自己永诀时的悲凉情景:“十年前此晓霜天,惊破晨钟梦亦仙。”首句点出妻子亡故的时间,那是十年前的今日,一个寒霜凄冷的清晨。“晓霜天”三字是写景,但那清冷的氛围分明与诗人当时的凄凉的心境相吻合;次句意谓在晨钟声惊破人的残梦之时,妻子亦遽然仙逝。“惊破”二字有灾难猝然而至之感,反映出作者对妻子的谢世毫无思想准备,他经受的是晴天霹雳般突然而沉重的精神打击。但这些意思都蕴含在“惊破晨钟”的意象之中,并不直言道出。人死不能复生,从此夫妻永隔于阳世与阴间,诗人对自己当时那种孤独无偶之悲哀以“一断藕丝无续处”的比喻来表达,形象而深沉。常言“藕断丝连”,比喻人虽分离而感情相通,但前提是两人都活着,作者的妻子已死,则藕断丝亦断矣,再也不能相续了。语句看似平淡,但仔细体味,却可以感觉到作者心灵那无声的悲泣。最精彩的是尾句“寒风落叶洒新阡。”藕断丝绝,妻子长眠于地下,只见寒风裹挟着落叶洒在亡妻新筑的墓道上。这是典型的以“景语”写“情语”的诗句,作者那萧瑟凄冷的心绪、孤寂无依的悲哀,都寄寓在“寒风落叶”之中,长留在亡妻的墓前了。
写此诗时妻子逝世已十年,经历了如此漫长的岁月,作者还能真切地感受到并传达出当时的悲哀的心境、凄冷的场景,可见时间的流水始终没有冲淡他对妻子的深情。相反,随着岁月的风尘的积聚,他对亡妻的悲悼之情益显得深厚。这似乎是题外之义,却是我们应该体察到的。
(王英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