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 载
【诗人小传】
(1708—1793) 字坤一,号萚石,又号瓠尊,晚号万松居士,秀水(今浙江嘉兴)人。乾隆十七年(1752)进士,官至礼部侍郎。其诗宗杜甫、韩愈,以清真镵刻为主,时于俚质中别饶清韵,罕用僻字僻典,专于章句上争奇。在当时诗坛上别树一帜,为“秀水派”的主要诗人。又工书法,善绘画。有《萚石斋诗文集》。
葑门口号(三首选一)
钱 载
灭渡桥回柳映塘,南风吹郭不胜香。
湖田半种紫芒稻,麦笠时遮青苎娘。
【赏析】
乾隆五年(1740),作者游苏州,纪游诗中有《葑门口号三首》,这里选的是第三首。葑门,苏州城东北门。口号,即顺口成诗,与“口占”意同。
诗写夏天葑门外的风光人物之美。首句:“灭渡桥回柳映塘”,从桥边的景物写起。灭渡桥,又名接渡桥,傍池跨水。春去夏来,岸上杨柳成荫,长条披拂,影照绿波,与桥身回转相映,景色醉人。接下去一句:“南风吹郭不胜香”,从上句的视觉写到触觉、嗅觉。触觉是“郭外”的“南风”吹来,使人有凉快之感,这在盛暑中是难得的,在城中是不易消受的,有本题第二首的“街头长日卖新冰”句可证。风吹来本应说“凉”,“凉”字不出,却跳跃一步说是“吹香”,而且吹的是“不胜香”,这就奇得使人疑异。原来香指的是成熟收割后的麦子的气息。麦本无所谓香,但假如你有和农民一样欣喜庄稼收成的心情,就可能感到它的香,“不胜”二字,又把这种感受加以强化。所以这里所写的,不仅是简单的嗅觉,而且是深切、复杂的心理感情的移注。试读王安石《初夏即事》的“晴日暖风生麦气,绿阴幽草胜花时”,苏轼《南园》的“春泥雨过罗纨腻,夏垄风来饼饵香”,便可参悟其中道理和句中妙处。结尾两句:“湖田半种紫芒稻,麦笠时遮青苎娘。”又转写看望田中的视觉。水田中一半已插种了“紫芒稻”,头戴麦草编成的斗笠、身穿青色苎麻夏衣的妇女在田间劳动。她们的身体时俯时仰,俯时身子常被斗笠遮住,变成见笠不见人了。江南妇女,夏天参加插秧,作者在古体《插秧》诗就写到:“妾坐秧田拔,郎立水中插。没脚湿到裙,披蓑湿到胛。”男女并写,这里专写妇女,大概她们的装扮特别吸引人。苏轼在《於潜女》中写出了江南妇女走路时的“青裙缟袂”之美,这里又写出了她们劳动时的“麦笠”、“青苎”之美。这两句把田间活动、人物装扮,合成一气,“时遮”两字所透露的若隐若现,把两者的关系轻轻拢点。构成对偶句,内容朴素生动,对仗工整活泼,特别是“青”、“紫”作对,色调的配合更使整个场面显得非常妍美。
这首小诗,清新妍丽。写自然环境,是一幅优美的风景画;写江南农村妇女的劳动,又是一幅生动的风俗画。
(陈祥耀)
到家作四首(其二)
钱 载
久失东墙绿萼梅,西墙双桂一风摧。
儿时我母教儿地,母若知儿望母来。
三十四年何限罪,百千万念不如灰。
曝檐旧袄犹藏箧,明日焚黄只益哀。
【赏析】
本诗作于清乾隆三十九年,久宦在外的诗人,在回京途中,路过家乡秀水(今浙江嘉兴)。此时,距乾隆六年其母朱氏去世,已经三十四年过去了;诗人自己,也是六十八岁的望七老翁了。但尽管母亡已久,自身亦垂垂老矣,但母亲抚育的昊天罔极之恩,仍时刻不能去诗人之怀。其实,他这次返京,本可由江西径直北上,而无须取道秀水;之所以要特意绕道返里,无非是因为想一省先人庐墓,聊尽自己的哀思。诗人的拳拳孝心,真可谓无论是童是叟,都无时而易。这一组到家之作,大抵皆为亡母所发,共有四首,此选第二首。
“久失东墙绿萼梅,西墙双桂一风摧。”到家了,但是多年在外,故宅的一切都物换星移了。老年人的心思总是怀旧的,故宅未必没有新事新物,但惹他注意的,却只是旧物的消逝。那东墙边开着绿色花萼的梅树,对于诗人来说,似是多年失散的老友了,如今虽然重逢,彼此却添了许多苍老,老树尚能婆娑生萼,人老则不能复稚,睹树抚己,能不怆然?至于西墙下的一对桂树,则更令诗人凄然:不知何时来的一阵疾风,已将它们枝杆摧折、现在只剩下枯槁形骸了;人称家道兴隆,辄曰“兰桂齐芳”,而今见双桂摧折,念及堂上双亲见背已久,自不能不悲从中来、老泪不禁。首联二句,全从旧宅草木着笔,然睹物之中,已含思人,并非单纯为景物变迁叹息,由此过渡到次联,意脉之延续,踪迹可辨。
“儿时我母教儿地,母若知儿望母来。”此梅老桂摧之地,更是诗人儿时母亲教养他的所在;而今,母亲的身影已不复可睹,母亲的英灵或许还能知道诗人返里吧?垂老的诗人,仿佛又回到了幼年,生起了童稚的痴想:母亲,你的亡灵若有知,就望您回来一趟吧!自然,诗人很快就会从痴想中醒来,此时,身站母亲昔年教养之所,念及慈母永无望再来,他的悲情之难堪,当更甚于初睹梅桂之时吧。诗意至此,较上联更转深一层。次联二句最可瞩目的,自是“儿”、“母”的反复出现、处处相对,如此不避重叠,却不觉单调枯燥,反令人想象到为儿的声声唤母之切,这全是因为二句乃诗人的至情流露、无意工拙,故不求工而反工,出语纯朴无华而反足以动人。此二句更有一个佳处,或许读者尚未留意:二句对仗虽工整,意义却不并行,上句是实,下句是虚,上句是身在,下句是神往。故二句平朴之中,并非不寓变化,虽是至情流露,毕竟是才人之笔。
“三十四年何限罪,百千万念不如灰。”颈联二句,乃痴想已定之余的自责自哀,极其沉痛,读之令人心折。母亲亡故,已经渺焉三十四年过去了,这些年来,诗人奔走王事,不能长久恋慕于母亲庐墓,使墓前洒扫无人,祭享不时,念兹及兹,真感有无限罪孽,无颜以对亡母之灵。常言道:“万念皆灰”,而今,想到母亡不能复赎、大痛将抱终身,诗人三十四年间纵生过千百万个经邦济世之雄心、立言不朽之宏愿,到此亦不免尽付之灰飞烟灭———不,灰飞尚有痕迹,诗人之心灰,直如一片白茫茫大地,又岂是灰飞可比?上句,是过甚的自责,但唯因过甚,更见诗人的恋慕之深。下句,是有阅历老者的慨乎言之,因阅历深,故得言“念”之多;而唯因“念”之多,一旦弃之,更可见诗人的痛定思痛、大彻大悟。当然,钱载此后又在仕宦上逗留了九年,直至乾隆四十八年始以礼部侍郎乞休致仕,本诗所言,或乃一时痛切之词;但无论怎样,就本句而言,其痛彻心肺之感还是足以动人的。此二句句节上有明显的特征,变传统的二、二、三句节为三、一、三句节,“三十四年”、“百千万念”,极言其久、其多,拗折的句节,正传达出诗人心灵的扭曲。 [1] 载的诗,素以盘崛见奇,但在这里,他却不是有意为崛,而是诗情到了悲摧心折的地步,诗的句式也随之自然诘屈,可谓内容与形式获得了高度的和谐统一。
本诗以中四句为佳,不假一实物,仅以抽象之词,即传达出诗人心曲。尾联则又回到实物上,呼应首联。“曝檐旧袄犹藏箧,明日焚黄只益哀。”曝檐,谓在屋檐下晒太阳取暖。焚黄,指扫墓时在墓前焚烧追赠母亲诰命的文书(用黄纸缮写)以祭告亡母。母亲生前,倾全力养育了诗人,而自奉至俭,冬日只有一领旧袄,只得倚日取暖,何其清贫。如今,为人子者仕途显达,给母亲挣得了一纸诰命,使其克享哀荣,本是良可欣慰的事。但是,当诗人蹰踟旧屋、打开遗箧、目睹旧袄犹存之际,他的心却再也无法有快慰之感了:母亲一生贫寒、劬劳以终,何曾享过一日清福?如今安人、宜人之类的称号,荣耀则荣耀矣,却又何补母亲生前?看来,明天扫墓焚黄时,自己也只有更增哀思了。结句再荡开一笔,遥想来日之哀,使弥漫全诗的沉痛之气,又涌向未来、流于无穷,一结余意不尽。
昔人评此诗云:“字字沉实,字字动荡。”(张维屏《国朝诗人征略》)“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真是血性所发,故沉痛若此,不必于字句论工拙、气体辨家数。”(吴应和《浙西六家诗钞》)皆道出了本诗的特质。其动人之因无他,唯一真情而已。
(沈维藩)
注 释
[1]. 载
观王文简所题马士英画二首(选一首)
钱 载
王师南下不多年,司理扬州句为传。
落尽春灯飞却燕,江山如画画依然。
【赏析】
这一题诗,乾隆四十年(1775)作于北京,此为第二首。王文简即王士禛,文简是其谥号,他从顺治十七年(1660)二十七岁时起至康熙三年(1664)三十一岁时止,在扬州任推官五年。推官,掌狱讼,宋代称司理参军。康熙元年(1662),他在扬州时,有《题马士英画》诗:“秦淮往事已如斯,断素流传自阿谁?比似南朝诸狎客,何如江令擘笺时!”过了十三年,钱载又为王士禛题过诗的画幅再题两首诗。
马士英,明末贵阳人,万历四十四年(1616)会试中式,时与阮大铖同科。两人出仕时都有污迹:崇祯时,二人曾同罢官居金陵(今南京),往来密切。崇祯亡国,马士英正任凤阳总督,他投机在金陵拥立福王,窃取宰相大权,排斥史可法,损害江防;又起用阮大铖,狼狈为奸,任用私党,陷害正人。阮大铖则进呈、排演所作《燕子笺》、《春灯谜》等传奇,勾引福王歌舞升平,沉醉声色。这两人是败坏南明弘光朝朝政、导致其迅速灭亡的罪魁祸首,为当时朝野上下所痛恨。马士英能画,弘光朝灭亡后,人们鄙视他的为人,相传有在他的画幅上,添加笔画,改其题名为“冯玉英”的。据本题第一首诗及作者自注:画的是“山绕长江柳带烟,柳疏江冷暮秋前”的景色;作画时间是崇祯四年(1631)马士英任山西阳和道副使时。
起两句:“王师南下不多年,司理扬州句为传。”指王士禛写题画诗,距顺治元年(1644)清兵南下,只有十八年。言外是时间不久,而朝廷易主,江山变色,人世沧桑之恨已多。结两句:“落尽春灯飞却燕,江山如画画依然。”巧妙地借用阮大铖排演《燕子笺》、《春灯谜》之事和南明亡国之事联系起来,语涉双关。江山残破,节日繁华的“春灯”销尽;屋宇倾颓,旧时的燕子飞去不来,突出地渲染明亡后的凄凉气象。人们常说“江山如画”,指其美相似;但江山是长久的,图画则容易损坏,难以保持长久。然而,钱载笔下的情况却恰恰相反,图画还依然不变,而江山却大异其情状。也就是说,从马士英作画到弘光朝灭亡,明朝的江山比图画的寿命更短。把反常的现象指出来,话说得很简短,但意义的层次却很多。
这首诗,语言平易而内容却涵蕴深沉。结两句白描中有形象,形象中见感慨,感慨中见嘲讽;表面朴质单纯,实际曲折冷隽,意味倍觉悠长。
(陈祥耀)
小 店
钱 载
小店青帘又夕阳,儿童竿木也逢场。
丁丁弦响村风急,灼灼桃开水岸香。
富厚易传苏季子,是非难管蔡中郎。
不成买醉欣然坐,摇鼓冬冬自卖糖。
【赏析】
表现乡村生活的作品在古代诗歌中是很多的,作家们往往站在不同的角度,用不同的眼光去观照乡村,所以诗人笔下的乡村是各不相同的。同样的景象由于审美态度的不同,其意味也会有别。这一点在阅读古典诗歌的时候尤其不能忘记。
这首诗是以一个庄稼老汉口气写的,洋溢着浓厚的农家气氛,诗人的目的就是让你感受到这种气氛的亲切。要知道他并不是一个庄稼老汉,相反,他是当了几十年朝廷要官之后,刚回到家乡不久的。作为过惯了另一种生活、有着丰富经历的人,他来体验农家生活,这里的滋味就不是一个庄稼老汉所能领略的了。所以这里双重的观照,就使得全诗透露出一种特别的滋味。
首联简笔勾勒村头的场面。这是庄头上的一块空地,有一家小酒店坐落在场地边上,夕阳斜照,青帘高挑,是村民们聚集娱乐的时间。拿着竹竿的孩子们在空地上互相追逐着,像是逢场作戏一样。喧闹的气氛全出来了。劳作了一天之后,这是农民们唯一感到轻松的时刻。
颔联描写盲人来演唱故事。盲翁沿村说唱是乡间常有的事,陆游在《小舟游近村舍舟步归》诗中写道:“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身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此地和陆游描写的情况相似。丁丁的琴声随着村风飘出场外,也许正说到高潮的时候,远处也能听到这种急促的弦声。“急”字表面上是说风力大,其实暗含着弦声激荡风声之意,用得含而不露,耐人品味。村边上桃花正在盛开,小河两岸飘满了花香,村里村外构成一种和谐的春天的气氛。只有老人才会把注意力移到盲人的故事之外,用局外人的眼光来打量这一切,他对盲人的故事早已经听惯了,故事并没有真正吸引他,老汉感兴趣的是讲故事和听故事的人,以及周围的景色。
颈联写盲人所讲故事的内容以及诗人对故事的态度。这两句带有评论的口气,是过来人的经验之谈。苏季子就是苏秦,战国时候,他先以连横之策说秦王,不被采用,潦倒归家,“妻不下衽,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后来以合纵之策说赵王,大得信任,挂六国相印回家,妻嫂争着奉承,向他赔罪。他感叹说,“人生在世,势位富贵,盖可以忽乎哉!”(见《战国策》)“易传”说这类故事容易传播,是因为世人向往富贵,这里也表现了老人不以为然的态度。蔡中郎就是汉代的蔡伯喈,传说他做官以后把糟糠之妻赵五娘给遗弃了,五娘弹着琵琶上京城去找他。这个故事与史实不合,所以诗人说“是非难管蔡中郎”,与陆游的诗正好相符。总之,这类故事只能够吸引那些无知的村民,而对有阅历的人来说,则显得很好笑,不过逢场作戏而已。这里有两重意思,老汉以无意于富贵的庄稼佬身份表现了暮年的看破一切,而诗人则借老汉的口气表现了他对自己过去经历的某种态度。一种晚年回归乡里,返归朴实的心态就通过这双重的态度渗入场面描写之中,使全诗显得意味深长。
尾联转向写老汉自己。老汉虽不能买酒一醉,但他却仍是欣然自得,摇着鼓向儿童兜售自制的小糖。这两句与首联相呼应,艺术上尤其显出特有的严谨性。老汉的行为有明显的自得其乐感,而他究竟乐的是什么呢?是与儿童相类的一种乐吗?显然不是,是超然物外的一种乐吗?似乎也不是。可以说这是全诗最富意味的一笔。这是投入与旁观两种态度掺杂的愉悦,是老汉自得其乐,而诗人又乐其所乐的一种双重体验。这种心境,没有丰富生活感受的人是很难体会的。
不过,正因为诗人意识到了这点,他才采取了最通俗的形式,采取了双重的抒情手法,使不同层次的读者都能从这生动的乡村图景当中找到各自的乐趣。这正是诗人笔法的老到之处,读者切不可因其字面的通俗而忽视之。
(王小舒)
城 隅
钱 载
城隅南去独西东,畦菜墙桑取径通。
老妪古祠杯珓火,群儿高阜纸鸢风。
晚来芳草欲争绿,晴杀杏花难久红。
得半好春闲里过,浊醪能醉与谁同?
【赏析】
这首诗作于乾隆九年(1744),时作者在故乡秀水(今浙江嘉兴)。
起联写城边大路向南,自己却独自往东西方向走动,这里的菜畦和桑地都有小路可通。走在这些地方,有什么惹眼的事物可看呢?颔联:“老妪古祠杯珓火,群儿高阜纸鸢风。”接着写所见人物的活动。古祠庙中,有老妇人在烧香、烧纸,她掷着“杯珓(jiào)”,在火光中求神问卜;高地上有儿童们在趁着春风放风筝。杯珓,用木片或竹片制作的成对的掷地问卜的用具;纸鸢,纸制的鹰鹞,指风筝。这一联全用名物性的词语组成,没有用形容词或动词构成谓语,却能独立成句。这是古汉语的特殊语言现象,也是传统诗词的特殊组句方法。它的逻辑上的联系,语法上的主谓、动宾等关系,都以省略、压缩、倒装的形式曲折显示,并非漫无条理,而是巧妙剪裁,读者自可还原领会。颈联接写所见风景:“晚来芳草欲争绿,晴杀杏花难久红。”从第七句看,这首诗大约写于二月中旬,那几天大概天气连续放晴,所以仿佛“芳草”也要到傍晚才能“争绿”;杏花呢?缺少春雨滋润,看来更像快要衰谢。杏花和春雨,在古典诗词中常相联系,如陈与义《怀天经智老因访之》诗的“客子光阴诗卷里,杏花消息雨声中。”陆游《临安春雨初霁》诗的“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虞集《风入松》词的“杏花春雨江南”,都是著名佳句。这里以“晴杀”写杏花,故畏其“难久红”,呼应得好;“杀”字用口语尤其生动。结联说春光过半,游罢归来,孤单寂寞,即使要喝酒也无人作伴。
这首诗起联点出地点、行动,引入下文,颇曲折结实。颔联意象密集,组织工巧,最饶胜概。颈联写景富色泽之美,又善用浅俗词语见生新。结联暗写游罢归来,结束全诗,并点出作诗时令,也不尽属空泛。作者诗篇,以学杜甫、韩愈见称;此诗佳处,则近杨万里。
(陈祥耀)
兴 隆 店
钱 载
店在宣武门南街西 [1] ,壬申夏 [2] ,汪孝廉丰玉公车至京而病 [3] ,病而移寓于此,竟以病归。今孝廉殁矣,车过辄心伤焉,为赋诗。
泪落店门前,街尘为不起。人生本逆旅,逆旅乃如是。适来讵无因 [4] ?适去竟何似 [5] ?徒令相见频,逭暑卧于此 [6] 。去年客扣户,今年车过市。市中与户中,影响渺尺咫 [7] 。微微药铛烟 [8] ,香气在窗纸;明明竹帘月,秋夜一房水;迢迢归棹雪,雪寒莫可止;冥冥春华红,春半坠红死。浩浩宣南坊 [9] ,将车欲寻子 [10] ;恻恻店门前,我犹为客尔。借问道傍人,畴复知所以?可惜文章身,少年付蝼蚁。
【赏析】
汪丰玉是诗人钱载的同乡,乾隆十七年(1752)他以举人身份赴京参加进士考试,却在考试前病倒了,于是移居到宣武门南街西面的一家兴隆旅店去,但殊不知竟一病不起,后以抱病之身回归家乡,旋即去世。就在这一年的考试中钱载中了进士,他于次年重过兴隆店时,想起了命归黄泉的故友,不禁感慨万分,泪湿青衫,于是写下这首哀婉沉痛的五古。
起二句说诗人未进店门,想起了汪丰玉的抱病而死,忍不住潸然泪下,那京郊的尘埃似乎也为之沾湿而不再飞扬。这两句虽极尽夸张之能事,然诗人的一腔悲痛已溢于言表,可谓发言不凡,未成曲调而先已有情。于是诗人感叹道,人生本来像一个旅舍,李白《拟古》诗云:“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当为作者所本。而眼前的兴隆店便是天地逆旅的缩影:偶然来了一位客人,但不知何时又离此而去,岂能说他来得没有道理,但去后又留下了什么痕迹呢?“人生”四句既是感怀人世无常,又关合题面,“兴隆店”本身不就是一个送往迎来,供人借宿寄居的处所吗?“徒令”二句追忆与汪丰玉的友谊,说因避暑来此,遂与汪氏过从甚密,“徒令”二字说明一切已成空幻的往日云烟了。“去年”以下四句通过今昔对照来哀悼故友的去世。去年诗人曾于此地敲开过他的门扉,今年驾车过市,他却已不复存在。市中与户中,相隔不过咫尺;去年与今岁,历时仅一年,但咫尺已成天涯,一年已为永诀,亡友的音容笑貌已渺然不可追寻。
“微微”以下八句通过一年四季的景物变化,怀想朋友病亡的经过。他是前一年的夏天移居于此的,所以从夏天写起。他来此养疴,故说药铛中微烟袅袅,香气似乎还留在窗纸之上;秋天是月华最明朗的时候,月光透过竹帘洒落在房中,犹如泻了一地的清水;当隆冬来临,汪氏即离京返乡,归棹上盖满了积雪,然冰雪严寒也挡不住他远去的归舟;春花红了,红得那样幽深,但春才过半,红花却已飘零衰败了。这四句表面上都是写景物,并没有一字涉及到人,但人事的发展已暗寓其中了。而且,无论是春、夏、秋、冬四时,景物的描绘都十分寂寥而冷峻,给诗歌笼上了一层晦暗的基调。夏日的香气来自药铛,秋夜的月色如水一般清冷,而风雪中的归棹不仅载着他的病躯,而且载着他的遗恨,猩红的落花更无疑是死亡的象征。“浩浩”四句则由回忆而归结到目前,诗人如今重又来到宣武门南,驾车欲寻访旧友,但临近店门,心中却恻恻悲痛,像是怕进门去。亡友已如离店而去的旅客,永远结束了他的人生旅途;而诗人自己却还是一个漂泊天地之间的匆匆过客。“恻恻店门前,我犹为客尔”两句绾合开头的“泪落店门前”、“人生本逆旅”,通过对亡友的悼念,也逗出自身的感叹。
最后,诗人停车去问道旁的行人,可知道他悲叹的原因,然而还有谁会记得这里曾经住过一位生病的举子呢?于是诗人只有哀叹而已,他叹息汪丰玉的文才出众却年命不永,死于微贱。最后两句直接写出汪的去世,点出全篇悼友的主旨。
陈衍《石遗室诗话》中说:“萚石斋诗造语盘崛,专于章句上争奇,而罕用僻字僻典,盖学韩而力求变化者。”即指出了钱载诗的特点。他学韩诗奇崛拗折的风格,但不取韩诗遣词用语的光怪陆离,而用平易质朴的语言来写,其锻炼的工夫则全在造句和运思上,处处表现出刻意求新的祈尚,这首诗就是如此。如开头四句,将旅舍、悼友与叹息人生融为一体,起得悲恸感人,却也兀傲不平,真有韩诗“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奡”的特点。又如“微微”以下连用六个叠字起句的句式,将四季变化,人事迁移融于景中,并造成反复唱叹的节奏,读来恻恻感人。而“秋夜一房水”、“春半坠红死”等句虽无奇奥生涩的字眼,但句意生新,别出心裁,自有一种拗折瘦硬的气韵,这也就是后来秀水派诗人普遍追求的审美趣尚。
(王镇远)
注 释
[1].宣武门:清代北京的城门名,在城南。
[2].壬申:乾隆十七年(1752)。
[3].汪孝廉丰玉:名仲鈖,秀水(今浙江嘉兴)人。孝廉,清代举人的别称。公车:汉代用公家的车马接送应举的人,后来即以“公车”作为举人入京应试的代称。
[4].适来:偶然来到。语出《庄子》:“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
[5].似:嗣续。
[6].逭暑:避暑。
[7].影响:声音形貌。
[8].药铛:煎药用的平底浅锅。
[9].宣南坊:即南街,在北京宣武门南。
[10].将车:驾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