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
【诗人小传】
(?—1763,一作1764) 清小说家。名霑,字梦阮,号雪芹、芹圃、芹溪。为满洲正白旗“包衣”人。自曾祖起,三代任江宁织造,其祖曹寅尤为康熙帝所信用。雍正初年,家业衰败,其父免职,产业被抄,遂随家迁居北京。著有著名小说《红楼梦》。
黛玉葬花辞
曹雪芹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着处;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三月香巢初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已倾。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愁杀葬花人;独把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怪侬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愿侬此日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赏析】
这是曹雪芹在《红楼梦》第二十七回中代黛玉写的《葬花吟》。黛玉在怡红院吃了晴雯的“闭门羹”,触动了身世之感:“如今自己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现在他家依栖。如今认真淘气,也觉没趣。”“眼睛含着眼泪,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直坐到三更多天,方才睡了。”第二天,她看见落红满地,触景生情,如泣如诉地吟出了这篇《葬花辞》。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她看着“红消香断”无人怜惜的落花,仿佛与自己的处境有某些相似似的,不由从心底里发出一声人生的叹喟。她又对着“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的情景,黯然伤神,自己远离家乡,寄人篱下,何尝不像这“游丝”“落絮”一般?在开头四句描绘的一幅残春景象中,“花谢花飞飞满天”是主景,黛玉有着花一样的“红颜”,花一样的飘零的身世,落花这一自然景象就很富有象征意味了。所以,当这位愁绪满怀的闺中女儿出现在落花缤纷的环境中,她对着满地落红,踟蹰不前了,她不忍用脚去践踏可怜的残红啊!
“忍踏落花来复去?”表现出黛玉内心一种极细致的感情,她对落花有一种特殊的休戚相通的怜爱之情。可是,看看周围世界:“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那柳丝、榆荚多么自私,只图自己争芳斗艳,哪管桃花李花的飘谢零落!更有那无情的梁间燕子,噙百花以筑自己的香巢。想到这里,不禁发出一般压抑不住的激忿:“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前面责怪柳丝榆荚和燕子,用的是为落花鸣不平的方式,后面这两句也似乎是在抱怨花儿不堪风霜之苦。句句不离咏花,又句句都是在影射人事。君不见那柳丝、榆荚不很像人世间那些极端自私的追名逐利之徒吗?他们只管自己享受荣华富贵,哪还顾及别人!更有一些人不很像啄花的燕子?凭藉权势对弱者进行打击、迫害、摧残,以维护自己的尊荣。而我们这位不肯“随分从时”的女主人公不正时时经受着封建礼教的“风刀霜剑”吗?
这首葬花辞的主要艺术手法是借花喻人,并由花及人。通过女主人公林黛玉对外面自然界落花现象的感叹,一步一步地透露出自己心底的哀怨和对封建礼法社会的不满。开始是用隐喻和象征手法,后来逐层推进,渐渐明晰地由感伤落花而涉及人事,咏花即是咏人,花与人融合为一体了。
诗写到这里,下面在写法上更进而从写花转入以描绘女主人公的自我形象为主:“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愁杀葬花人;独把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这时凸显在读者眼前的是独把花锄、哀恸欲绝的葬花人。相传湘妃哭舜,泣血洒染竹枝而成斑竹。现在黛玉见枝头春花落尽,她泪洒空枝,“洒上空枝见血痕”,可见其伤心到何等程度了!
她悲花,也是自悲:“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一盏青灯,一窗冷雨,一个孤苦伶仃的人,那是何等萧条、冷落的环境,何等凄凄惨惨戚戚的况味!这“青灯冷雨”一幕,淋漓尽致地表现出黛玉极度地孤独、苦闷,极为浓重的忧愁伤感!
极度的痛苦使黛玉转而剖析自己:“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难道这只是我多愁善感的性格吗?看来是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只怪这春天啊,来去匆匆,来时无声,去时无迹,未免太令人难以捉摸了。而在这花开花谢之中,一个少女的青春年华悄悄地虚度。
林黛玉和贾宝玉都是封建社会的叛逆者,他们反对礼教,鄙弃功名,向往自由,追求理想的爱情生活。可是,封建正统势力如“风霜刀剑严相逼”,林黛玉作为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更深切地感受到这一点。她反抗,挣扎,可感到前景渺茫。于是她于极度失望之中,把自己的理想寄托幻觉:“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她恍惚感到花魂鸟魂在呼喊和召唤,她想:“愿侬此日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摆脱这令人窒息的尘俗世界,冲破礼教的封建枷锁,飞向理想的自由天地。可是,“天尽头,何处有香丘?”她迷惘了,即使飞到天之尽头,也找不到自己的归宿呀。究竟何去何从?她预感到自己面前只有最后一条路———与落花相同的命运:“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她宁愿像落花那样的纯洁,“质本洁来还洁去”,坚持自己高洁的人格,为追求理想而痛苦地死去,也不愿随波逐流,身陷尘俗的污泥浊水。
这首葬花辞哀伤婉约,纤巧细腻,与黛玉的出身、地位、处境及为人行事十分贴切,很好地体现了她纯情诗人的个性与艺术才华,甚至与她弱不胜衣的体质也十分相称。诗中写出了她的孤芳自赏、高傲不屈,和一种由于看不到出路而产生的悲观、伤感与失望的情绪。特别这一段“质本洁来还洁去”的表白,和决定以身殉情的决心,充分显示了这位宁愿毁灭自身也不苟活人世的少女的倔强、复杂的内心世界,令人赞叹叫绝!
葬花辞结尾八句,情调越来越伤感了。因为人与花一样,同是注定了悲剧的命运,怜花、惜花、悲花、悼花,实际上也是自怜自惜,自悲自悼。最后,葬花人对着残红香冢伤心地说:“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绾合花、人,道出了葬花人伤悼落花的真正原因。“侬今葬花人笑痴”,实在是因为自己心中原有一段解不开的痴情啊!
葬花辞是《红楼梦》中全部诗词的代表作,曹雪芹生前友人富察明义《题红楼梦》组诗云:“伤心一首《葬花辞》,似谶成真自不知”,说明它在《红楼梦》情节发展中至关重要。从其思想内涵来说,可是说《红楼梦》的一曲主题歌。就诗歌艺术而论,在中国古诗长篇中也是第一流的。在曹雪芹写《葬花辞》之前,明代“江南第一风流才子”唐伯虎,就有葬花、哭花、作“落花诗”之举。但男人葬花只不过是一件风流事,并不为人注意。而曹雪芹把它移植到林黛玉这个花儿般的红颜薄命女子身上,就使之获得了崭新的艺术生命,有点铁成金、化腐朽为神奇之妙。庚辰本脂砚斋眉批称:“余读《葬花吟》凡三阅,其凄楚感人,令人身世两忘,举笔再四,不能加批。……即字字双圈,料难遂颦儿(黛玉)之意。”前贤尚且如此,后生更不敢强作解析;只是为了要把这篇脍炙人口的千古绝唱奉献给诗词爱好者,才勉为其难,撰此赏文,想颦儿地下有灵,当谅解我之苦心也!
(高 原)
红 拂
曹雪芹
长揖雄谈态自殊,美人巨眼识穷途。
尸居余气杨公幕,岂得羁縻女丈夫。
【赏析】
此诗见于《红楼梦》第六十四回“幽淑女悲题五美吟”,是曹雪芹代笔下人物黛玉写的诗。《五美吟》其他四首分别题为“西施”、“虞姬”、“明妃”、“绿珠”,均哀感顽艳,符合林黛玉纤细敏感的性格。唯独这首“红拂”是刚健之作,似乎不是林黛玉所道得出的。可以看作曹氏自己的咏史怀古之作。严格说,红拂并不算一个历史人物,她是唐代小说家杜光庭《虬髯客传》小说中的风尘三侠之一,姓张,原为隋帝时大臣杨素的家妓。李靖(后为唐代开国功臣)当时以一介布衣之士,欲上奇策于杨素,遭到踞见,遂当面批评道:“天下方乱,英雄竞起,公为帝室重臣,须以收罗豪杰为心,不宜踞见宾客。”当时杨素身边罗列的姬妾中就有红拂,她一眼看准李靖是位英雄。当夜即相私奔。后来二人遇到一位奇侠虬髯客,得到一笔厚赠,成为李靖赞助李世民建功立业的资本。
“长揖雄谈态自殊”一句即写李靖上谒杨素当庭骋辩的事。“长揖”是直身作揖而不拜,态度不卑不亢。《汉书·高帝纪》载郦食其见刘邦就是这样的举措,终于折服了那位颇有无赖气习的主公。李靖以一介布衣敢对司空大人杨素身提而面,掩有郦生之雄风,竟使杨素敛容而谢之,可见其态不凡。一本作“长剑雄谈”,不妥。据杜光庭描写,当时杨府侍婢甚多,唯“一妓有殊色,执红拂立于前,独目公”。好个“独目公”!盖杨府之侍婢看惯天下达官贵人,又何尝将一介布衣放在眼里。唯有红拂能知人于未显之际,别具慧眼,非徒貌美而已。“美人巨眼识穷途”一句之精彩,就在于将“巨眼”与“美人”连文。初看似乎很不谐调,细味正自表现出这“美人”的不凡。“美人爱英雄”不足称道;唯美人能识“穷途”之英雄,才值得大加表扬。
唐伯虎有题画的《红拂妓》诗云:“杨家红拂识英雄,着帽宵奔李卫公。莫道英雄今没有,谁人看在眼睛中。”四句只抵得此诗“美人巨眼识穷途”一句,相形之下,诗句亦俗气可掬,怎及曹雪芹此作之英姿飒爽!
红拂私奔之夜,对李靖说:“妾侍杨司空久,阅天下之人多矣,无如公者。丝萝非独生,愿托乔木。”李靖道:“杨司空权重京师,如何?”红拂答:“彼尸居余气,不足畏也。计之详矣,幸无疑焉。”“尸居余气”语出自《晋书·宣帝纪》“司马公尸居余气,形神已离,不足虑矣”,意谓比死人只多一口气。可见红拂逃离杨府追随李靖,是洞察形势,预见未来,弃暗投明,择木而栖,极为明智果敢的举动。没有大识见大勇气者,难以断然处置如此。所以诗人情不自禁地以“女丈夫”许之,并对权重京师的杨府嗤之以鼻:“尸居余气杨公幕,岂得羁縻(笼络)女丈夫!”“美人———巨眼”的联文是一奇,“女———丈夫”的联文又是一奇。通过这种不合习熟的造语,诗中再现了红拂这位传奇中的侠女形象。
红拂这位女性另一惊世骇俗的方面,就是她敢于自媒,在婚姻上自作主张并主动出击,使李靖都暗暗吃惊。这一点诗中没有明文表扬,但读者不要忘记了曹雪芹笔下也有这样一位刚强的女性,敢于大胆议论婚姻并自行择婿,那就是尤三姐。如果此女能效香菱学诗,那么做得出《红拂》绝句的便是她,而非黛玉。对红拂的歌咏,和对尤三姐的赞美,都表现曹雪芹思想中反对男女偏见的民主性精华。
(周啸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