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又曾
【诗人小传】
(1706—1762) 字受铭,号谷原,秀水(今浙江嘉兴)人。乾隆十六年(1751)召试,赐内阁中书。十九年(1754)成进士,官刑部主事。后乞告归,飘泊江湖间。他是秀水派代表诗人,其诗专仿宋人,轻倩爽利,颇多生趣。后人将他与厉鹗、钱载、严遂成、袁枚、吴锡麒并称为“浙西六家”。著有《丁辛老屋集》。
汉上逢诸亲故累邀泥饮
王又曾
明灯高馆拍声催,大阮招邀小陆陪。
难得异乡逢密戚,可能良夜不深杯?
江连清汉分还合,人过中年乐亦哀。
珍重天涯老兄弟,淮南米贱好归来。
【赏析】
清乾隆十九年(1754)王又曾进士及第,后官刑部主事,从此备尝仕宦奔波之苦。这首诗就是他宦游生涯的真实记录,抒写了客中逢亲友的兴奋心情和期盼早归故园与家人团聚的思乡情愫。
前二联紧扣题面,记叙饮中情景。
“明灯高馆拍声催,大阮招邀小陆陪。”首联描写环境、人物,渲染欢饮的氛围。馆舍高大,暗示主人身份的高贵;灯光明亮,显出宴饮的高华;奏乐的节拍紧迫,催促着人们频频举杯,透露主人和客人的高兴雅致。“明灯”句从空间、灯光、声响,烘托聚会气氛的超乎寻常;“大阮”句则从人物的性情、志趣及社会关系,点明聚会性质的非同一般。大阮,即魏末晋初文学家阮籍。他能长啸,善弹琴,博览群书,尤好老庄。或闭门看书,累月不出;或登临山水,经日忘归。他生活在魏晋易代之际,不满现实,因此纵酒谈玄,佯狂放荡,以求全身免祸。他与嵇康等七人作竹林之游,时人称“竹林七贤”。他的侄子阮咸放达不拘,妙解音律,善弹琵琶,也是“竹林七贤”之一,与阮籍同著名于时,人称“小阮”,后用“大小阮”称人叔侄。诗中“大阮”指叔辈。小陆,即西晋文学家陆云,文才与其兄陆机齐名,二人太康末年入洛阳,名重一时,时称“二陆”。诗中小陆指弟兄。大阮小陆,诗中互文。意谓有时叔辈招邀宴饮,兄弟出席作陪;有时兄弟招邀宴饮,叔辈出席作陪。这一句回应题面“诸亲故”、“累邀”。而诗中称“诸亲故”为大阮、小陆,自己当然以小阮、大陆自居,可见均非等闲之辈。他们如魏晋时的阮籍、阮咸、陆机、陆云,雅富文才,都是一时风流人物。文人雅集,这就为宴饮平添了高雅情趣。
“难得异乡逢密戚,可能良夜不深杯?”颔联交代时间、地点,说明聚饮的原委。时间:“良夜”;地点:“异乡”。“异乡”指题中“汉上”(今湖北武汉地区)。“深杯”扣题中“泥饮”。(泥饮:烂饮,痛饮。李白《襄阳歌》有“笑杀山公醉似泥”句。)两句缴足题面。身处异乡,遇到关系至密的亲戚,既出意外,更属难得;值此良夜,相聚欢饮,喝它个“醉似泥”,既合情,又合理。这两句流水而对,将叙事和议论融为一体,酣畅而流利。相逢时的欣喜,亲戚间的融洽,良夜赏景的雅兴,举杯开怀的豪情,不着一字,却尽在不言之中。
后二联即景生情,抒发饮中情思。
“江连清汉分还合,人过中年乐亦哀。”颈联抒写饮中情怀,慨叹人生聚散,感喟中年哀乐。江,指长江。清,指清江,古称夷水,是长江中游的支流,在湖北省西南部,源出今利川市岳山,东流到今枝城市东北入长江。汉,指汉江,又称汉水,长江最长的支流,在今武汉市入长江。滔滔清江,滚滚汉水,两条江河,分水而流,最后还是汇入浩浩长江,恰似人间离散,终归要团聚。诗人从江水的分合联想到人间的聚散,认为由离散到聚合是社会规律;清、汉二江经历千险万阻汇入长江,又象征聚合的不易。由地理悟出人情,升华了诗的意境。晋谢安曾深有感喟地说:“中年以来,伤于哀乐。”(见《晋书·王羲之传》)诗人进士及第时四十九岁,早已过中年。人生过半,万事蹉跎,能不黯然哀伤?如今亲戚相逢,短暂相聚,不久又要海角天涯,人各一方。为离别哀伤,为生活哀伤,为前程哀伤,人过中年处处充满哀伤。这深切的人生体验凝结成饱蘸血泪的诗句:“人过中年乐亦哀”。人到中年万事休,过了中年,即便欢乐也染上哀伤的色彩。这两句由聚合之乐跌入人生之哀,笔势陡转,反映了诗人情感波涛的骤变。
“珍重天涯老兄弟,淮南米贱好归来。”尾联表达心中祈愿,但愿各自珍重,早归家园。淮南米贱,语出杜甫《解闷十二首》:“为问淮南米贵贱,老夫乘兴欲东游。”淮南,唐代淮南道,开元后治扬州(今属江苏),辖境相当今淮河以南,长江以北,东至海,西至湖北东部。淮南位处汉上以东,诗人故乡秀水(今浙江嘉兴)也在汉上以东,这里取东归之意。亲切地呼一声老兄弟,深情地道一声珍重,从此天涯奔波,难得一逢了。当年老杜听说淮南米价低廉,还乘兴东游呢,如今老家盛产稻米,还是早些归去吧!感情深挚,催人泪下。
这首诗晓畅如话,却绘声绘色地展现了诗人异乡逢亲故的动人情景。光的辉耀,声的震荡,空间的开廓,着墨不多,却烘托了聚饮的气氛。“难得”的慨叹,“深杯”的愿望,“分合”的感喟,“哀乐”的体味,“珍重”的叮咛,“归来”的呼唤,语重心长,无不是人间真情至性的流泻。质朴的语言表达深挚的情愫,是这首诗独到功力和独特魅力所在。
(林 笛)
江上杂诗
王又曾
江上丈人空复期,芦花如雪覆晴漪。
江波流尽千年恨,明月白鸥都不知。
【赏析】
一个明月朗照的夜晚,诗人舟行江上,满眼风物凄清,勾起他对二千多年前春秋时代著名历史人物伍子胥的追怀,激发了深邃的思古幽情和沉郁的现实感慨。
伍子胥(?—前522),名员,子胥为其字,春秋时楚国人。其父伍奢、兄伍尚都被楚平王杀害。为逃避迫害,他投奔吴国,后为大夫,与孙武共佐吴王阖闾伐楚,五战攻入楚都城郢,掘平王墓,鞭尸三百。因有功,封于申地,故又称申胥。吴王夫差时,他劝王拒绝越国求和并停止伐齐,渐被疏远。夫差听信伯嚭谗言,赐剑命他自杀。千百年来,伍子胥鞭尸报仇的豪情和遭谗自尽的悲剧,一直激荡着历代志士仁人的情怀。
诗人敬慕伍子胥,同情伍子胥,当他行经伍子胥当年投吴的渡口时,怎能不心潮澎湃,浮想联翩?眼前,明月当空,江水奔流,岸边芦花雪一样洁白耀眼,覆盖在波光粼粼的江面。江上一叶小舟悠荡,打鱼的老人翘首企盼,等待着江边的客人。此情此景,不就是伍子胥渡江的再现吗?那芦花怒放的苇丛曾躲藏过伍子胥的身影,那涟漪轻漾的江面曾载负过伍子胥渡江的船舟,那白发银髯的江上老人曾亲手把伍子胥送往对岸。诗人的思绪回到了二千多年前……
《吕氏春秋·异宝》载:“(伍员)因如吴。过于荆。至江上,欲涉,见一丈人刺小船,方将渔,从而请焉。丈人度之,绝江。问其名族,则不肯告。解其剑以予丈人,曰:‘此千金之剑也,愿献之丈人。’丈人不肯受,曰:‘荆国之法,得五(伍)员者爵执圭,禄万檐,金千镒。昔者子胥过,吾犹不取,今我何以子之千金剑为乎?’五员过于吴,使人求之江上,则不能得也。”江上打鱼老人明知悬赏缉拿伍子胥,却冒死帮助他逃离楚国去投奔吴国。伍子胥酬谢他以千金之剑,老人拒而不受,可知老人忠厚正直,富有侠义心肠。
如今,伍子胥早已作古,江上老人也不知更换了几世几代,可江上老人还在期待。在诗人眼里,江上老人是民众的化身,代表民意民心。江上老人在期待,就是期待伍子胥这样忠烈刚毅的志士。可是,他落空了,一声“空复期”,凝聚了诗人多么深重的喟叹!江水奔流,昼夜不停,万古不止,流不尽的是江水,更是千年怨,万年恨啊!这怨,是千年民众的泪;这恨,是万代志士的血,自然也包括诗人在内。然而,这一切,千载照耀的明月知道吗?万里翱翔的白鸥知道吗?“都不知”,三字中包容多少沉痛的感慨!试想,连二千多年来一直照耀江面的明月和千百年来一直翱翔江面的白鸥都不知道,更何况其他麻木不仁的人和物呢!
怀古诗以议论警策取胜。这首诗感慨世无伍子胥这样的志士仁人,为世人的愚昧无知深致叹息,不啻是一声醒世的呐喊,可惜失之伤感,缺乏振奋人心的力量。此诗以议论为主,难得是议论始终熔铸在鲜明的物象中:那江上的老人,那雪白的芦花,那晴日的涟漪,那奔流的江波,那清朗的明月,那翔飞的白鸥,无不与议论浑然一体。这,正是这首怀古诗所以耐人涵咏的原因。
(林 笛)
题 余 舫
王又曾
闲身天地沙鸥似,借得溪堂畅远襟。
白日尽吹残雨冷,碧梧高坐一蝉吟。
狂来飞动江湖思,懒极生疏礼法心。
枕上红酣秋梦阔,窈然三十六陂深。
【赏析】
这首七言律诗系王又曾为其书斋余舫所题,抒写了他闲居时的心情。清王昶《湖海诗传褐山房诗话》云:“至补刑部主事,谷原(王又曾号)以律例向非素习,且病,遂乞假归。性喜饮,谈笑风生,神情潇洒,虽飘泊江湖,而东南长吏晋接者多。赋诗斗酒凡十余年,卒憔悴偃蹇而没。”以诗中对礼法律例的厌恶,对江湖生活的思慕和对江南故乡的怀念等推测,诗当作于补刑部主事后、以病乞归前,是诗人当时思想情绪的真实写照。
首联出手擒题,借书斋写心境。诗人偶尔凭借水边书斋舒展一下远大襟怀,忙里偷闲,觉得此身恰好似天地间一只自由翱翔的沙鸥。“闲身”句显然是化用杜甫《旅夜书怀》诗中“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句意。颔联以景色衬情绪。整日残雨吹洒,一阵阵冷意袭人;一只秋蝉高坐在梧桐树上,声声低吟,听来顿生丝丝忧愁。“冷”字一笔两到,既写天气,又状人的情绪。“白”、“碧”,设色清冷,与诗人心境谐和。颈联从性情见心态。狂放的性情,慵懒的情态,表达诗人对江湖自由生活的追羡和对封建礼仪法度的抗拒。颔联借景透出凄清情绪,是环境使然;颈联由景及情,直抒愤激心志,是诗人本色的流露。“狂”来自内心按捺不住的刚烈和血性,“懒”出于对礼法的鄙夷和对抗。“飞动”状出翻滚难平的思想波动。“生疏”传出对礼法由恪守到怠慢的心灵历程。尾联托梦境寄乡思。宋王安石《题西太一宫壁》诗云:“柳叶鸣蜩绿暗,荷花落日红酣。三十六陂流水,白头想见江南。”汴京和扬州天长县(今属安徽)都有三十六陂。王安石重游汴京的三十六陂,想起自己曾游赏过春水弥漫的江南三十六陂(其实天长县在江北,靠近江南,这里概而言之)。诗人斜倚枕上观赏秋日水上红酣的荷花,渐入梦境,梦中,又看到日思夜想的江南故乡那幽深的三十六陂流水。
诗人曾自谓:“我诗适兴而已。诗家精深华妙,森严密栗之境未能到也,然天真烂漫,随手拈得,颓唐中见风致,古人佳处往往在是。”(引自徐世昌《晚晴簃诗汇·诗话》)此诗亦“适兴”之作,唐宋名家诗句“随手拈得”,驱使自如,略加点化,便臻妙境。风调似颓唐,却风致宛然,景中藏情,佳处不减汉魏六朝及唐宋诸家。
(林 笛)
经天姥寺
王又曾
天姥峰阴天姥寺,竹房涧户窈然通。
老僧敲磬雨声外,危坐诵经云气中。
禅榻茶烟成夙世,天鸡海日又春风。
回头却忆十年梦,梦与山东李白同。
【赏析】
天姥寺在今浙江嵊州和新昌两县交界处的天姥山上,寺因山得名。《太平寰宇记》九六“越州”引《后吴录》云:“剡县有天姥山,传云登者闻天姥歌谣之响。”山又因人得名。唐白居易《沃洲山禅院记》云:“东南山水,越为首,剡为面,沃洲、天姥为眉目。”可见天姥山是当时东南游览胜地。天姥山临近剡溪,剡溪附近名山甚多,自晋代以来就是名流隐居的地方。唐代大诗人李白深情地表白过“自爱名山入剡中”的愿望,又以梦游驰骋想象,写下《梦游天姥吟留别》这样奇异瑰丽的诗篇。这些无疑给天姥山披上了神奇虚幻的色彩,自然驱使诗人王又曾登临揽胜。这首《经天姥寺》便记录了他行经天姥寺时的所见、所闻和所思。
“天姥峰阴天姥寺,竹房涧户窈然通。”首联记所见:描写天姥寺的环境和建筑。寺位于天姥峰的北麓。诗人未正面描绘天姥峰的雄姿,但人们仍可从谙熟的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诗中想见其“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山的一部分)”的气势。寺的周围,竹建的房屋远远地和山涧人家的门户相通,显得幽深古朴。诗人也未正面描写山竹和山涧,但透过竹房和涧户,修竹的挺劲,清涧的流响,已不难想象。这是诗人诗笔简省精妙处。
“老僧敲磬雨声外,危坐诵经云气中。”颔联叙所闻:突出敲磬声和诵经声。磬是佛寺中敲击以集合僧众的鸣器。淅沥的雨声外,传来噹噹敲磬声,那是老僧在集合僧众;虚渺的云气中,飘出朗朗念经声,那是僧众端坐诵读经文。“雨声外”,衬出磬声传响悠远;“云气中”,写出寺庙高入云表。“老僧敲磬”、“危坐诵经”,均非诗人亲眼目击,只是凭着对寺庙的熟悉,出于悬想,却使人身历其境,感受到佛寺的庄重肃穆和僧人的清静虔诚。
“禅榻茶烟成夙世,天鸡海日又春风。”颈联怀古:追思唐代诗人李白和杜牧。杜牧游禅院时,曾留下“今日鬓丝禅榻畔,茶烟轻飏落花风”(《题禅院》)的诗句。禅榻是僧人用以坐禅的矮而小的床。禅僧焚香坐禅,每焚完一枝香,就要饮茶,以提神集思。茶烟当指热茶蒸发的水气。杜牧躺在寺院的禅床上,慨叹自己鬓如白丝,凝视风儿吹落片片花瓣,香茗散发袅袅烟气,在风中轻轻飘飏,一种感怆悲凉的意绪袭人心扉。这是一种万念俱寂的“悟道”境界,是杜牧晚年生活的一个真实写照。李白梦游天姥山时,有“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梦游天姥吟留别》)的诗句。天鸡是神话中天上的鸡。《初学记》三十晋郭璞《玄中记》云:“桃都山有大树曰桃都,枝相去三千里,上有天鸡。日出照木,天鸡即鸣,天下鸡皆鸣。”李白描述梦中在悬崖峭壁观海上日出,在天姥绝顶听天鸡啼鸣的情景,无疑为天姥抹上了一种神奇壮观的色彩。如今,诗人经过天姥寺,未必坐禅榻,观茶烟,却由寺庙联想到杜牧当年游禅院的情形,那“禅榻茶烟”的诗句便油然浮上脑际,他也进入了那种万念俱寂的悟道状态。诗心相同,禅心相通,他甚至认定杜牧就是自己的前世了。诗人登上天姥,春风满怀,又是一番壮美景象。眼前未必真有“天鸡海日”的景观,他只是用“天鸡海日”指代天姥风物,或者更确切地说,他是以此怀想李白的豪迈浪漫,表明与李白异代同游的心迹。
“回头却忆十年梦,梦与山东李白同。”尾联抚今:回首过去十年的生活历程。杜牧《遣怀》诗有“十年一觉扬州梦”句,“十年梦”当本此。诗人对“十年梦”未用“觉”而用“忆”,这就少了一点杜牧那种忏悔的意味。山东是李白中年寄寓之地,李白有“学剑来山东”、“我家寄齐鲁”的诗句。诗中“山东李白”当指中年李白。诗人回首十年往事,一言以蔽之曰“梦”,一种“人生如梦”的感喟自在不言之中;检点“梦”中情境,竟与中年李白相同,这就多了一份欣慰的情味。李白在《梦游天姥吟留别》中叙述了梦游的历程后高唱道:“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他向往到名山去求仙,而决不愿忍辱受屈地事奉权贵。诗人把李白引为异代知己,李白的这些诗句道出了诗人的心声。他官刑部主事后,乞告归,飘泊江湖间,他的心是与李白相通的。
这首七律在艺术上很具特色。颔联“老僧”两句流贯而下,又不乏对偶的韵致。尾联“回头”两句,“梦”字重出,且前后相衔,读来不觉重复,只觉情韵袅袅,意味无穷,句法为律诗中所罕见。诗的后半部用典不露痕迹,含蕴婉曲。吴应和、顾澜《浙西六家诗钞》评此诗曰:“通体峭健,无对偶之迹。‘老僧’十四字作一句读,是律诗创格。结局尤奇横,是律诗创调。”前人是注意到此诗格调的峭拔挺健和句法的奇横新创的。
(林 笛)
过湖上,风甚,不果泛舟,沿钱塘门至钱王祠望湖中桃花(三首)
王又曾
今年东风太早计,正月已催黄鸟鸣。
红得桃花遽如许,更将底物作清明?
柳边花下马轻跑,瞥地红梢更绿梢。
可惜湖船风太急,不然摇到晚钟敲。
兜围红影衬青山,裹住湖滨不放闲。
谁仿争春红杏例,一花树下一丫鬟。
【赏析】
以上三首小诗描绘西湖春色,情景如画,笔墨传神,是西湖诗中不可多得的佳作。
第一首写早开的桃花,以批评东风的口气,巧妙地将歌颂桃花繁盛美艳已如清明时的一段情意传出。在诗人词家心目中,春天的变化似乎是由东风(春风)带来的。故秦观说:“梅英疏淡,冰澌溶泄,东风暗换年华。”(《望海潮》)方岳说:“春风多可太忙生,长共花边柳外行;与燕作泥蜂酿蜜,才吹小雨又须晴。”(《春思》)因此,王又曾也将桃花早开同东风联系起来发表议论,是不奇怪的。鸟鸣花开是有时间性的,按照《礼记·月令》的说法,“桃始华(桃树开始开花),仓庚鸣(黄鸟即黄莺开始鸣叫)”,一般是在“仲春之月”(春季的第二个月)。桃花盛开应是在农历二月下旬至三月上旬清明节的前后。而这一年正月,诗人游湖时,即已听到了黄莺的叫声,桃花更已是“灼灼其华”,烂漫照人了。故诗人责备东风过早地将鸟鸣花开作了安排,到了清明节时,将难以再用桃花装点节日的春光了。全诗四句,以议论贯穿。东风的拟人化,增加了作品的情韵。“太”、“已”、“遽”等虚词前呼后应,如见作者声气口吻。在责备东风的深处,暗藏着诗人喜爱早开桃花的一片深情。
第二首写游湖的乐趣。诗人本拟坐船游湖,因“风甚,不果泛舟”,只好改变计划,“沿钱塘门至钱王祠”陆行游赏。钱塘门,旧址在今杭州湖滨路西湖六公园附近。钱王祠,旧址在今杭州清波门北,旧名表忠观,祀吴越王钱镠等五人。诗人行进的路线,相当于从现在的六公园沿湖滨路南行,转至南山路柳浪闻莺公园。当时这一带广种桃、柳,自然风光宜人,与今日的喧闹判若两地。诗人骑马而行,花边柳下,马儿轻跑,红桃绿柳的枝条转眼掠过,轻疾的马蹄敲击出诗人心底的喜悦。陆行的愉快,使他转而想到未能如愿以偿的湖中之游,惋惜之情油然而生:“可惜湖船风太急,不然摇到晚钟敲。”这两句是虚写,与前两句的实写相映衬,进一步见出诗人游兴之高,透过一层表现了西湖景色的动人之深。在用字上“可惜”一转,“不然”又一转,情现乎词,愈转而愈深,一个为西湖美色所陶醉的诗人形象活脱脱地映现在读者眼前。
第三首,重新集中笔力写桃花,但并不正面细描,而是巧用映衬,写得既有气势,又极美艳。“兜围”,即周围;“不放闲”,意谓不见空当,处处都是桃花。西湖三面有山,从湖滨望出去,青山刚好成为开满湖滨的桃花的背景。蜿蜒不绝的碧绿衬着绵延不断的艳红,本已够动人的了,再经注意,发现了更为动人的景象:“一花树下一丫鬟。”“丫鬟”,原指婢女,这里泛指游春的年轻女子。人面桃花相映红,两美相并,花更美,人也更美了。“谁仿争春红杏例”一句,是诗人借用典故发表的议论。《扬州事迹》载:“扬州太圃中,有杏花数十畷(音缀,田间的道路)。每至烂开,张大宴,一株令一倡倚其傍,立馆曰‘争春’。”但安排倡女与红杏争春斗艳,那是有意为之,而女孩子们云集西子湖畔,“一花树下一丫鬟”,则是不召自来,偶然的巧合。虽然画面仿佛,却有雕琢与自然之分。诗人的狡狯在于,虽然明知“一花树下一丫鬟”与有意安排无关,却偏要谬加认定,无疑设问,从而进一步拓展了诗作优美的意境,使诗情跌宕,情趣盎然。
三首诗,写法各异,情景不同,但无不围绕着西湖的春色落笔,时时流泻出诗人的爱悦之情。在激赏诗人艺术地成功再现西湖自然美之余,我们心头也不觉萌发了于山水之间寻幽探胜的雅兴……
(陈志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