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景仁
【诗人小传】
(1749—1783) 字仲则,又字汉镛,自号鹿菲子,江苏武进人。屡应乡试未第,家贫,早岁奔走四方,以谋生计。乾隆四十一年(1776),因献诗,授武英殿书签官,例得主簿,后加捐县丞,在京候选。终因贫病交迫,穷愁潦倒,再度往西安依陕西巡抚毕沅,途中病死于山西运城河东盐运使沈业富官署中,年仅三十五岁。他多才多艺,善于诗词、书法、绘画和篆刻。诗学李白,作风沉郁清壮,婉丽哀怨。所作多抒发穷愁不遇,寂寞凄怆的情怀,也有愤世嫉俗的篇章。七言诗较有特色。亦能词。著有《两当轩全集》。
癸巳除夕偶成(二首)
黄景仁
千家笑语漏迟迟,忧患潜从物外知。
悄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
年年此夕费吟呻,儿女灯前窃笑频。
汝辈何知吾自悔,枉抛心力作诗人。
【赏析】
癸巳即乾隆三十八年(1773),诗人二十五岁。这一年岁末,他从安徽归家。除夕之夜,瞻前顾后,不觉忧从中来,诗思扰人,便以“偶成”命题,写成了这两首抒写寂寞抑郁心情的小诗。
前一首,写自己站在桥上看星。他看星星,不是为了欣赏夜景,而是由于内心忧思郁结,对着星星出神。首句写环境气氛,“千家笑语”是诗人周围的现实情景,“漏迟迟”是说其时已经夜深。“漏”,古代的计时器漏壶的简称,这里指代时间。从第二句开始说自身。先说心情:“忧患潜从物外知”。“物外”,世外,超脱于围绕自己的现实环境,如眼前的千家笑语,自身的家事之累,等等。由于对环境保持距离,才得以摆脱世俗的种种具体考虑,才能对现实与人生的根本问题进行客观而全面的冷静思索,“忧患”便是冷静思索以后的感悟。“忧患”什么,诗人并不明白说出。从诗人所处的时代及其经历来看,几年来,他的足迹及于大江南北数省,这一年除夕返家以前,还到过庐州、泗州、徽州、杭州等地,所见盛世疮痍的种种景象,难免会在他内心深处积累起愈来愈深重的隐忧。诗人多次应试,连连失意,身体又虚弱多病,怀才不遇的事实与将不久于人世的预感,又进一步增强了他思想感情中的伤感成分。“忧患”于冥默之中悄然呈现,既深且广,诗人无法摆脱,又不知如何是好,便独自一人到市桥之上,长久呆立,凝视天上的一颗亮星。后两句是诗人所作的一幅自画像,借景传情,显示的是深陷于忧患之中的诗人的情状。洪亮吉在《北江诗话》中称这两句为“豪语”。诗人忧患若此,何豪之有呢?说是“痴语”,倒很合适。诗人忧患至深,无以自解,唯有悄然呆立,痴望星空而已。末句中的“一星”,指金星,其亮度仅次于日、月。迷信的说法谓金星比常年明亮是祸事将临的征兆。有人即据此解释三四句说:“向来平平阅过,顷吴太令山锡语余:‘此诗题癸巳除夕,乾隆三十八年也。其明年有寿张之乱,金星先期骤明,作作有芒角,作者盖深忧之,非流连光景之作也。’余嗟赏其言,以为读古人诗,皆当具此手眼。”(陆继辂《合肥学舍札记》)其中提到的历史事件,是指乾隆三十九年八月,白莲教首领王伦等人在寿张(旧县名,今分属山东阳谷县与河南范县)等地的起义,一个多月后失败。上述引文旨在说明作者对国事的忧虑,此诗“非流连光景之作”。但认为诗人是由星象而生隐忧,客观上将诗人归入了天人感应论者的行列,抹杀了引起诗人“忧患”的深广的社会内容,是无助于对此诗作正确理解的。“悄立”二句的写法,与唐代诗人元稹的七绝《智度师二首》相近。该诗第二首中说:“天津桥上无人识,闲凭栏干望落晖。”此二句在好事者伪托的黄巢《自题像》七绝中曾予袭用。在黄景仁笔下,前两句抒情与后两句写景一气呵成,“悄立”二句与元稹诗相类似,当是意到笔随、客观上形成的近似而不可能是有意的仿效。
后一首,说自己后悔当了诗人。地点不再是市桥之上,而是在家中,其时已经掌灯,儿女与自己正围坐在桌旁。诗人于乾隆三十二年十九岁结婚,至乾隆三十八年写作此诗时生有一女一子,女六岁,子三岁,都还在懵懂无知的年龄。故而当诗人一如往年灯下敲韵,为捕捉诗情沉思默想以至眉头紧蹙时,小儿女辈见了,毫不理解,只是掩口而笑。“窃笑”,显得小儿女似懂非懂,“频”字则又带出诗人“吟呻”费时之久。面对此情此景,诗人不觉悲慨顿生,便用一半责备一半自责的语气倾诉了自己内心的苦闷。“汝辈何知”,说儿女,对儿女因不理解而窃笑,责备中有宽宥。儿女毕竟太幼小了,怎能从自己热衷吟诗的表象中体察到后悔写诗的另一面呢?“吾自悔”,转说自己,自悔不该写诗,故末句说“枉抛心力作诗人”。“抛”字意味着自己作诗花去的精力都白白浪费了,毫无价值。“抛”前加一“枉”字,进一步强调了对白费精力感到的惋惜、痛心。其实,诗人并不是真的后悔写诗。他在《杂感》中说:“莫因诗卷愁成谶,春鸟秋虫自作声。”又在《送春三首》中说:“此身卑贱无一能,矫吭但欲为新声。”可见,写诗简直成了他的一种本能,只要心有所感,他是无法已于言而不发而为诗的。那么,他为何又要表示“自悔”并沉痛地喊出“枉抛心力作诗人”呢?这也可以从他的诗里找到答案。《春城》说:“一身尚乞食,所遇犹迍邅。”《杂感》说:“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尽管诗人名噪一时,但他并不因此而见重于朝廷、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他个人穷困潦倒的处境也并不因此而有所改变。可知“自悔”、“枉抛”,乃是诗人沉痛已极的激愤语,是对埋没人才的黑暗政治的曲折抗议。如果联系“枉抛”句的出处,隐含于其中的这一层意思就更加明显。此句语本唐代诗人温庭筠的七绝《蔡中郎坟》。温诗说:“今日爱才非昔日,莫抛心力作词人。”原来诗人之所以后悔写诗作词,是由于当路者不爱惜人才之故。文人之不受重视,自古而然,故杨炯表示“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从军行》),李贺伤感地唱出“不见年年辽海上,文章何处哭秋风”(《南园》)。这样看来,诗人在这首诗中喊出的,又不仅仅属于他所处的特定时代,而且也是历史上所有的怀才不遇的文人学士的共同心声。“莫抛心力作词人”与“枉抛心力作诗人”之具有很大的感染力,原因也正在于此。
以上两首诗,所写时间相同,都在除夕。“霜鬓明朝又一年”(高適《除夜作》),当迈向新年门槛的时候,思前想后,容易感慨万千,故诗人“年年此夕费吟呻”,于癸巳除夕写成了这两首小诗。两诗所写地点,各不相同,一在市桥,诗人悄立,天上有星;一在屋内,儿女围坐,桌上有灯。市桥上,“人不识”,更是此心无人会得;在室内,儿女频频窃笑,也不理解自己的苦闷。真是“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杜甫《梦李白》),诗人几乎要喊出“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曷其人哉”(《诗经·小雅·黍离》)了!此二诗在艺术表现上的共同特色是言近旨远,二诗均意象鲜明,贴近生活,而又都诗意含蓄,寄情远大,诉说的是对整个现实、人生的忧虑与感愤。钟嵘评阮籍的“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诗品》),也正道出了这两首《癸巳除夕偶成》的神韵。
(陈志明)
都门秋思四首(其三)
黄景仁
五剧车声隐若雷,北邙惟见冢千堆。
夕阳劝客登楼去,山色将秋绕郭来。
寒甚更无修竹倚,愁多思买白杨栽。
全家都在风声里,九月衣裳未剪裁。
【赏析】
《都门秋思》共四首,本文选析的是第三首。这一组诗的中心意思是“四年书剑滞燕京,更值秋来百感频”(第二首),自述自乾隆四十年(1775,诗人27岁)冬天到达北京以来四年间的种种感慨。既然名曰“百感”,当然难以一一指陈,但大体说来,不外乎政治上的失落之感与生活上的困顿之情。四首诗首首都好,而第三首由于有尾联两个名句,更是为人传诵不绝。
从全诗的内容与结构来看,首联专说达官贵人,从次联起转说自身。首联上句正写,但并不直接描画达官贵人的外形,而只是通过写大道上响起隆隆的车声,渲染他们出行时不可一世的气派。句中的“五剧”,指道路纵横的热闹街市;“隐”,车轮滚动的声音。次句中的“北邙”,原是洛阳东北的山名,东汉城阳王刘祉始葬于此,其后王侯公卿多以此为墓地。这里只是借指京郊的墓地。次句用反接法,以空间转移展示时间流逝将带来的变化,暗示在两个看似毫不相干的画面之间存在着的必然联系。仿佛在说,别看这些权贵们今日出行时前呼后拥,气势若虹,到头来,还是在劫难逃,难免零落同丘壤,化为城外的累累荒冢。诗人揭示的是客观规律,也是他在参透人生之后对权势流露出的轻蔑。颔联以写景之笔自诉高洁的情怀,即是顺着这一思想感情的线索引出。
夕阳下的秋色是美丽动人的。诗人既不具备条件也不屑于在闹市上追逐繁华,便独自一人登楼欣赏夕阳映照下枫叶染红了的西山景色。诗人在《都门秋思》的第一首中说:“新声北里回车远,爽气西山拄笏通。闷倚宫墙拈短笛,闲经坊曲避豪骢。”也写自己落落寡合的情状与清高自守的志趣,可与“夕阳”一联并读。此联的写法颇有特色:原是“客”(诗人)赏“夕阳”,却说“夕阳劝客”;本是秋满山间,却说“山色将秋”。句中的主与宾对调了位置,并采用了拟人化的动词“劝”与“将”,从而使这一联的表达极富于情韵,在景物描写之中处处流泛着诗人赏爱的深情。
从前两联中不难看出诗人与权贵在情致上的对立,但就诗人自身而言,登楼赏景这种闲适的雅兴是暂时的,日夕困扰着他的则是难以排遣的忧愁与穷困,这就是后面两联所要写的内容,也是全诗的重点所在。
颈联上句说“寒”,下句说“愁”,分别用了典故。杜甫《佳人》诗说:“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古诗十九首》说:“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诗人在借典抒情时,采用了“加倍”的写法。“寒甚”,本已不堪,“更无修竹倚”,就更其不堪了;“愁多”,本已难以为情,“思买白杨栽”,更添献愁供恨之物,其愁之多几乎要将诗人淹没了。
这首诗留给人最强烈印象的是由上一联“寒甚”二字引出的最后两句:“全家都在风声里,九月衣裳未剪裁。”“更无修竹倚”虽是用“加倍”法写“寒甚”,但毕竟是采用典故,似同隔着一层轻雾薄纱,所说“寒甚”并不显得十分真切而豁人耳目。而具体诉说寒甚的这末一联,采用的是白描手法,情极深而语极浅,活脱脱显现出令人触目惊心的寒甚的具体场面。我们似见诗人的住处低矮颓败,家徒四壁,冷风呜呜从门缝、窗缝、墙缝各处吹入,一家八口蜷缩在一起,寒衣无着———这是怎样惨然的景象啊!诗人一生为贫病所苦。他是孝子,念念不忘奉养老母。乾隆四十二年筹措费用,老母妻儿得以从南方搬来北京同住。虽聚了天伦之乐,却增加了生活的困难。他在《移家来京师》组诗中说:“贫是吾家物,其如客里何?”“排遣中年易,支持八口难。”他已感到难以挑起这一副生活的重担。“乌金愁晚炊,白粲困朝糜。”已到了难以为炊、揭不开锅的地步。本来,“无衣无褐,何以卒岁”(《诗经·豳风·七月》)是一个古已有之、写烂了的主题,但由于本诗的作者对于饥寒交迫的生活有着丰富的切身体验,尤其是老母幼子得不到他的有力维护,时至九月仍然寒衣无着,只能瑟缩于冷风之中,更令他揪心不已,故仍能以自己独特的生活体验展现出这样一个令人震慑的富有典型意义的啼饥号寒的场面。在意象的组合上,这一联以现实意象“全家”、“风声”引出虚拟意象“未剪裁”的“衣裳”,以实有与虚无的互相映衬与彼此强调,使凄苦的诗情溢满字里行间。“风”是黄景仁诗中最为常见的一类意象,如“风前羸骨战冰霜”(《微病简诸友人》),“惨惨柴门风雪夜”(《别老母》),“风蓬飘尽悲歌气”(《杂感》),“全家如一叶,飘堕朔风前”(《移家来京师》),以及“全家都在风声里”,等等。原因就在于寒冷的风威胁着诗人贫困的生活,牵动着诗人凄苦的感情。瞿秋白在《赠羊牧之》诗中说:“吾乡黄仲则,风雪一家寒。”可见“全家都在风声里”这句诗以及“风”的意象,对于造就黄仲则的诗人形象,具有何等重大的意义与深远的影响了。
黄景仁在《自叙》中说自己写诗“好作幽苦语”,又在七律《杂感》诗末自注:“或戒以吟苦非福,谢之而已。”可见他在诗作中自述苦况,自叹凄苦,乃是有意为之;他不听劝,不改易,更可见其志意之坚定。那么,如何看待他的《都门秋思》一类的“吟苦”之作呢?诗人虽生当乾隆盛世,却并不一味歌功颂德。他通过抒写一己的悲惨遭遇,揭示的是在盛世表象掩盖下的部分历史真实。他的真歌哭告诉人们,即使是在太平盛世,封建社会也还是无法摆脱其自身所固有的种种弊端和矛盾。即如有才能如黄景仁这样的文人,也难免啼饥号寒以至潦倒终身的悲惨命运,更无论挣扎在死亡线上的更加穷苦的平民百姓了。清人杨掌生在《京尘杂录·梦华琐记》中记载黄景仁在去世前一年的情况:“黄仲则居京师,落落寡合,每有虞仲翔青蝇之感,权贵人莫能招致之。日唯从伶人乞食,时或竟于红氍毹上现种种身说法,粉墨淋漓,登场歌哭,谑浪笑傲,旁若无人。”这一记载,不仅有助于我们理解在现实中独往独来、不拘一格的诗人黄仲则的生活和思想,而且还有助于我们触类旁通地理解在诗歌创作中坚持“吟苦”、“好作幽苦语”的诗人黄仲则的良苦用心。我们在上面赏析的《都门秋思》第三首,尤其是“全家都在风声里”一联,不正是诗人在诗歌创作中“登场歌哭”以现身说法的一次实践么?
(陈志明)
都门秋思四首(其四)
黄景仁
侧身人海叹栖迟,浪说文章擅色丝。
倦客马卿谁买赋?诸生何武漫称诗。
一梳霜冷慈亲发,半甑尘凝病妇炊。
为语绕枝乌鹊道:天寒休傍最高枝。
【赏析】
《都门秋思》作于乾隆四十二年(1777)秋,仲则时年二十九岁。全诗共四首,这是其中的第四首。
仲则之诗一般不爱用典,以白描见长,而此诗却几乎句句用典,风格近乎杜甫。首联叹息自己置身京都茫茫人海之中,落魄失意,空有绝妙文章,却无人赏识。“侧身”,可见其在京都的行动不如意。“栖迟”,语出《诗经·陈风·衡门》:“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本为游息之意,引申为飘泊失意,李贺《致酒行》:“零落栖迟一杯酒”,即此意也。仲则用“栖迟”一词,既有落拓失意的感慨,又有甘于贫贱的自慰。“色丝”代指文章绝妙,典出《世说·捷语》:“魏武尝过曹娥碑下,杨修从碑背上见题‘黄绢幼妇外孙䪡臼’八字。……修曰:‘黄绢,色丝也,于字为绝;幼妇,少女也,于字为妙;外孙,女子也,于字为好;䪡臼,受辛也,于字为辞。所谓绝妙好辞也。’”句中着一“浪”字(“浪”意为空自、徒然),寄慨深沉,大有杜甫“文章憎命达”的意味。
颔联紧承“浪说文章擅色丝”一句,进一步申说文章之无用。马卿,指西汉的司马相如,他字长卿,故称。据相传为西汉司马相如所作的《长门赋》载:“孝武皇帝陈皇后,时得幸,颇妒,别在长门宫,愁闷悲思。闻蜀郡成都司马相如,天下工为文,奉黄金百斤,为相如文君取酒。因于解悲秋之辞。而相如为文,以悟主上。陈皇后复得亲幸。”仲则以司马相如自况,当年的马卿一篇《长门赋》,价值百金,而自己虽“擅色丝”,却无人赏识。“谁买赋”这一诘问,实包含无限的辛酸与激愤。何武,字君公,西汉时蜀郡郫县人。《汉书·何武王嘉师丹传》:“……益州刺史王襄使辩士王褒颂汉德,作《中和》、《乐职》、《宣布》诗三篇。(何)武年十四五,与成都杨覆众等共习歌之。是时宣帝循武帝故事,求通达茂异事,召见武等于宣室。……以褒为待诏,武等赐帛罢。”仲则借用此典以指自己向清高宗献诗事。在写此诗的头一年四月,乾隆皇帝因平定四川两金川回京,途经天津,各地士子进献诗赋,仲则献《平金川铙歌十章》及《平定两金川大功告成恭纪》等诗,评为二等,赐缎二匹,充武英殿书签官。“漫称诗”的“漫”,意为徒然、枉然,其中既有对文章无用的慨叹,更有对自己献诗之举的追悔,太史公《报任安书》中所谓“固主上所戏弄,倡优所畜,流俗之所轻”是也。
颈联遥承第一句“侧身人海叹栖迟”,慨叹自己零落栖迟,偃蹇失意,以致累及老母与爱妻。“一梳”句是说老母。“霜”字既点明节令正值秋日,同时又喻指母亲头发之白。“半甑”句是说爱妻。“甑”是古代做饭的瓦器。《后汉书·独行列传》说范冉家贫,人称“甑中生尘范史云”。这两句炼字精警,对仗工整,写出了仲则对母亲与妻子的挚爱与歉疚。按正常语序,此二句应该是“慈亲梳发秋霜冷,病妇持炊甑尘凝”,但如果真这样写,则不仅对仗不工,平仄不调,而且句法也显得稚嫩了。
尾联收束全诗。曹操《短歌行》中有“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之句,是用乌鹊绕树来比喻贤士择主。仲则翻用此典,意思是说,既然我寄迹京都,栖迟零落,文章既不见赏,家眷又难供养,那么,我又何必留恋京阙呢?由此看来,“天寒休傍最高枝”实含有不与统治者合作的意味。
纵观全诗,风格沉郁,用典虽多,但并不晦涩。特别是颈联的炼字锻句,颇见功力。翁方纲称仲则诗“沉郁清壮,铿锵出金石,试摘其一二语,可通风云而泣鬼神”(《悔存诗钞序》),良非虚誉。
(熊盛元)
别 老 母
黄景仁
搴帷别母河梁去,白发愁看泪眼枯。
惨惨柴门风雪夜,此时有子不如无。
【赏析】
此诗作于乾隆三十六年(1771)黄景仁二十三岁时。这年春天,诗人离家至秀水(今浙江嘉兴),随后赴安徽。《别老母》与《别内》即作于此次离家时。《别内》诗说:“今夜别君无一语,但看堂上有衰颜。”也写对老母的牵挂,正可与此诗并读。
诗中记下的是最使他难忘的临别情景。“搴(qiān牵)帷”,掀起门帘。这是诗人出门的动作。“河梁”,河上的桥。李陵《与苏武诗》有“携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之句,后因以“河梁”泛指送别之地。首句直写题面,并以“搴”、“别”、“去”等表示动态的词,含蓄表示自己别母的时间过程以及在空间上渐离渐远时难以言喻的伤痛之情。首句说自己的“去”,后几句则是诗人回头时见到的老母的样子,以及由此生出的感想。天天见到的老母的白发,此时分外醒目地映现在诗人眼前,老母哭干了泪水的眼睛正忧心忡忡地注意着自己。诗人对老母不忍言别与不得不离去时的负疚不安,全都从回望所见、作大特写镜头映出的“白发”、“泪眼”的意象中泄出。“惨惨柴门风雪夜”一句,作远景,当是诗人继续前行、重又回头时所见的整体印象:老母正衰颓地倚着柴门,其时夜色渐浓,风雪渐紧。“惨惨”,承上,揭出人物的心情与表情,同时又为紧承的“柴门风雪夜”提神摄魄,传达出令人感到惨然的环境气氛。末句是诗人的肺腑之言:自己竟然将衰颓的老母留在风雪中的柴门前了,实在于心不忍。作为儿子,不能赡养侍奉老母,反而要增加老母的别离之痛,这样的儿子岂不如还是没有为好?七个字,字字沉痛,令人不忍卒读。
在古代,离别被视为人生的一大恨事,社会的动荡,交通的不便,更增强了离别的悲剧色彩。一别有可能成为永诀,故古人竟然将“生离”与“死别”相提并论。在文学作品中,怨离伤别更成了一个吟咏不绝的常见主题。“悲莫悲兮生别离,登山临水送将归”,“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谁也无法说清古往今来有过多少流播人口的动情唱叹。黄景仁是个孝子,四岁丧父,在母亲身上集中了他对双亲的感情。一般说来,母子分离已使人难以为情,何况将要离开的,又是一位“衰颜”、“白发”且又处于穷愁之中的老母呢!诗人的灵魂被分离时刻的情景震慑了,强烈的感受,深刻的体验,加之诗人巧于传情达意的高超的语言艺术,使他写成了这首感情沉痛、感人至深的小诗。诗中描写的环境气氛与老母的具体情状有其独特性,但借助诗中意象传达出的亲人之间的深情,儿子不得不离家时感到的内心不安与痛苦,却又有其普遍性。瞿秋白早年在叙述家庭的穷困生活时说:“想起我与父亲的远别,重逢时节也不知在何年何月,家道又如此,真正叫人想起我们常州诗人黄仲则的名句来:‘惨惨柴门风雪夜,此时有子不如无。’”(《饿乡纪程》)可见此诗入人之深了。
(陈志明)
捕 虎 行
黄景仁
枢星夜落号空山,青枫飒飒阴云寒。千岩出没不可测,白昼足迹留荒滩。商人结队不敢过,山中捕者夜还坐。祖父留与搏虎方,搏得壮虎作奇货。山人捕虎若捕狗,虎踏机弓怒还走。咆哮百步仆草间,笑出缚之只空手。捕虎先祭当头伥,伥得酒食忘虎伤。虎皮售人肉可食,当年亦是山中王!入阱纷纷不可数,只呼山猫不呼虎。嗟哉凭藉那可无,使君使君尔何苦!
【赏析】
在黄景仁众多显赫的七言古风中,有两首以虎为题材的诗,其一是《圈虎行》,另一便是这首《捕虎行》。看了这两首诗的题目,我们不禁要问:这位诗人何以不写虎的雄踞山林,威慑百兽,而专写这些被圈之、捕之,入阱摇尾的虎?想来想去,记起了司马迁《报任少卿书》中的几句话———
“猛虎在深山,百兽震恐;及其在阱槛之中,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也。”又记起两句俗话:“虎落平阳被犬欺。”“明枪好躲,暗箭难防。”
想到这些,恍然大悟:虎固然不都会被人圈之、捕之,但确有空具虎豹之文而受犬羊之辱者。黄景仁写的,就是这样一种典型。他是在写社会众生相,写人与人的关系,也和司马迁一样,在写他自己。
有了这样一个笼统的认识,就可以循此一念,进而细细品味《捕虎行》这首古风了。
诗共二十句,四句一转韵,一韵一转意,章法脉络井然。第一韵四句,写猛虎在山林的生活。“枢星”即“天枢”,为北斗七星的第一星。“枢星夜落”,已是深夜;猛虎在寂静的山林中(空山)怒号,仿佛震得树叶飒飒作响。此时阴风顿生,令人心寒股栗。第三四句说:晚上,虎在山林中出没不定;到了白天,但见荒凉的沙滩上,留下它威严的足迹。这一韵着重写猛虎活动的情况,用一个“号”字写其声音,“足迹”二字写其出没,全用虚笔,而虎的声威毕具,写得很有生气。第二韵“商人”以下四句,转入“捕”“搏”。以“夜还坐”写捕虎者的暗中窥伺,以“作奇货”写虎被捕后的下场。这一联是过渡,对捕虎只是泛写,但转换灵活,渐入题旨。第三韵“山人”四句,写捕猎正面。运用细节描绘,写来形象生动,极具精神。四句诗,写了中箭的猛虎,设伏的“山人”。一个阴具机心,暗设机辟,伺候对方一千回中一回的不留意;一个但知任性而行,直来直往,以为凭自己的本领,什么也不足怕。结果是,猛虎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误踏弩机,中了毒箭,怒而狂奔,奔而仆倒;猎人笑着空手出来,毫不费力便把这虎缚住。他“捕虎若捕狗”,可见惯于暗中下手,而且伎俩娴熟。这一韵的后两句,用“咆哮百步”的中箭猛虎与“笑出缚之”的猎人对比刻画,一张一弛,一叫一笑,不仅形象地描绘出捕虎的场面,而且写活了两种心态,两副面目,使人如见如闻。
第四韵是捕虎的余波,从另一个侧面作补充,深化题旨。“当头伥”即走在老虎前面的伥鬼。旧说,人被虎咬死后,鬼魂化“伥”,与虎同行,替虎引路去咬别的人,而且作虎的护卫,故捕虎必先祭伥。伥鬼得了酒食,便忘了老虎的安全,这样猎人才容易得手。有限的酒食,难测的人心!为了口齿之小惠,终于使这中山之王被人寝其皮而食其肉。读诗至此,怎能不为世道人心慨叹!在社会斗争中,以金钱利禄收买对方阵营中的败类,唆使他出卖旧主,就像秦桧唆使岳家军中的王俊、王贵诬告岳飞谋反一样,是常见的事。结果,人中之杰死于暗箭,而山中之王,其遭遇亦复如是。
最后一韵,诗人发议论,抒感慨,寄深情。“入阱纷纷不可数”,遭暗算、被出卖的太多了。你看,猛虎一旦入了陷阱,连名字都改了,“只呼山猫不呼虎”,荆楚旧习,认为“虎”“蛇”都是凶物,故讳言虎,只称山猫。诗人在这里巧妙地反用民俗,将讳忌畏避之意变为轻贱侮嫚之名。这“只呼山猫”一句,冷峻愤激,寄慨遥深。诗人在慨叹咨嗟之余,深深悟出一条人生哲理:“嗟哉凭藉那可无!”这可以说是诗人观察世态、体验人生的大彻大悟之语:没有凭藉,纵负冲决之力、爪牙之利,也难逃暗算。这里说:“使君使君尔何苦!”寄无限同情,乃因为诗人自己正是一个毫无凭藉的人,因此连呼“使君”,引为同病。“使君”是老虎的别称。据《述异记》载,汉时宣城太守封邵,死后化虎,食郡中居民。居民对这虎大喊“封使君”,虎遂遁去不再来。这里呼虎为“使君”,用古人故事,倍感亲切,体现了诗人的爱憎,而且使“虎”与“人”连得更紧,题旨更为醒豁。
这首诗收在《两当轩集》补遗部分,不知作于何年。但《圈虎行》是仲则三十二岁时作,估计这首《捕虎行》写作年代不会距此很远。因为,只有人到中年,冷眼观世,对人生才会有这样深刻的体认。诗中捕虎者是诗人讽刺的对象。因为,这种人暗设机辟,阴谋窥伺,令人防不胜防。可怜直道而行的兴风狂啸者,竟为这班小人所算计,诗人为虎叹,为人惜,也为己哀。他短短一生,何尝没中过暗箭,受过中伤!《庄子·天地篇》说:“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在《齐物论》中又说:“其发若机栝,其司(伺)是非之谓也。”这两句的意思是:这种人发动进攻就像施放利箭一样,专门窥伺别人的是非来攻击。景仁此诗,其为此而发欤?诗中有愤激,有揭露,有嫉世讽世之情。它像是为末路英雄谱写的一曲悼歌。汉童谣说:“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人生如此,社会如此,景仁所见、所受莫不如此。诗人从现实生活中抓住具有典型意义的事件和场面,发掘其底蕴,揭示其中潜在的、本质的东西,使这首诗具有启人心智、发人深省、引人思索的力量。
张维屏《诗人徵略》论仲则诗时说:“众人共有之意,入之此手而独超;众人同有之情,出之此笔而独秀。……有味外之味,故咀之而不厌也;有音外之音,故聆之而愈长也。”《捕虎行》正是有味外之味、音外之音,富于哲理的诗篇。黄仲则很善于炼句。此诗语言遒劲,炼如不炼,既朴素流畅,又有很强的表现力。像“山人捕虎若捕狗”“当年亦是山中王”“只呼山猫不呼虎”这些诗句,似肆口而出,毫不费力;其实,感情内敛,又经过千锤百炼。而通篇流转激荡,恣纵捭阖,骨力开张,气雄笔肆,出入于昌黎、东坡之间,自成一种境界。
(赖汉屏)
圈 虎 行 [1]
黄景仁
都门岁首陈百技,鱼龙怪兽罕不备。何物市上游手儿,役使山君作儿戏。初舁虎圈来广场,倾城观者如堵墙。四围立栅牵虎出,毛拳耳戢气不扬。先撩虎须虎犹帖,以棓卓地虎人立。人呼虎吼声如雷,牙爪丛中奋身入。虎口呀开大如斗,人转从容探以手,更脱头胪抵虎口,以头饲虎虎不受,虎舌舐人如舐㝅。忽按虎脊叱使行,虎便逡巡绕阑走。翻身踞地蹴冻尘,浑身抖开花锦茵。盘回舞势学胡旋,似张虎威实媚人。少焉仰卧若佯死,投之以肉霍然起。观者一笑争醵钱,人既得钱虎摇尾。仍驱入圈负以趋,此间乐亦忘山居。依人虎任人颐使,伴虎人皆虎唾余。我观此状气消沮,嗟尔斑奴亦何苦!不能决蹯尔不智,不能破槛尔不武。此曹一生衣食尔,彼岂有力如中黄?复似梁鸯能喜怒?汝得残餐究奚补?伥鬼 [2] 羞颜亦更主!旧山同伴倘相逢,笑尔行藏不如鼠!
【赏析】
不少马戏团养有狮虎之类的猛兽。经过驯兽师的训练,猛兽驯化,听人驱使作各种表演以娱乐观众。这种驯兽术古已有之,而且遍及世界各地。观众看驯兽表演时,莫不鼓掌喝彩,却从来没有谁想到那猛兽有什么不幸。诗人黄景仁独具慧眼,他看出这是一幕绝大的悲剧,观罢百感横生,写下了这首《圈虎行》。显然,伤心人别有怀抱。他从猛兽的失去自由、性格被扭曲,联想到人间同样的悲剧———英雄才略之士,不得志于时,困于牖下,迫于威约,拘于衣食,不得不抛弃自由,扭曲个性,摧眉折腰以事主;主人靠这些人之才之力,建立功勋,攫取高官厚禄,然后出其唾余以养士。结果,才智之士被人戏弄,而“侯之门仁义存”。这是人间最大的不平!《圈虎行》的主旨就是为此鸣不平。
古风章法,讲究换韵,一韵一意,韵转意迁。这首七古共四十二句。前二十七句叙虎戏,六次换韵,可看作六小节;后11句抒发感慨,一韵到底,不再换韵。介乎两者之间的四句(“仍驱入圈”以后),是束上启下的过渡,可以独立,也可以附于叙写虎戏之末,作为第一大段的第七小节。
第一韵四句,缓缓而起。北京的春节期间,各种娱乐无奇不有,其中也有“役使山君作儿戏”的驯虎表演。这里用“何物”(什么东西!)称呼驯兽者,用“山君”称呼老虎,褒贬之意显然。
第二韵四句,虎戏登场。“毛拳耳戢气不扬”:虎毛卷曲,双耳下垂,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它给人的第一印象已经不像一头猛兽了。但观看虎戏的人对此并不在意,倾城而出,环立四周,把场地围得风雨不透,等着看老虎的表演。
接下去四韵十九句,直到“人既得钱虎摇尾”止,分层叙写虎戏的各个场面。“游手儿”先撩虎须,虎贴服不动;次立直棒(棓,读作bàng),虎前爪搭棒如人立;然后,此人猛喝,虎应声大吼,其声如雷,张牙舞爪,驯兽者奋身而入,毫无惧色,这是第三韵,写虎戏开场表演。第四韵共七句,写虎口大张,驯兽师先伸手入虎口,又脱帽把头送进口中,可老虎并不咬他,只是用舌头舐他的头皮,就像舐自己的小虎崽一样。(㝅:读作gòu,小仔)。这是虎戏表演中最惊险的场面。第五韵写老虎舞蹈,极为精彩。那虎先蹲踞在冰雪地上,虎爪向后用力掀爬,把地上雪花冰末纷纷掀起;然后抖动浑身像织花毛毯般的皮毛,旋转起舞(胡旋舞)。表面上看,它是威风抖擞,其实不过用这种动作向人献媚,逗人欢喜。第六韵写老虎卧地装死,丢块肉到场地上,它马上霍然而起,引得观众哗然大笑,纷纷凑钱(醵,读作jù)给驯兽者。这时,老虎也不断地摇动尾巴,似乎在向观众致意道谢。这一韵是虎戏的尾声。
以上四韵十九句,写驯虎表演,形象逼真生动,情节的发展变化,高潮结尾,井然有序。虎初出笼,毫无生气;作一个直立动作,也并不精彩。随后,人呼虎吼,渐起风涛;虎口探头,令观者心悸胆裂,惊险万状;到抖开锦毛作胡旋舞,进入表演高潮;最后卧地装死,摇尾收钱,犹有余波荡漾。纵观这大段描写,尽管那虎也曾大吼如雷,只由于驯兽师先下了口令(“人呼”);尽管它作了急速旋转的舞蹈,“似张虎威”,究其实原不过取媚于人。它已经完全听人驱使,往日在山林兴风狂啸、威震百兽的雄风,一点也看不见了。当其卧地装死,投肉即起,得钱摇尾,任人赶进虎圈中负之以趋时,它已空具虎皮,类乎犬羊了,哪里还有一点点“兽中之王”的气象!有心人不禁要问:这虎的天性到哪里去了?何以被扭曲到如此地步?它简直一身奴颜媚骨,令人觉得可耻、可怜、可悲!再一想:受饥馁鞭挞之苦,积威约之渐,不正是它的个性被扭曲的根本原因吗?谁实为之?孰令致之?我们若一味鄙视猛虎的摇尾乞怜,而不谴责扭曲它的本性的恶势力,能说是公平吗?
那个过渡段(“仍驱入圈”以下四句)也写得言简意深。“此间乐”用蜀汉刘禅亡国居晋、乐不思蜀故事,说此虎已经完全忘掉了独霸山林、君临百兽的尊严,习惯于人的饲养,俯仰随人,还以为这些饲养虎者是它的恩人,甘心供其驱使;殊不知驯兽者正是靠虎的表演来赚钱为生的,他们吃的喝的全是老虎的唾余!诗到这里,翻出了一场“谁养活谁”的哲理论辩,寻常语足以发人深省,使全诗极自然地过渡到结尾大段议论。
结尾这一段发议论、抒感慨、寄身世浮沉,哀乐生平之意,语语愤激,语语沉痛。他责怪这只老虎:被捕时不能断足(决蹯)而逃,太不聪明;后来又不能冲决牢笼,可见缺乏勇气。那些饲虎人又不是古代中黄伯那样真正力能伏虎的勇士, (你为什么就害怕他们?)他们也不像周代的梁鸯那样是真正的驯兽师,(你为什么甘心受其驱使?)这些人一辈子靠你养命,你反过来只能食其残羹剩炙,你这样干又何苦呢?连伥鬼都会替你羞惭,要另择主子了。假如你遇到旧日山林中的同伴,它们会笑你还抵不上一只小老鼠啊!这段议论,从表面看,诗人仅仅是个旁观者,在悲天悯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其实,这句句是诗人在痛苦地作自我剖析,是自怨自悔,自鸣不平。更巧妙的是:看似自嗟自怨,骨子里却在怨恨那个社会,那种世态人情。黄景仁本是胸怀大志、心雄万夫的智能之士,但却迫处人藩篱之下,依人作计,俯仰随人。他写《圈虎行》,无非托物言志、以抒愤懑。由于他的遭际代表了当时许多下层知识分子的不幸,这段议论便无形中有一种鼓舞人们起而抗争的力量,客观上代表了下层知识分子渴求自由解放的呼声,因此这首诗具有强大的、震聩启聋的精神力量。
叙事性质的古风大多篇幅较长,讲究气势雄健,纵横捭阖;最忌孱弱呆滞,疲沓无力。善作古风者,如舞九节钢鞭,鞭虽长而有节,节节连贯,节节有力,使起来是一个整体,虎虎生风。景仁七古学太白,最得神髓。这首《圈虎行》,一连三十多句记叙,常语与奇语间出。常语似龙舞中长龙的龙衣,奇语则像龙的骨节,支撑着整体,腾挪变化,矫健有力;忽抑忽扬,忽奇忽正,使全诗灵活飞动。举例来说:“盘回舞势学胡旋”,热闹的描写之后,紧接一句冷峻深刻的“似张虎威实媚人”;在“少焉仰卧若佯死”的静态描述后,紧接一句“投之以肉霍然起”;在“人呼虎吼声如雷”后面,接写“牙爪丛中奋身入”,由于有这些奇正变化,长诗便显得意气纵横,毫无呆滞之累。无怪乎孙星衍说:“仲则(景仁字)《圈虎行》为七古绝技。”
其次,第二大段抒发议论,一韵到底不换韵,读之仿佛诗人面对此虎一口气数说下来,显得语重心长。句型多用否定句和反诘句,语语有力;而劲气内敛,言在此而意在彼,更具苍凉万端的情韵。全诗仄韵多,平韵少,越发见出英雄气短之慨。这种声情契合之美,也体现了黄景仁对七古的艺术追求。
(赖汉屏)
注 释
[1].圈虎:关在笼子里的老虎。
[2].伥鬼:旧说,人被虎咬后,化为伥鬼,为虎服役,虎出觅食,伥为前导。
稚存归索家书
黄景仁
只有平安字,因君一语传。
马头无历日,好记雁来天。
【赏析】
题中“稚存”,是与黄景仁同时的著名作家洪亮吉的别字。他是常州人,黄的小同乡,幼时同居白云溪上,两小相识,时相过从,是黄的生平挚友,两人多次同行共事。写这首诗时,洪、黄一起在安徽游幕。洪将回故乡去,临行前问黄有什么家信带回去,黄便写了这首五绝以寄意。诗题中用了个“索”字,表明诗人本无意写信回家,是洪出于乡谊友情,催之再三,逼着他写家书的。这个“索”字,隐然透露了一种情绪。
二十个字,诗意一目了然,诗情却藏得很深,但觉氤氲满纸,而又很难指实。赏析这首五绝,最好与唐代边塞诗人岑参那首脍炙人口的七绝《逢入京使》对读。岑诗是这么四句:
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
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
这两首诗何其逼似,又多么不同!
所谓“逼似”,指诗的内容,十分相似;所谓“不同”,指两诗的艺术构思和表现手法,很不相同。就在这种同与不同之间,可以看出黄景仁“能从古人出而不为古人所囿”(吴兰曾《石溪诗话》)的创作特色。
两首诗写的都是托人带口信,口信的内容又都是“平安”二字。但岑参之所以托人带口信回长安,是由于西行中偶然遇到入京的使者,马上相逢,没有纸笔,来不及写信;黄景仁却是有条件写信,且被回乡的朋友“索”之再三,才带这个口信的,情况便很不相同。岑诗说:“凭君传语报平安”;景仁说:“只有平安字,因君一语传”,语意也大抵相同。黄诗却多了“只有”二字,刚一起笔,诗情就非常饱满,意在笔先,这又是一个大不相同,很值得细玩的地方。旧时写信,有个习用语,叫“乏善堪告”。意思是,分别以后,没有什么好消息足以告慰对方。黄诗在“只有”二字之前,实际上省略了“别无称意之事堪告”这样一层意思。他离家游幕,浪迹四方,原为了觅升斗,求出路。现在,这一切都毫无成就。离家时种种幻想,留给家里人种种期望,都一一云散烟消,能告诉家里人的,便只有獉獉人还平安地活着这样一句话。诗人仅仅在岑诗的基础上添了“只有”二字,而且用在全诗发端的地方,便把种种追求、幻灭都包孕进去了。多么神奇的中国诗!多么神奇的黄景仁!他虽从不学江西诗派,却真有点铁成金的本领。
后面两句,岑诗说“马上”,黄诗说“马头”,无非写临歧匆匆,没有什么区别。但岑说“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黄说“马头无历日,好记雁来天”,涵蕴就大不一样。先说“无历日”。字面上的意思是:身边没有历书,无法确定捎这个口信是哪月哪天。为什么人活着连日子也弄不清楚?岂不是生活潦倒烦忧,天天在愁和酒中度日的人一种特殊的精神状态吗?岑参与使者“马上相逢无纸笔”,因此只能托他带口信,这是一种正常的状态;黄诗因“无历日”而弄不清时间,反映的是一种不正常的精神状态。也许有人会说,不屑斤斤于计时数日,只是反映了诗人性格中洒脱豪爽的一面。但这样说不合于全诗的感情色彩。
再说“好记雁来天”,字面上说,只消好好记住我捎这口信是北雁南飞的时候就行了。但我们一读,就立刻透过字面,看到了诗人心头层层沦漪。“雁来”当然切鸿雁传书之意,这还只是皮相。须知,“雁来”之日,时当暮秋,风高天迥,落木萧萧,这正是一个最令羁旅天涯的诗人百感交迸的时会。诗中出现“雁来天”三字,仿佛一幅素描突然着了色,变成了色调灰暗的油画。诗人万千心事,都由此雁群挑起,心随北雁,漠漠南飞,缕缕乡情,缥缈无极。
这两首诗内容逼似而涵蕴各异,略如上述。至于在构思上,表现手法上,也是区别显然。岑诗构思,用“无纸笔”以写浩浩乡愁;黄诗构思,用无心作家书以写潦倒客况。岑诗用逆笔开篇,本因逢入京使而起乡思,因思乡而“双袖龙钟”(泪痕湿袖不干);却先从“双袖龙钟”写起,突出抒情形象。黄诗入手,以“只有”二字劈空而起,使意蓄笔先。两诗的表现手法,岑诗取直寻,把怀乡心事说得明明白白,不假雕琢,在平易中见精工;黄诗却用含蓄、暗示手法,把游幕生涯,潦倒客况,写得幽微隐约,“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钟嵘《诗品·序》)。岑诗语浓而情真,特点在一个“真”字;黄诗语淡而意深,特点是一个“深”字。
(赖汉屏)
和仇丽亭(五首选一)
黄景仁
多君怜我坐诗穷,襆被萧条囊橐空。
手指孤云向君说,卷舒久已任秋风。
【赏析】
仇丽亭名养正,杭州名士,工诗词。黄景仁十九岁时,应浙江观察潘恂的邀请去过杭州,因得与仇相识,两人唱和很多。两年后,景仁二十一岁,再游杭州。丽亭把自己在秋间写的五首赠诗送给景仁。景仁深感于仇对自己的理解和关心,写了五首和作,这里选的是第四首。
“多君怜我坐诗穷”,感谢您同情我因为写诗而误了功名,弄得走投无路。“多”是感谢之意;“穷”是“穷达”之穷,即功名之路难通的意思。仇的原诗我们读不到,从这句和诗看,他倒是把问题看准了的。黄景仁多次应乡试,始终没有考上举人,是什么原因呢?原来,他生当乾隆年间,盛行考据之学,文人提笔动辄引经据典;而景仁自恃才高,专攻诗词,把考据丢在一边,文虽高却得不到试官的承认。再说,当时诗坛,为沈德潜“格调”之说所笼罩,讲究温柔敦厚。景仁却独持性灵,与袁枚同调。以袁枚诗名之大,尚且被视为“野狐禅”、“旁门左道”;黄景仁的诗不是“学人之诗”而是“诗人之诗”(万应馨《味余楼剩稿》序),就更难邀时人青眼了。因此,尽管他少年诗赋,名动江南,却总不能通过考试,取得功名。对于这一点,仇丽亭可谓旁观者清。
诗的第二句“襆被萧条囊橐空”,是夫子自道。由于仕途不通,他只落得行装(襆被)萧条,袋子里(囊橐)空空的,一无所有。这句补足上句“穷”字,形象地写出眼前穷愁潦倒,是诗人当时生活的真实写照。
多次应考全归失败的原因既明,穷困的现实又无情地摆在眼前,诗人如何对待?是我行我素,还是翻然改图?要知道,以景仁之才,这后一条路是完全可以走通的。在这严峻的考验面前,诗人微笑着,轻松而坚定地作出了自己的选择———
手指孤云向君说,卷舒久已任秋风!
诗人的眼望着天上,心也飞到了天上。他指着天上飘浮的云对丽亭说:我就像这片云,聚散曲伸(展舒),一任秋风。
认真说,诗是从这第三句才开始的;或者说,打这一句起,才顿起诗情,进入意境。孤云,象征飘泊,也象征高洁。飘泊人所难堪,高洁则可自慰。茫茫尘世,似无诗人立足之地;浩荡青天,却那样广阔无垠,任我纵横驰骋。卷舒一任秋风,固然意味着听天由命,身不由己;却也逍遥自适,无拘无束。诗中出现了这一片“孤云”,现实的处境,理想的升华,全都融会其中,界境全出。你可以从中体会到诗人的可悲身世,也可以看到他孤高的品格,旷荡的心胸。朋友怜他“坐(因为)诗穷”,示意他改途易辙;诗人却说他已久惯于“卷舒任秋风”,丝毫不把穷达浮沉放在心上,他委婉地表达了自己不肯随波逐流的志节。诗中虽然含有缕缕哀愁,但淡泊、坚定、自信、轻松,才是感情的主旋律。“黄生抑塞多苦语,要是饥凤非寒虫。”(张维屏《国朝诗人征略》评黄诗语)“孤云”之喻,正是饥凤长吟,孤清独往的境界,绝非寒螀之泣,哀蝉之声。这才是黄景仁。我们读古人诗,常常发现以水上青萍象征飘零身世。试与这里的“孤云”一比,轩轾判然。青萍遭雨,不离水泽;孤云高举,飘飞太空。一个离不开尘浊,一个托身于太清,虽然只是一个比喻,却显出两种境界,两样心胸。
我说诗是从第三句才开始的,是因为这一句完全翻出了一种新的境界。前面两句,那么灰暗,那么低沉;三句一翻,四句一接,又如此明丽,如此轻清。强烈的对比,巨大的反差,使读者眼睛突然一亮,心头忽然一喜,然后回环讽诵,击节称赏。试想,假如三四句承前一味低转下去,岂不全是蹙蹶之声,变徵之调?那固然也是黄景仁,却不是完整的黄景仁。有这么一个转折,你的心才获得一种安慰,一种平衡。诗人最懂得穷达之际如何自处,他是微笑着吟出这两句诗的,我们也是微笑着赏玩这两句诗的。
(赖汉屏)
杂 感
黄景仁
仙佛茫茫两未成,只知独夜不平鸣。
风蓬飘尽悲歌气,泥絮沾来薄幸名。
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
莫因诗卷愁成谶,春鸟秋虫自作声。
【赏析】
近四十年来,文学史家们论及清代诗人黄仲则,都认为他的诗内容窄狭,只是透露了一点“士大夫的苦闷”,写写个人的穷愁而已。因此,黄仲则的诗长期来一直受到冷落。这样的评价是否公正呢?
诚如史书记载,黄仲则的一生确是极其凄苦的,四岁丧父,在成年前,祖父、祖母、兄长相继去世,家徒四壁。然而这位穷苦孩子却是个天才,九岁时就能做出“江头一夜雨,楼上五更寒”的诗句。十六岁,在三千人中取得童子诗第一名。可是就以他这样的才华,又当乾隆盛世,终其身还只是个秀才。他十九岁那年,初次参加江宁乡试,名落孙山,于是愤激地写下了上面这首《杂感》。这是他刚踏上人生征途时写下的孤愤诗,却是奠定了他一生诗作的基调,是他后来一系列孤愤诗的前奏。
诗一开始说:自己在这个苦难的人世,想去成仙成佛,以摆脱尘世烦恼,都没有成功,只好在漫漫长夜,独自发出愤愤不平的悲鸣。诗中“不平鸣”三字很值得注意。我们知道,所谓“乾隆盛世”,文字狱很可怕,一般士人噤若寒蝉,而黄仲则身上却有一种抗争的“野性”。这种抗争,当然是从个人仕途遭遇引起的,他“六赴乡试,概报罢。”只好长期游幕,依人为生,心中自有一股对社会的不平之气。他慨叹:“长铗依人游未已,短衣射虎气难平”,后来越来越激愤,他要像祢衡、嵇康那样骂人了。他在《钱百泉杂感》中这样写道:“臣本高阳旧酒徒,未曾酣醉起乌乌。弥生漫骂奚生傲,此辈于今未可无!”他甚至在看《林冲夜奔》这出戏时,也因愤懑不平,起而作《金缕曲》曰:“不到伤心无泪洒,洒平皋那肯因妻子?惹我发,冲冠起!”这种对社会的“不平”已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了。
当然,长期游幕的生活,使诗人唱出了更多的凄悲的调子,如《杂感》颔联所写:“风蓬飘尽悲歌气,泥絮沾来薄幸名。”这两句诗概括了诗人一生飘零痛苦的身世和他那与世落落寡合的个性。对于黄仲则,现实是严峻的,时代是冷酷的,命运是不公正的。诗人像风中蓬草,到处飘零,慷慨悲歌之气消磨殆尽。他有一种深深的寂寞感和伤感情绪:“病马依人同失路,寒蝉似我只吞声。”“怕听歌板听禅板,厌看春灯看佛灯。”诗人的生命简直是忧愁之网织成的。然而,即使如此,他在这“侏儒太饱臣饿死”的世道里,依然一副铮铮傲骨。据说他居朱竹君幕时,与同事议论偶不合,买舟竟行,翌日追之,已不及矣。其标格清峻如此。“泥絮沾来薄幸名”,正是他感到自己不可一世的诗名,只不过如同坠落在泥淖里的柳絮,难以飞举,而自己与世的落落寡合,被一些权贵们认为高傲的不识抬举和不近人情的“薄幸”之人!
实际上他之所以如此,正是因为胸有不平之气,他打心底里就厌恶当时整个腐败的官场和儒林。所以《杂感》颈联这样写道:“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他清醒地认识到:他面对的“乾隆盛世”,实际上是一个是非不分、人情险恶、倒行逆施的世道。“穷途日暮皆倒行”,“悲来举目皆行尸”。他曾在“何事不可为”的诗中,揭露了那批不惜认人作父,攀龙附凤的官迷。他还写了一首《圈虎行》,表面上写杂技,实际上也是讽刺嘲弄那些朝中文武大臣———他们得了“骨头”,丢了“骨气”,貌似“老虎”,实系“斑奴”。当今显官,名儒十之有九都是这类货色,诗人对他们自然要投之以“白眼”了!
而作为一个有操持的才志之士,在如此结党营私,尔虞我诈以追逐权势和财富的风气面前,只能“雨云翻覆随流辈,裘马轻肥让市儿”了。诗人“奋飞常恨身无翼”,慨叹这个世界不是属于我们这类书生的,“识字多真累,为儒例合轻”,在世人眼里,书生只是“百无一用”的大傻瓜!显然,“百无一用是书生”这句是反语,是牢骚,是愤世嫉俗的“不平鸣”!
真的“百无一用”吗?否,我有笔如刀,黄仲则说:“此身卑贱无一能,矫吭但欲为新声”。他要用自己的“新声”去抗争:“避人偷作文弹鼠,厌俗频将剑逐蝇,莫话单寒向行路,季裘虽敝尚能胜。”《杂感》尾联更向世人公开宣称:“莫因诗卷愁成谶,春鸟秋虫自作声。”此句下有“自注”云:“或戒以吟苦非福,谢之而已。”古人有“诗谶”之说,如果写诗作不吉利之语,往往在作者身上得到应验。因此有人劝他不要多作“幽苦语”。黄仲则表示不相信这种迷信,他的诗要像春天的鸟鸣,秋天的虫吟那样,发出的都是天籁之音。“莫因诗卷愁成谶”的“谶”字,实际上是“文字狱”的一种巧妙暗示。人们劝他谨防文字贾祸,而黄仲则表示不作迎合“盛世”的莺歌燕语,他,“只知独夜不平鸣”!
包世臣在《齐民四术》中说黄仲则“生性豪宕”,“慨然有用世之志,而见时流龌龊、猥琐,辄使酒恣声色,讥笑讪侮,一发于诗。”包世臣是很有见解的。时人及后来一些评论家往往只注意到黄诗“好作幽苦语”,而视为唐代孟郊之类的“寒虫”,他们实际上是忽视了黄诗“豪宕”和“讥笑讪侮”的一面。还是诗人张维屏看到了这一点,他说:“黄生抑塞多苦语,要是饥凤非寒虫。”正由于他是诗人中的“饥凤”,才能“声称噪一时,乾隆六十年间,说诗者推为第一。”这位“饥凤”“自作声”的精神在当时极其难能可贵的。郁达夫早在三十年代就看到了这一点,他在《关于黄仲则》一文中说:“他(黄仲则)的诗格,在社会繁荣的乾隆一代之中,实在是特殊得很的,我们但须看看他的许多同时代人的集子,就能明白。他们的才能非不大,学非不博,然而和平敦厚,个个总免不了十足的头巾气味。要想在乾嘉两代的诗人之中,求一些语语沉痛,字字辛酸的真正具有诗人气质的诗,自然非黄仲则莫属了。”这话说得极其深刻中肯,遗憾的是近若干年来,我们的文学史家们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高 原)
感旧四首(其一)
黄景仁
大道青楼望不遮,年时系马醉流霞。
风前带是同心结,杯底人如解语花。
下杜城边南北路,上阑门外去来车。
匆匆觉得扬州梦,检点闲愁在鬓华。
【赏析】
《两当轩集》中,有不少缠绵悱恻的情诗,《感旧四首》是其中最早的作品。据黄逸之《黄仲则年谱》,这四首七律作于乾隆三十年(1765),是仲则自述在宜兴氿里读书时的一段恋爱经历,其时,诗人年仅十七岁。至于诗人所恋者究属何人,则已难于详考了。
诗的首联写诗人与那位女郎的初次会面。“年时”,犹言当年或那时。“流霞”,指美酒,语出《抱朴子·祛惑》:“仙人但以流霞一杯,与我饮之,辄不饥渴。”诗人对初次会面时交杯狂饮的情景记得十分牢固,以致在二十七岁所写的《绮怀》诗中,犹深情地回忆:“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试想,十多年过去了,可是当时所饮的那杯酒仍醉在心头,不曾消除,可见那酒味是何等浓烈,那情意是何等真挚啊!顺便提一句,有人据首句“青楼”二字,便认定诗人所恋者为青楼妓女,其实,“大道青楼”乃化用曹子建《美女篇》“青楼临大路,高门结重关”之句,谓伊人深闭重楼之上,难以相见,但两情相通,终得一晤,“望不遮”三字,曲曲传出此意,李义山《无题》诗中所谓“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是也。
颔联写两人的定情相爱。“同心结”,又名“同心方胜”,是一种用锦带打成的菱形连环回文样式的结子,以象征男女间的相爱。梁武帝《有所思》诗云:“腰中双绮带,梦为同心结”,亦此意也。“解语花”,是唐玄宗称誉杨贵妃之语(见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这里用以比喻伊人的美丽多情。此二句写得艳丽而不淫靡,流美而极含蕴。试比较仲则另一首小令:“一抹蓬松香鬋,绣带绾春深浅。忽地转星眸,因甚红潮晕脸?不见,不见,日上珠帘一线?”(《如梦令》)“一抹”二句,即诗中所谓“风前带是同心结”;“忽地”二句,即诗中“杯底人如解语花”之意。
颈联写别后之怅惘。“下杜城”与“上阑门”均是地名,在长安的西郊,诗人借以代指与伊人相携共游之所。“南北路”,见出相隔之迢遥与踪迹之难寻,晏殊所谓“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蝶恋花》),是也。“去来车”,见出期待之殷切与失望之频繁,温庭筠所谓“过尽千帆皆不是”(《梦江南》),柳永所谓“误几回、天际识孤舟”(《八声甘州》),均此意也,只不过彼舟此车而已。
尾联紧承五六两句,写别后追忆之深。“匆匆觉得扬州梦”,化用杜牧《遣怀》“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句意,表面看来,是对情场生涯的忏悔,实际上乃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喟叹。盖相见无由,只能寄之于梦,然而短梦难凭,匆匆便醒,怎不令诗人枨触无端?当年的杜牧,虽“落魄江湖”,犹有长达十年之久的好梦,而诗人之梦,却“匆匆觉得”,岂不更为可悲!“检点闲愁在鬓华”,是自伤老大之辞。诗人《秋兴》诗序中说:“昔潘黄门以三十二见二毛,为赋秋兴。余则二十有三耳,临风揽鉴,已复种种。早凋如此,其何以堪?”既然他二十三岁已白发种种,那么十七岁时两鬓微斑,则完全可能,可知“闲愁在鬓华”云云,并非无病呻吟。值得注意的是,此句不仅是写实,也暗用了《古诗十九首》中“思君令人老”之意,说明诗人之所以两鬓花白,正是由于苦思伊人之故。
此诗前四句是写相见时的欢愉,后四句是写分别后的惆怅,以当时之乐,衬今日之悲,前后对比强烈,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特别是中间两联,一承一转,不仅针线细密,而且含蓄蕴藉,颇见诗人匠心。
(熊盛元)
感旧四首(其二)
黄景仁
唤起窗前尚宿酲,啼鹃催去又声声。
丹青旧誓相如札,禅榻经时杜牧情。
别后相思空一水,重来回首已三生。
云阶月地依然在,细逐空香百遍行。
【赏析】
此诗的意脉与前一首遥遥相通。“宿酲(héng)”二字,既绾合前首的“醉流霞”与“杯底”,又承接“匆匆觉得扬州梦”一句,有峰断云连之妙。
首联是倒装错综句式,按正常语序,应是:窗前啼鹃又声声把我从宿酲中唤起,似乎在催我归去。这两句从字面来看,是化用韩愈《赠同游》“唤起窗全曙,催归日未西”之句,实际上也暗含金昌绪“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春怨》)之意。自一别之后,伊人踪迹杳然,只有梦中才能一晤,然而啼鹃无情,偏唤梦醒,怎不令诗人倍觉烦恼?诗中着一“又”字,可见鹃催梦醒已非一次。更何况杜鹃催归之日,正是春色将阑之时,岂不更使诗人平添一段烦恼?值得玩味的是“尚宿酲”三字,“酲”者,因酒醉而神志不清之谓也。诗人梦醒之后,而酒意犹未全消,神志仍然痴迷,是因为昨夜喝酒太多?还是因为在梦中又与伊人一道共“醉流霞”?也许二者兼而有之吧?
颔联二句是慨叹旧日之盟誓犹在,而此时之心境全非。“丹青”,指丹砂和青䨼,是两种可作颜料的矿物,因其色不易褪去,所以常用来比喻坚贞不渝的盟约。阮籍《咏怀》中所谓“丹青著明誓,永世不相忘”,即是此意。“相如”,指司马相如,西汉时著名的辞赋家,因其曾以琴声挑逗卓文君,故用以自比。“丹青旧誓相如札”,意谓我们当日信誓旦旦的盟约还留存在书札之中。“禅榻”,指和尚坐禅的床榻。杜牧《醉后题僧院》诗云:“今日鬓丝禅榻畔,茶烟轻飏落花风。”仲则借用此典,乃是状写此时独处的索寞惆怅之情,并非真的悟出了“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的禅理。就其结构来看,此句既遥承前首“匆匆觉得扬州梦”之句,又为下文的“回首三生”与“细逐空香”埋下伏笔。
颈联乃刻骨情语,写得极为凄苦。“别后相思空一水”,化用《诗经·秦风·蒹葭》“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与《古诗十九首》“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句意,其苦涩之况味,与李义山“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无题》)庶几相近。“重来回首已三生”,意境大似义山“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锦瑟》)。所谓“三生”,指前生、今生和来生,系佛家用语。仲则自知今生已无缘与伊人相会,故只好寄望于来生,如此凄厉之句,读来真令人悲恸欲绝。《两当轩集》中,与此相类的怨断之音甚多,如“三生难化心成石,九死空尝胆作丸”(《杂感四首》)、“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羲和快著鞭”(《绮怀》)……无怪乎洪亮吉会把他比作“咽露秋虫,舞风病鹤”(《北江诗话》)了。
尾联紧承“重来”一句,谓当时幽会处的云阶月地依然如故,但伊人已去,只余一片空香,供我细逐追寻而已。“云阶月地”,指笼罩在彩云明月下的幽阶,东坡所谓“月地云阶漫一樽,玉奴终不负东昏”,是也。“空香”,指缥缈不定、若有若无的香味。佛家认为,一切香气,终归虚无,故曰“空香”。仲则借用此辞,以喻伊人当年的芗䕪。盖伊人虽去,其音容笑貌依稀宛在,一如散发在空际的余香,飘忽无定,瞻焉在前,忽而在后也。“细逐空香百遍行”,是一种幻觉描写,表面看来,似乎无理可喻,其实正是诗人神魂痴迷的绝妙写照。非深于情者,不能有此幻觉;非擅写情者,不能得此妙句。仲则《丑奴儿慢·春日》词中,亦写幻觉,可与此同参:“徘徊花下,分明认得,三五年时。是何人挑将竹泪,粘上空枝?请试低头,影儿憔悴浸春池。此间深处,是伊归路,莫学相思。”
仲则之诗,大体充满一种抑郁的情调。他在《杂感》诗中曾这样表现他的文艺主张:“莫因诗卷愁成谶,春鸟秋虫自作声。”并在诗后自注云:“或戒以吟苦非福,谢之而已。”在仲则看来,诗乃是诗人的不平之鸣,就像春鸟秋虫一样,要唱出自己内心的悲哀。这首诗完全体现了仲则的这一文艺主张。有趣的是,法国现代派诗人波德莱尔也有类似的看法,他认为诗歌的目的在于发泄“人生苦恼”,任何“美”都会“有不幸在其中”,而“忧郁”则是“美的最灿烂出色的伴侣”(转引自陈慧《论西方现代派文学及其他》)。波德莱尔也擅写幻觉,倘若他读过仲则之诗,一定会把仲则引为同调的。
(熊盛元)
感旧四首(其三)
黄景仁
遮莫临行念我频,竹枝留涴泪痕新。
多缘刺史无坚约,岂视萧郎作路人?
望里彩云疑冉冉,愁边春水故粼粼。
珊瑚百尺珠千斛,难换罗敷未嫁身。
【赏析】
在前首诗的结尾,诗人写道:“细逐空香百遍行”。在那飘忽无定的“空香”之中,伊人的倩影已仿佛出现在诗人的眼前,诗人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喃喃地对她说:“遮莫临行念我频,竹枝留涴泪痕新。”你切莫在临行时频频地叨念我啊!也切莫再为我哭泣,致使斑斑的湘妃竹上又添上新的泪痕。诗人不说自己忆念之切,泪水之多,却劝对方不要叨念自己,无须泪水汍澜,这种发自内心深处的痴情呼告,直可惊泣神鬼,感发风云矣!尤堪寻味者,“念”已“频”矣,偏云“遮莫”;“泪”已“涴”矣,偏又曰“留”,遂使诗句更多一番曲折,别饶一番情致。
“多缘刺史无坚约,岂视萧郎作路人”,这两句乃是诗人对“她”的内心披露:你大概是因为怨我像扬州刺史杜牧一样没有立下坚约,才被迫嫁人吧?但即便如此,你也不该把我当成陌路之人呀!“刺史”,指杜牧,他在扬州时,曾与一女相恋,约定十年之后迎娶。后任扬州刺史时,寻访此女,方知她已嫁人生子。因赋诗一首:“自是寻春去较迟,不须惆怅怨芳时。狂风吹尽深红色,绿叶成阴子满枝。”“萧郎”,泛指为女子所恋的男子。崔郊《赠婢诗》:“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仲则用此二典,似乎是自责当时盟约不坚,又似乎是嗔怪伊人对己薄情,但前首诗中,明明有“丹青旧誓相如札”之句,怎能说“刺史无坚约”?这首诗中,明明有“遮莫临行念我频”之劝,她岂会视我“作路人”?可见此二句实是对封建礼教的咒詈,包含着一种万劫不复的怨悱。
“望里彩云疑冉冉,愁边春水故粼粼”,此二句是仲则诗中最出色的幻觉描写。“彩云”一词,在古人的笔下,常是美丽女子的象征。李白“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宫中行乐词》)、晏小山“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临江仙》),可证。诗人望着冉冉飘飞的彩云,眼前似乎幻出伊人轻盈的体态。“疑”字极妙,既点出“望里彩云”是一种幻觉,又衬出诗人内心深处的企盼与痴迷。“愁边春水”,暗融李后主“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虞美人》)句意,但比原句更为凝练、含蕴。“故”者,故意也。春水流动,已使诗人生愁,而春水更不饶人,故意漾起粼粼绿波,搅乱诗人本难平静的心澜,这对诗人来说,岂不更是“献愁供恨”么?可见诗中的“春水”,并非单纯的比喻,而是带有浓厚感情色彩的象征,它象征着潜藏在诗人心灵隐秘处的欲望,这种欲望因“望里彩云”而触发,可惜的是,这种欲望遭到现实环境的压抑,根本不可能付诸实现,此仲则所以有“愁边”之叹也。值得一提的是,西方现代派诗人艾略特的《荒原》有“水里的死亡”之句,也是以水象征情欲。艾氏不可能读过仲则此诗,而构思却如此相似,可见中西文心大可沟通。
最后两句点明自己悲伤的原因:心中的伊人已入侯门,纵有珊瑚百尺,珍珠千斛,也难换取她未嫁之身了。“罗敷”,是古时对美女的通称。汉乐府民歌《陌上桑》:“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孔雀东南飞》:“东家有贤女,自名秦罗敷。”仲则借以指代伊人。这两句是让步句式,此种句式,一般都用“纵”字关联,如“纵有花枝如画里,看花不似少年情”(程立本《题梨花图》)、“如今纵有相逢处,不是桃花是绿阴”(赵师秀《采药径》)、“黄金纵买长门赋,逝水终惭太液波”(邬佐卿《宫词》)……仲则所以不用关联词语,一来是想加强语势,二来是避免句式与颔联重复,倘改作“纵然留得珠千斛”或“纵然百尺珊瑚在”,则不仅强调的语气减弱,而且句式也嫌板滞矣。
(熊盛元)
感旧四首(其四)
黄景仁
从此音尘各悄然,春山如黛草如烟。
泪添吴苑三更雨,恨惹邮亭一夜眠。
讵有青乌缄别句?聊将锦瑟记流年。
他时脱便微之过,百转千回只自怜。
【赏析】
《感旧四首》是组诗。这种形式贵在潜气内转,所谓“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是也。即以此诗开头“从此音尘各悄然”为例,它不仅紧承第三首的结尾,而且远承第二首的“别后相思空一水”与第一首的“下杜城边南北路,上阑门外去来车”。结构如此细密,诚令人惊叹。刘勰云:“若夫绝笔断章,譬乘舟之振楫;会词切理,如引辔以挥鞭。克终底绩,寄深写远”(《文心雕龙·附会》),此之谓也。
“从此音尘各悄然”,写的是人各一方的怅惘。昔韦庄《荷叶杯》词云:“惆怅晓莺残月,相别。从此隔音尘。如今俱是异乡人,相见更无因。”现在,伊人已非“罗敷未嫁身”,而是“侯门一入深如海”,自然也是“相见更无因”了。“春山如黛草如烟”,又转写幻觉。伊人既不可见,只有怅然凝望。那远处隐约的春山,似乎幻出她青青的眉黛;那远粘天际的芳草,漠漠如烟,似乎幻出当日云烟般的情事。然而,这一切幻境,非但不能慰藉诗人孤苦的情怀,反而使他更添一段忧愁。他想起李义山“总把春山扫眉黛,不知供得几多愁”(《代赠》)和李后主“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清平乐》)之类的诗句,不禁更觉凄迷。
“泪添吴苑三更雨,恨惹邮亭一夜眠”,颔联二句融情入景,景中含情。“吴苑”,古诗中多用来代指苏州,那里当是他当年与伊人幽会之地。“邮亭”,犹言驿站或旅舍,暗示诗人已在旅途之中,与第二首“啼鹃催去又声声”呼应。时间的递换,地点的转移,于此透露消息,此乃诗人文心细密之处,不可轻轻放过。三更雨声,频频入耳,诗人之彻夜不眠可知。风雨无情,鲜花不知又凋残几许,诗人为此而伤心流泪,真个是“枕前泪共阶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聂胜琼《鹧鸪天》)了。身置吴苑,已不胜愁;及至邮亭,更增离恨,想起陶谷《风光好》中“好姻缘,恶姻缘,只得邮亭一夜眠”及周清真《大酺》中“邮亭无人处,听檐声不断,困眠初熟”之句,不禁倍觉凄清矣。这二句写雨中情怀,把无尽的相思融入迷濛的雨中,意象流美,情韵俱佳,堪称绝妙佳句。
“讵有青乌缄别句?聊将锦瑟记流年”,颈联二句是流水对,语气前后贯通,笔致圆融流走。“讵有”,犹言岂有或哪有。“青乌”,即青鸟,相传是西王母的使者(见《山海经》郭璞注)。诗中为迁就平仄,故易鸟为乌。就意脉看,此句遥承首句之“音尘各悄然”。“锦瑟”,语本李义山《锦瑟》诗。仲则所谓“聊将锦瑟记流年”者,即义山诗中“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之意也。这两句意思是说:哪会有西王母的青鸟为我传递别后的诗句?只能姑且凭李商隐的《锦瑟》诗记录已经流逝的华年。诗中“讵”、“聊”二字,相互推挽,使两句气脉相连,此诚虚词之妙用也。
“他时脱便微之过,百转千回只自怜”,尾联二句,设想将来重会时情景。“脱便”,犹言倘使。“微之”,是唐代诗人元稹的字。元稹曾作《会真记》传奇,记张生与崔莺莺的相恋经过。张生中举后遗弃莺莺,莺莺亦改适他人。后来张生过其居,莺莺潜寄一诗云:“自从消瘦减容光,百转千回懒下床。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仲则借用此典,以比况自己与伊人的一段情史,并推想他日即便重逢,也无法再续旧缘,只能百转千回,枉自嗟叹而已。一般来说,在推想将来时,总希望能有好的结局。可是,仲则却不然,可见他此时失望的情绪已到极点。“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这是仲则《绮怀》中的两句诗,也可以说是《感旧四首》的基调。这四首诗所表现的,正是这种缠绵的思绪和宛转的情怀。这是一种古老的题材,从诗经、楚辞到汉乐府、六朝民歌,以至唐诗、宋词、元曲,名篇佳什已不计其数。倘无真挚的情感与超人的才思,是决不可能再出新意了。可贵的是,仲则以他细腻的笔触,蘸着他的血泪,写出了丝毫不比前人逊色的爱情诗篇。仲则在爱情上失败了,但他的创作却获得成功。人的一生之中,谁也不希望发生此类悲惨的情事;但文学的宝库里,却不可没有此类缠绵的诗篇。仲则何以会在创作上获得成功?这当然与他超人的才气分不开,但最关键的是,他是用自己的泪,自己的血,乃至自己整个的生命去写诗。朱石君《念奴娇·题黄仲则词后》中说:“感慨凄凉,尽平生、呕出一腔心血。”我以为,这就是仲则诗何以能感发人心的真正原因。
(熊盛元)
感旧杂诗四首(其一)
黄景仁
风亭月榭记绸缪,梦里听歌醉里愁。
牵袂几曾终絮语,掩关从此入离忧。
明灯锦幄珊珊骨,细马春山剪剪眸。
最忆濒行尚回首,此心如水只东流。
【赏析】
这是一首回忆往昔恋情的诗,全组诗共四首,这里选的是第一首。据后几首中“柘舞平康旧擅名,独将青眼到书生”等语来看,诗人回忆的对象是一位青楼女子,当时两心相契,感情十分投合,然而旋即分手,遂成终身遗恨。据“而今潘鬓渐成绿,记否羊车并载时”诸语来看,则此诗应是诗人后期的作品。虽然时隔很久,然而当诗人想起了与她共度的美好时光,犹如历历在目,难以忘怀。
风亭月榭,是情人们常去幽会的地方,它似乎记录了诗人与恋人的绸缪之情。当时听歌酣饮,欢会无息,然而似乎已预计到了日后的分别,一种淡淡的忧愁已趁着醉意爬上了情人们的心头。她常常牵动着诗人的衣袖,絮语聒聒,卿卿我我;然而当她掩门离去,诗人便沉入了无尽的离愁之中。
“明灯”句是回忆她在华灯明烛、锦幄高张之下的丰姿秀骨。以“珊珊”来形容“骨”,令人想见其步履缓慢,飘逸多姿的体态,然又不乏挺拔潇洒的风骨。“细马”句则是追忆他们双双出游时的情景,她那明眸炯炯有神,摄人心魄;“剪剪”本形容风的削人脸面,唐朝韩偓的《寒食夜》诗中就有“恻恻轻寒剪剪风”之句,然此处黄仲则用来形容情人的眸子,极言其销魂摄魄的魅力。
尾联写他们分手之时,她又频频回首,默默无语而依依难舍,无限眷恋之情溢于言外。结束句“此心如水只东流”,是她内心的道白。意谓我已以心相许,愿与君永结同好,犹如汤汤的河水东流,永不改变方向。这也许是她曾向诗人表白过的誓盟,也许是诗人自己从她那百般留恋难舍的情态中体会到了她内心的思绪。由此可见到两人情感的诚笃。
此诗用了一种很有特色的艺术手法。诗人通过回忆,重新唤起了往昔与恋人相处时的欢乐与两人间的柔情蜜意,而回忆的链索又是断断续续的,它如意识流派的小说和新印象派的电影,不受时空的限制,择取了最具典型意义、最富于特征的片断,构成了它强烈的艺术效果。诗人的笔也是跳动的,具有很强的选择能力。“风亭月榭”固然是泛指恋人的相会之地,然在诗人心中却有着某种特殊的魅力,因它印下了诗人青年时代的雪泥鸿爪,记下了他与恋人的缱绻之情,因而此处的“风亭月榭”也就有了特殊的内涵,具有一种牵动人心的力量。牵衣絮语,表现了恋人间的情意绵绵,诗人只用了一句来刻画此种情状,旋即又从她掩户离去后的相思之苦来反衬出他们之间的浓情蜜意,诗人所择取的两个场景都是很有典型性的,其中人物的动态、言语、心理宛然可见,读之如睹其面,如闻其声。“明灯”两句也是选取了户内与户外两个典型的环境来勾勒出她楚楚动人的容姿,一写其“骨”,一言其“眸”,然一个活生生的立体的佳人形象已呼之欲出,由此可见诗人取材摄像与驾驭语言的功夫。“最忆”一联则达到了全诗的高潮,诗人将其记忆中最珍贵的一幕显示给了读者,恋人间依依难舍的千般柔情都在“濒行尚回首”五字中曲曲传出。诗人的生花妙笔抓住了这一具有典型意义的动作,将深厚诚挚的感情具体落实在一个细小的动作中,令人看到了她内心世界。于是,最后迸发出“此心如水只东流”的誓语。整篇的布局是松散的,是若干场境与细节的汇合,然它又是统一的,在一种强烈的感情基调中得到统一,这就造成了此诗的艺术魅力,读来恻恻感人,难以忘怀。
(王镇远)
绮 怀
黄景仁
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
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
【赏析】
黄仲则少年时和他的表妹有一段恋情,不知何种原因有情人未成眷属。她远嫁多年之后,有一次,在她生子的“汤饼”宴会上,偶然相见,她还流露出未忘的旧情,引起作者的追忆和感慨,作“绮怀”十六首。
此时诗人二十六岁(乾隆四十年),客居安徽寿州,以教书为业。那堪孤馆寂聊,感慨人生,追忆那已经失去的青春的绮丽的梦。诗的开篇说:想当年,我多少次坐在花下吹箫,以箫声向她倾诉自己的爱情。汉代风流才子司马相如不就曾“琴挑”卓文君么,还有那萧史与弄玉,不就是凭一枝箫管缔结良缘,那是多么富于浪漫的色彩啊!
然而现实生活留给我的只是一片怅惘和终生的遗憾:“银汉红墙入望遥”,我忍受着多少相思的痛苦煎熬,痴痴地凝望着那人儿居住的“红墙”,虽然近在咫尺,却好像在那远不可及的九霄银汉。可怜我们始终未能逾越这高高的“红墙”啊!
已经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何曾想到多少年后这青春的恋情又搅得我不能平静。诗人夜不能寐,走出户外,在星月下徘徊。他一边沉吟着李商隐的诗句:“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一边想着,自己当年不是也曾和她幽会于“画楼西畔桂堂东”吗?那个难忘之夜的星辰,不也是像今夜的星辰这样的明亮、可爱么?诗人又忽然从迷离恍惚的梦境中醒来,喟然发出一声长叹:“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虽然当年那个夜晚星辰和今夜的星空一样,但毕竟不是当年那温馨旖旎的夜晚了。“星辰”不变,人事全非!记得当年那个夜晚和伊人幽会时,两人忘记了时间的流逝,而今夜……我孤身只影,呆呆鹄“立”于风露之中,又是为谁呢?又还有什么意义?诗人自知无用,却又痴心自苦,真是千古伤心人也!颔联这两句诗,写情最为深刻,活现出诗人一片痴情神态,遂成为脍炙人口的名句。郭麐《灵芬馆诗话》说,作者友人杨荔裳(揆)在黄诗中最爱诵此联,洪亮吉《北江诗话》也称此联为“隽语”。
也许连诗人自己也感到惊奇,这段青春恋情竟然使自己如此刻骨铭心。李商隐吟出千古名句:“春蚕到死丝方尽”;而我黄仲则呢?则是“缠绵思尽抽残茧”,我的缠绵的情思尽管也像春蚕那样吐尽了,一切可以休矣!然而,不,这情思(丝)又作成了茧,把我牢牢缚住,我是“此生无分了相思”了!李商隐又曾形容愁情说:“芭蕉不展丁香结”,而我黄仲则这颗心啊,则是“宛转心伤剥后蕉”,我的心完全破碎了,就像那芭蕉被剥光了一层层叶子,快要枯萎了!颈联这两句诗化用李商隐诗句,而在意思上更翻进一层。感情惨恻,沉着,比喻真切。
诗人中宵徘徊于风露中,时间已经很晚很晚了。看看天上的星辰依然皎洁。哦,原来这是十五(阴历)的月夜啊!记得我和她那次密约幽期,不也正是自己十五岁时(三五年时)一个阴历十五的月夜吗?记得那时刻,她斟给我一杯美酒,酒是那样的醇美甜蜜,我完全陶醉了,直到今夜,似乎我还被它陶醉着。这杯人生的美酒啊,可怜我此生永远不能消受了!
“心如莲子常含苦,愁似春蚕未断丝”(黄仲则《秋夕》诗句),可说是黄仲则爱情诗一个共同的基调。上面这首“绮怀”也是同样的韵味。感情缠绵悱恻,动人心弦。诗人在爱情的失望中苦苦挣扎,无法挣脱强烈的思恋之情,字里行间蕴含着无限的痛苦与感伤,其一往情深颇似李商隐的无题诗。显然,黄仲则的爱情诗是师法李商隐的。但又不同于李诗的秾艳晦涩,他能做到语言清新明晰而又感情强烈,虽没有李诗那种朦胧神秘的色彩,却自有一种深切真挚的美感。张维屏说他“不必求奇而自奇,故非牛鬼蛇神之奇;未尝立异而自异,故非佶屈聱牙之异。众人同有之意,入之此手而独超;众人同有之情,出之此笔而独隽”。(《国朝诗人徵略》)这大概就是黄仲则诗特有的艺术特色吧!
(铁 明)
秋 夕
黄景仁
桂堂寂寂漏声迟,一种秋怀两地知。
羡尔女牛逢隔岁,为谁风露立多时?
心如莲子常含苦,愁似春蚕未断丝。
判逐幽兰共颓化,此生无分了相思。
【赏析】
这是一首哀感顽艳的情诗。据诗意推测,是作者早期的作品。郁达夫先生的小说《采石矶》中对此诗的创作作了很凄艳的描述:“仲则(景仁字)竟犯了风露,在园里看了一晚的月亮……,他忽然感触旧情,想到少年时候的一次悲惨的爱情上去。”这显然是从本诗中“为谁风露立多时”一句想象出来的故事。
桂木筑成的堂中静寂无声,只听到更漏滴滴。诗人遥想远处的恋人,虽异地相隔,然而人心心相印,相思之情是一致的。诗人凭借想象,突破了时空的限制,将恋人间两心相契的心理浓缩在“一种秋怀两地知”一句之中。如此凄清寂寥的秋夜,怎能抑制住对远方情人的刻骨相思呢?诗人于是走到园中,那秋夜的星空又令人想起牛郎、织女,他们还可以在每年的七夕相逢一次,而诗人如今在这风露中伫立多时,又是为了谁呢?这里,诗人以极平淡质朴的语言为自己勾勒了一个剪影:伫立凝想,默默无言,举眼望天,心沉神驰。一个多愁善感而痴情的年轻诗人形象于其中已呼之欲出了。他的另一首诗中有“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之句,与此句同一意境,说明这是诗人自己反复描绘的自画像。
诗人在爱情的追求与失望的痛苦中挣扎,于是他感叹道:我就像莲子那样永远藏着一颗苦涩的心;愁思像春蚕的丝绵绵不断,无法排遣。我的一生注定逃脱不了这相思之苦的命运,任凭自己的生命随着幽谷之兰的萎谢凋零而逝去吧!黄仲则少年多病,常有年寿不永的自悲自叹,他似乎已预见到了自己的早逝,然而又无法摆脱相思之情,最后两句便是他对至高无上的爱情的礼赞,表达了自己对此执着的追求。他希望上苍判给他这样的命运:永远追逐着兰草幽远的芬芳,即使与兰草一起凋落化为泥土亦不辞。生命何足惜,而相思之情永不会完结。这里的“幽兰”,虽然诗人没有明言所指,但我们大致可以揣想到,那就是他的爱人的化身。
爱情是诗歌创作中永恒的主题,然而表现爱情主题的方式是千变万化的,中国古典诗歌中也是如此。南朝民歌以质朴无华的语言来表达男女间的思慕,李商隐的艳诗则以秾艳晦涩的笔调抒写自己的恋情,而黄景仁的这首情诗却以清新而强烈的表现方式抒写自己的恋情,带有明显的个人特色。此诗也显然有脱胎于李商隐诗的痕迹。如开头的“桂堂”一词,就使人想起义山《无题》中的“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两句,唤起了男女幽会的联想。又如“心如莲子”一联,也显然取法于李商隐“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的名句。然而我们读黄景仁的诗,却没有义山那种朦胧神秘的色彩,代替它的是一种深切真挚的美感。如此诗一气流走,畅达明晰,而情深一往,感人肺腑。语言是晶莹透明的,没有些许费解晦涩之处,然意蕴却并非一览无余,而是随着感情的波澜深婉激荡,如第一句中“漏声迟”三字,暗示出诗人于孤独寂寞中倍感长夜难度的心态。第二句中“一种”与“两地”可谓当句成对,构成了强烈的时空交错的效果。总之,语言的明畅与感情的强烈在此诗中达到了高度的统一,前人所谓语浅情深,此诗堪当。
(王镇远)
春日客感
黄景仁
只有乡心落雁前,更无佳兴慰华年。
人间别是消魂事,客里春非望远天。
久病花辰常听雨,独行草路自生烟。
耳边隐隐清江涨,多少归人下水船。
【赏析】
此诗写于乾隆三十七年(1772)春天,时黄景仁在安徽学政朱筠官署作幕僚。正是江南春暖花开的季节,春风和煦,春江水暖,景色怡然。但在客居异地的诗人笔下,没有出现大自然的美好春色,却是南下越冬正要展翅北归的鸿雁。古诗中常见以鸿雁的回归寄托自己的乡思,“白水落春塘,旅雁每回翔”(南朝梁沈约《咏湖中雁》),就是一例。黄景仁正当“华年”即风华正茂的时候,为生计所迫,权作幕宾,虽然颇受朱筠的器重,但终究寄人篱下,有家归不得,思乡之心飞得比大雁更快,自然不会有兴致去观赏眼前的良辰美景,更不可能从中得到慰藉。“只有乡心落雁前,更无佳兴慰华年”两句,写出他的内心感受。前句脱胎于隋薛道衡《人日思归》的“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而又旧句翻新,别具趣味。
“人间别是消魂事,客里春非望远天”两句,更深一层写诗人对亲人的思念。别离是人世间最令人魂牵梦萦的事,“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江淹《别赋》)黄景仁在异乡作客,与亲人离别的时间越长,思念之情越深,没有闲情逸致登高望远,害怕因此更加牵动思乡的愁肠。
前四句是总写春日的悲愁,至后四句,则具体写春景给诗人的感触。黄景仁以久病多愁之身,面对繁花似锦、芳草萋青的迷人景色,却视而不见,他所留意的,常常是耳旁听到的淅沥雨声,因为这才是与他的伤感情怀相合拍的声音;诗人独自行走在春草丛生的路上,也会感到草际烟波迷濛,令人黯然神伤;远处隐约传来江水上涨的声音,他想到有多少归乡的游子将乘船离去,更是愁绪频添,悲不能言。本诗最后四句没有用一个“愁”字,却把无法排遣的愁情,表现得淋漓尽致。
此诗采用情景交融的手法,使景语也成情语,两者浑然一体,给读者以更加强烈的感受,取得极好的艺术效果。
(李国章)
山房夜雨
黄景仁
山鬼带雨啼,饥鼯背灯立。
推窗见孤竹,如人向我揖。
静听千岩松,风声苦于泣。
【赏析】
仲则之诗,往往采用“理智的交融”的表现手法。所谓“理智的交融”,是一种“超出正常的感情、理性之外的内心体验。在这种体验中,主体与对象完全融合在一起”(彼德·琼斯《意象派诗选》)。这首诗很能体现这个特色:六句诗中,每句都有一个独特的物,物与物之间,构成独立的景,景中又寄寓着诗人的情,形成一种特有的意象:物———景———情。雨中的山鬼、背灯的饥鼯这两个物体,构成凄迷之景,显现诗人的寂寞之情;窗外的孤竹、窗内的诗人这两个实体,构成挺拔之景,体现诗人的孤傲之情;岩上的群松、松间的寒风这两种实物,构成萧飒之景,表现诗人的凄苦之情。这六种物,三幅景,又笼罩在一片烟雨之中,更增添一种迷惘之情,从而构成一个统一完整的意象。
由黄仲则的这首诗,我们很自然地会联想到美国意象派诗人杜利脱尔的《奥丽特》:“翻腾吧,大海———/翻腾起尖尖的松针,/把你巨大的松针/倾泻在我们的岩石上,/把你的绿扔在我们身上,/用你池水似的杉覆盖着我们。”大海即松林,松林即大海,诗人融化在那一片神秘的绿中,这与黄仲则融化在那一片迷濛的烟雨中的意象不是极为相似么?
这种“理智的交融”手法,溯其源流,当来自李贺与李商隐。先看李贺的《秋来》诗:“桐风惊心壮士苦,衰灯络纬啼寒素。谁看青简一编书,不遣花虫粉空蠹?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李贺此诗,写得“鬼”气幢幢,特别是“衰灯”与“雨冷”二句,前者以络纬的啼声,比成织布的杼声,以“啼”字绾连,而不作理性的说明;后者不说书客凭吊鬼魂,却反过来说“香魂吊书客”,意象阴冷肃杀,色彩昏黯冷艳。仲则诗中“山鬼带雨啼,饥鼯背灯立”二句,显然受了李贺的影响,但情感是凄迷的,不像李贺那样凄厉;虽然也出现了“鬼”字,但并不像昌谷那样阴冷,使人毛骨悚然。再看李商隐的《楚宫》:“湘波如泪色漻漻,楚厉迷魂逐恨遥。枫树夜猿愁自断,女萝山鬼语相邀。”玉谿生此诗同样也受李贺的影响,也以“鬼”来渲染迷离怅惘之情,但境界似比李贺更其茫远。就这一点来说,仲则似乎更接近义山。不过仲则诗中的物象是两两对举,与玉谿“枫树”一联表现手法相似,而不同于玉谿“湘波”、“楚厉”两句的层进与补充。总之,仲则继承了李贺与李商隐的表现手法,但又有所变化,就“物———景———情”三者的浑然一体而言,似乎比昌谷、玉谿更加成功。
一般来说,运用这种表现手法的诗歌,其主旨往往难以把握。仲则此诗的主旨究竟何在?我以为把握它的关键是“推窗见孤竹,如人向我揖”两句。“孤竹,竹特生者”(参见《周礼·春宫》注)。山中之竹本来很多,但在诗人眼里,却只有一竿孤零零的竹子,这不正是诗人自我形象的写照么?仲则长期寄人篱下,壮志难酬,他希图自立,像窗外的孤竹那样,直节凌云。他也许由此联想到孤竹君之二子伯夷、叔齐的“耻食周粟”,而自己却为生活所迫,不得不依人幕下,因而在恍惚间产生一种“如人向我揖”的幻觉。这种幻觉,既显示出诗人内心的凄苦,同时也体现了他孤傲耿介的性格。
(熊盛元)
秋 夜
黄景仁
络纬啼歇疏梧烟,露华一白凉无边。
纤云微荡月沉海,列宿乱摇风满天。
谁人一声歌《子夜》,寻声宛转空台榭。
声长声短鸡续鸣,曙色冷光相激射。
【赏析】
乾隆三十七年(1772)秋天,黄景仁仍在安徽学政朱筠的官署中,此时,他正随着朱筠,来到六安,写作此诗。
在古代文人的笔下,秋天是令人伤感的,“悲哉,秋之为气也,肃杀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宋玉《九辩》)本诗开头两句,诗人为我们描绘秋风萧瑟的景象,在夜色苍茫之际,稀疏的梧桐树上笼罩着迷濛的烟雾,络纬(又名莎鸡,俗称纺织娘)的鸣声时断时续地啼叫着,一阵阵凉意沁人心肺,白露为霜,寒彻无边的大地。“纤云微荡月沉海,列宿乱摇风满天”两句,写秋高气爽、轻云飘荡的天空景色,明月已沉向海中,满天星宿闪烁,令人感受到阵阵秋风在天际吹拂,天空与大地的秋色相互呼应,极力渲染秋夜幽静的气氛。
“谁人一声歌《子夜》,寻声宛转空台榭。”《子夜歌》是南朝时流行在江南的民间歌曲,据《宋书·乐志》记载:“有女子名子夜,造此声。”曲调多哀怨。后来又有《子夜四时歌》,分春夏秋冬四歌,抒发一年四季的生活情感。在万籁俱寂的秋夜中,络纬的唧唧声已经显得格外清晰,而歌声更是冲破静谧的夜空,回荡在亭台楼榭之间,撩人情思,使人难以入眠。本诗用“声长声短鸡续鸣,曙色冷光相激射”两句作结,描写雄鸡连续不断地报晓,熹微的曙色与清冷的月光交融激射,夜幕逐渐隐退,预示着黎明即将到来。
全诗用极为清丽深沉的语言,抓住极具特色的景物与情状,在读者面前展现出一幅清幽冷寂的秋夜图,其清新俊逸的格调,深受李白诗歌的影响,“此真能直闯太白堂奥,东坡而后罕有其匹。”(延君寿《老生常谈》)
(李国章)
笥河先生偕宴太白楼醉中作歌
黄景仁
红霞一片海上来,照我楼上华筵开。倾觞绿酒忽复尽,楼上谪仙安在哉!谪仙之楼楼百尺,笥河夫子文章伯。风流仿佛楼中人,千一百年来此客。是日江山同云开,天门淡扫双蛾眉。江从慈母矶边转,潮到然犀亭下回。青山对面客起舞,彼此青莲一抔土。若论七尺归蓬蒿,此楼作客山是主。若论醉月来江滨,此楼作主山作宾。长星动摇若无色,未必长作人间魂。身后苍凉尽如此,俯仰悲歌亦徒尔。杯底空余今古愁,眼前忽尽东南美。高会题诗最上头,姓名未死重山丘。请将诗卷掷江水,定不与江东向流!
【赏析】
以郁郁孤影伫立钱塘江岸,领略过“潮头障天天亦暮”、“大地与身同一浮”(《后观潮行》)之深切孤独的黄景仁,数年后又在太白楼上,乘着醉狂之兴,体味了人生的无限豪宕和苍凉。
这是一次轰动东南的美好宴会。地点既是在江波清幽的采石矶翠峦之上,时令又是“群莺乱飞”的暮春三月。当风流儒雅的主人、安徽学政朱筠(号“笥河”,“笥”读作sì),笑盈盈出现在霞光辉照的楼筵间,数十位文士潇洒举觞之际,聚集于太白楼下的八府士子(那是来当涂就试词赋的后起之秀),该又多么欣喜、向往呵!
但最为人瞩目,并引得了四座一片喝彩之声的,却不是朱筠,而是年仅24岁的白衫幕僚黄景仁。此刻霞彩满楼,华筵生辉,与宴群彦早已进入“倾觞绿酒忽复尽”的豪饮之中。而我们的诗人,却正衣袂飘飘,独立于日影之下,放声吟成了这首“沉郁清壮”的醉中奇歌!因为是在红日喷薄的晨分,故诗之开笔未叙“华筵”,先以新丽的墨色,铺染那“一片”映彻了东天的海上“红霞”。在这样的背景上,再展出耸峙江矶的太白楼和群彦“倾觞”的楼上“华筵”,诗境顿觉空阔而又瑰奇。那辉映在波光霞影之中的筵间佳客,也因此带有了非同寻常的气度和风采!然而,诗人毕竟还有一重撩拂不去的遗憾。因为“太白楼”的主人,终竟不是眼前“倾觞”的如许佳客,而是千年以前那位“高歌振林木,大笑喧雷霆”的“谪仙人”李白!所以,当诗中以一声“楼上谪仙安在哉”的啸叹,引出“风流仿佛楼中人”的“笥河夫子”时,诗面上固然是在赞扬主持这次盛会的上司朱筠,诗行间奔行着的,却是一股为怫郁啸叹激荡的悠邈怀思———放浪不羁的“谪仙人”李白,虽早已带着那“会须一饮三百杯”、“一生傲岸苦不谐”的豪情和痛苦离去;但他的流风遗韵,千年来又陶冶了多少旷放、“风流”的“文章”之伯!当黄景仁重又登临这“百尺”高楼时,能不对千年前来此啸傲过的诗仙李白,涌生无限的怀想?
循着这样的思致,接着无疑该跳向对李白身世的感怀,而化作慷慨悲歌的“情语”了。但黄景仁作歌,却颇得李白歌行的纵横、舒卷之妙———他竟在俯仰百世、思接千载之际突然回笔,化出了凭栏远眺的清莹画境:“是日江山同(彤)云开,天门淡扫双蛾眉……”当低垂的烟云被升腾的红日冲开,秀丽的江山便以它特有的妩媚和清奇,逐一展开在诗人眼间。那夹江而峙的东、西梁山,横出于飘忽的薄雾之中,恰似一双淡淡的蛾眉,它就是当年李白赞之为“两岸青山相对出”的天门山。浩荡的江流,绕过突峙在外的“慈母(姥)矶”北折,终于在“然犀亭”下,化为一派回旋的清涛———这又是当年李白“夜泊”过的“牛渚”;他正是在那个孤寂的秋夜,吟成了“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的苍凉之句。
眼间的清丽之景,就这样衬托着太白楼上的诗酒盛会,显得多么富于风韵!它同时又融合着悠悠升浮的历史烟云,不时飘现出李白当年的傲岸身影,激发着黄景仁醉中放歌的奇情。所以,这一节陡然回笔的“景语”点染,非但没有隔断上文对“楼中人”的怀想之情,而且恰是在人去景存的画境展现中,蕴蓄着情感的更强烈迸发。
当诗人将目光投向太白楼遥对的“谢公山”时,这蕴蓄胸际的奇情,果然翻卷奔腾而不可按抑了。“青山对面客起舞,彼此青莲(李白)一抔土”!一位曾经满怀“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壮志的奇士,一位在“安史之乱”中曾自豪宣告,“国耻未雪,何由成名?神鹰梦泽,不顾鸱鸢。为君一击,鹏搏九天”(《独漉篇》)的雄杰,李白的晚年却是那样落寞和潦倒。他漂泊金陵,卧病当涂,带着“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的不尽遗恨离世了!他从此长眠在太白楼“对面”的青山之上,任一抔黄土埋葬了万丈豪情———这又是怎样令人伤怀的结局!潸潸的泪水涌出了“起舞”放歌的诗人眼眶,这与李白结了不解之缘的楼、山,刹那间激发了诗人对宇宙、人生的深沉思考。想到太白楼在千年间的几经兴废,唯有埋葬“谪仙”的青山却巍立了百世,他便觉得:人事不过是终“归蓬蒿”的历史过“客”,长存的江山才是睥睨万代的真正“主”人。但当这寻常的江楼,一旦留有了诗名卓荦的李白之“醉月”啸吟,它就世世代代永竖在了人们心中,至今犹为文人学士流连、低回。他又觉得:历史的“主”角,毕竟是李白这样创造不朽事业的伟人;屹立不倒的江山,反不过是置身事外的冷眼看“客”而已!
这是对世事沧桑的嗟叹,还是对人生创造价值的感悟?纷纭的思致,引导着诗情在低回往复中盘旋,至此终于扶摇直上,令人神气为之一振。不过,李白的遭际毕竟又是悲惨的,所以当诗人吟到“长星动摇若无色,未必常作人间魂”时,又不免怆然欲泣了:李白出世的时候,母亲曾梦见长庚星入怀。这样的非凡之士,难道是应该饱尝人间忧苦,而常作月下孤魂的么?他身前既历尽坎坷,身后也竟然如此苍凉,只能长眠在远离故土的异乡,徒令后人登楼“俯仰”之际,不胜凄然放歌之“悲”!这一节写得感慨淋漓,忽而旷放、忽而哀婉,简直可以长歌当哭!黄景仁才华卓绝,但平生遭际也一样坎坷不遇。他是否在早已逝去的谪仙境遇中,隐隐看到了包括自身在内的才杰之士的共同命运;因而啸吟呜咽、不能自已,终于让怫郁的诗思,挟裹着不尽的伤怀而跌宕澎湃了?
但黄景仁对于自身的才华,终究也与那位“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的李白一样,是充满自信的。当他从醉酒狂歌的“今古愁”中醒来,面对着高会于此的“东南”群彦时,他深信包括自己在内的这一代人,决不会有负诗仙李白在冥冥中的寄望:我们今日“题诗”高楼,难道就不能像当年李白一样,在后世赢得名“重山丘”的美誉?倘若有谁不信,那就请将我们的诗卷投掷在滔滔的江流之中:它是一定峥嵘壮伟、升腾如峰,而不会被时光的长流所荡涤的!
这是向着诗仙长眠的青山,所发出的豪宕誓言。这誓言发自乾隆三十七年(1772)三月的太白楼上,震响在一位年方二十四岁的青年诗人笔底。它是如此令人振奋,而且也很快就变成了现实:这首清壮沉郁、感慨淋漓的歌行一经间世,聚会东南的八府士子立即争相传抄,出现了“一日纸贵”的奇迹。以至过了二百年之后,这首杰作及其令众多佳宾搁笔称叹的美谈,犹为文学史家津津乐道。倘若李白九泉下有知,恐怕也会引诗人为千古同调,而含笑举觞的吧?
(潘啸龙)
后观潮行
黄景仁
海风卷尽江头叶,沙岸千人万人立。怪底山川忽变容,又报天边海潮入。鸥飞艇乱行云停,江亦作势如相迎。鹅毛一白尚天际,倾耳已是风霆声。江流不合几回折,欲折涛头如折铁。一折平添百丈飞,浩浩长空舞晴雪。星驰电激望已遥,江塘十里随低高。此时万户同屏息,想见窗棂齐动摇。潮头障天天亦暮,苍茫却望潮来处。前阵才平罗刹矶,后来又没西兴树。独客吊影行自愁,大地与身同一浮。乘槎未许到星阙,采药何年傍祖洲。赋罢观潮长太息,我尚输潮归即得。回首重城鼓角哀,半空纯作鱼龙色。
【赏析】
乾隆三十二年(1767)秋天,黄景仁应江宁乡试未售,值常州知府潘恂升任浙江观察使,他被邀赴杭州,居观察署中,曾前往钱塘观潮,写作此诗。在此之前,黄景仁曾写《观潮行》一首。
自古以来,钱塘观潮乃天下一大奇观,有不少诗人墨客写出脍炙人口的名篇佳句,如唐代大诗人李白在《横江词》中写道:“浙江八月何如此,涛似连山喷雪来。”宋代大作家苏轼也有“海上涛头一线来,楼前指顾雪成堆”(《望海楼晚景》)的名句,黄景仁这首七言古诗,对钱塘潮作出全过程的描绘,气势不凡,堪称写景诗篇中的杰作。
“海风卷尽江头叶,沙岸千人万人立。”诗人用极为简洁的诗句,写出海潮到来之前风卷落叶的气氛和江岸万人翘首以待的场面,揭开一场声势浩大的自然界奇观的序幕。从“怪底山川忽变容”到“倾耳已是风霆声”六句,紧接着写海潮来势之迅猛,和眼前景物瞬息间引起的巨变。潮水铺天盖地而来,其势之迅猛,使人们刚在惊怪山川为何变容改色,转眼已见潮水自天边涌到跟前。本来翱翔在江面的海鸥已经无影无踪了,平静地停泊在江上的小船被搅得乱摇乱动,似乎天上的云彩也都停止浮动,江水只得俯首相迎。“鹅毛一白尚天际”一句,描写海潮初起时的状态,极为传神。明代著名作家张岱在写钱塘潮初起时,曾有如下描述:“立塘上,见潮头一线,从海宁以来,直奔塘上。稍近,则隐隐露白,如驱千百群小鹅,擘翼惊飞。”(《白洋潮》)文中以“如驱千百群小鹅”来比喻潮水汹涌而来的气势,极具形象感,但黄景仁只用“鹅毛一白”来形容,从潮水初起时如同一羽鹅毛从遥远的天边漂来,看似轻巧,实则蕴藏着无穷的力量,与风吼雷鸣般的响声对照,更使人们体会到潮水来势的突然与凶猛,产生惊心动魄的效果。
“江流不合几回折”四句,通过海涛与江流的较量,进一步显示潮水所具有的排山倒海之势和雷霆万钧之力。海潮涌到,钱塘江似乎不愿与它合流,狠狠地回击它,其力犹如摧折钢铁一般。每一次回击,浪花都飞溅百丈高,犹如晴空中的漫天飞雪,这二句意境开阔,景象壮观。海潮大步逼近,惊涛拍岸,随之又如星驰电激,已落在视野的远处,在这个过程中,海潮已飞过了十里,而十里江塘都像随着潮水而高低起伏。“此时万户同屏息,想见窗棂齐动摇”,仿佛千家万户都在承受这种震撼,诗人以巧妙的艺术构思,使迅猛异常的潮势,成为易于触动和感受的具体物象。“潮头障天天亦暮”四句,写出汹涌澎湃的潮锋前推后拥地接踵而来,搅得天色苍茫,看不清潮水初起之处,只见前浪刚过杭州西南的罗刹矶,后浪又至萧山以西的西兴镇,这种回环往复的奇观,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
从“独客吊影行自愁”至结束的八句,诗人已不再写景,而是触景生情,抒发自己的孤独感和愁闷心情。在大自然雄奇壮观的景色面前,他不禁感到个人的渺小,只能孤单地对着身影自愁自怨,如同大地在狂潮的冲击之下激烈浮动一样,诗人的心潮也久久难以平静。通过强烈的对照,更现出深沉的悲伤忧愁之情。“乘槎未许到星阙”,用张华《博物志》中的典故,古时认为天河与海通,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来不失期”。诗人科举考试失败后仕进的愿望也如同要乘木筏升上浩渺星空一样,是难以实现的。“采药何年傍祖洲”,据《十洲记》载:祖洲近在东海之中,上有不死之草,服之令人长生。诗人求功名不成,又欲求长生,想从传说中的祖洲仙岛取回不死之草,这自然只是一种幻想,他自己也明白,所以发出“何年”的疑问。现实情况与理想境界相距是这样的遥远,诗人只有喟然叹息,转而羡慕那来去自由自在的潮水。回头看一看那重重的城郭之上,鼓角声里也似乎带着哀愁,而秋天的夜幕已经降临。这些抒情的内容似乎与诗中所呈现的激昂奔放的主旋律不协调,但如果联系诗人自身的遭遇,贫穷的生活,仕途的失意,满怀的愁情,这种忧伤郁闷的情感,显得更加凝重,也很容易引起读者思想上的共鸣与同情。
全诗宛如一篇写景与抒情相结合的兼具壮美和优美的散文,笔力奔放豪迈,语言平易明畅,特别是诗中着力描写海潮到来时的情状、气势,把实景与想象融合在一起,充分施展诗人的观察力,写得有层次、有气魄,有声有色,在艺术上是很成功的。本诗同《观潮行》相得益彰,得到与作者同时代许多诗人的赞誉,如刘大观说:“试观两首《观潮行》,汹汹纸上起潮声。”(《玉磐山房诗集》)袁枚更极力称许此诗:“中有黄滔今李白,观潮七古冠钱塘。”(《仿元遗山论诗》)(李国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