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 琬
【诗人小传】
(1624—1691) 字苕文,号钝庵,晚号尧峰,又号玉遮山樵。长洲(今江苏苏州)人。顺治十二年(1655)进士,授户部主事,屡迁刑部郎中,因奏销案降北城兵马司指挥。再迁户部主事,被疾假归,结庐尧峰山,闭户著书。康熙十八年(1679)召试“博学鸿儒”科一等,授翰林编修,纂修《明史》。在史馆六十日,撰《史稿》,又因病乞归,遂不出。论文要求明于辞义,合乎经旨。以诗受知于龚鼎孳,其七绝诗时露俊警,古体诗圆融浏亮。其文灏瀚疏畅,叙事有法度,尚雅洁。古文与侯方域、魏禧并称三大家。著有《钝翁类稿》、《尧峰文钞》等。
寄赠吴门故人
汪 琬
遥羡风流顾恺之 [1] ,爱翻新曲复残棋。
家临绿水长洲苑,人在青山短簿祠 [2] 。
芳草渐逢归燕后,落花已过浴蚕时。
一春不得陪游赏,苦恨蹉跎满鬓丝。
【赏析】
由明入清的文人几乎都难以摆脱出仕与隐居的矛盾纠缠。儒家入世的人生观鞭策着他们积极踏入仕途;异族入侵的现实、民族意识的观念又肯定着隐居的人生路途。汪琬二十岁时正值清兵入关,他的家乡也曾被践踏蹂躏。然而他毕竟尚未做明朝的官员,因而参加清廷的科试,穿上清朝的官服,也不算变节可鄙。尽管如此,他内心仍不能完全趋于平衡,那股失意的情绪、不平的感慨,时时袭上心头。这首《寄赠吴门故人》便是这种矛盾心境的流露。
所谓“吴门故人”,是指作者的挚友顾苓。他在明亡之后隐居不仕,吟赏山水,棋曲自娱,颇得人生乐趣。相反,作者汪琬却羁身宦途,不能尽游赏之乐。所以诗的开头两句“遥羡风流顾恺之,爱翻新曲复残棋”,表明了对顾苓所选择的隐居生涯的钦羡之情。将顾苓直接比作才华绝世的顾恺之,更为充沛地肯定了顾苓的人品才学;以谱制新曲、复录棋局概括顾苓的生活乐趣,更能衬托出自己宦途的忙碌无聊。
“家临绿水长洲苑,人在青山短簿祠”,这两句写顾苓隐居地的名胜,进一步抒发自己对顾苓的羡慕与向往。长洲苑与短簿祠都是苏州的游览胜地,“绿水”、“青山”描绘出了环境的优美动人,“家临”、“人在”则刻画出了顾苓徜徉于名胜古迹、绿水青山之中的自得。仿佛人与景物完全融化在了一起,彼此毫无阻隔,这正是作者所向往、所追求的人生乐趣。“芳草渐逢归燕后,落花已过浴蚕时”,这两句紧承上联,从季节景物入手,写顾苓隐居生活所具有的盎然生机。作者选择春天的景象,芳草、归燕、落花、浴蚕,使生活充满诗意,充满春的气息。这与作者所处的官场又形成了鲜明对比。
最后两句“一春不得陪游赏,苦恨蹉跎满鬓丝”,是作者对仕途生活厌倦悔恨情感的直接表白。“苦恨”两字有力,“蹉跎”一词真实感人。作者内心的苦恼、烦闷、彷徨、矛盾,通过这四个字贴切准确地揭示了出来。明知这是生命的浪费,却不得不继续敷衍周旋;明知这与自己的志趣相违背,却不能与之彻底决裂,其中的苦涩滋味只有当事者才能品味得出。所以作者写来也就分外的真切感人。
这首诗以赠友人为题,抒发了对友人的赞慕之情,又表露了难以直陈的心曲。含蓄蕴藉,深沉真挚,具有较强的艺术感染力。
(王 平)
注 释
[1].顾恺之:东晋时无锡人,博学多才,尤善绘画。见《晋书》本传。
[2].短簿祠:《吴郡志》:“短簿祠在虎丘云岩寺。寺本晋东亭献穆公王珣及其弟珉之宅,珣居桓温征西府时号‘短主簿’,俗因以名其祠。”
月下演东坡语(二首选一)
汪 琬
自入秋来景物新,拖筇放脚任天真。
江山风月无常主,但是闲人即主人。
【赏析】
宋代苏轼(别号东坡居士)在《前赤壁赋》中说:“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诗题中所谓“演东坡语”,即发挥上面这段话的意思。诗中的“筇”(qiónɡ穷),指竹制手杖;“天真”,是说不受拘束的真性情,与杜甫《寄李白》诗中的“剧谈怜野逸,嗜酒见天真”的“天真”同义。
写作此诗时,看来诗人的年事已高。何以见得?一则外出已要手杖陪伴,二则已以“闲人”自居———这就不是“又得浮生半日闲”的暂得宽余,而是在摆脱俗务、参透人生以后不复有所牵挂的真正闲适。同时从诗中又可知道,其时诗人身体尚健,心情不恶,故而注意到了入秋以来的景物变化,并以相当饱满的游兴于月白风清之夜任情适性,悠然出游。
诗的前两句述出游的情事,后两句抒出游的感想。前两句实写,是对“东坡语”的实践,清风明月悠然入怀,物我合一,携杖信步,其乐融融;后两句虚写,是对“东坡语”的发挥。苏轼只是泛说“天地之间,物各有主”,具体到自然景物,则认为人人得以享用,人人都是大自然的主人。诗人汪琬则进一步认为,江山风月的主人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人员的更迭固然是变,而即使是同一人,也因心情之异而有所不同:心闲方能成为大自然的主人,若心为俗务牵累,是不可能欣赏到大自然的美色的。诗人从亲身的生活体验中提炼出来的“但是闲人即主人”,富于哲理性,从物我关系上说明了审美主体的状况对于把握客体、获得美感的重要性。对审美过程中主客体关系的探讨,在先秦以来的美学思想中早已有之,但诗人并不是在作理论上的简单重复,而是以极富于情韵的笔调,通过诗的意境加以表现。由于抒情议论的成分与叙事相结合,实写与虚写相统一,全诗就显得既亲切感人而又丰富深刻。尤其是后两句,极浅俗,又极精警,将人人心中所有而又口中所无的一层意思和盘托出,更足以摇荡性灵,取意至为深刻。
(陈志明)
玉 钩 斜 [1]
汪 琬
月观凄凉罢歌舞 [2] ,三千艳质薶荒楚 [3] 。
宝钿罗帔半随身 [4] ,蹋作吴公台下土 [5] 。
春江如故锦颿非 [6] ,露叶风条积渐稀。
萧孃行雨知何处 [7] ?惟见横塘蛱蜨飞 [8] 。
【赏析】
本诗是一首怀古之作,诗人有感于扬州的史事,以《玉钩斜》为题写下了他对隋炀帝南游江都时许多随行宫女埋骨玉钩斜的不幸遭遇的同情,并寄寓了对昏君的嘲讽。如果联系到清军扬州十日中屠城滥杀的惨酷浩劫,诗人的怀古恐怕也不是泛泛之作,而有其弦外之音。
诗的开头二句,写歌舞已尽,歌舞之女亦玉殒香消,一种凄凉落寞之感便恻恻袭人。王勃写《滕王阁诗》,有“佩玉鸣鸾罢歌舞”之句,但他只是表现了淡淡的惆怅,而汪琬此句在感情色彩上要重得多。三千艳丽的少女埋骨于荒凉的丛莽,是多么惊心动魄。“艳质”、“荒楚”对比强烈,是诗人刻意之笔。
下二句进一步拓展,更深地写出了无辜宫女的悲剧。她们身着盛装华服入葬,这服饰与躯体千年来也已在地下化为尘土。“蹋作土”,一个“蹋”字真令人感慨系之:吴公台上的行人,又有谁还知道下面葬着一群天地灵秀孕育出而为炀帝荒淫所害的丽人呢?精美的宝钿罗帔却是青春的桎梏,至死仍不放松其禁锢,那些本是天真活泼的女孩子与之同葬共朽,适足以见出她们是帝王骄奢淫逸的牺牲品。但历史的悲剧此后仍在重演,无辜者仍在受到摧残,诗人只能一掬悲悯之泪而已。
下面二句换韵,诗人感慨道:邗江春水依旧碧波荡漾,而昔日隋炀帝巡游的如云锦帆早已不复存在;历经人世沧桑,绿杨城郭的枝枝叶叶也逐渐稀疏零落。当时是“春风举国裁宫锦,半作障泥半作帆”(李商隐句),如今则是“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杜牧句),这是一层古与今对比;邗江春流与芜城稀枝又是一层今与今对比。两重对比可谓曲尽其妙,一种兴亡之感油然而生。
最后,诗人以嘲讽的语气写出炀帝(实际上代表了所有的昏君)荒淫奢靡生活的最终破灭。以萧娘暗指萧后,除了姓相同外,还因唐徐凝《忆扬州》诗有“萧娘脸薄难胜泪”之句,使萧娘颇与扬州有关联。据史书记载,萧后虽深得杨广宠爱,但见帝失德,曾作《述志赋》以自寄,不是助纣为虐者;诗人只是借写萧后以讥刺炀帝,使后半的婉而多讽与前半的直而饶悲互为映衬,收相得益彰之效。隋炀帝寻欢作乐之处渺不可寻,惟见乡间蝴蝶翩翩飞舞———二句机杼一如李白《越中览古》“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惟有鹧鸪飞”,不过慨叹中更增添了嘲讽。
《晚晴簃诗汇》评汪琬诗有“古体圆融流亮”之说,证以上诗,确非虚语。
(庞 坚)
注 释
[1].玉钩斜:地名,在今扬州。宋陈师道《后山诗话》:“广陵亦有戏马台,其下有路,号玉钩斜。”相传为隋代葬宫女处。
[2].月观:据《宋书·徐湛之传》,徐任广陵太守时,曾修整城旧楼,筑风亭、月观、吹台、琴室。今扬州瘦西湖仍有同名建筑。
[3].薶:同埋。
[4].宝钿罗帔:宝钿是用金银珠玉贝等制成的装饰品。罗帔是丝罗织成的披肩。
[5].蹋:同踏。吴公台:古台名,在今扬州。本为刘宋沈庆之攻竟陵王诞所筑弩台,后陈吴明彻攻北齐敬子猷,增筑以射城内,因得名。
[6].颿:同帆。
[7].萧孃:同萧娘。此处暗指隋炀帝皇后萧氏。行雨:宋玉《高唐赋》:“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行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8].横塘:崔颢《长干曲》:“君家住何处?妾住在横塘。”地在今南京,此泛指民间乡村。
计甫草至寓斋
汪 琬
门巷何萧索,惟君步屧频。
青云几故旧,白首尚风尘。
身受才名误,文从患难真。
耦耕知未遂,相顾倍伤神。
【赏析】
此诗喜友人之至,于互相慰藉中深见友情。“计甫草”:吴江计东(1625—1676),字甫草,号改亭,顺治十四年(1657)曾举乡试,后因“奏销案”除名。计东少有经世志,被黜之后,曾纵游四方,以诗抒吐胸中悲愤。作者长于计东一岁,顺治十二年成进士,顺治十八年亦因“奏销案”罢官,后又复职,至康熙九年(1670)去官归隐,舍于洞庭山之尧峰。计东尝从作者问古文法,康熙十年以后四五年中,与作者往来较多,此时两人年龄均近五十岁,诗中之寓斋,指尧峰寓庐。
首联感念隐居草野,门巷萧条,惟甫草尚频频来访,句中着一“惟”字,表明两人的关系,不因处境之坎坷而改变交往的态度,并说明作者深喜友人之来。颔联:“青云几故旧,白首尚风尘。”这两句感叹彼此已近晚年,而朋辈之中青云得路者并不多见。其遭受困阨,流离失所,为三大案(科场案、奏销案、庄史案)所牵连的,则非常众多。如吴兆骞(吴江人)罹科场案,远戍宁古塔,陆庆曾、孙旸,远戍尚阳堡。奏销一案苏、松等地遭褫革者达一万三千多人,作者与计甫草皆遭其祸,庄史狱案,吴江潘柽章、吴炎等人皆死于非辜。凡此之例,举不胜举。而甫草更因遭际艰虞,虽有才略,无从施展,此时已经白发丛生,还是飘泊在风尘之中,有志士失路之痛。两句既伤友人也兼及自己,可谓感慨深沉。颈联转而从慰藉友人着笔:“身受才名误,文从患难真。”表明甫草本为才人,弱冠时即负奇气,与陈维崧、吴兆骞、宋实颖等皆“慎交社”中英彦,不幸反为才名所误,甫草虽曾一登贤书(中举),终因非辜见黜,此事诚堪哀痛。然而在经受忧患之后,甫草在文章方面,却愈见真纯。所谓“文穷而后工”,则又为不幸中之幸事。例以维崧、兆骞、实颖亦莫不如此。沈德潜评此两句云:“十字为千古文人道之。”(《清诗别裁集》),可见作者不仅为计甫草抒吐悲辛。两语极有分量。尾联,在相逢话旧之余,深表叹惋,并以此作结。“耦耕知未遂,相顾倍伤神。”在我国历史上有不少才人志士,当他们感到世路崎岖,壮怀难展的时候,往往耦耕畎亩,徙倚园田,借以全身养性。作者感念甫草拓落风尘,未尝没有耦耕之志,然而这种情况,在当时也是难以实现的。“桃源非避世之地,南阳无可耕之田。”(用同代诗人郁植《悲歌》其二诗意)要想像诸葛亮那样躬耕隆中,陶渊明那样怡情山水,也是此愿难酬的。因而此时相顾,倍觉伤神。
全诗感情真挚,友人之来,本为喜事,而白首风尘,身为名误,耦耕未遂,又都是可悲之事。清初对江南文士,殊为酷虐,作者和计甫草,都受过“奏销案”的牵累,所以在诗中不免深寓悲感。
(马祖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