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 位
【诗人小传】
(1765—1815) 字立人,号铁云,直隶大兴(今属北京市大兴区)人。乾隆举人。家境贫穷,以馆幕为生。其诗多羁旅、行役及咏史之作,少数作品对时政有所讽刺。龚自珍曾以与彭兆荪并举,称赞其诗歌风格郁怒横逸。著有《瓶水斋诗集》、《乾嘉诗坛点将录》等。又有《瓶笙馆修箫谱》,收入其所作杂剧四种。
读《文选》诗九首(选一)
舒 位
云浮鸟倦早怀田,乡里儿来巧作缘。
仕宦中朝如酒醉,英雄末路以诗传。
五株柳树羲皇上,一水桃花魏晋前。
只有东坡闲不住,加餐遍和义熙年。
【赏析】
乾隆五十一年(1786),舒位寓居北京,尚未中举。是年,作七律组诗《读三李二杜诗集竟,岁暮祭之,各题一首》,写读唐代诗人三李(李白、李贺、李商隐)和二杜(杜甫、杜牧)诗集的感受,借以抒发自己怀才不遇、潦倒坎坷的愤慨。这组《读〈文选〉诗九首》意蕴、题材与体裁都与那组诗相同,大约也写于这个时期。《文选》是中国古代最早的一部诗文总集,南朝梁昭明太子萧统编选。舒位这首诗,即是阅读了《文选》中所编选的陶渊明诗,尊仰其人品与诗品,有感而作。诗中吟咏陶渊明的生平事迹,对他的理想和诗歌作出高度的评价,也对其壮志未酬终老田园的遭际寄予深挚的同情。在缅怀赞颂之中,分明流露出代鸣不平的叹惋悲愤,是一首发自肺腑、感荡人心的佳作。
陶渊明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伟大诗人。他在晋宋诗坛上,“如孤鹤之展翮于晴空,朗月之静挂于夜天”(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但他的思想和诗歌,长期被一些人片面理解,称之为“千古隐逸诗人之宗”,把他看作没有政治抱负、逃避现实、超尘出世乃至浑身静穆的高蹈之士。其实,陶渊明早年就宣称自己“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杂诗十二首·其五》),怀抱着大济苍生的宏伟理想。不幸,他生活在一个战乱频仍、政治腐败、门阀制度森严的黑暗时代。他品格高洁、正直不阿,不肯与统治者同流合污,因而一次次经受理想在现实中碰壁的痛苦,不得已而隐居田园,躬耕自养,固穷守节。对此,宋人黄徹最早明确地指出:“世人论渊明,皆以其专事肥遁,初无康济之念,能知其心者寡也。尝求其集,若云:‘岁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又有云:‘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荏苒岁月颓,此心稍已去。’其自乐田亩,乃卷怀不得已耳。”(《䂬溪诗话》卷八)其后,朱熹也认为:“隐者多是带气负性之人为之,陶欲有为而不能也。”(《朱子语类》卷一百四十),舒位也是一位“带气负性之人”,况又功名蹭蹬,有志难伸,自然接受了黄、朱对陶渊明的评价。
此诗首句,即概括陶渊明空怀才志而不能为时所用,几度出仕,都是官卑职微,又与官场格格不入,因而早已倦于仕途,决心归田隐居。“云浮鸟倦”语本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怀田”,暗用陶诗《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归园田居》等篇名。次句,突出渊明生平中“不为五斗米折腰”的事迹。萧统《陶渊明传》记载:“执事者闻之,以为彭泽令。……岁终,会郡遣督邮至县,吏请曰:‘应束带见之。’渊明叹曰:‘我岂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即日解绶去职,赋《归去来》。”“巧作缘”,意谓督邮之来,恰好促成了陶渊明的归田。这一联,赏爱陶渊明“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归园田居》)的襟怀,更赞扬他决不愿向权势小人摧眉折腰的高傲品格。颔联,补叙诗人在官场中的生活态度,叹惋其志不获骋却以诗名传千古的悲壮一生。上句,以“酒醉”比喻、形容诗人在朝中作官的独特作风,不仅写出诗人嗜酒的一个性格特点,而且表现了诗人以醉眼睥睨官场龌龊,借醉心以暂时忘却人间炎凉的“大隐”风度。这个匪夷所思的妙喻,勾勒出诗人潇洒飘逸、风流自赏的形象,又曲曲传出其狂放、傲世的性情、心态,饶有奇趣深致,耐人寻味。下句,更以唱叹语调,把诗情推向高潮。作者视陶渊明为“英雄”,为其“末路”鸣不平,又赞叹其诗歌成就辉煌,引起后世的崇拜和共鸣。七个字,蕴含着丰富复杂的感情。读这句诗,不能不令人联想到杜甫的“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旅夜书怀》)和陆游的“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剑门道中遇微雨》)等名句。古代有多少英雄豪杰、志士仁人,由于封建统治者的弃置、压抑、排挤、打击而不得施展抱负与才华,坎壈终身,最后仅以其诗传后世。舒位这句诗,概括了屈原、陶渊明、李白、杜甫、辛弃疾、陆游等杰出诗人的共同遭遇,感慨悲凉,概括深广,撼人心弦!
诗写到这里,作者赞叹和愤郁的感情,已抒发得淋漓尽致。倘继续沿着这个思路、这条感情线索写下去,难免平直单调。作者巧妙地转换笔墨,拓出新境。颈联上句“五株柳树”,指诗人手植于宅旁的五株柳树,诗人因此自称“五柳先生。”“羲皇上”,即羲皇上人,指上古时代的人。羲皇,是传说中的上古帝王伏羲氏。诗人在《与子俨等疏》文中写道:“少学琴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见树木交荫,时鸟变声,亦复欢然有喜。尝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羲皇上人。”诗人以读书抚琴为乐,以闲静心境排除尘世的繁杂、喧嚣,在大自然的清幽景色和美妙音乐中陶然如醉,从而忘却生活的艰难烦忧,神往于纯朴的上古时代,乃至化身为上古之人。这是多么高洁脱俗!舒位这句诗,向人们展示出诗人这种理想的精神生活的美好境界。陶渊明曾撰写著名的《桃花源记》,以武陵渔人进出桃花源的传奇故事,描绘了一个理想社会桃花源。在那里,没有压迫,没有剥削,没有战乱,人人劳动,家家富足,生活安宁愉快,风气淳厚朴实。那里的人“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这是诗人一心向往的人间乐园。舒位仅以“一水桃花魏晋前”七个字,便形象地概括出诗人心中和笔下的这个理想社会图景,诱使读者根据《桃花源记》中的描写,驰骋想象和幻想,穿过那片落英缤纷的桃花林和那条曲折澄清的桃花溪,漫游于幽邃神奇而又洋溢着古朴亲切人情味的桃花源之中。有了这一联,陶渊明的形象更完美,诗的意境也更富于诗情画意和浪漫色彩。尾联,借宋代大诗人苏轼在贬谪岭南的艰难岁月里遍和陶诗,赞颂陶渊明的人格与诗品对后世的巨大深远影响。“义熙”,东晋安帝年号(公元405—418年)。作者借此补叙陶渊明写诗“义熙以后不著年号,为耻事二姓”,忠于晋室,愤慨刘裕篡晋自立。这对于突出诗人的政治气节,又是言简意赅的一笔。句中“加餐”,暗用黄庭坚《跋子瞻和陶诗》的“饱吃惠州饭,细和渊明诗”句意,却不露痕迹。
舒位兼有才气和学识,其诗风格博丽奇崛,尤善于熔铸成语典故,并力求句法奇迥。近体句多曲折襞积,情浓意丰。这首七律,颇能显示上述艺术特色。全篇紧紧扣住陶渊明的生平事迹、思想性格、人品志趣来写,绝无浮泛空疏笔墨。作者从陶渊明的生平事迹和诗文作品中精心挑选出富于典型意义又诱人联想的意象,把它们巧妙地组合起来,故而着墨不多,已使陶渊明的形象神态栩栩,跃然纸上。七律讲究针脚细密,组织严谨。此诗首联“云浮”、“鸟倦”、“怀田”、“乡里儿”都用了典故,却以一个“早”字同“巧作缘”前后勾连。颔联“如酒醉”又同“以诗传”上下呼应,表现诗人借酒激发诗兴的才气和豪气。颈联“五株柳树”同“一水桃花”工对,又灵活地把“羲皇上人”压缩成“羲皇上”,与“魏晋前”巧对;全联不用一个动词,纯以意象组合并直接呈示,含蓄地展现陶渊明的精神生活和理想境界,可谓简略高妙,不见斧凿痕而获深邃意蕴。全诗四联,每联都显示出作者用典造句的灵活手腕和自然融化的技巧。通篇章法结构,采用叙事———抒情———描写———叙事的方式,各联表现手法不同,又都渗透着作者“欣慨交心”的强烈、丰富、复杂情意,如行云流水,舒卷自如。倘若吹毛求疵,笔者似感尾联形象与意蕴稍嫌薄弱,与前三联不称。
(陶文鹏)
杨 花
舒 位
歌残杨柳武昌城,扑面飞花管送迎。
三月水流春太老,六朝人去雪无声。
较量妾命谁当薄,吹落邻家尔许轻。
我住天涯最飘荡,看渠如此不胜情。
【赏析】
在旧小说戏曲中,常用“水性杨花”来比喻女子用情不专一,这词向来含有贬义。可本诗虽以杨花比歌妓,却一反俗见,另立新意,表达了诗人对歌女生涯的深切同情。
首联点明题意,交代时间地点,展示人物活动场景。明咏杨花,暗写歌女,语意双关。“歌残杨柳武昌城,扑面飞花管送迎”,典出《唐诗纪事》:“(韦)蟾廉问鄂州罢,宾僚祖饯,蟾曾书《文选》句云:‘悲莫悲兮生别离,登山临水送将归。’以笺毫授宾从,请续其句。逡巡,有妓泫然起曰:‘某不才,不敢染翰,欲口占两句。’韦大惊异,令随念。云:‘武昌无限新栽柳,不见杨花扑面飞。’”由韦蟾的“惊异”,可见歌妓中也不乏才女。舒位采用此典,自然亦含有对歌妓的赞誉之意。在遍植杨柳的武昌城歌楼上,歌妓们纵情地唱着《折杨柳曲》(古乐府)之类的歌曲,与来客欢聚一堂,直到兴尽为止。她们纷纷热情地把客人迎来,等到聚会结束,歌声停歇,又依依不舍地把客人送走。如此循环往复,她们就在这“送迎”中度着浮靡年华。“扑面”,既言歌妓之多,也指她们对来客的亲热表现;歌妓的神态,杨花的特征,糅合自然,颇为巧妙传神。
但是,“三月水流春太老,六朝人去雪无声”。三月,意谓已是暮春,春天即将过去。六朝人,指歌妓。有“六朝金粉”一词,意即粉黛,妇女的装饰、仪容。王实甫《西厢记》云:“香消了六朝金粉,清减了三楚精神。”颔联是说,当这些歌妓“暮去朝来颜色故”的时候,就变得“门前冷落鞍马稀”(白居易《琵琶行》),不再会有人来光顾、亲近她们,她们也就像杨花飘零、雪花消融一样销声匿迹了。此联用典较多,蕴含丰富地暗示了歌妓青春消逝后的悲寂。“三月”句,可参见韦应辰《杨花》诗“三月江头飞送春”,李煜《浪淘沙》词“流水落花春去也”等句。“雪无声”,可参见“咏絮”一典:晋谢安侄女道韫颇具才识,正值天雪,安问:“白雪纷纷何所似?”兄子朗曰:“撒盐空中差可拟。”道韫答:“未若柳絮因风起。”世因称道韫有“咏絮才”。又唐代郑谷《东蜀春晓》亦有“潼江水上杨花雪”之句。
把歌妓们正当青春时的欢乐与青春消逝后的凄清对比一下,不难看出,她们生活的无凭,命运的悲惨。所以颈联说:“较量妾命谁当薄,吹落邻家尔许轻。”以歌妓自己的口吻发问,把杨花与自己相比,该是谁的命薄呢?然后作答,妾就像杨花一样,任凭什么风都可以把它吹落到邻家,歌妓在人眼中,不过是如此的轻贱而已!诗以歌妓切身的体验,运用比较的手法,颇具说服力地抒写了她们身不由己、任人处置的薄命和悲叹。
最后,诗人从歌女的身世联想到自己。“我住天涯最飘荡”一句,由高士谈《杨花》诗中“我比杨花更飘荡,杨花只是一春忙”句转化。此句道出了诗人比歌女更为落拓的动荡境遇。舒位24岁考中举人,虽誉满天下,但终其一生,却未获一官半职。他长年奔走四方,从军西南,后又浪迹吴越,以词曲为生,十分潦倒。早年就有诗云:“消磨瘴疠诸天外,飘泊文章百战间。”(《归自金筑,沈松庐观察以书来问,并寄示所撰春秋咏史乐府序。他日奉访南湖未值,返棹有怀,作此呈谢》四首之一)由此可知,诗人与歌女虽然身份不同,遭遇却一样,可以说,他们“同是天涯沦落人”。自身的飘泊生涯,使诗人对歌女的不幸命运无限同情,所以说“看渠如此不胜情”。渠:他,杨花。“如此”二字,概括了前面所写杨花的盛衰,即歌女的身世、经历。对此,诗人感慨不尽,无限同情。把自己与歌女相提并论,比照着写,既体现了对歌女的关心、尊重;另一面也把一个有才华的文人,在当时社会中的卑微地位和悲凉处境作了具体贴切的描绘,十分发人深省。
本诗托物喻人,形象生动。活用了不少典故,加重了诗的分量。借杨花写歌女,又从歌女联想到自己。蕴含了歌女由青春貌美到人老珠黄、由被爱慕亲昵至被遗弃冷落的人生经历,并把歌女的飘零身世与自己的坎坷遭遇结合起来抒发感慨,这不仅提高了诗的思想境界,并且沟通了歌女与诗人感情的溪流,增强了诗的艺术感染力。
(吕美生 朱永平)
六月二十四日荷花荡泛舟二首(其一)
舒 位
吴门桥外荡轻舻,流管清丝泛玉凫。
应是花神避生日,万人如海一花无。
【赏析】
荷花荡在苏州葑门外。清初徐崧、张大纯《百城烟水》记载道:“荷花荡在葑门外二里许,其东南接黄天荡,”又云:“六月二十四日,画船、箫鼓竞于荷花荡,观荷纳凉。”舒位生于苏州且死于苏州,虽为燕赵之人而操满口吴语。故对苏州民间风俗非常熟悉。嘉庆十年(1805)是日,舒位随人去荷花荡泛舟,写下此诗以志其盛。首二句写一路见闻:“吴门桥外荡轻舻,流管清丝泛玉凫。”吴门桥在盘门外大运河上。人们(包括作者)大概是在那里上船的。舻,船头刺棹处,这里借代指船。人们荡起了轻舟,还一路吹奏着江南丝竹乐器。玉凫,形似凫的小船。“轻舻”、“玉凫”都是说船,但一形容其灵快,一形容其精美,各有侧重;两句都写船,亦可令人感到船之盛,船既盛,人当然亦盛。
下二句是极有趣的一笔。这么多人、船拥挤到荷花荡(更有丝竹声的嘈喧),“观荷纳凉”的场面可谓大矣。然而,观荷的“万人”虽然“如海”,荷花娘子却一点也不领情,她好像是逢生日的人要避开世俗的祝寿者,把所有荷花都收起了,荷花荡上空有“万人”,却“一花无”。对于游人来说,这是极扫兴之事,但对诗人来说,这正是引发他诗趣的好机会:哦,原来这么多的人、船、音乐,都不是荷花娘子的知音,他们只顾凑热闹、全不管她的清静之性,难怪她要拂袖而去。这些游人的扫兴,也是他们自作自受,心本不诚,花神当然不肯显灵。此二句之妙,便在拈出一个本无其事的“花神”,煞有介事地假定她“避生日”,以虚衬实,把后句的实景写得似乎是神的意志———其实,也是人的意志的颠倒;不过,诗人强调的只是花神一面,而喧哗的世俗众生,都是给花神戏弄的可怜可笑之辈。这样虚灵的笔法,大约是性灵派诗人的惯技和特色吧,对此,褒之者谓颇有诗趣,贬之者便言浮滑。见智见仁,读者自有论定。
清代还有一位诗人名叫蔡云,他生活在舒位同时而年龄稍小于舒位。在其题为《吴歈》的组诗中,也有一首写荷花荡观花:“荷花荡里龙船来,船多不见荷花开。杀风景是大雷雨,博得游人赤脚回。”二诗立意取材相差无几,但蔡诗读来嫌粗,不及本诗后二句蕴藉有回味。
(马卫中 沈 价)
题 柳
舒 位
一丝杨柳一梭莺,费许天工织得成?
已是春愁无片段,峭风犹作剪刀声。
【赏析】
杨柳,那含烟笼雾的杨柳,究竟是如何而来的?
是地上长出的。这样回答的人,自然是笨伯,不足与言诗。
是春风催成的。是造化生成的。这样回答的人,算有点头脑了,但时至清代,有了那么多祖先的题柳遗产,再这么说,头脑还是太简单、太平庸了。
因此,当我们的诗人舒位铺纸提笔,定下《题柳》的诗题时,为了不流于平庸,他肯定是想破了脑袋。
先看看那一丝丝的杨柳枝条,在春风中一齐摆弄着婀娜腰肢,这,该怎样不落旧套地说一说呢?
再听听那枝头娇莺的恰恰啼声,把杨柳啼得光彩照人,柳与莺,又该怎样配在一起呢?
说“配”不大雅吧,还是用……用“织”好。呀,有了!
“织”,拿什么织呢?当然是丝。杨柳,不就是丝么?
杨柳如丝,还是不能令人满意的老话。那么,在“莺”上翻点新花样吧。当然,还得与“织”有关。那么,“莺”该是这部织机上的什么部件呢?
是梭子!诗人想到这儿,定是满脸得意的笑。是梭子,前辈大约没想到过吧。可是,那丝丝杨柳,不是在莺声有节奏的啼唱声中,一枝枝抽长的么?这不像缕缕白丝,是在机梭忙而不乱的来来回回中吐出的一样么?
原来是丝,织机一转,成为一匹绢;原来只是一枝枝柳,莺声一唱,便齐崭崭地组成了密密的柳烟柳雾。太妙了。
谁来“织”呢?当然是老天。不过,这么说出来,太直拙了,该轻灵点。
轻灵点?有了,用问句,语气不定,费人猜想。于是,诗人轻轻地问老天:你是费了几许功夫,才把这一丝丝杨柳、用一梭梭的莺声,织成了如此蔚然的柳烟柳雾的?
问得多巧,诗人定是要暗自夸赞了。但一转念,还不是自我陶醉的时候:诗才得了两句,问得巧,答也难,下二句还需费思量。
要老天亲口作答?老天可没口。要老天不作答?他又不是聋子,何况,他明明还在忙碌着,怎会不听见?
他必须回答,他必须不用口回答。
想定了。落笔吧?可是,绝句的规矩,第三句是要“转”的,不能马上写老天的答词。转吧!可也不能转得太远,就转到“春”上去吧。
杨柳如烟雾也似繁密的时节,当然是暮春三月了。可又不能直言“暮春”。想想,换个说法?这可不难,马上想出了,来句“春愁无片段”吧,春愁愁到不得片刻安宁了,这当然是春将尽的时节了。当然,这只是小巧而已,诗人也不怎么得意,何况,现在最犯愁的时候已经到了:“转”好了,又该怎么“合”呢?
春快尽了……呀,又有了。从春初杨柳初放,到暮春杨柳如织,这不全是老天在下功夫么?“费许天工”?答案不就在此了么?整整一个春天的功夫!老天可以回答了。当然,他可不必自己作答,他的神通大,顺手驱来一阵劲峭的春风,呼呼地扑在诗人脸上:明白了吗?这春风,就是咱裁剪杨柳的剪刀,织好了柳烟柳雾,还要用春风把它们裁得齐崭崭地,舞起来才好看。不织不剪,那杨柳还不成了一团乱丝,你小子还看得见这等美景么?
明白了。诗人从呼呼的风声中,听出了剪刀的喀嚓声,于是,便写下了“犹作剪刀声”的结句。他对“犹作”二字,又自鸣得意了一番:犹作者,可见以前一直在作,从初春到暮春作个不停,已回答了上二句的问话;不过,有了这二字,诗面上只立足于“春愁无片段”的眼下,不算径直作答,颇可耐人寻味,诗也算是空灵蕴藉了。
写完了,彻底自我陶醉了么?不,诗人还是有点懊恼,最末一句,到底还没超出唐人贺知章《咏柳》的“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之名句。然而,再想想懊恼也没了:老祖宗的影子,总是难统统从脑子里挥去,何况,他说的只是二月春风,我却看到三月春风还是剪刀,比他又多了一个月,虽是以量胜而非以质胜,毕竟不算是全部沿袭吧?
(沈维藩)
雪夜杂诗十四首(其一)
舒 位
秋老关山唱《采薇》,刀镮无恙远人归。
旧时杨柳芳菲尽,一朵瑶花绣铁衣。
【赏析】
舒位《雪夜杂诗十四首》作于乾隆五十一年(1786)。诗人自乾隆四十七年(1782)入都,潜心读书,一时踌躇满志。作此诗时舒位年二十二岁,少年气盛尚见于字里行间。根据此组诗其他各首之内容,可推断此诗还是在北京之作。
所选此诗通首用《诗经·小雅·采薇》诗意,描写了戍边战士回乡的情景。
首二句写战士之归来:“秋老关山唱《采薇》,刀镮无恙远人归。”秋天过去,冬天将临,关山一片萧杀之景。这时,戍边之士唱着《采薇》之曲,从远方回乡。“刀镮”,即刀环(镮与环同),寓有“还”之意,因“环”与“还”同音。据《汉书·李广苏建传》载,汉使任立政欲招投降匈奴多年的李陵归国,未得便私语,就多次抚摩刀环以示李陵,“言可还归汉也”。唐高適《入昌松东界山行诗》云:“王程应未尽,且莫顾刀镮。”杜颜《从军行》云:“夜闻汉使归,独向刀环泣。”皆本于此典。在这二句中,远方的征人终于能无病无灾地还乡了,而且还一路唱着歌,似乎是很可欣慰的事,他们也并不消沉。然而,这只是表象而已。一个“老”字,含义深长,既是明点年岁之暮,又暗喻了征人的青春在戍边期中蹉跎而过,今虽得归,然已有苍老之叹,因此,他们唱的不是凯旋曲,而是《诗经》中最著名的感伤诗《采薇》,那古老诗歌卒章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之词,或许,就是他们此刻心理的写照。藉着这个“老”字,诗的基调也定了下来。
后二句即循此基调,点化上引《采薇》前四句而得,这四句,晋人评为《诗经》中最佳之句,清王夫之《姜斋诗话》以为乃“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之典型,可算得千古绝唱,要就中翻出新意,实为难事。然而,少年气盛的诗人却管不得这些了。前一句“旧时杨柳芳菲尽”,即化自《采薇》之“杨柳”二句,征人终于归来了,可是,旧时那与他们依依惜别的春风杨柳,早被秋老冬来摧折了芳菲气息,只留得枯枝败叶。在《采薇》里,杨柳还保留在征人的追忆中,是美好过去的象征;而诗人呢,却把“芳菲”扫尽,把杨柳推到征人面前,让他们正对着那一派枯败,顿时打断了他们的深情回忆。这是一个改变,当然,变缠绵为直露,其间是否有高下之分,是可以议论的;不过,对于本诗中最精彩的最后一句而言,这种直露是必需的,不然诗情不能从前二句的含蓄过渡到末句的触目惊心。末句“一朵瑶花绣铁衣”中的“瑶花”,本自楚辞《九歌·大司命》的“折疏麻兮瑶华,将以遗兮离居”。宋洪兴祖注云:“瑶华,麻花也,其色白,故比于瑶。此花香,服食可致长寿。”“瑶花”在本诗里代替了“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中的雪花,当然是以其“色白”之故。可是,这洁白如琼瑶美玉的雪花,到了诗人的笔下,却完全失去了“霏霏”的轻灵纷飞之貌,也不像在《采薇》中那样给人以铺天盖地、重重地压抑着人心之感,它们只是孤零零的一朵朵而已,呆呆地“绣”在征人那记载着多少血泪辛酸、没有任何美感可言的“铁衣”之上;可以想见,这绣在铁衣上的雪花,即使称为“瑶花”也罢,却决不会有玉的光泽,只是一片惨白而已。如果说,第三句的化用古诗还不足称奇的话,那么,这一句就是对古诗的成功的翻新:因为,虽然可能不及“风人之旨”的含蓄,但这一句却道出了“雨雪霏霏”的真正内涵———这雪,看上去是飞飞扬扬,其实,它们片片都冻结在征人衣甲上,使他们的身和心都冰冷无比!这首诗的总体风格是悲凉的,可为什么说少年气盛尚见于字里行间呢?因为,这只是一首拟作,不是诗人的耳闻目睹,却写得劲力饱满,而且大胆地从千古名句中翻出新意,不惮对已成为神圣之物的《诗经》作改造,有此胆识,当然不易,决非年老世故、气血皆衰者能为之。晚清谭献《重刻瓶水斋集序》称舒位少年“冠剑远游,与奇气相发。诗篇雄峻,畦町独辟”。本诗便是这种“奇气”的产物,与他后期“浪使才情,往往流于俳谐薄弱”(田云龙《定厂诗话》)的作品,足可构成鲜明的对照。
(马卫中 沈 价)
蜘蛛蝴蝶篇
舒 位
蜘蛛结网诱青虫,桃花飞入怨东风。蝴蝶寻花尾花往,打尽桃花同一网。蜘蛛不语蝴蝶愁,丝丝罗织桃花囚。桃花隔雾看蝴蝶,可似天女逢牵牛?潇潇春雨当窗入,沾泥花片胭脂湿。蝶粉蛛丝一劫灰,青虫自向墙根立。
【赏析】
我国古典文学中,寓言散文不少,寓言诗却很少见。这首诗很特别,有点像寓言诗。但也有不同:寓言散文,往往在篇中暗示或点明题旨,这首诗全无明点或暗示,让读者从所写事中自作领会;寓言往往立意在先,然后把事件牵合意中,这首诗却像是即目所见的一个现实事件,作者意有所触,故为之具体描写,以启发读者去自由联想。
诗篇写了这样的一个场景:有一只蜘蛛结好丝网引诱青虫入网,被风吹落的桃花恰好粘在网上。蝴蝶为了追逐桃花,尾随而往,也被蛛网粘住;它与桃花各粘一方,不能接触,隔着相看,恰如天上的牛郎、织女星,限于银河不能相聚一样。谁料穿窗的春雨一来,把蛛网打破,蜘蛛蝴蝶所求不遂,反而遭受一场劫难,丝断粉灰;桃花带雨被打落泥土中,像沾湿的胭脂一样。只有最先被算计的青虫却安然无恙,静静地在墙根看着蜘蛛们的一切遭遇。
诗篇所寓托的意思像是:世上有人布着罗网在诱人,有的无知被诱,有的因其他原因偶然坠入,有的为了某种追求而自投罗网;但有时受着大的外力的冲击,这种关系可能突起变化,各方所受的祸福也有非始料所及的。总的看来,世网复杂,设者陷者,现象种种;营营扰扰,祸福多端,劳心费机,时复徒然。豪强遭报,弱者幸免于祸,也非完全不可能之事。一件细事,一个落花、小虫间相互纠葛的小场景,简洁、生动地写来,可以给人以不同的领会和颇多的启发。是触目惊心的感慨呢?还是洞悉无常的达观呢?可因人的不同经历和不同见识而自得其不同领会。这样一来,它的题材虽小,而意义却就不小了。
汪佑南《山泾草堂诗话》评这首诗说:“吾乡黄摩西云:‘静坐澄机,闲中观物,此君终得最上乘。此篇当与《蟋蟀篇》参看,始知耳目间有无穷妙理。’愚按此篇或有比意:似四人牵连,同罹一狱,不知当时所指何事。然即无此意,却有此种实景,非妙笔写不出。”文中所提的《蟋蟀篇》,指舒位所作的《卧闻蟋蟀偶成》,因更深静听蟋蟀的“清且幽”的叫声,而借人们不解虫语,不能听出它们叫声中的用意,也颇有风趣。
舒位诗才气洋溢,兼有雄奇艳丽之美,萧掄为他的诗集作序,称为:“以幽并之慷慨,兼吴越之歈吟。”这首诗却别出心裁,另成一格,以民歌般的通俗手法,描写一般人所忽略的细物琐事,以寓托对于现实人生的复杂感悟。看似平淡,而奇在创新。
(陈祥耀)
梅花岭吊史阁部 [1]
舒 位
一寸楼台谁保障?跋扈将军弄权相。已闻北海收孔融 [2] ,安取南楼开庾亮 [3] 。天心所坏人不支,公于此时称督师。豹皮自可留千载 [4] ,马革终难裹一尸 [5] 。平生酒量浮于海,自到军门唯饮水。一江铁锁不遮拦 [6] ,十里珠帘尽更改 [7] 。譬如一局残棋收,公之生死与劫谋 [8] 。死即可见左光斗 [9] ,生不愿作洪承畴 [10] 。东风吹上梅花岭,还剩几分明月影。狎客秋声蟋蟀堂 [11] ,君王政事胭脂井 [12] 。中郎去世老兵悲 [13] ,迁客还家史笔垂 [14] 。吹箫来唱招魂曲,拂藓先看堕泪碑 [15] 。
【赏析】
史可法是明末的节义之士,他曾督师扬州,清兵南下以身殉国,连遗体都没有找到,后人以其衣冠袍笏葬于扬州近郊的梅花岭上,遂使此处成为人们凭吊史氏的地方。如舒位的前辈诗人蒋士铨就曾有《梅花岭吊史阁部》七律一首,写得慷慨悲壮,是蒋氏的名作;舒位之后,如黄燮清的《广陵吊史阁部》七律也是较著名的篇什。舒位的这首是歌行体,笔墨更为洒脱酣畅。
开头四句描绘了一幅南明弘光朝政治腐败、岌岌可危的画面。“一寸”形容其所辖仅为弹丸之地,而且所用非人,因此危在旦夕。“跋扈”一句即应“谁保障”之问而来。将领骄横跋扈,如当时的左良玉、黄得功、高杰等都各据一方,互相争夺;文臣则更加勾心斗角,玩弄权术,如马士英、阮大铖等,他们植党营私、排斥异己,打击东林党人,收捕雷縯祚等人,所以诗人斥之为“跋扈将军弄权相”。“已闻”二句正是顺“弄权相”直下,说明在当时的政治形势下,朝政控制在权臣手中,哪里会有像庾亮一样能广用人材的人呢?起四句一气直下,不仅勾勒出历史背景,而且为史可法的督师作一铺垫,因史可法的出镇扬州正是马士英等人的倾轧所致。所以“天心所坏”以下便从整体的形势而转入史可法之事,意在揭出弘光朝已如大厦将倾,非人力所能支撑,史可法受命于危难之际,自无回天之力,只能以身赴难。虽然他身后尸骨未存,但其英名长留天地之间。“天心”四句概写史氏的一生大节。“平生”四句则举其一端而写出史氏品格与他一身系国家安危的处境。据《明史》本传中说,他的酒量极大,数斗不醉,而在军中却滴酒不沾,可见他能以国家利益为重而克制自己的嗜好。“一江铁锁”二句用前人成句说明扬州一旦失守,弘光朝也随即倾覆,河山为之变色,意谓小朝廷之得以存在全靠史氏之坚守,“譬如”四句说史可法出镇扬州,如收围棋的残局,处于极端危险的境地,故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抱定了必死的决心,欲以自己的忠义之行无愧于先师左光斗,而不愿与屈节事敌的洪承畴之辈同流合污。“东风”四句说史氏身后衣冠被葬于梅花岭上,东风吹拂,像是在慰藉英雄的亡灵;扬州城经过战争的洗劫已残败不堪,那“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的美景如今安在?而弘光朝廷的文恬武嬉、奸臣弄权便是这场灾祸的根本原因。就像南宋末年的权相贾似道与姬妾、狎客斗蟋蟀取乐而无视朝政,遂导致了君王受缚,犹如在胭脂井中束手就擒的陈后主一般。最后四句写后人对史可法的敬仰与怀念,虽然身死尸灭,却长久地被人纪念,就像汉代孔融之追怀蔡邕。而吴兆骞自宁古塔放逐归来,还说及他英勇就义的事迹,将被载入史册,流芳百世。诗人自己如今路经梅花岭而凭吊遗踪,以一曲哀歌,一掬热泪,表示了对前代忠义之士的敬仰。
此诗将主要的笔墨放在赞扬史可法临危不惧,以家国为重而置个人安危于度外的崇高精神上,然处处又以弘光朝的腐败与虚弱为陪衬,意在表明史氏军事上的失利是迫于当时的形势,弘光王朝气数已尽,非人力所可挽回,这样就更把史可法的形象凸显出来。这里诗人把弘光王朝的覆亡归结于其内部的原因,而回避了来自外部的征服,显然是因为诗人生活在清代,有意地避开了清军南下给江南人民带来灾难与对史可法之死所应受的谴责,就像著名的传奇《桃花扇》中将史可法的死写成是自杀一样,也力图回避他死于清军刀下的事实。诗人舒位将史氏的死因归结于弘光王朝的昏聩与腐败,自然也有他的难言之隐,不过本诗中如“死即可见左光斗,生不愿作洪承畴”、“狎客秋声蟋蟀堂,君王政事胭脂井”等语中已逗出其中消息。全诗议论风生,对弘光小朝廷的剖析也十分精辟,可当一篇史论读。
舒位的诗能融学问与才情为一体,他自己曾论诗说:“人无根柢学问,必不能为诗;若无真性情,即能为诗亦不工。”(陈裴之《舒君行状》)因而他的作品一方面长于用事、工于造句;另一方面纵横挥洒,不守绳墨,如这首诗中就典型地体现了舒位的此种风格。他不仅熟谙弘光一朝的史实,而且善于驾驭成语、典实,旁征博引,以古论今,说明他对典赡博丽的好尚。如写朝廷的排斥异己,不能用人,则引曹操收孔融和庾亮南楼月的典故;说弘光覆灭,河山改色,则用了刘禹锡与杜牧的诗句;论奸相误国,君主被俘,则取譬于贾似道、陈后主之事,这样的例子很多,体现了舒位博极群书、以学问入诗的创作倾向。然就诗的整体来说,并不晦涩艰深,而具有排荡激越,流转自如的气势,如开头四句如急管繁弦,将弘光朝岌岌可危的形势写得异常紧迫,自然地逗出史可法的督师扬州;又如“天心”以下十二句一气贯注,回环往复。全诗四句一韵,平仄韵交错,造成流宕变幻的节奏,加强了诗歌的感染力。
(王镇远)
注 释
[1].梅花岭:在江苏省扬州市旧广储门外。史阁部:史可法。他南明时官至大学士,称史阁部。
[2].孔融:东汉末鲁人,献帝时为北海相,后为曹操所忌,诬陷下狱,被杀。此以孔融比被马士英所害的德州守将雷縯祚等。
[3].庾亮:东晋颍川鄢陵人,妹为明帝皇后,曾击败苏峻、祖约。陶侃死后,他代镇武昌,任镇西将军,握有重兵。《晋书·庾亮传》:“亮在武昌,诸佐吏殷浩之徒,乘秋夜往,共登南楼,俄而不觉亮至,诸人将起避之,亮徐曰:‘诸君少在,老子于此处,兴复不浅。’便据胡床与浩等谈咏竟坐。”“南楼”即指此事。
[4].豹皮:《新五代史·死节传》:“豹死留皮,人死留名。”
[5].马革:《后汉书·马援传》:“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耳。”
[6].一江铁锁:唐刘禹锡《金陵怀古》:“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此句谓清兵渡江南下。
[7].十里珠帘:语本唐杜牧《赠别》:“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此句谓南明覆亡,江山易主。
[8].劫:围棋术语。黑白双方在同一处各自围住对方一子。黑方如先提吃白方一子,白方须于他处下子,待黑方应后,才可于原处提回黑方一子。如此往复提吃,叫做“劫争”或“劫”,此指形势危急。
[9].左光斗:字遗直,安徽桐城人。明天启时任左佥都御史,因反对魏忠贤而遭迫害,死于狱中。史可法是他的门生。
[10].洪承畴:字彦演,福建南安人,明末任蓟辽总督,与清军在松山会战,兵败降清。
[11].狎客:指亲昵接近,常共嬉游饮宴的人。南宋末,宰相贾似道在杭州半闲堂与姬妾、狎客斗蟋蟀取乐。
[12].君王:指陈后主陈叔宝,他荒于酒色,及隋兵南下,攻克台城,后主与张丽华、孔贵嫔坐视无计,遂藏身于井中,后被隋人牵出,即称此井为“胭脂井”。
[13].中郎:指汉末蔡邕,官至中郎将,故称。《后汉书·孔融传》:“(孔融)与蔡邕素善,邕卒后,有虎贲(武士)貌类于邕,融每酒酣,引与同座,曰:‘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型。’”
[14].迁客:指吴兆骞,他曾以科场案被流放宁古塔二十余年。王士禛《池北偶谈》载:“吴汉槎(兆骞)自宁古塔归京师,驻防将军安某者,老将也,语之曰:‘子归,可语史馆诸君,昔王师(清兵)下江南,破扬州时,吾在行间,亲见城破时一官人……诣军营,自云:我史阁部也。亲王引与坐,劝之降,……终不从,乃就死。此吾所目击者,史书不可屈却此人云。’”
[15].堕泪碑:晋羊祜都督荆州诸军事,驻襄阳,死后,部下于岘山立碑,每年祭祀。见碑者莫不流泪,故称堕泪碑。
杭州关纪事
舒 位
杭州关吏如乞儿,昔闻斯语今见之。果然我船来泊时,开箱倒箧靡不为。与吏言,呼吏坐,“所欲吾肯从,幸勿太琐琐。”吏言“君果然,青铜白银无不可”。又言“君不然,青山白水应笑我。”我转向吏白:“百货我无一。即有八斗才,量之不能盈一担。但有万斛愁,卖之未尝逢一客。其余零星诸服物,例所不征君其勿。却有一串飞青蚨,赠君小饮黄公垆。”吏睨视钱摇手呼,手招楼上之豪奴。奴年约有三十余,庸恶陋劣鬑有须。不作南语作北语,所语与吏无差殊。我且语奴“休怒瞋,我非胡椒八百元宰相,亦非牛皮十二郑商人。且非贩茶去浮梁,更非大贾来瞿唐。况不比西域之胡,珊瑚木难璀璨生辉光。问我来何国?但作宾客,不作盗贼,身行万里半天下,不记东西与南北。问我何所有?笛一枝,剑一口,帖十三行诗万首,尔之仇敌我之友。我闻榷酒税,不闻搜诗囊。又闻报船料,不闻开客箱。请将班超所投笔,写具陆贾归时装。看尔意气颇自豪,九牛何惜亡一毛!尔家主人官不小,岂肯悉索容汝曹!况今尺一除矿税,捐弃黄标复紫标。监察御史开口椒,尔何青天白日鹿覆蕉!”奴闻我言惨不骄,吏取我钱缠在腰。斯时吏去奴欲去,槟榔满口声哜嘈。彼哜嘈,我欸乃,见奴见吏如见鬼。作歌当经自忏悔,輶轩使者采不采?
【赏析】
清代杭州关吏恶劣贪财出名。蒋士铨《杭州》绝句云:“一肩书剑残冬路,犹检寒衣索税钱。”沈钟《杭榷》古诗亦云:“杭州关吏猛于虎……倒笼倾箱细搜估”。舒位这诗,更是淋漓尽致地把嘉庆年间杭州水路关卡的吏卒如何胡作非为、任意敲诈勒索旅客的强盗行径,如实作了记载,从而有力地揭露了当时捐税杂乱繁多,官吏贪婪凶恶的社会现实。
诗人曾从威勒侯勒保谋划军事,后勒保改任四川经略,诗人借故辞归,当路过杭州时,记下了这幕丑剧。
诗一起笔就点题:“杭州关吏如乞儿,昔闻斯语今见之。”单刀直入,深入骨髓,一下子就把杭州关吏的卑贱形象和丑恶灵魂揭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示众。“昔闻”、“今见”,以今证古,意谓此关官吏所为并非一日半时的偶然现象,而是由来已久,向来如此,早成惯例。耳闻加眼见,千真万确,不容抵赖。从“今”直追溯到“昔”,可以说把整个清朝都揽括在内了。语之凝练,力透纸背。
下面以“果然”一词领起诗人所“见”之事实。“开箱倒箧靡不为”,只要能翻到觅得钱财,他们就无所不为、胡作非为起来,这不正是乞丐无赖之所“为”吗?此以其行印证“如乞儿”。接着以其言证之。诗人通过与“吏”直接对话,写出他们的心声。面对“吏”的乱翻乱搜,诗人并不惊避,而是从从容容,胸有成竹,呼“吏”坐下,告诉他,你要什么可以听你的,不必翻那些琐碎之物。“吏”怎么回答呢?一是“君果然,青铜白银无不可”。真肯给,无论银也好铜也好,凡钱他都要。简直称得上赤裸裸、恶狠狠、明目张胆地要。真是贪得无厌之至,一点不知廉耻!二是“君不然,青山白水应笑我”。如果不让从我所欲,轻而易举地放过,他认为身边的青山白水都该嘲笑自己一无所获,这是颠倒了荣辱,混淆了是非,却不自知。以搜刮不到民脂民膏为耻,以善榨能贪为荣,这正是吏治腐败日久所造成的官吏们的一种变态心理的反映。朝政的昏聩,现实的黑暗,使他们早已不辨青红皂白。他们只知抢到腰里便是财,管它三七二十一!面对这样的昏蛋,诗人义愤填膺、怒不可遏,借机痛快地讥讽戏谑了他们一通。首先正告道:“百货我无一。”“一”与“百”相比,已见其少;而连这极少的“一”我也“无”,就更强调了自己什么都没有,意谓“你可别想从我这儿捞取一滴半星油水”。然后退一步说,“即有八斗才,量之不能盈一石。”谢灵运曾曰:“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这里诗人以曹植自况,纵然才高八斗,也还不满一石。别说这些贪官对这“才”压根儿就毫无兴趣,就是那财富的“财”,“八斗”、“一石”这样的小数目又哪能填补得了他们那深得无底的欲壑?想要大数字吗?“但有万斛愁,卖之未尝逢一客。”诗人所拥有的“万”数,惟“愁”而已,卖不掉又不值钱,谁要的话,为数倒不少。诗运用夸张手法,不仅表明了自己财物全无、愁绪甚多,更无情嘲弄了这个根本不识愁滋味、从不想与愁结缘的、为富不仁的污吏。诗人清贫、高洁、多才的文人形象,既映衬出又贬抑了眼前这个贪婪、肮脏、不才的蠢货、丑类。当诗人把自己的一串铜钱丢给这个贪官买酒喝时,“吏睨视钱摇手呼,手招楼上之豪奴”。这是从神情举止的描绘上加以印证。这里连用了“睨视”、“摇手”、“呼”、“招”几个动词,活画出了这类“乞儿”加地痞、流氓的逼真形态。他斜着眼瞧不上这串小铜钱,却又不肯放下这点小利益。他行为很低贱,却又不知自惭自省,而偏要故意逞威风,引来一庸奴帮腔,实在无异于一条可怜虫!诗人的鄙夷之情溢于言表。
至此,笔锋转向“豪奴”。豪,已点明强横,“庸恶陋劣鬑有须”,则更具体地把他须发拉杂、庸俗浅薄、丑恶可憎的形貌作了描摹。再从语调上听,他装腔作势,官腔官调,南语硬充北音。从说话内容上看,与“吏”丝毫无差异。可见这主奴俩,完全是同恶相济、同欲共趋的一丘之貉。
与吏“言”得不少,与奴“语”得更多。先稳住对方,叫他别发火停生气。然后再说自己既不是富到连胡椒都有八百石的唐代宰相元载,也不是能拿出十二张牛皮去犒劳秦军的郑国商人弦高;不是《琵琶行》中“浮梁买茶去”的商人,更不是来自瞿唐峡的大贾;况且又不能与拥有珊瑚、木难(一种珠子)之类璀灿珠宝的西域胡商相比。诗人像放连珠炮一样,选用了一个个典故,又运用了“非……亦非……”、“且非……更非……”、“况……”一系列层递句式,大大地吊了豪奴的胃口,又让他深深地失望。然后,诗人借对方两次发问,旁敲侧击、指桑骂槐,把他们的盗贼行径狠狠鄙薄了一番,分明地划清了“我”与“尔”迥然不同的人格界线。紧接着又用“我闻……不闻……”、“又闻……不闻……”这种正反对照的句式,义正词严地指责豪奴违法乱纪的恶劣举动。最后以客从高祖定天下、富有辩才的陆贾虚拟自比,夸大口气,加以诱惑:想翻我的行装吗?那得请把汉代定远侯班超从戎时所投之笔拿来,我才肯把里面大臣所赠财物全部开列出来。在吓唬这个为虎作伥的奴才的同时,他又进一步虚张声势道:我破点财其实也只不过九牛丢失一毛而已,有什么足惜的!不过看你神气倒很得意骄矜,想必你主人官衔不小,难道他也不知国法,肯容你们把我的财物全部索取了去?接着更以皇帝命令(即“尺一”)免除矿税、废弃巨款税收之法规加以威吓,警告他们:监察御史像开口椒一样厉害,执法很严。继而又以“蕉鹿”一典责问他们怎么在青天白日之下不辨真假、大做发财梦!仅凭诗人单方面的唇枪舌剑,就把这两个色厉内荏的家伙征服了,“奴”脸色惨败不骄了,“吏”也只好乖乖地把那串原先不屑一顾的铜钱缠在了腰里,双双怏怏而去、败兴而归,他们被骂得无言以答,只有一面嚼着槟榔,一面含含糊糊地咕噜着什么。诗至此,写尽了也写活了奴主狼狈为奸的种种丑态恶行,也充分显露了一个文人面对社会恶习所具有的非凡舌战才能和刚正气节。
结尾,“彼”怀恨咕噜,“我”摇橹开船;分道扬镳,各有所恨地又照旧走自己的路。诗人的种种感慨归为一句话:“见奴见吏如见鬼。”把吏奴与魔鬼划上等号,厌恶痛恨之情不言而喻。为了让这些对旅客敲骨吸髓的恶魔遗臭万年,耻辱永世,诗人不惜笔墨详细记载下了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感,目的是权把诗歌当经文,好让所有贪官污吏读后自己忏悔,并希望帝王使臣能够把这诗歌采集去以作借鉴。
这首诗除了头尾一总写、一感慨外,中间详尽地刻画了吏、奴、我三人。“我”、“尔”形成鲜明对照。诗人以自己的伶牙俐舌为武器,以正义、智慧为炮弹,一言一词毫不虚掷,可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硬把这吏奴的嚣张气焰狠狠地打了下去,直到他们狼狈逃窜为止。边责骂,边嘲弄,时实写时虚夸,妙趣横生、正气逼人,使得这昏虫笨驴目瞪口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乖乖认输。诗至今日,细细读来,他们的形象还栩栩如生,宛然眼前。
“好用书卷”,是舒位诗歌的一大特点。本诗就旁征博引、用典很多,但由于语言通俗易晓,并不显晦涩难懂,反觉平添了无限战斗力量。本诗语言的风趣幽默尤其耐人品味,读后令好人捧腹,贪官羞恶。诗中数量词的运用频率也较高,而且往往两两相对,增强了文章的表现力。诗采用对话与白描交错的形式,但以诗人的话语为主。通过对话展示人物性格、品行,十分成功。内容的丰富深邃和艺术手法的多彩高妙,将会使此诗永照史册,流芳百世。
(吕美生 朱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