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德潜
【诗人小传】
(1673—1769) 字确士,号归愚,长洲(今江苏苏州)人。乾隆元年(1736)荐举博学鸿词科,四年(1739)成进士,曾任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卒年九十七。他早年即以诗论和选家著称,论诗主格调说,拘于“温柔敦厚”的“诗教”。其诗多歌功颂德之作,间有反映民间疾苦的。有《沈归愚诗文全集》,又选辑有《古诗源》、《唐诗别裁集》、《明诗别裁集》、《清诗别裁集》。
过 许 州
沈德潜
到处陂塘决决流,垂杨百里罨平畴 [1] 。
行人便觉须眉绿,一路蝉声过许州。
【赏析】
这是作者过许州(今河南许昌)郊外即景抒情之作。全诗画龙点睛的是一个“绿”字。虽然它只出现在第三句,但一二句中已先具其意:“到处陂塘决决流,垂杨百里罨平畴。”从“垂杨百里”和“一路蝉声”的描写看,时间可能是初夏。到处的池塘都在溢水,可见是雨后。“决决”是流水声(卢纶《山店》“登登山路行时尽,决决溪泉到处闻。”),虽只写水声,但碧波荡漾之景如见,写出水绿。“平畴”即田坝,陶潜有“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之句,它给人的感觉也是绿的。而阡陌之间垂杨成行,披拂掩映,更见得平野之绿。“到处”和“百里”,又从空间上展示出那“绿”的范围之大,可谓触目皆是,整个许州城外初夏景色便是以绿色为基调的。正是在一二句酝酿充分的基础上,才有第三句的奇情绮思和画龙点睛。
“行人便觉须眉绿”这句以新奇的感受,一下子抓住读者,使人觉得比王安石“春风又绿江南岸”的名句还要耐味。对王安石的那个名句,钱钟书先生评论说:“这句也是王安石讲究修辞的有名例子。据说他在草稿上改了十几次,才选定这个‘绿’字;最初是‘到’字,改为‘过’字,又改为‘入’字,又改为‘满’字等等(洪迈《客斋随笔》卷八)但是‘绿’字这种用法在唐诗中早见而亦屡见,如丘为《题农户庐舍》:‘东风何时至,已绿湖上山’等。于是又发生了一连串的问题:王安石的反复修改是忘记了唐人的诗句而自费心力呢?还是明知到这些诗句而有心立异呢?他的选定‘绿’字是跟唐人暗合呢?是最后想起了唐人诗句而欣然沿用呢?还是自觉不能出奇度胜,终于向唐人认输呢?”(《宋诗选注》,有删节)此外,无论“又绿江南岸”还是“已绿湖上山”,都还是描写的视觉感受。而沈德潜的“行人便觉须眉绿”却又跳越一级,描写的是由那个视觉感受而引起的心理感觉。因为事实上须眉是黑色的染也染不绿,映也映不绿。但行人在一片绿色(这是一种视感最舒适的颜色)的川原中走,心里充满绿色的快意,于是感觉到自己的身心与这片绿色融为一体,从而便有“须眉绿”的主观感觉发生(“便觉”)。它实际上表现的不是颜色,而是快感。所以对上述唐宋诗句有所出新。
于是最后一句也就水到渠成:“一路蝉声过许州”,它传达的也是快意的感觉,而且是前句快感的一种延续。许州地界那样宽,要走过还真不容易。然而作者一路上看水看树,心情舒畅,又有蝉声相送,颇不寂寞,所以觉得很快就走过来了。这“蝉声”是出自蜕壳不久的新蝉,而非秋季的寒蝉,故其声音并不凄厉。即使是很凄厉的声音,只要人的主观上很愉快,感觉也就有所不同。如李白《下江陵》:“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这一路猿声不但不使人掉泪,反倒托出人在轻舟中的愉悦之感。就此而言,“一路蝉声过许州”亦有异曲同工之妙。
(周啸天)
注 释
[1].罨(yān):覆盖、掩映。
梅 花
沈德潜
残雪初消欲暝天,无枝冷艳破春妍。
山边村落涧边路,篱外幽香竹外烟。
自我相思经一载,与君偕隐已多年。
惜花兼怕催人老,扶杖更深看不眠。
【赏析】
中国历代咏梅诗的佳作很多,如唐代崔道融、齐己的咏梅之作,都深得沈德潜的喜欢;而沈德潜对梅花似乎也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在老年时曾写过一首梅花诗,即上面的这首七律。
定此诗为沈德潜老年所作,是从此诗末联的“催人老”、“扶杖”等词汇来推断的。因沈德潜的寿命很长,《清史稿·本传》谓其“卒,年九十七。”王昶《湖海诗传》则谓其“九十八岁而终”。但他早年则仕途坎坷,屡试不第,直到六十七岁才考中进士,自此便深得乾隆皇帝的赏识,与乾隆皇帝诗交甚厚,荣任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袁枚曾感慨地说:“古来诗人受遇之隆者,未如沈归愚尚书也。”然从此诗的情调和“偕隐”二字来看,此诗当作于他尚未考中进士时,故口气与他考中进士后的飞黄腾达截然不同。
中国古代咏物诗的开端一般并不马上触及所咏对象,而往往喜欢采用渐进的方法,由外及里,由远及近,慢慢进入正题,但又始终围绕所咏对象。就此诗来说,作者采用的实际上就是由远及近的渐进方法。他先从“残雪初消”、天将黄昏的气候环境着笔,作了一番渲染与烘托之后,再转到对梅花的直接描写。而梅花也正是在这种特定的环境气氛中,尽压群芳,独破春妍。“无枝冷艳”四字虽是正面描写,但也说不上浓笔重墨,唯“冷艳”二字,倒的确把梅花耐寒斗雪,越冷越艳的特点给写出来了。
作者在首联中刚刚由远及近地涉及到了对梅花的正面描写,到了颔联,作者一下又把笔墨拉开,由近及远,转到了对初春梅花的整体描写。只见山边、村落、涧边、篱笆外、竹林外,处处都有冷艳的梅花暗示着春天的到来,处处都有梅花的幽香如烟雾般地散发和弥漫着,给人以不尽的遐想。至此,梅花的个体与整体形象都有了,于是,作者的笔墨又开始转了。
如果说首联与颔联都是咏物,那么自颈联以下,便都是言志了。颈联当头的“自我”二字便是信号。这两句的意思是说,自从我思念梅花虽然仅过了一年,但我与你共同隐居却已有多年了。在古代,松、竹、梅多被一些自命清高的文人学士标为“岁寒三友”。沈德潜这里的“与君偕隐”,显然有与梅为伴、共同隐逸的清高思想。
至于尾联的“惜花”二字,显然是从颈联的“相思”、“与君偕隐”等词而来,进一步表明他对梅花的喜欢。但后面紧跟着的“兼怕”二字,显然又说明此联又多了一个意思:即人生的短暂与岁月的无情。因古人常喜以花开花落来暗示人生的变化,如“幽闺儿女惜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等都是这个意思。正是带着“惜花”而又怕见花的复杂心情,才使诗人彻夜不眠,不惜扶杖而行,特在更深之际来观赏梅花。众所周知,沈德潜是继王士禛之后而主盟清代诗坛的,论诗主“格调说”。“格调说”中有一点很重要,即:作诗要“言之有物”,符合儒家所提倡的温柔敦厚的“诗教”观念。而沈德潜的这首《梅花》诗,的确是很能够体现其“格调说”在这方面所提出的创作要求的。在沈德潜看来,“诗言志”,咏物诗决不能为咏物而咏物,咏物必须言志;如果仅咏物而不言志,那就没有意义,不能算好诗。就他的这首《梅花》诗来说,前四句是咏梅,后四句虽不脱咏梅,显然是以言志为主,全诗托物言志,借物抒怀的旨意是很明显的。再就温柔敦厚这一点来说,沈德潜勤奋攻读,到六十岁仍考不中进士,在一般人早就怨天尤人,牢骚满腹,尽泄于纸上为快。而沈德潜虽也是满腹感慨,却“怨而不怒”,毫无剑拔弩张之势,借着对梅花的吟咏,以“扶杖更深看不眠”七字,悄悄地发泄掉了。但这七字中,却蕴含着诗人对自己一生的无限感慨,可以给人以许多的回味。当然,沈德潜未必每首诗都体现其“格调说”的创作原则,如他的“儿童喧闹各纷纷”一诗因直抒性灵而甚得袁枚的赞赏,但我们从他的这首诗中,却可以清楚地看到他提倡“格调说”的一些创作要求的。
(孙琴安)
江 村
沈德潜
苦雾寒烟一望昏,秋风秋雨满江村。
波浮衰草遥知岸,船过疏林竟入门。
俭岁四邻无好语,愁人独夜有惊魂。
子桑卧病经旬久,裹饭谁令古道存?
【赏析】
沈德潜的一生可以乾隆四年(1739)他六十七岁中进士为界分成前后两个阶段,前期的诗大多为叹老嗟贫的愁苦之言,体现了一个下层知识分子对个人与时代的悲惘。后期则备受乾隆皇帝的礼遇殊恩,君臣酬唱,极一时之盛,沈氏也便成为一个御用文人的典型。此诗从其愁苦郁闷的基调来看,分明为其前期的作品。诗写自己乘船入江村去探望一个贫病交加的朋友,全诗通过气氛的渲染、景色的描绘与诗人自己的感触和议论,描写了穷苦知识分子的凄清生活,并以悯人自悯,寄寓了作者个人的身世之感。
诗的前两句既是破题,又描绘了一幅凄风苦雨中的江村画面。苦雾寒烟,四顾茫茫,令人惆怅,望中所见,似乎都蒙上了一层灰暗凄凉的冷色调。这是一种典型的中国绘画中的荒寒景象,也许我们在当时查士标等人的水墨画中可以见到,然沈德潜以他那枝疏淡而老成的诗笔,在“苦雾寒烟一望昏”七字之中为我们勾勒出了一幅现实中的荒寒景象。“秋风秋雨”一句则点破“江村”的题目,也说明了产生“苦雾寒烟”的原因。这两句渲染出一种愁苦悲凉的气氛,尤其是“满江村”的“满”字,令人感到这种气氛铺天盖地地笼罩着整幅画面。
“波浮”二句写船行近朋友家的情景:水波中飘浮的衰草,告诉诗人船将到岸了;船划过一片稀疏的树林,哪知竟已到了朋友的家门口。这两句写眼前之景很有特色,是作者行船的真实经验。江南的水泽,近岸处总是浮荡着水草,而人家的居处,门前也往往栽上一片疏林。此两句虽是写景,然行舟的动态与诗人的感受也包融其中,颇得景中有人的妙理。然“衰草”、“疏林”也暗示着江村生活的冷落凄清,毫无生机,就像这满目秋色一般,处在一种凝滞与衰败之中,由此便预示了朋友生活的潦倒与悲苦。
如果说前四句主要着眼于写景与气氛的烘托,那么后四句则转到了对人事的描写与感叹。“俭岁”指年成歉收,由于歉收,自然给人们的心上投上了浓重的暗影,因而邻居们之间也失去了往日那种融融洽洽的欢声笑语,维持生机的沉重负担压得人们无心再互通声息。“愁人”就是指诗人所访的朋友,因邻人无语,故只能孑然一人挨过这漫漫秋夜。这两句由江村之景而写到了江村之人,然其中也暗寓诗人舍舟登岸,趋谒友人的情状,于是很自然地过渡到最后两句的感叹。据《庄子·大宗师》中所说,子舆和子桑是好朋友,子桑生活贫困,某次大雨十日,子舆担心子桑得病,故“裹饭而往食之”。这里沈德潜借用《庄子》中的这则典故,慨叹世风日薄,裹饭赒济朋友的古道于今安在?然其言外之意是说自己远道来访贫困中的朋友,符合朋友间重视道义、互相接济的古风,隐然以子舆自况。这两句是由访友而生的感叹,一方面说明朋友的穷愁潦倒,一方面表达了与之相濡以沫的真挚情感。其中也不无自身的悲叹。沈氏于六十七岁以前,屡试不第,生活在苦闷与失意之中,故诗中对古道的渴望,也包含着他本人对知己者与援助者的企求。
此诗虽题名《江村》,实叙述了一次访友的过程,其中时间的顺序在景色的变换与叙事之中可以见到。首联写舟行所见,颔联写将近朋友居处的情景,其中写景状物既能切合实情,又能曲曲传神。颈联写登岸访友,尾联则是表明自己此来的用心,诗的脉络是颇具匠心的,诚古人所谓草蛇灰线。沈德潜论诗以唐为归,故最讲究格法技巧的完美与表现的蕴藉之美,我们于此诗中也可见一斑。
沈德潜论诗主张“一归于温柔敦厚”,即要求诗歌不宜表现牢骚与愤懑,不宜用激烈的笔调来进行抨击与讽刺,而须采取“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的表现方式。本诗也正是他此种理论的实践。本诗旨在悯惜朋友的贫病穷困,然全诗中绝无愤激地指责时弊之语,而是极委婉地表达出此种意见,如“俭岁四邻无好语”一句中,作者只是将病痛的症结归于歉收,而没有涉及任何人事的因素。结语中叹息“古道”之不存,其实正是对现实生活中人心不古的叹惋,然也以极温和的态度出之,正契合其“温柔敦厚”的论诗宗旨。我们藉此可见沈氏诗歌的特点,其成功在此,其失败也即在此。
(王镇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