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伟业
【诗人小传】
(1609—1672) 字骏公,号梅村。太仓(今属江苏)人。崇祯四年(1631)以会试第一,殿试第二之优异成绩考取进士,历任翰林院编修,南京国子监司业,左庶子等职。弘光朝任少詹事。与马士英、阮大铖不合。入清后曾长期闲居故里,顺治十年(1653),被迫应召仕清,出为秘书院侍讲,迁任国子监祭酒。三年后因母丧弃官归里。常以仕清为恨,其诗有“我本淮王旧鸡犬,不随仙去落人间”句。临终遗言:“敛以僧服,墓前树一圆石,题曰:‘诗人吴梅村之墓’足矣!”吴是明清之际诗坛上的风云人物,和钱谦益、龚鼎孳并称“江左三大家”。其诗宗法唐人,博采兼收,各体皆工,歌行体尤为著名,后人称“梅村体”。《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其诗云:“其少作大抵才华艳发,吐纳风流,有薄思绮合,清丽芊眠之致。及乎遭逢丧乱,阅历兴亡,激楚苍凉,风骨弥为遒上。”此外,吴还精词、曲、绘画等。著有《梅村家藏稿》。
圆 圆 曲
吴伟业
鼎湖当日弃人间,破敌收京下玉关;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红颜流落非吾恋,逆贼天亡自荒宴;电扫黄巾定黑山,哭罢君亲再相见。相见初经田窦家,侯门歌舞出如花;许将戚里箜篌伎,等取将军油壁车。家本姑苏浣花里,圆圆小字娇罗绮;梦向夫差苑里游,宫娥拥入君王起;前身合是采莲人,门前一片横塘水。横塘双桨去如飞,何处豪家强载归;此际岂知非薄命,此时只有泪沾衣。薰天意气连宫掖,明眸皓齿无人惜;夺归永巷闭良家,教就新声倾坐客。坐客飞觞红日暮,一曲哀弦向谁诉;白皙通侯最少年,拣取花枝屡回顾。早携娇鸟出樊笼,待得银河几时渡;恨杀军书底死催,苦留后约将人误。相约恩深相见难,一朝蚁贼满长安;可怜思妇楼头柳,认作天边粉絮看;遍索绿珠围内第,强呼绛树出雕栏。若非壮士全师胜,争得蛾眉匹马还。蛾眉马上传呼进,云鬟不整惊魂定;蜡炬迎来在战场,啼妆满面残红印。专征箫鼓向秦川,金牛道上车千乘;斜谷云深起画楼,散关月落开妆镜。
传来消息满江乡,乌桕红经十度霜;教曲妓师怜尚在,浣纱女伴忆同行;旧巢共是衔泥燕,飞上枝头变凤凰;长向尊前悲老大,有人夫婿擅侯王。
当时只受声名累,贵戚名豪竞延致;一斛珠连万斛愁,关山漂泊腰肢细;错怨狂风飏落花,无边春色来天地。尝闻倾国与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红妆照汗青。君不见,馆娃初起鸳鸯宿,越女如花看不足;香径尘生鸟自啼,屧廊人去苔空绿。换羽移宫万里愁,珠歌翠舞古梁州。为君别唱吴宫曲,汉水东南日夜流。
【赏析】
吴梅村的《圆圆曲》,以其特有的艺术魅力蜚声文苑,它是继白居易《长恨歌》以后最值得注意的歌行体长诗之一。
《圆圆曲》写的是明末清初著名妓女陈圆圆的事迹。史载:崇祯年间,田畹以重金购买了苏州名妓陈圆圆,献给皇帝解闷。但崇祯皇帝不感兴趣,田畹就娶她回家,自己享用,后来又赠给吴三桂为妾。当时,社会矛盾趋于激化,明朝、清兵、农民起义军三方对峙。指挥大军镇守山海关的明将吴三桂,是一支举足轻重的力量。吴三桂本来曾有归附李自成起义军的打算,但他得悉起义军攻入北京,陈圆圆被刘宗敏掠去,便立刻改变主意,转向清廷,演出了勾引清兵入关的一幕。在满、汉地主武装的联合攻击下,农民起义被镇压下去,但明朝江山也从此改变颜色。曾经为崇祯皇帝所倚重的吴三桂,成了清朝的开国功臣。
吴梅村是明朝的榜眼,当过翰林院编修。明亡时,他曾想上吊自杀,但被家人劝阻,苟且偷活,后来还不得不出仕清朝。这位著名诗人的思想十分矛盾。在特定的环境中,他不敢对清朝的统治说三道四;而作为明朝遗老,对故国故君则不能忘情。明朝的灭亡,和吴三桂变节有直接的联系。吴梅村憎恨吴三桂引狼入室,于是写了讽刺吴三桂的《圆圆曲》。但吴三桂是清朝新贵,投鼠忌器,诗人对他的鞭挞,只能化之为婉曲的冷嘲。因此,《圆圆曲》写得纵横捭阖,却又烟水迷离,读者需要仔细咀嚼,才能理解其中真意。
《圆圆曲》开始的四句是:
鼎湖当日弃人间,破敌收京下玉关;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
吴梅村劈头就“掉书袋”,却不是卖弄才学。因为,他要说崇祯皇帝的死,可又不便明写,只好借用黄帝升天的故事。传说黄帝铸鼎于荆山,鼎成,黄帝便骑龙离开人间。后来因称黄帝升天为鼎湖。第二句,作者即写吴三桂打败了李自成。当时,吴三桂的胜利,靠的是满洲铁骑,不过作者绝不涉及人尽皆知的事实,这有意的回避,明眼人都懂得是怎么一回事。第三、四句,写得绝妙。诗人说:为了给崇祯报仇,六军恸哭,全师戴孝;而作为主帅的吴三桂,冲冠一怒,却是为了一个女子。自然,吴梅村把明朝士兵写成为对崇祯皇帝无限忠心的一群,实出于阶级偏见,如果群众拥护崇祯,何来农民起义?不过,作者夸大了士兵的“忠”,便孤立了为红颜而“怒”的吴三桂。一经对比,吴三桂的庐山面目立即暴露,这拉大旗作虎皮的主帅,原来是个只顾一己之私的小人。当然,吴三桂的降清,是由其阶级本性决定,绝不能仅仅归结到一个女子的得失上去。这是我们阅读《圆圆曲》时所要注意的,而吴梅村写作“冲冠一怒为红颜”,也是含有讽刺意味在内的。以上两句,是全诗的主旋律。下文“若非壮士全师胜,争得蛾眉匹马还”;“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红妆照汗青”等句,就是主旋律的逐级递进,它们前后呼应,一步步深化主题。
更妙的是,吴梅村扯下了吴三桂的幌子,又赶紧给他穿上堂而皇之的衣服:红颜流落非吾恋,逆贼天亡自荒宴;电扫黄巾定黑山,哭罢君亲再
相见。
这几句话,以吴三桂的口吻道出。吴三桂谴责农民起义军荒唐宴乐,表示要为崇祯皇帝报仇,为被杀的父亲报仇,“哭罢君亲”,才见美人,气壮如牛,俨然是个忠孝两全的人物。实际情况又是如何呢,诗人一句不说,却转过笔去写吴三桂与陈圆圆最初相见的情景。
相见初经田窦家,侯门歌舞出如花;许将戚里箜篌伎,等取将军油壁车。
田窦,是汉代的田蚡和窦婴,他们是朝廷贵戚,这里借指崇祯皇帝的岳父田畹。吴三桂是在田畹家里见到陈圆圆的。那时,田畹宴请吴三桂,宴会间,姬妾们花明雪艳,歌舞翩跹,吴三桂一眼看中了陈圆圆。田畹为了笼络他,只好割爱,让这会弹箜篌的美人,等候吴大将军派出华美的车子来迎娶。
这一幕,倒叙吴、陈相见,引出了陈圆圆。诗人索性把读者的视线再拉后一点,来一个倒叙中的倒叙,介绍了陈圆圆未遇见吴三桂之前的生活。
家本姑苏浣花里,圆圆小字娇罗绮;梦向夫差苑里游,宫娥拥入君王起。前身合是采莲人,门前一片横塘水。
史载:陈圆圆原籍苏州;浣花里,则是唐朝名妓薛涛在成都居住的地方。作者把姑苏和浣花里牵合在一起,藉以点出圆圆作为姑苏名妓的身份。陈圆圆曾经作过一个奇怪的梦,她梦见自己被一班宫娥拥进吴王夫差的宫苑里,好色的夫差色授魂与,禁不住起身迎接。“前身合是采莲人”一句,更坐实陈圆圆是西施转世。作者由陈圆圆出生于姑苏,联想到曾在姑苏建都的吴王夫差,虚构出一个梦境,这固然是赞美陈圆圆有像西施一样的容貌,更重要的是,把“荒宴”亡国的吴王夫差与平西王吴三桂扯到一块,又表现出对人物的评价。真是一石二鸟,出神入化。“门前一片横塘水”一句,似是闲笔,但它像现代电影的“空镜头”那样,颇能启发读者的遐想。
写了陈圆圆的身世,作者顺笔再写她的经历:
横塘双桨去如飞,何处豪家强载归;此际岂知非薄命,此时只有泪沾衣。
想当初,陈圆圆被田畹载走,侯门一入深如海,她只有暗自悲伤。岂知道,事情的发展很难预料:
薰天意气连宫掖,明眸皓齿无人惜;夺归永巷闭良家,教就新声倾坐客。
首先,吴梅村记述了陈圆圆碰上一连串不幸的遭遇。她被送入宫廷,不见天日,这已经够糟了,而皇帝对明眸皓齿的她不肯爱顾,她被接回“良家”去陪伴田畹老头子,则更加倒霉。不过,经过高手指点能歌善舞倾倒了吴三桂的陈圆圆,不久命运就改变了。
写长诗,讲究抑扬开阖,何况陈圆圆遭遇的本身也相当曲折。由于她曾经是“贡品”,是田畹的“禁脔”,作者虽然没有正面描绘她的容貌,但人们却可以想象出她的绰约丰姿。吴三桂为了她不顾一切鲜廉寡耻的原因,也不言而喻。另外,写陈圆圆接二连三的倒霉,也为她后来的飞黄腾达作蓄势。
坐客飞觞红日暮,一曲哀弦向谁诉?白皙通侯最少年,拣取花枝屡回顾。早携娇鸟出樊笼,待得银河几时渡;恨杀军书抵死催,苦留后约将人误。
这一段,是对上文“相见初经田窦家”的回应。作者细腻地敷写吴、陈初见的细节:在宴会上,坐客们飞觞醉月,开怀豪饮;陈圆圆轻弹一曲,楚楚可怜。少年将军吴三桂忘乎所以,和她眉目传情。“拣取花枝”,是说他在群雌粥粥中选中了陈圆圆。据清代陆次云写的《圆圆传》说:“圆圆至席,吴语曰:‘卿乐甚!’圆圆小语曰:‘红拂尚不乐越公(隋朝的杨素),矧(况)不逮越公者耶!’吴颔之。”圆圆说自己的命运比不上私奔的红拂,用意非常明显,她是希望吴三桂把她携出“樊笼”,渡过“银河”,与意中人相聚的。当然,她如愿以偿了,只是军情紧急,吴三桂把她留在北京,匆匆奔赴战场。此一去,出了大问题。“苦留后约将人误”,这“人”,指的是谁?是陈圆圆?是吴三桂?是明朝君臣?是广大百姓?是作者自己?抑或包括上述的一切?作者没有指明,他故意含糊其辞,让读者自去揣测。这一来,下笔愈泛,也愈耐人寻味。
相约恩深相见难,一朝蚁贼满长安;可怜思妇楼头柳,认作天边粉絮看。遍索绿珠围内第,强呼绛树出雕栏。
“蚁贼”,是作者对起义群众的污蔑。李自成攻下北京,陈圆圆便成了“思妇”,楼头柳絮,纷纷扬扬,她会认作是山海关上的飞雪。就在这时候,陈圆圆为刘宗敏所获。绿珠,是晋代权贵石崇的爱妾;绛树,是三国时代善舞的美人,诗人把绿珠、绛树比喻陈圆圆,说刘宗敏包围吴府,把她架走。
若非壮士全师胜,争得蛾眉匹马还?
在吴三桂的追击下,农民起义军溃败,陈圆圆重归吴三桂的怀抱。在诗人看来,壮士们全师西指,餐刀饮箭,为的是陈圆圆的回归,这实在不值得称道。而作者不满之情,却又变个花样,以赞扬的口吻说出,似乎他在赞吴三桂的决心和魄力。这样的写法,显得笔势飞动,灵心四映。
蛾眉马上传呼进,云鬟不整惊魂定;蜡炬迎来在战场,啼妆满面残红印。
流落关山的陈圆圆,云鬟蓬松,惊魂甫定;她梳着“啼妆”(一种发式),残脂未褪。吴三桂高烧银烛,让她骑马进入军营,此情此景,自然十分隆重体面,可是,在尸骨纵横的战场上举行迎亲典礼,实也不伦不类,所谓“哭罢君亲再相见”云云,终于成了笑柄。
专征箫鼓向秦川,金牛道上车千乘;斜谷云深起画楼,散关月落开妆镜。
随后,诗歌转入写吴三桂陈圆圆相携入陕。一路上,大军吹吹打打,车马如龙,神气得很。到了四川,吴三桂在白云深处建起亭台楼阁,安置陈圆圆。每天,月牙儿落下,陈圆圆便对镜梳妆,开始了优闲的生活,秦川、金牛道、斜谷和大散关,是川陕地名。这一带是军事要冲,比较荒凉。吴三桂于此营造金屋,安享温柔与尊荣,气氛很不协调。作者以不协调的色调互相反衬,与其说是赞美吴三桂对陈圆圆的宠爱,不如说是对他“荒宴”生活的感慨。
传来消息满江乡,乌桕红经十度霜;教曲妓师怜尚在,浣纱女伴忆同行;旧巢共是衔泥燕,飞上枝头变凤凰;长向尊前悲老大,有人夫婿擅侯王。
在云南,吴三桂当了平西王,陈圆圆也当了王妃。消息传到她的故乡,引起了种种反响,岁月悠悠,一切依旧,浣纱女伴,蹉跎白首,而陈圆圆则飞上高枝,人的命运,不同如此。这段话,诗人通过姑苏人的感叹,从侧面表现陈圆圆的遭遇。
当时只受声名累,贵戚名豪竞延致;一斛珠连万斛愁,关山漂泊腰肢细。错怨狂风飏落花,无边春色来天地。
在苏州,陈圆圆当然想不到会“飞上枝头”,当初,她作妓女时,贵戚名豪,纷纷纳聘,搅得她不胜其烦。后来,又颠沛流离,关山漂泊,谁知道时代的狂风把她吹落地下,又把她送上青云,让她享受铺天盖地的春光。命运之难料,一至于此。很明显,上面几句,是诗人通过旁人对陈圆圆的回忆、叹息,记叙她的身世。由于吴梅村具有纯熟的创作技巧,能够不断地变换着记叙的手法,使读者感到诗歌的情节腾挪变化,摇曳多姿。
在写了旁人赞叹之后,作者直接站出来说话了。
尝闻倾国与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红妆照汗青。
倾城倾国指美人,周郎即周瑜,这里借指吴三桂。“重名”,说的却是反话。因为,按道理,为人臣者,应以家国为重,岂能以妻子影响大局,但“英雄”情多,那也无可奈何。这番话,诗人表面上是替吴三桂分辩,其实是不动声色地无情鞭掴。紧接着,作者索性挑明:陈圆圆成了历史的人物,吴三桂则全家毁灭,就是这桩风流韵事的代价。在这里,诗人连用两个对偶句,逐级推进,把怨恶之情引上高峰。
诗的末章,诗人放眼古今,一唱三叹,让感情的激流回旋而下:
君不见,馆娃初起鸳鸯宿,越女如花看不足;香径尘生鸟自啼,屧廊人去苔空绿。
所谓“卒章见其志”,写到最后,吴梅村回顾吴王夫差的下场,预示吴三桂决没有好的结果。馆娃、越女、香径、屧廊等典故,都与夫差有关。历史上,夫差何尝不盛极一时,他建了“馆娃宫”,供越女西施居住,宫里有“采香径”,“响屧廊”,后来人去楼空,一切烟消云散。正在享受着无边春色的吴三桂将如之何,这是不言而喻的。
换羽移宫万里愁,珠歌翠舞古梁州。为君别唱吴宫曲,汉水东南日夜流。
这段是临去秋波,纯粹是愁怀抒发。换羽移宫,指奏乐。梁州,既是乐曲名,又是吴三桂驻地云南的别名,诗人说,奏起梁州一曲,引起无限愁绪,另唱一首新的吴宫曲,更使人愁似汉江之水,日夜奔流,无穷无尽。整首诗,就在低回的旋律和含蓄的意境中结束。
如上所述,《圆圆曲》通过叙述陈圆圆传奇式的遭遇,讽刺了不顾大义的吴三桂。当然,吴梅村把吴三桂的背叛,仅仅归结为好色,这远不能揭示出他的本质,同时,诗人也表现出对女性狭隘观念和对农民起义的反动观点。但是,吴三桂确是历史的罪人,他给人民带来了苦难,因此,诗人对他鞭挞揭露,也有积极的意义。根据诗中“有人夫婿擅侯王”,“乌桕红经十度霜”等句,我们可以大致推断《圆圆曲》作于顺治十年左右。那时,吴三桂尚是声威显赫,气焰熏天。吴梅村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这说明他颇具胆识。据说,吴三桂托人送去厚礼,要求吴梅村删去此诗,看来,《圆圆曲》诛心之论,使作贼心虚的吴三桂狼狈不堪。至于吴梅村后来顶不住清朝的压力,应诏出山,则是作者晚节不终的问题,与《圆圆曲》的创作无关。
在艺术上,《圆圆曲》有自己明显的特色。第一,它用典巧妙。吴梅村临终时说:“吾诗不足以传远,而是中之寄托良苦。后世读吾诗而知吾心,则吾不死矣!”可见,在特定的环境中,他不能不以用典转弯抹角地表达自己的难言之隐。当然,用典过多,会使诗意失诸晦涩,但若运用得当,也能推动读者的联想。《圆圆曲》反复运用有关夫差、西施的故实,在扑朔迷离中透露真意,就是成功的一例。其次,《圆圆曲》构思奇谲。它有叙事,有抒情,时而旁敲侧击,时而倒叙插议,整个作品的格局,变化莫测,适足表现阴晴不定的时代以及吴三桂反复无常的性格。作者甚至把事件发展的线索打乱,根据主题思想的需要,纵横捭阖地挥写。与此同时,巧妙地应用民歌的“顶真”格,像“冲冠一怒为红颜”,紧接是“红颜流落非吾恋”;“教就新声倾坐客”,紧接是“坐客飞觞红日暮”。这样,诗的各个片段便勾连起来,收到了变化错落而又气足神完的艺术效果。
(黄天骥)
过吴江有感
吴伟业
落日松陵道,堤长欲抱城。
塔盘湖势动,桥引月痕生。
市静人逃赋,江宽客避兵。
廿年交旧散,把酒叹浮名。
【赏析】
本诗约作于康熙七年(1668)春,时吴伟业从家乡江苏太仓往浙江吴兴,途经吴江(位于江苏南部)。诗歌扣住吴江的地理形势和有关的历史事件,巧妙地融写景、叙事、抒情为一体,寓意深刻,感慨良多。
此诗上半部分描写吴江自然景色,首联所说“松陵”,为吴江旧称。吴江县城东南旧有一条长堤,界于松江与太湖之间,蜿蜒八十余里。诗人走在黄昏的吴江道路上,远远望去,这堤好像要抱住整座县城一样。一个“抱”字,把长堤拟人化了,不仅形象生动,而且写出了它对吴江县城护拥偎倚的情态。首联是对吴江的远眺,颔联两句,则由远而近,进一步作具体刻画。上句之“塔”,原在吴江东门外的宁境华严讲寺内,共七层,高十三丈,形方,故名方塔。方塔在湖中各处均可看见,而其自身位置又是固定不变的,这就仿佛湖势在围绕着方塔移动。下句之“桥”,一名垂虹桥,俗呼长桥,东西百余丈,多至七十二孔,中间有垂虹亭;前临太湖,横绝松陵,湖光海气,荡漾一色,旧称“三吴绝景”。由于桥身很长,所以给人这样一种感觉,似乎淡淡的月痕是由它牵引而生。两句抓住当时吴江最具特色的景物,做了典型的概括描写。诗中有塔有湖,有桥有月,动静相宜,交相辉映,组成了一幅空明清旷的图画。同时,颔联这两句除了写景之外,实际上还另有某种深刻的寓意蕴藏在内,这得结合下文颈联来考察。
颈联“市静人逃赋,江宽客避兵”,这两句为全诗关键,它描写了吴江在赋税重压、战乱摧残之下的萧条景象。市集沉寂,是由于百姓忍受不了重敛苛征,被迫逃亡;江面空阔,是由于行客为了躲避兵火战事,隐身遁迹。这“市”和“江”的萧条景象,一方面和前面“湖”和“月”同样开阔,另一方面却又使得原来的秀丽景色整个地为之黯然,蒙上了一层凄清惨淡的色调,从而产生了对照鲜明的艺术效果。
现在重新回过头来看上文颔联“塔盘”、“桥引”两句。所谓“湖势动”,既可以视为写自然之景,也可以看作是对下文的“逃赋”和“避兵”的人间风波的一种形象的暗示。所谓“月痕生”,则在写景之中隐寓清兵南下之意。月属阴象,因而在古代诗词中往往用来比喻外族。远的不说,清初著名女词人徐灿的《踏莎行》即云:“碧云犹叠旧山河,月痕休到深深处!”这里的“碧云”典据梁朝江淹《休上人怨别》诗:“日暮碧云合。”意思说当时的南明小朝廷虽然已经日薄西山,但毕竟还在坚持;“月痕”则指清兵,希望它不要消灭南明。吴伟业和徐灿是同时代人,并且还是儿女亲家。他作《过吴江有感》时,明朝政权已经彻底覆亡,所以一开头写的就是“落日”而不是“日暮”;因此诗中的“月痕生”,也同样应是暗指清兵到来,而下文的“避兵”,由此也不显得突兀而出了。如此,全诗的结构脉络便可一目了然。首联总起,概括吴江形势,兼明时代背景;颔联、颈联由暗而明既是写景,又分别暗示了清兵南下、人民离散。最后,诗又合二而一,归结为故国沦丧,交游零落,身世凄凉,唯有感叹而已的悲凉情怀———这就是尾联。
尾联“廿年交旧散,把酒叹浮名”。这里的“廿年”不一定是确指,它可以包括清兵南下至写作此诗这二十余年的时间。“交旧”即旧交,故友。“散”字承上文“逃”、“避”二字而来,“人逃”“客避”,故友自然也都离散了。这句虽然说得较虚,不过,此中仍有本事可稽。明朝既亡,许多爱国文士相率结为诗社,遁迹林泉,砥砺气节,暗图匡复。顺治七年(1650)开始出现的吴江“惊隐诗社”,在当时尤为著名。吴江的吴炎、潘柽章,昆山的顾炎武、归庄等人,都是它的主要成员。康熙二年(1663),庄廷鑨“明史案”兴,清王朝借机大搞株连,屠戮遗民志士,“惊隐诗社”亦被迫停止,吴炎、潘柽章也惨遭杀害,顾炎武曾做诗文吊之。而吴伟业同他们都有交往,因此,“廿年交旧散”云云,大概正是“有感”于这一事件吧!至于“把酒叹浮名”,则是吴伟业本人的身世之感。他在明朝少年高第,前程似锦,而明亡以后,由于“浮名”太盛,被迫出仕清廷,晚年才得以回乡家居。“浮名”之累人如此,反不及故友们或死或遁,名节不堕,这怎能不令诗人深为叹息,借酒浇愁!
纵观全诗,前半首写“过吴江”,是叙事;后半首写“有感”,是抒情。然而,抒情之中,兼有叙事。首联“落日”,诗人离吴江还较远;颔联“月痕生”,渐渐接近吴江;颈联“市静”,表明已经上岸;尾联“把酒”,则是住下之后发现“交旧散”,才对“酒”兴“叹”的。全诗按照时间先后依次描述,层次分明。因此,后半首既是写“有感”,又是续写“过吴江”。同样,前半首的“落日”,“月痕生”,暗示了明朝的覆亡、清兵的入侵,所以,它既是写“过吴江”,又是预写“有感”。可见,在本诗中,叙事与抒情,“过吴江”与“有感”,已经达到了相互渗透、不可截然分割的地步了。
(朱则杰)
自 叹
吴伟业
误尽平生是一官,弃家容易变名难。
松筠敢厌风霜苦,鱼鸟犹思天地宽。
鼓枻有心逃甫里,推车何事出长干!
旁人休笑陶弘景,神武当年早挂冠。
【赏析】
此诗作于清顺治十年,作者北上仕清的前夕。清朝初年,当满族统治者巩固其统治之后,在政治上对汉族知识分子便采取怀柔政策,以网罗人才,笼络民心。在这样的背景下,顺治十年,由江南总督马国柱以及吴伟业的姻亲陈之遴等交章推荐,已隐居乡间多年的吴伟业,一改初衷,准备应召出仕清朝。
他的仕清,颇遭到一些人的批评,如著名散文家侯方域就写了一封充满感情的信,规劝他以名节为重,不要再仕新朝,指出“十年以还,海内典刑沦没殆尽,万代瞻仰仅有学士”,“学士之出处将自此分,天下后世之观学士者,亦自此分”。言辞恳切,十分中肯。其实,作者心中自然明白,他一旦仕清,给他带来的将是耻辱和羞愧;但他又怕得罪朝廷,累及家室:就在这种万分矛盾的心情下,他半推半就地踏上了仕清的道路。
诗以“自叹”为题,旨意自明,即以诗抒发自己身世之感。起句“误尽平生是一官”,用笔突兀。“误尽”二字,是发自肺腑之言,可谓感慨万端。作者自崇祯四年(1631)以令人羡慕的会试第一、殿试第二考取进士后,仕途上一帆风顺,文章亦颇负盛名。可谁能料到正是这个“名”,在入清之后却使自己陷入难以摆脱的困境,欲隐遁山林矢志守节而不能。“弃家”句伸足上句之意,说自己可以抛弃家室,却难以隐姓埋名,逃避清廷的应召。其实“变名难”固然是实情,但“弃家容易”实是为自己作辩解。梅村仕清,除了客观上朝廷对他威逼外,主观上亦与他性格懦弱、眷恋家室有关。他在《贺新郎·病中有感》词中曾坦白地承认:“脱屣妻孥非易事,竟一钱不值何须说?”临终之际,他在《与子暻疏》中也说自己“牵恋骨肉,逡巡失身,此吾万古惭愧,无面目以见烈皇帝及伯祥诸君子,而为后世儒者所笑也”。所以“弃家容易”不过是一句遁辞。
颔联用比兴手法,说松竹品质坚贞,能经受狂风严霜的摧残,鱼鸟也向往自由,愿在广阔的天地间遨游。言外之音是,自己何尝不想像松竹那样操守贞节,像鱼鸟那样过自由自在的生活呢!然而严酷的现实却使自己做不到这一点。在自怨自艾之中又夹杂着自解自嘲,很能表达出作者当时矛盾而复杂的心情。
后半首进一步用两个历史上的典故吐露心迹。颈联借用晚唐陆龟蒙的故事,说自己有心学陆龟蒙,避居乡间,但事与愿违,如今不得已驱车北上,求欢于新朝。甫里即今江苏苏州市吴中区甪直镇,陆龟蒙曾隐居于此,自号甫里先生。梅村自入清之后,至北上仕清的近十年间,一直隐居乡间,故以陆龟蒙自比。长干,即长干里,在今南京市中华门外,这里借指南京。当时作者经南京北上,故云“出长干”。
尾联用南朝陶弘景故事。陶曾任南齐左卫殿中将军,永明十年(492),他上书辞官,将朝服脱下挂在神武(一作神虎)门上。陶辞官后隐居句容茅山,但仍然留心时事,曾积极参与齐、梁间的禅代,为世人所讥,称为“山中宰相”。但诗人认为,陶弘景虽然去官后不忘荣利,毕竟早就“挂冠”不仕了;而自己呢,在南明少詹事任上也曾“挂冠”,如今却靦颜复出,真比陶弘景还不如。诗人要人们“休笑”陶弘景,因为自己的行为更该为人耻笑了!诗人有一种难言之苦:自己也曾“早年挂冠”,足以说明我吴某不为荣利。现在出而仕清,实是形势逼迫,不得已也。今天要做陶弘景都不可能,只好让人耻笑了,命运就是这样可悲!
此诗虽是“自叹”,但字里行间处处可以感受到清朝统治者以及周围环境织成的无形的网,紧紧地束缚着他,几乎使他窒息,无法脱身。诗中贯穿着社会和个人、现实与理想、出仕与退隐的矛盾,作者不由地发出悲叹。
在艺术表现手法上,此诗也富有特色。思想本是无形的,诗人用松竹、鱼鸟这些有形的、具有象征意义的事物作比喻,使抽象的、不可捉摸的思想得以形象地表现出来,一扫枯燥乏味的叙述,增添了诗歌的生动性和可读性。同时,典故的运用既灵活又贴切,不但委婉曲折地表达了自己的愿望,而且扩大了诗的容量,避免了“露”与“直”的毛病,颇耐人咀嚼。
(高章采)
琴河感旧(四首选一)
吴伟业
休将消息恨层城,犹有罗敷未嫁情。
车过卷帘劳怅望,梦来携袖费逢迎。
青山憔悴卿怜我,红粉飘零我忆卿。
记得横塘秋夜好,玉钗恩重是前生。
【赏析】
此诗写于清顺治七年(1650)秋,为名妓卞玉京作。玉京原名赛,字赛赛,号云装,入清后为免遭蹂躏,改著道人装,称玉京道人。她明慧绝伦,善画兰,能书,好作小诗,琴亦妙得指法,为明末江南才艺双绝的青楼女子,与李香君、柳如是、陈圆圆、顾横波、寇白门、马湘兰、董青莲齐名,人称“秦淮八艳”。
明朝末年,名士与名妓相恋,似为当时社会风习。侯方域与李香君、钱谦益与柳如是、龚鼎孳与顾横波等的爱情故事,在当时文坛传为佳话,而吴伟业和卞玉京也有一段难解的因缘。吴在《过锦树林玉京道人墓》序中曾回忆当日的情景:“(玉京)与鹿樵生(吴伟业号)一见,遂欲以身许。酒酣拊几而顾曰:‘亦有意乎?’生固为若不解者,长叹凝睇,后亦竟弗复言。”虽然由于某种原因,吴伟业佯装不解,不敢大胆接受对方抛来的炽热的爱情彩球,没能与她成为眷属,但从他后来为玉京而写的数首诗词中,仍强烈感受到诗人对卞玉京难以割舍的绵绵情意,用“藕断丝连”来形容他们之间的感情,恐怕是再恰当不过了。
在明清易代之际,因受动乱影响,这一对昔日的情人各奔西东,音讯全无。顺治七年深秋时节,吴伟业在常熟钱谦益处作客,意外听说玉京自南京来到此地,便急于要和她见一面。主人钱谦益特派车去接她,但当她来到后,却托病不出见。她的不露面,实出意料之外,令梅村万感交集,怅然若失,于是沉埋已久的感情在胸中复萌,且化为笔底波澜,全部倾注在《琴河感旧》四章中。
这里选录第三首。一对曾经相亲相爱的恋人,尽管由于某种原因而未能结合,但他们依然将这美好的感情藏在心中,时间的流逝往往也不能冲淡这刻骨铭心的感情。此诗首联就是写他们两人虽相隔层城,天各一方,但旧情难忘。“层城”为古代神话中神仙所居之处,有九重,分为三级,上层称层城,中层称玄圃,下层称樊桐。后亦喻高大重叠的城阙。“罗敷”为古代美女名,这里指卞玉京。“犹有罗敷未嫁情”,既表达了作者对玉京的眷恋,也写出玉京对梅村的钟情。
颔联表白自己对卞玉京的眷恋之深,几达到日思夜想的程度。“车过卷帘”用唐韩翃故事。韩与妓女柳氏相恋,后柳氏为番将沙吒利所劫,翃怅然难舍。一日,韩在城中偶遇柳氏乘坐的犊车,柳披帘相问,并约明日再见。次日柳氏果至,韩恋恋不胜情。这句是想象之词,诗人想象,玉京虽不面见自己,但她必定暗中窥看,关怀自己,还不胜惆怅呢。用一“劳(有劳)”字,使那想象中的玉京的“怅望”变得生动起来,此字极见才气。“梦来携袖费逢迎”,是说白天思念而不可得,则寄之于梦,在梦境中他们终于携手相会。这句也是虚象,而以一“贵”字点活,如果说“劳”字体现了诗人对玉京的崇拜,“费”字则体现了诗人的殷勤,这样就把作者的痴情淋漓尽致地表达了出来,想卞玉京读及此诗,恐怕也容不得她不动情。这二句虽写艳情,却以清丽委婉出之,笔淡意浓,犹如啖橄榄,愈嚼愈觉有味。
颈联为全诗中心所在。“青山”一作“青衫”。青衫为古代八品九品文官所服,后也泛指官卑职微。这里喻作者自己。“青衫憔悴”、“红粉飘零”,不但对仗工整,而且内涵极其丰富,前者概括了作者入清之后的身世经历,后者则写出卞玉京的不幸遭遇,非常巧妙地表达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心境。钱谦益在读《琴河感旧》后,和诗四首,其《序》云:“顷读梅村艳体诗,声律研秀,风怀恻怆,于歌禾赋麦之时,为题柳看桃之作。彷徨吟赏,窃有义山、致光之遗感焉。”他明确指出,此诗缠绵悱恻,看似题柳看桃之作,实则有所寄托,一片身世之感,皆于言外见之。诗中反复咏叹“卿怜我”,“我忆卿”,感情真挚,语言质朴,只这六个字简直胜过千言万语,读之令人凄然欲绝。
此诗前三联,作者让自己的感情肆意流淌,无所控制,就像山间溪流一般,汩汩而下,时舒时急,不时发出淙淙声响,引起人们的共鸣。然后尾联一个转折,好似溪流冲至潭底,汇成一泓清水,渐趋平静。“记得横塘秋夜好”二句,以回顾之笔,兜裹全篇,可谓情韵兼胜。“横塘”在今江苏苏州市吴中区西南,为当年卞玉京侨居之处,或是他们最初相见的地方。顺治八年(1651)初春,吴伟业再以扁舟见访,共载横塘,并将《琴河感旧》四首书以赠之。可见横塘为他们两人值得纪念的地方。“玉钗”指卞玉京。“前生”云云,则是诗人感慨之语,实指明亡以前。整首诗于爱中见怨,于恨中见怜,将儿女情长溶化在一片身世之感中,它虽是情诗,然不可以一般情诗视之。
(高章采)
梅 村
吴伟业
枳篱茅舍掩苍苔 [1] ,乞竹分花手自栽。
不好诣人贪客过 [2] ,惯迟作答爱书来。
闲窗听雨摊书卷,独树看云上啸台 [3] 。
桑落酒香卢橘美 [4] ,钓船斜系草堂开。
【赏析】
梅村,是吴伟业给他的别墅取的名字。据《镇洋县志》:梅村在太仓卫东,旧为明吏部郎王士骐别墅,名贲园,亦名新庄,祭酒吴伟业拓而新之,易今名。伟业也因之而自号梅村。这首诗,写的就是诗人梅村在梅村里的生活。诗约作于崇祯六、七年(据钱仲联《梦苕庵专著二种·吴梅村诗补笺》),伟业于崇祯四年(1631,时年二十三岁)中一甲二名进士,次年衣锦还乡,六七年家居。从本诗中可以看到这位少年得志的才子的名士风流和闲适生活。
诗以写梅村之景起笔:茅舍之外有枳木编成的篱笆,它们和地上的苍苔互相掩映。这一句既写出了梅村之布置———确切地说是写出了诗人所欣赏并愿意告诉别人(读者)的那一部分布置,因为梅村中“有乐志堂、梅花庵、交芦庵、娇雪楼……诸胜”,远非“枳篱茅舍”所能括尽,拈出这“枳篱”“茅舍”只是为了显示诗人的审美趣味和生活情调,另外还暗示读者,这是个宁静、不受世俗干扰的地方,来的人不多,所以,有代表性的景物还有“苍苔”。第二句是写景、写行、写心相结合的句子,名词见景、动词见行、动宾结构见心。竹的传统象征意义和花的情趣相结合,使这里情调闲雅、色彩冷暖相配;“手自栽”既显示了诗人的闲适,也显示了他对这些植物的爱。而从别人那里“乞竹分花”,在中国古代非但不是难以启齿的行为,相反还是隐逸之士乐于标榜的乡野质朴生活,是这个地方风气纯朴的标志。
颔联两句是吴伟业的名句,它非常生动传神地写出了这位家居者的特殊、微妙心态。“不好诣人”,“惯迟作答”是古代文人尤其是宋以后文人好自张扬的懒散,是古代文人行为美学的一个内容,它往往暗寓作者(说话者)的那份不屈己、不干人、懒于或拙于经营应酬的清高。而吴伟业这首诗中,除了这层传统的含义外,也许还含有一定的新进士的自负。然而他的心毕竟不是槁木死灰,他需要和别人交往、交谈,需要从别人那里获得信息。过分寂寞的与世隔绝的生活他也受不了,所以他又盼望有客人(但必须是清贫之客,而非富贵中人)过访、朋友来信。一方面是就范于传统观念习气,个性又懒散,另一方面又不甘寂寞,于是他的心就这么矛盾着。
如果说颔联写在梅村的生活偏重于显示自己的习性和心态,那么颈联和尾联则主要是写诗人的生活内容,并从中显示其情调。四句在内容安排上颇能发挥律诗形式美的长处。听雨吟诗,登台看云,一在户内,一在户外;一在雨天,一在非雨天;听雨吟诗,衬出书斋的宁静,且听雨本身就是中国文人特有的一种极耐寻味的风雅行为,登台看云,显出野景的清新旷远。而登台长啸,也因阮籍曾经为之而有了某种相对固定的意义:它总是与识见深远而又不愿与世人同流合污,不愿为世俗所牢笼等联系着。“闲窗听雨”、“独树看云”都是两个短语并置,是近体诗的常见形式,它们所造成的句法性歧义也为诗句增添了更多的耐人寻味处。闲窗一词暗示了诗人的行为地点,而闲窗本身也可能就是雨点的打落处,闲窗在这里所处的主语位置又给人造成了这样的感觉,即诗人和闲窗相伴听雨。这样,书斋之静也就表现得更加充分。“独树看云”的效果也类似于此。独树之独造成了空旷感,它可能是诗人在台上看到的远处之物,也可能是近处的独树和远处的片云遥遥相对,同时独树也可能带一点象征味,让人联想到这位登台者也是只身而来,而不是僮仆犬马相从。“桑落”两句,一写庭园,一写水上。在这里,我们可以进一步看到梅村的环境:园里似乎种有枇杷,堂前有河和外面的水道相连。这两句不仅自身在内容上存在着对称关系,还和上一联的内容对称。上一联多文人味,下一联多野老味;上一联偏于修养心性,下一联偏于舒展肢体,吟诗听雨和擘果饮酒相对,登台看云和下水垂钓又是一个平行、平衡结构。两联的层次(先文人味后野老味),及食物的土特产性质、“斜”之别于“正”,都造成了一种散漫、无拘限的效果。
吴伟业作诗,取法唐人,而这首诗却“自写名士风流,渐入宋格矣”(沈德潜《清诗别裁集》)。本诗颔联次句可能受南宋范成大《喜收知旧书,复畏答,书二绝》的影响。不过,沈德潜所谓“宋格”,恐怕不是指句子形式上的相类,而是指诗的总体格调。相对于唐诗的以浑雅取胜,以意气浩然取胜而言,宋诗则显得深折多致、情境冷峭。本诗写景固然令人留连回味,但境界未免清冷了一些,尤其是当时诗人尚在盛年,诗中流露的满足感未免保守了一点。本诗被评为“渐入宋格”,既是显示了其技巧上的优点,也是道出了其精神上的进取心不足———不过,这也是时势、气运使然,对生活在明朝亡日可待之际的梅村,又怎能指望他如唐人那么去发扬踔厉呢?
(沈金浩)
注 释
[1].枳(zhǐ)篱:枳,多刺灌木,可编篱笆。
[2].诣人:拜访人。
[3].啸台:东晋江微《陈留志》:“阮嗣宗善啸,声与琴谐,陈留有阮公啸台。”这里泛用作登台典故。
[4].桑落酒:刘绩《霏雪录》:“河东桑落坊有井,每至桑落时,取水酿酒,故名桑落酒。”卢橘:枇杷。
过淮阴有感
吴伟业
登高怅望八公山 [1] ,琪树丹崖未可攀 [2] 。
莫想阴符遇黄石 [3] ,好将鸿宝驻朱颜 [4] 。
浮生所欠止一死,尘世无由识九还 [5] 。
我本淮王旧鸡犬,不随仙去落人间 [6] 。
【赏析】
甲申事变,崇祯自缢于煤山。曾世渥明朝隆恩又亲受崇祯顾遇的吴伟业,在家中“闻信号痛欲自缢”,因家人牵累、个性软弱而未果。后又与朋友相约剃发入山,亦未能践。为有这些背叛自己所认同赞赏的社会价值观的行为,他常沉浸于
南湖春雨图轴 [清]吴伟业
深深的愧疚与自责之中。甲申以后的十年间,他一直企图隐居乡曲,以减轻不能为明朝殉节的不安,并勉强保全自己的青史之名。然而清政府和一些下首阳的官僚并不愿让这样一个社会名流成为离心力量或独擅清名。终于,他无法抗拒清廷的征召,无法抗拒生存的挽留而去做“贰臣”了。从此,人格分裂的巨大痛苦更进一步煎迫着这位软弱而真诚的诗人,直到带着无限沉重的精神镣铐进入“诗人吴梅村之墓”(他既无颜署明朝官衔又不愿署清朝官衔)。这段应召赴京途中过淮时的感想,正是他晚年无休止的自责忏悔之一。
诗以淮南王升天故事作为抒情依托。诗人行次淮阴,想起了淮南王刘安升天之事,由刘安升天及鸡犬随去,想到崇祯“升天”而自己这个“旧鸡犬”却留在人间。他因怅而登高望远,远望又愈增其怅,遥望远方八公山上的树木山崖,他想象着传说中的当年发生在这里的故事。故事的神仙意味使他眼前望见的树石都带着海市蜃楼般的神仙色彩,成了“琪树丹崖”。当他做梦一般连想带望地对着这时空杳隔的神仙胜境时,心中交织迭现着升天和炼丹求仙两种神仙活动,在遇黄石、得阴符,起兵反清这样的事已不可再想的情况下,自己所值得追求的不也是得鸿宝、服食成仙吗?然而事实是什么呢?他不仅不能反抗清廷,今天反而还要被迫出仕,做背叛明朝的贰臣。琪树丹崖既离自己那么杳远,这尘世之中,哪里可觅能致长生的九还丹呢?想到人还是要死,今天却没有死,名裂而身仍将败,两无所得,他简直要哭,可是欲哭无泪,哭又有什么用。“淮王”升天了,我不随他去,落到今天的地步,然而不随不也是自己选择的吗?随,就要死!死得了吗?为什么这个人间最大的二难选择偏偏降临到我的头上。从诗的最后两句中似乎可以看到,诗人心中的“怅”此时又一次无限膨胀,他简直要发疯了。
本诗的故事外壳是因地起兴造成的,同时也是正要仕清的诗人应有的口吻。在当时的现实条件下,借事抒情应是诗人习惯性的口吻,直接讲自己心系故国显然不合时宜。不过这个外壳没有减弱情感的强烈程度,反而使情感显得更加深沉。皇帝的死常被称作升天,诗人所作《圆圆曲》的第一句亦云“鼎湖当日弃人间”,以淮南王升天故事作喻,并将自己比作鸡犬,取譬是巧妙的,它既确切地表达了诗人自己心目中的君臣关系,又浑成地传达了诗人要表达的“我不应还活着”这样一种感情。诗的中间两联有较大跳跃,情感流动没有明显的线索可以寻绎。这种跳跃正是诗人生与死、灵魂与肉体的强烈矛盾冲突纠结的反映。
(沈金浩)
注 释
[1].八公山:在安徽省寿县北五里,凤台县东南,山上有刘安庙。相传刘安门客有“八公”,能炼丹化金。后随刘安登山,埋金于地,白日升天(见《水经注·淝水》),山因以得名。
[2].琪树丹崖:山中胜境的树石。琪树:玉树。孙绰《游天台山赋》:“琪树璀璨而垂珠。”丹崖:朱红色的石崖。《晋书·宋纤传》:“丹崖千丈,青壁万寻。”
[3].“莫想”句:阴符,即《阴符经》,我国古代论兵法的书。遇黄石,汉张良在下邳(今属江苏省)圯(yí,桥)上遇黄石公,传授《太公兵法》,阴符即指此。
[4].鸿宝:淮南王有《枕中鸿宝苑秘书》,言神仙使鬼物为金之术,见《汉书·刘向传》。驻朱颜:谓青春不老。
[5].九还:道家炼丹,循环九次而成丹中之珍者。
[6].“我本”二句:《神仙传》“淮南王好道,白日升天,时药置庭下,鸡犬舐之,尽得升天。”
古 意
吴伟业
玉颜憔悴几经秋,薄命无言只泪流。
手把定情金合子,九原相见尚低头。
【赏析】
这首七绝的表层诗意是描写一薄命女子愧对亡夫的难言隐痛,反映出古代佳人的不幸遭际;其深层诗意则是作者借佳人以自喻,抒发其屈节仕清,愧对故国之遗恨。诗写得缠绵悲凉,宛转含蓄,哀感顽艳,寓意深刻。
诗开头“玉颜憔悴几经秋”,描写的是一个长期面容憔悴不堪的女子形象。此乃以形写心。那么,她有何内心痛苦呢?诗云:“薄命无言只泪流”。“薄命”的具体内容作者并不明言,只以“无言”、“泪流”供人想象,她一定有极深的痛苦,有着难言之隐。人们或许会想到一个典故:《左传·庄公十四年》载,春秋楚文王灭息国,抢了息侯夫人妫归楚。息妫被迫嫁给文王,并生二子,但息夫人始终沉默无言,悄悄流泪,楚文王问其原因,息夫人回答:“吾一夫人而事二人,纵弗死,其又奚言?”“一夫人而事二人”即诗中女子“薄命”之所在。按封建礼教,一女不事二夫。但她既没有以死殉节的勇气,又为忍辱苟活而惭愧,所以只能“无言”“泪流”而已。其“失足”乃是被迫的,对前夫仍然万分怀念,作者采用的“手把定情金合子”的细节,就细致地表现了她对故人的一片深情。但是事过境迁,她却背叛了从一而终的誓言,又归属他人,虽然是被迫的,但她没有成为“烈女”,怎能不惭愧呢?即使“九原相见尚低头”。“尚低头”,形象地写出女子一旦死后与亡夫相见后那种无地自容的情态。末句采用的夸饰手法,亦隐含对“失节”女子的谴责之意。这是一个多么可悲、可怜又令人同情的女子啊!
但是,如果我们以为此诗真的是为佳人的不幸婚姻而悲叹,则要辜负了诗人的苦心。诗人临死前曾说:“吾诗虽不足以传远,而是中之寄托良苦,后世读吾诗而知吾心,则吾不死矣。”(见陈廷敬《吴梅村先生墓表》)读此诗亦当知其心。明亡后诗人迫于当局压力,亦由于自身的软弱,而于清顺治九年(1652)“白头风雪上长安”(《临清大雪》),赴京授秘书院侍讲,十三年(1656)又迁国子监祭酒,后不久即乞归。他终生为自己屈节仕清而悔恨。正如赵翼《瓯北诗话》所评:“梅村出处之际,固不无可议;然其顾惜身名,自惭自悔,究是本心不昧。”此诗正是真诚的“自惭自悔”之言,只是表现得不那么直露,而是借咏叹佳人不幸抒写自己的真情,诗意蕴藉,使人须思而得之。佳人一女事二夫的悲哀与羞愧正与作者之一臣仕二朝的隐痛、悔恨相通,那女子怀念前夫的感情亦与作者思念故国的感情相仿。此诗体现了吴伟业诗“指事类情,宛转如意”(《瓯北诗话》)的特点
(王英志)
阻 雪
吴伟业
关山虽胜路难堪,才上征鞍又解骖。
十丈黄尘千尺雪,可知俱不似江南!
【赏析】
一辆驿车从黄尘飞扬的远路上颠簸而来,灰暗的天空下,忽然又飘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车帘推处,探出一位四十余岁的须髯之士———他就是曾经主持江南文社,并在虎丘数会十郡俊彦的诗界泰斗吴伟业。他虽然风神洒落,仪度非凡,此刻却神色凄凉,带着颠沛途路的几多懊恼和劳瘁。他忧郁地望着四野愈飞愈紧的雪影,不禁慨然长叹:“关山虽胜路难堪,才上征鞍又解骖”!
吴伟业是被清廷催逼赴京就职去的,这一路上的心境本就不甚痛快。“鼓枻有心逃甫里,推车何事出长干?”(《自叹》)何况路途中的许多遗迹,都深深触动他对早已易主的故国山河之伤,心情更不免黯然。只是在渡过黄河的时候,诗人的黯伤之情才稍为振起,被那“白浪日崔嵬,鱼龙亦壮哉!河声天上改,地脉水中来”的雄奇景象所鼓荡,豪迈地唱出了“沧桑今古事,战鼓不须哀”(《黄河》)的壮浪之调。但黄河一过,朔风日厉。临清一场大雪,又把他挟裹在了茫茫无边的凄寒之中。
诗之起句虽只是一声忧郁的慨叹,却包含着诗人世事沧桑中的无限隐痛。是呵,从金陵到彭城,从远眺“五岳独尊”的泰山雄影,到渡过波涛汹涌的滚滚黄河:这沿途的重叠“关山”,哪一处不独得天地之灵气,不展示着堂堂华夏之胜境?可伤的是,关河形胜依旧,大明故国却早已亡于清人之手!于是这通往先朝京都的“路”,也格外令诗人举步“难堪”了———它现在是要载着诗人去往异朝,做那有愧于列祖列宗的屈辱之官了呵!而且苍天也似乎总在与他为难:诗人好容易渡过黄河,才换上马蹄轻疾的驿车赶路,偏又遇上道路泥泞的雨雪天气,就只能“解骖(驾车的边马)”而止,在一片凄寒中滞留旅途了。“才上征鞍又解骖”一句,描摹的虽只是诗人被催促上路、又阻雪而止的狼狈情状,吐露的不正是诗人那既伤痛又无奈的复杂情思么?
深深的懊恼之情,由此充塞了诗人心头。吴伟业入清以后,原想从此“杜门不出”,做一个保持晚节的大明遗民的。他身居江南,那里有的是青山绿水可供吟赏,朝霞夕光可供流观。“莼鲈三泖宅,花鸟五湖(太湖)堤。着屐寻庐峤,张帆入剡溪。江南春雨足,把酒听黄鹂”(《途中遇雪即事言怀》)———这便是诗人所向往的,也是可多少消释他负压心头的亡国之悲的故乡隐居生活之梦呵!他原以为,宗国既已亡于异朝,这一点遗民微愿,总还是可以得偿的罢?谁知清廷却还不肯放过他,谁知州郡却还要苦苦逼他应征上路!而今就这样颠沛在北国的黄尘之路上,困守在雨雪纷纷的凄寒天底下,又怎能不咄咄书空:“十丈黄尘千尺雪,可知俱不似江南!”
滚滚的北国黄尘,虽然令人生厌;但倘在飞骑击敌之中,那“䟤跋黄尘下,然后别雌雄”(《折杨柳歌辞》)的景象,毕竟也是令人神往的。至于那纷扬飞舞的北国之雪,倘不在山河沦丧之际飘翻,其实更有一种“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清美和奇韵。但在吴伟业诗中,却以“十丈”、“千尺”的夸张之语,将它们渲染得如此可憎可恨,究竟是什么原因?诗人虽未明言,读者则是可以心领神会的:在这位被迫出仕的大明遗民心目中,它们显然成了不同于故国的另一个世界的象征,那就是凭借铁骑,用残酷的杀戮征服了中原的满清王朝。它又怎么能够与可爱、可亲、可怀的故国“江南”相比呢?悠悠收止的喟叹,似乎只是对着那弥漫天地的旅途雪、尘而发;读者听到的,却分明是一种从对故国的深情缅怀中,不得不走向异朝仕途的恨恨叹息。从艺术表现看,这首诗其实不见得怎样出色。但细细涵咏它所包含的懊伤和隐痛,终竟还是酸楚动人的。
(徐旭文)
听女道士卞玉京弹琴歌
吴伟业
鴐鹅逢天风,北向惊飞鸣。飞鸣入夜急,侧听弹琴声。借问弹者谁?云是当年卞玉京。玉京与我南中遇,家住大功坊底路。小院青楼大道边,对门却是中山住。中山有女娇无双,清眸皓齿垂明珰 [1] 。曾因内宴直歌舞,坐中瞥见涂鸦黄 [2] 。问年十六尚未嫁,知音识曲弹清商。归来女伴洗红妆,枉将绝技矜平康 [3] ,如此才足当侯王!万事仓皇在南渡,大家几日能枝梧?诏书忽下选蛾眉,细马轻车不知数。中山好女光徘徊,一时粉黛无人顾。艳色知为天下传,高门愁被旁人妃 [4] 。尽道当前黄屋尊 [5] ,谁知转盼红颜误。南内方看起桂宫 [6] ,北兵早报临瓜步。闻道君王走玉骢,犊车不用聘昭容 [7] 。幸迟身入陈宫里,却早名填代籍中 [8] 。依稀记得祁与阮,同时亦中三宫选。可怜俱未识君王,军府抄名被驱遣。漫咏临春琼树篇,玉颜零落委花钿。当时错怨韩擒虎,张孔承恩已十年。但教一日见天子,玉儿甘为东昏死 [9] 。羊车望幸阿谁知 [10] ?青冢凄凉竟如此!我向花间拂素琴,一弹三叹为伤心。暗将别鹄离鸾引 [11] ,写入悲风怨雨吟。昨夜城头吹筚篥,教坊也被传呼急。碧玉班中怕点留,乐营门外卢家泣 [12] 。私更装束出江边,恰遇丹阳下渚船。剪就黄絁贪入道 [13] ,携来绿绮诉婵娟。此地由来盛歌舞,子弟三班十番鼓。月明弦索更无声,山塘寂寞遭兵苦。十年同伴两三人,沙董朱颜尽黄土。贵戚深闺陌上尘,吾辈漂零何足数?坐客闻言起叹嗟,江山萧瑟隐悲笳。莫将蔡女边头曲,落尽吴王苑里花 [14] 。
【赏析】
一头飘泊不定的野鹅,突然遭逢了天末凉风,直吹得它惊鸣北飞,惶急地钻入了夜幕,所幸的是,就在它难觅安栖之处时,却不经意中听到了一阵熟悉的、温暖其心的弹琴声———这样的开篇,是仿效古乐府的“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么?形似,然而神不似。
《孔雀东南飞》的开篇,只是单纯的“兴”而已;而诗人吴梅村笔下的野鹅,却多半带有“比”的意味———身逢易代之际的梅村,在顺治初年这一阵,又是避兵灾、又是避征召,也不如惊弓之鸟、栖栖惶惶、靡有定所么?只是,或许是出于不忍明说,或许是梅村不打算在本诗里给自己置一个显要地位,他才信手牵来这头野鹅,并给它换了个文绉绉的古名“鴐鹅”———另外,这一起笔,似乎也可以暗示读者,这可是一首有《孔雀东南飞》般缠绵悱恻的长篇歌行。
这头带有“比”意的野鹅,自然可以开口“借问”了;而“弹者”呢,也毫无惊怪地作了答,自言乃“当年卞玉京”———随着这个名字的登场,句式由五言转到了七言,诗人似乎要以此宣告,楔子已经演毕,正剧就要开场,请听这一曲琴歌吧!当然,梅村自己是清楚的,这位“弹者”的姓名,他其实无需借问;他更清楚,“当年”的她,也并不叫卞玉京。当年,她还是名列“八艳”的卞赛赛,在金陵秦淮河上的秦楼楚馆内,她接待过名满天下的才子吴梅村,乘着酒酣微饧之际,她曾大着胆子、主动向他提出委身的心愿;假如这位优柔的才子此刻有一点决断,则李香君与侯方域、董小宛与冒辟疆、顾横波与龚鼎孳、柳如是与钱谦益之外,“秦淮八艳”中将多添一段佳话了。令梅村悔恨终生的是,此机一失,无何明朝崩溃、南都不守,赛赛也改装入道,退居苏州虎丘山塘,自号“玉京道人”,从此青灯黄卷、与脂粉绝缘了。此后,梅村虽也与玉京相会,听琴识曲、赋诗感旧,无奈山河易主的丕变,已冷却了玉京的儿女情肠,一对有情人在风雨如晦的时代中,已不复有终谐之可能了,虽然他们仍然彼此知音、心心相印也罢。
如今这些往日的粉黛绮罗之思,梅村已不愿去回首了,他只简单地点了一下自己与玉京在“南中”(南方,其实就是金陵,然而他也不愿提起这令人伤怀的地名了)相逢相遇,便把手中流动的笔,由玉京“当年”的青楼所在地“大功坊”(街坊名)底,飞渡到对面的魏国公府第(明初功臣中山王徐达,赐第金陵,子孙世袭魏国公),再深入到府第的绣闺中,描勾出了玉京琴曲中的女主角,那位双眸清炯、玉齿皓洁、耳垂明珰的娇丽无双的公侯千金。自然,诗人也不曾冷落了玉京:以她的天生丽质,虽然籍属平康,却也有资格入值公府,为内宴献歌进舞,并有幸瞥见那千金好女正在座席中拈脂弄粉、美丽自喜。悄悄打探她的年龄,则与玉京相仿,正是十六破瓜之期,还不曾许下人家;私下问问她的技能,则与玉京相同,知音识曲、弹得一手好琴。那千金的年貌、才艺,都丝毫不逊色于玉京,可她还多了一层尊贵的身份,恼不得素来以琴曲绝技矜夸于青楼姐妹的玉京,暗中也起了半羡半嫉之意:回到家中,便叫女伴替自己卸妆束、洗脂粉———还有什么心思打扮呢?我们这种身份的人,枉自有一身绝技,却难托良媒;只有她那样的名媛淑女,才能配得上王侯!
这一段文字,究竟是以国公千金为主、以玉京为陪宾呢?还是先花开两朵,然后各表一枝呢?究竟是想以玉京的失意,来衬托千金的年貌才艺呢?还是想以二人之间除身份之外的莫不等量齐观,来为玉京生色呢?看来,在玉京,乃是前者;而在梅村,虽然竭力想忠实记录玉京的琴意,但毕竟有情人情有所钟,不知不觉中,便落到了后者。非特如此,他还驰骋才力,终于将玉京的琴意,敷衍成了两个大段。
接下一大段,便由江南勉强还算承平的崇祯之末,急转到南明弘光朝的建立,过渡似乎突然生硬了些,与上文的流转之态不相称;但诗人或许正要借此体现时局变幻的突兀和不可接受,也未可知。总之,这突转的一笔,宣告了一个非常时代到来了:崇祯在北京自尽,弘光帝仓皇南渡金陵即位,此时,小朝廷万事鞅掌,外则藩镇跋扈,内则忠奸相争,弘光这位“大家”(宫中对皇上的称呼),在旁观者眼中,正不知有几日可支撑;而昏君自己呢,还在醉梦之中,想重温六朝金粉滋味,于是一道选美女充嫔嫱的诏令,便不伦不类地夹在小朝廷的万件机务文书之中,忽地飞下了九重宫阙。一时间,宫监驾着细马轻车,载着更加细巧纤轻的名门佳丽,流水般送入宫中候选。就中谁堪称第一呢?自是那“中山好女”、公府千金,她的容光,犹如古诗中的“流光正徘徊”一样,映照了宫廷的千门万户,使同时入选的粉黛佳人黯然失色、无人注目;她的艳名,瞬时间传遍了天下,高户大门的翩翩公子,都为她成了别人的匹配而愁思满怀。于是,人人都说她要入主中宫了,宫中要给她起新殿了———正在烈火烹油也似的热闹光景间,清兵却已到了江北的瓜步洲头,骎骎然就要渡江了,“君王”呢,仓皇间骑着玉骢马溜出了金陵———虽然最终不免身为俘囚;转眼之间,青春红颜,全被这好色无能而又不负责任的昏君所耽误,公府的千金,还有绍兴祁彪佳家、怀宁阮大铖家的闺秀,同时都入选三宫六院,却不曾见得君王一面,只负得了空名。她们庆幸的是,还算不曾身入这比陈叔宝更不如的昏君之门,免了随他奔逃,陪他殒命;但她们的私庆实在太短暂了,那昏君做下的最后一件昏事———不正式聘定她们,却早早地在宫人名录上给她们注了册———旋即又给她们带来了更惨的结局:清军的“军府”抄去了名录,按图索骥把选女尽驱北上;从此大明后妃的春梦烟消灰飞,南国佳丽将永远屈身在胡虏膻腥之庭!
一幕弘光朝“选妃”的闹剧加悲剧,就在玉京的琴声伴奏下,重新为梅村上演了一遍,那“尽道”、“闻道”、“依稀记得”,正是她作为“当年”耳闻目睹人的口吻,梅村笔录得也格外真切可感。继之八句,连用六典,想是玉京的感叹评说,由梅村的高才饱学润色而成。“临春琼树”之篇,就是陈后主那有名的《玉树后庭花》,对这样的亡国之音,被驱遣的选女们而今却反复咏诵、空自伤神:名分上她们也是亡国嫔妃,可却不曾享得一日旧君的恩宠,便已“花钿委地无人收”(白居易《长恨歌》句)、玉颜零落尽憔悴了。那隋朝的大将韩擒虎,骈斩了陈后主的张贵妃、孔贵嫔,这是给“亡国祸水”们的最大惩儆了,而今选女们却道她俩该死而无怨:你们受宠十年,就是被杀又有何遗憾?要是我辈也得如你们一日,那昏君就算是南齐的东昏侯,我辈也甘为他的淑妃潘玉儿!可是那昏君还比不得东昏侯,非但保不得宗庙、还保不住选中的妃嫔,令她们才做着蒙君宠幸的好梦,转眼便将在北庭香消玉殒,就如那出塞的王昭君,只落个“独留青冢向黄昏”(杜甫《咏怀古迹》句)的凄凉结局!这一段选女的悲恻心史,若谱入琴曲,可以题作“别鹄离鸾引”吧?它将是玉京为这个时代、为这个时代的薄命红颜所谱的“悲风怨雨吟”中,最醒目、最惨酷的一章;不然,玉京又何必拂动那架了无装饰的“素琴”,将它一弹三叹、伤心无限呢?
这一章,事涉帝王公侯家、结局又最为悲惨,可算是“悲风怨雨吟”中的“大弦嘈嘈如急雨”;接下来,玉京的琴声转而“小弦切切如私语”(白居易《琵琶行》句),开始诉说起虽然不算酷烈、但于她这样的青楼娇娘也够惊心动魄的一幕了:那就像还是昨夜的事一样,繁华消歇的金陵城头,吹彻着北兵的筚篥(号角)之声,恣意纵淫的胡虏,把魔爪伸向了佳丽丛集的秦淮河畔,一时间,军营的“传呼”声、青楼的点名声、名妓的啼泣声,此起彼落,全包笼在狞厉的筚篥声中。为了逃避犬羊的玷辱,玉京只有私下更换了装束,出走到长江边的丹阳,搭上了恰好遇上的下水船,一路担惊受怕,好容易才到了苏州虎丘山塘。然而这里也是铁蹄践踏所及的范围,又为了逃避可能踵至的追捕,她匆匆找了匹黄色的粗绢裁成道袍,一代名妓就这样迅速地遁入了空门!自然,她的身虽已为女冠,她的心却并未枯寂,从逃难中还不忘携一张绿绮琴,欲藉此一诉红颜的薄命,便是明证。然而,虎丘山塘这由来已久的歌舞胜地,如今也遭了兵灾,原来的梨园子弟,戏班子一班不剩,那民乐“十番锣鼓”,也全然无闻了,只剩下明月朗照、寂寞空山。哪还有弦索之声?除了偶尔过访的知己密友如梅村,哪里去诉说辛酸苦楚?所以,无怪乎她今日与梅村相逢,便将满怀心事借琴声一吐为快了。从“当年”说到乱离的今日,从公府名媛说到南部烟花,她真有如泉涌、如奔流的话要说,自己也不知道将伊于胡底。然而,弹奏终当有个终了,念及于此,她把琴声打住了;往昔的秦淮同伴,如沙才、沙嫩、董年、董小宛姐妹,她们的红颜已化为黄土了,相比之下,自己还存活了下来,不已经够幸运了么?再比比“中山好女”那些贵戚女子,她们的故宅深闺,也早已化为陌上尘埃,自己是至微至陋的倡家女子,就算身世飘零,又算得什么呢?
琴声就在这样的比较中打住了,这不是悠然的余音、不是组曲的尾声,而是无可奈何的欲说还休,是不堪回首的悄然而止。可以想象,当玉京结束琴曲之际,她定没有“曲终收拨当心划,四弦一声如裂帛”的优雅收势,而定是废琴而起,凭窗凝望,凄然欲绝。于是,本来在一边谛听入神的“坐客”———或许还有他人,或许只是梅村一个———也被戛然而止的琴音惊醒了,他(他们)也跟着“起”座,为玉京、为她的琴意、为琴中的红颜、为“当年”的一切一切而“叹嗟”不已;此际,但觉江山萧瑟、举目茫茫,故国大地上,隐隐似有胡笳之声,比之老杜的“山楼粉堞隐悲笳”(《秋兴八首》句)更觉寒意飒飒、令人毛发为竖。诗人不由得想到,这莫不是蔡文姬沦落异域时的《胡笳十八拍》么?莫非千年前文姬的悲剧,如今正演遍于故国山河?不,不,还是别让悲笳之声传遍山河大地、别让南国名花在笳声中零落一尽吧!这是诗人衷心的祈愿,然而也是无力的祈愿,因为他分明也知,这在琴声消歇之后渐起的笳声,实是琴声的自然延续;琴声是追忆往日,笳声是预言将来。看来,无论诗人如何祈愿,南国名花在悲笳中的零落蔫萎,都是无可挽回的。明乎此,我们也能理解,为何玉京的琴声、梅村的诗篇,都收束得这么凄凉、这么惨淡、这么无奈、这么悲咽。
此诗,亦可为“梅村体歌行”之代表作,虽尚不及《圆圆曲》著名,但两者借薄命女子之乱离身世以折射易代之际变故的谋篇用心,都是相同的;两者格局之宏大、词藻之华丽、叙事之流转、使典之富多,所体现的诗人才情之超卓、学识之鸿博,都可谓在伯仲之间、难较铢两。但玉京又与圆圆不同,前者是梅村的心上人,后者不过曾闻其名而已。因此,两诗相较,觉本诗更见真切、口角宛然。另外,《圆圆曲》中只是一花独秀,本诗则是两枝并蒂,这也影响到了两诗布局的不同:本诗以前五句之闻琴声浅浅引之,以末四句之悲笳声深深作结,而全说梅村自己,首尾相应。中六十二句先合写双美,再分说之,又以尾二句巧作挽合,又自成一体。如此有开有阖、次序井然,亦与《圆圆曲》大体上一气贯注的布局不同。在背景、题材均相近似的两篇巨制中,能有如此的变化,梅村真不愧作手。
(沈维藩)
注 释
[1].明珰:珠玉串成的耳饰。
[2].鸦黄:古代女子用以涂饰面额的一种黄色颜料,诗中代指脂粉。
[3].平康:与下文的“教坊”、“碧玉班”、“乐营”均指妓院。
[4].妃:匹配。
[5].黄屋:指皇宫(原意是帝王的车盖)。
[6].南内:南面的皇宫大内。桂宫:喻华丽的宫殿,南朝陈后主曾为宠妃张丽华建桂宫。
[7].犊车:宫人乘坐的小车。昭容:宫廷女官的称号。
[8].代籍:西汉窦太后为宫人,请属赵王籍以便近家,但主管太监误置之代王刘恒(即汉文帝)籍,遂得幸于代王,生汉景帝。诗中指宫人的名籍。
[9].东昏:南齐废帝东昏侯萧宝卷,因宠爱潘淑妃而荒淫失政,被杀。
[10].羊车:晋武帝常乘羊车行宫中,恣其所至留宿;宫人因在门前洒盐水以吸引羊过来。
[11].别鹄离鸾引:与下文“悲风怨雨吟”皆为作者虚拟的乐曲名。“引”、“吟”多用于古乐府诗题。
[12].卢家:即莫怨女,诗中代指名妓。
[13].黄絁(shī):粗绢,道士服装以此制成。贪:这里指快速、迫不及待。
[14].吴王苑:春秋时吴王的宫苑,在苏州。
遇 旧 友
吴伟业
已过才追问,相看是故人。
乱离何处见 [1] ,消息苦难真。
拭眼惊魂定,衔杯笑语频。
移家就吾住,白首两遗民 [2] 。
【赏析】
战乱打破了人世间一切稳定的生活秩序,造成多少亲朋故交的离散。烽火中人的命运如秋风中的黄叶,一朝分袂也许就是永诀。唯其如此,战乱更浓缩了人际友情。在这样的背景下,倘或偶然遇到曾志趣相投的故旧,该会是怎样一番悲喜交迸的情景?这首五言律诗所摄取的,正是此时此景的一组镜头。至于这“旧友”是谁,却并不重要。
首联紧扣题中“遇”字。“已过才追问”,直接切入路遇情境,起笔简洁省净。沈德潜赞赏说:“起语得神,与‘乍见翻疑梦’同妙。”但同妙并不同工。“乍见翻疑梦”写一照面的心理活动,是凝定的场景。“已过才追问”写的是“乍见”后的下意识反应,仿佛流动的镜头。两句都表现久失消息,不期而遇的疑惑。前者直接道出,是确信后的不敢相信;后者却通过“追问”的动作蕴含其中———恍然面熟,但犹疑不定,需“追问”才能确认。故下句递接“相看是故人”,上前仔细打量,原来真的是老友。
既然是“故人”,如何见面竟难以确认了呢?次联宕开一步,作了回答:“乱离何处见,消息苦难真”。这里“乱离”指明末清初的战乱。在动乱中分离之后,再无从相见,那偶或传来的消息也难辨真假。可以想见,频年兵戈,人的死伤误传,比比皆是。后面“惊魂”两字暗示,也许这消息里就有对方不测的说法。正是这“苦难真”的传说,才使作者有“已过才追问”的行为。动乱之中,自己身家性命已如累卵,却仍探问对方情况,一个“苦”字,道出了两人情谊的深厚。
三联的“拭眼”,既是说擦去激动的泪水,又有重新拭目,再仔细相看的意思。乱世重逢的旧友,该有多少苦辣酸辛互相倾诉,但写去略而不及,只一个简单的动作,便将情感的无限波澜尽含其中,这就是所谓白描传神。一番问候后,擦净朦胧泪眼,望着眼前旧友,才彻底安下心来,所以说“惊魂定”。随后自然是庆幸,喜悦,当然要“衔杯笑语频”了。此处写由悲而喜,悲喜交加的情态极为生动,转换跳跃又极自然,具有对人生同类心态、行为普遍的概括性。但一次偶然相遇的“衔杯”,难以尽诉各自乱世遭际的感受;而且一旦分手,谁又能保不会再度失去对方呢?“移家就吾住”———作者不由分说,要“旧友”索性搬来同住。难舍难分,正是重情重义的体现。
末句更在这“旧友”的情义之中,作了别有深意的开掘。清王朝建立后,从明朝过来的许多人不仕清朝,称为“遗民”。本诗作于清顺治七年(1650),此时吴梅村尚未被迫出仕,故以“遗民”自居。“白首两遗民”道出两人坚守“气节”的共同情操,从而使诗中表现的友情,蕴含了具有时代特征的人格气质。“两遗民”的“两”字除实指外,还包含着这样的潜台词:战乱中有多少旧侣亲朋死于刀兵,又有多少前代文臣武将摇变为新朝权贵。而他们两人幸存于劫后,那同气相求的友情不更以一种自豪自傲显得尤为珍贵吗?
作者抓住动乱背景中的偶然际遇,以简练明快的语句,通过一系列动作的白描,生动传达了旧友重逢的复杂感情。全诗一气贯注,自然流走,意蕴醇厚隽永,颇有盛唐风致。
(魏中林)
注 释
[1].乱离:指明、清之际的战乱。
[2].遗民:前朝人进入新朝而不仕,旧称遗民。
采 石 矶
吴伟业
石壁千寻险,江流一矢争。
曾闻飞将上,落日吊开平。
【赏析】
这是一首吊古之作。采石矶,在今安徽省马鞍山市长江的东岸,原名牛渚矶,为牛渚山突出长江而成。三国时更名采石矶,其地江面较宽,形势险要,明代开国名将常遇春曾于此大破元军。《明史·常遇春传》:“(明)兵薄牛渚矶,元兵阵矶上,舟距岸且三丈余,莫能登。遇春飞舸至,太祖麾之前,遇春应声奋戈直前,敌接其戈,乘势跃而上,大呼跳荡。元军披靡,诸将乘之,遂拔采石,进取太平。”诗的第三句,说的正是当年的这一段史实。
“石壁千寻险,江流一矢争”,这是诗人亲眼所见的采石矶的地理形势,也是当年常遇春做出英雄业绩的险恶环境。“寻”,古代以八尺为一寻;“千寻”,极言其高。“一矢争”,是说江流湍急,几乎可以与箭速比快慢。以箭比水,由来已久。《慎子》说:“河之下龙门,其流驶如竹箭。”高適《金城北楼》诗说:“湍上急流声若箭。”以上两句说石壁高险,水流湍急,同为写景之笔。第三句触景生情,引出对史事的联想。“曾闻飞将上”的“上”字,相当于《明史》本传中的“跃而上”,包括了跳过急流的那一跃与登上高而险的采石矶两个动作,这是元、明两军采石矶之战中最为惊心动魄的一幕,常遇春的形象即因此一“上”而于瞬息之间变得光彩照耀,壮美动人。句中的“飞将”,为“飞将军”的省说,西汉名将李广英勇善战,为右北平太守,“匈奴闻之,号曰‘汉之飞将军’”(《史记·李将军列传》)。后因以“飞将军”指矫健敏捷之将领。这里以“飞将”称常遇春,不仅言其勇武,且又关合他飞身跃上的动作,用旧若新,十分传神。末句于写景中结出凭吊之意。开平在今内蒙古正蓝旗东闪电河北岸,常遇春去世后追封为开平王。尽管常遇春早已作古,但他在采石矶头留下的业绩,尤其是振奋人心的那一跃,千秋如在。诗人的崇仰之情,不觉油然而生。这时落日的余晖正照到采石矶头。诗人猛然觉得,不仅自己正怀着吊意,而且在万里长江上游尽头的那一轮又圆又大的红日,似也怀着无限深情,在沉落之前正在凭吊英雄。说落日也在凭吊,这无疑是诗人主观感情的外化,是移情的作用。由移情而益见诗人感受之强烈,吊意之深沉。末句与电影中的“定格”相仿佛,那“落日”,似乎永远不会沉没。阔远的江面,高远的天宇,辉耀天地的红日,承受着夕照抚爱的矶头,组成了一幅极其壮美的具有纪念意义的永恒的画面。
此诗前两句写景,重在显示环境的险恶,用以映衬英雄行为的难能可贵;第三句在用笔上一荡,回顾史事,着力表现的是常遇春的勇武之美,在险山恶水的背景前愈显出英雄形象的光辉。末句将笔收回,情景双结,铸成雄深阔远的诗境,寄写深沉邈远的凭吊之意。
(陈志明)
读史杂诗
吴伟业
萧何虚上座,故侯城门东。曹参避正堂,屈己事盖公。咄咄两布衣,不仕隆准翁。其术总黄老,阅世浮沉中。所以辅两人,俱以功名终。出处虽有异,道义将毋同。何必致两生,彼哉叔孙通!
【赏析】
借咏古事以抒己怀,这是班固、左思所开创和发展的“咏史”之体的一大特点。它的妙处,正在于主意分明却又吐语蕴藉,只在古今映照中,让聪明的读者自己去领会诗中所不欲直说的深意。
吴伟业的《读史杂诗》四首就正如此。这里选析“其三”,读者不妨与笔者一起,来领略一下它究竟说了些什么?
“萧何虚上座,故侯城门东”———起笔似乎颇为突兀,想必诗人诵读《史记·萧相国世家》,正到了紧要关头:萧何计诛淮阴侯韩信,率师在外的汉高祖刘邦对他顿生疑忌:一面遣使拜他为相国、“益封五千户”,一面又安排五百士卒为他警卫,实则防范他暗中谋反。要不是种瓜长安东门的“故秦东陵侯”召平提醒,萧何赶紧依计“让封勿受,悉以家私则佐军”,这次祸患就怕很难度过。但当他要“虚上座”以厚待召平时,这位“故侯”却又长揖而辞,还是回他的“城门东”种瓜去了!诗人终于松了口气,又翻到了《史记·曹相国世家》。才识平庸的曹参刚任齐相,齐地“诸儒”便七嘴八舌指教他治国之方,听得曹参头脑一片糊涂、不知所从。正巧胶西有位“盖公”,专治“黄老”之道。请来一谈,说是诸儒之言全听不得,“治道贵清静而民自定”,曹参由此如梦初醒。于是让出“正堂”,尊盖公为师,按他所教的办法治齐,果然民心大安。萧何逝世之后,曹参还因此被拔擢为汉惠帝之相国。
“咄咄两布衣,不仕隆准翁!”诗人读史至此,不禁发出“咄咄”的感叹声,对召平、盖公大为钦服:这两位汉初布衣,都不肯屈节折腰做刘邦(隆准翁,谓刘邦,《史记》载刘邦有“隆准”,即高鼻梁,相士认为此是帝王相)的官,但在世事“浮沉”之中,却又多么富于阅历、妙于治术!为他们所辅助的萧、曹,因此均能功成名就、远祸善终。从他们的“出处”看,召平之长揖萧何、终身种瓜东门,盖公的清静无为、淡泊仕进,自与萧、曹不同;但他们所执守的“道义”,在造福万民这一点上,恐怕是没什么不同的吧?诗人由此联想到《史记》所记载的另一位古人:以面谀秦二世而逃脱“虎口”的秦博士叔孙通,不因为能逢迎刘邦之意而得到了“亲贵”之位么?当他得意扬扬地征召鲁之诸生一起去为刘邦制作礼乐时,“鲁有两生不肯行”,并直斥他“所事者且十主,皆面谀以得亲贵。今天下初定,死者未葬,伤者未起,又欲起礼乐……公往矣,无污我!”这样的清操劲节,又岂是叔孙通所可同日而语?所以诗之收束,忽作冷峻的反诘:“何必致两生,彼哉(意为“那个人呀”,有鄙视之意)叔孙通!”
全诗以召平、盖公古事发端,而又以叔孙通遭鲁“两生”严词拒绝古事收结,其感慨叹息,似乎全为古人而发———读者咏罢掩卷,恐怕都会满腹狐疑:诗人所要说的,难道只是这些?
当然不是。但倘要猜透此诗的真实含意,就不能不联系它的写作背景了。原来自南明弘光王朝倾覆以后,吴伟业这位先朝遗臣便从此“杜门不出”。用他《偶成》诗中的说法就是:“南山不逢尧舜,北窗自有羲皇。智如樗里何用?穷似黔娄不妨”———他是决心仿效陶渊明,就是再穷也不肯为清廷卖命了。谁知顺治十年(1653),投靠清廷而执掌权柄的大学士陈名夏、陈之遴,却想借诗人之“文采以结主知”,让江南总督马国柱上疏力荐,敦促吴伟业赴京就职。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诗人挥笔写成了《读史杂诗》。
这背景一经说清,此诗之面貌就顿然改观:诗人之所以“发思古之幽情”,赞召、盖,叹叔孙通,其实都是针对二陈征召而发的:人之“出处”固不可一概而论,你可以出仕清廷,我则可以像召平那样种瓜东门。只要大家都能不忘“道义”,使百姓得到安定、生息之福,又何须拘执“出、处”之不同?这意蕴表述得颇微妙:在明亡清立之际,既为自身的“闭门不出”剖明了心迹,又不致使那些被迫仕清者太过难堪;而且委婉敦厚,字里行间淌满了对仕清之士的规劝和寄望。但是,倘若你要学叔孙通的阿谀新主、烦劳百姓,而且“羞庖人之独割,引尸祝以自助”,那就对不起———我就是那鲁之“两生”,你还是归休吧,请不要“污”了我的清节!借咏古事以喻比现实,吐语委婉而意蕴自见,此诗就这样变成了一篇拒仕清廷的巧妙答辞。至今读来,犹可令人拍案叫绝!
可惜的是,由于清廷的催逼,吴伟业最终还是违背己愿被迫出仕了———这曾给他的后半生,带来了几多悔恨。不过那已超出本诗的鉴赏范围,笔者大可“带住”了。
(徐旭文)
穿 山
吴伟业
势削悬崖断,根移怒雨来。
洞深山转伏,石尽海方开。
废寺三盘磴,孤云五尺台。
苍然飞动意,未肯卧蒿莱。
【赏析】
仿佛早就预感到将肩负大任、崭露头角于晚明政坛似的,吴伟业的这首《穿山》,正以咏山为题,向当世宣告了这位年方二十的青年布衣所胸怀的峥嵘壮志。倘以高峻雄奇而论,位于诗人家乡太仓(今属江苏)的“穿山”,也不过是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培塿”小山而已,实在没有什么可称道的。但在志雄气傲的诗人眼中,它却似乎正拔地而起、不断升腾,挟带着一派吞吐风云的豪迈生机。“势削悬崖断,根移怒雨来”———诗之开篇描摹穿山涌立之态,落笔就非同一般:别看它峰峦不高,那气势却正如刚被巨刃削断的悬崖,刹那间从天而坠;贴地的山根似乎还在隆隆“移”动,激荡起满天的疾雷、“怒雨”!一座寻常的穿山,借助于诗人仰望间突发的奇思,就这样气度轩昂地耸立在了读者眼前。随着诗人劲健的落笔,字里行间简直可闻有风雷之声震荡。
接着展示的,便是诗人穿行于幽深山洞的景象。这山洞大抵随山势盘旋而上,愈升愈高,直至山巅。从洞岩的罅隙间俯瞰,便给诗人带来了一种异样的感觉:那刚才还如断崖一般耸立空中的山峦,而今全都敛衽屏息,匍匐在诗人的脚下了。当诗人攀援直上、登临山巅时,眼前又豁然一片空阔:只见大江奔腾的远处,恰似刚把云气迷蒙的东海之门冲开,突然现出了那一派空茫无际的蓝天碧海!这便是“洞深山转伏,石尽海方开”二句所展现的境界。前句写洞间俯临之景,妙在从幻觉中勾勒,顿使脚下的山峦,带有了路回峰转、俯身而伏的动态;后句写山巅远眺之景,则又化实为虚,展开了未必真能望见的茫茫海天,更增添了几分画面的空阔感。
当诗人从骋目远眺的悠悠思绪中转过身来,眼前的景象忽又一变:一条盘曲的石阶路,牵着诗人的好奇之心,信步来到山之一侧。这里至今还留有一座寺院,可惜门庭荒寂,大约早已废弃多年。站在“废寺”前猛一抬眼,诗人突然在一片蓬蒿丛中,发现有一座石台拔出其间。这石台高约“五尺”,正带着苍翠的苔藓之色,斜斜地伸向山外。山外则青冥一片,唯有那孤独的白云,似还无限依恋地停留在台畔不去———如果不是联系结句来读,则“废寺三盘磴,孤云五尺台”所表现的境界,也只如此而已。那幽寂的“废寺”、孤清的云台,似乎只给读者增添了一重登山赏景中的孤独和惆怅罢了。较之于此诗开篇的风雷震荡之音、颈联的高迈空阔气象,这颔联便未免大有力气不继之憾了。
但结尾“苍然飞动意,未肯卧蒿莱”的跳出,却使颔联的孤清氛围为之一扫!那苍然斜耸的石台,虽与“废寺”为邻,又何尝甘心于被荒草、丛蒿所掩埋?你看它斜出山外,仰对青天,不正如举翮欲飞的苍鹰,转眼就要凌空直上,啸傲于万里海天之间了!句中的“未肯”二字下得极有力量,刹那间给掩映于“蒿莱”之中的石台,灌注了一派孤傲不驯的劲气。由此反射前句,那“苍然飞动”的形象,也愈加显得犷放、雄迈,读之如有劲翮破空之声震响耳际。
这就是耸拔于诗人故乡穿山之巅的“石台”之志———读者当然明白,它其实也正是诗人自身形象的写照:他现在虽然还是卧身东南的一介布衣之士,但正如那拔出于蒿莱的石台一样,早就立志于凌空高举,在风云变幻的晚明政坛上一试健翮了。崇祯四年,吴伟业一举高中进士第,获“会试第一、廷试第二”(见程穆衡《娄东耆宿传》)。既授编修之职,又抗疏弹劾朝中奸党蔡奕琛,令群小为之“侧目”。虽然这还只是小试锋芒,但也已不负他在《穿山》中抒发的“苍然飞动意,未肯卧蒿莱”的奇志了。
(徐旭文)
琵 琶 行
吴伟业
去梅村一里,为王太常烟客南园 [1] 。今春梅花盛开,予偶步到此,忽闻琵琶声出于短垣丛竹间。循墙侧听,当其妙处,不觉拊掌。主人开门延客,问向谁弹,则通州白在湄、子彧如 [2] 。父子善琵琶,好为新声。须臾花下置酒,白生为余朗弹一曲,乃先帝十七年以来事。叙述乱离,豪嘈凄切。坐客有旧中常侍姚公,避地流落江南,因言:“先帝在玉熙宫中,梨园子弟奏水嬉、过锦诸戏,内才人于暖阁齎镂金曲柄琵琶,弹清商杂调。自河南寇乱,天颜常惨然不悦,无复有此乐矣!”相与哽咽者久之。于是作长句记其事,凡六百二言,仍命之曰《琵琶行》。
琵琶急响多秦声,对山慷慨称入神。同时渼陂亦第一,两人失志遭迁谪 [3] 。绝调王康并盛名,昆仑摩诘无颜色。百余年来操《南风》,《竹枝》《水调》讴吴侬。里人度曲魏良辅,高士填词梁伯龙 [4] 。北调犹存止弦索,朔管胡琴相间作 [5] 。尽失传头误后生,谁知却唱江南乐。今春偶步城南斜,王家池馆弹琵琶。悄听失声叫奇绝,主人招客同看花。为问按歌人姓白,家住通州好寻觅。袴褶新更回鹘装,虬须错认龟兹客。偶因同步话先皇,手把檀槽泪几行。抱向人前诉遗事,其时月黑花茫茫。初拨鹍弦秋雨滴 [6] ,刀剑相摩毂相击。惊沙拂面鼓沉沉,砉然一声飞霹雳。南山石裂黄河倾,马蹄迸散车徒行。铁凤铜盘柱摧塌,四条弦上烟尘生。忽焉摧藏若枯木,寂寞空城乌啄肉。辘轳夜半转吚哑,呜咽无声贵人哭。碎珮丛铃断续风,冰泉冻壑泻淙淙。明珠瑟瑟抛残尽,却在轻笼慢撚中。斜抹轻挑中一摘,漻栗飕飗憯肌骨 [7] 。衔枚铁骑饮桑乾,白草黄沙夜吹笛。可怜风雪满关山,乌鹊南飞行路难。犭员啸鼯啼山鬼语 [8] ,瞿唐千尺响鸣滩。坐中有客泪如霰,先期旧值乾清殿。穿宫近侍拜长秋,咬春燕九陪游宴 [9] 。先皇驾幸玉熙宫,凤纸佥名唤乐工。苑内水嬉金傀儡,殿头过锦玉玲珑 [10] 。一自中原盛豺虎,暖阁才人撤歌舞 [11] 。插柳停搊素手筝,烧灯罢击花奴鼓 [12] 。我亦承明侍至尊,止闻鼓乐奏云门。段师沦落延年死 [13] ,不见君王赐予恩。一人劳悴深宫里,贼骑西来趋易水。万岁山前鼙鼓鸣,九龙池畔悲笳起。换羽移宫总断肠,江村花落听霓裳。龟年哽咽歌长恨,力士凄凉说上皇。前辈风流最堪羡,明时迁客犹嗟怨。即今相对苦南冠,昇平乐事难重见。白生尔尽一杯酒,由来此技推能手。岐王席散少陵穷,五陵召客君知否?独有风尘潦倒人,偶逢丝竹便沾巾。江湖满地南乡子 [14] ,铁笛哀歌何处寻!
【赏析】
猛一见到此诗诗题,倘若你因此眼目生辉,以为它就是唐人白居易所作的那首“铺写详密,宛如画出”,并与《长恨歌》一起被推为“古今长歌第一”的《琵琶行》(见何良俊《四友斋丛说》),那就错了———这首同题之作,实出于明末清初著名诗人吴伟业之手笔。
但倘若你因此感到失望,以为既有白居易《琵琶行》辉耀于前,吴伟业之同题诗作必定黯然失色,那也同样错了———此诗既出于“擅长歌行”的清初诗坛巨擘吴伟业之手,它就决不会平淡无奇、令人失望。如果将白居易的《琵琶行》比作云烟缭绕中的庐山秀峰,则吴伟业的《琵琶行》,就是激荡石头城下的扬子江浪。前者耸峙千古,后者长流百世,可以说是同曲异调、共臻至境的姊妹篇。
从两首《琵琶行》的创作缘由看,这相距八百余年的两位诗人,都是在偶然之中被琮琮弹奏的琵琶之音吸引,而与主人公相见的。而且弹奏琵琶的主人公,又都是出手不凡的乐界名辈:一位乃“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的长安乐倡,曾引得“五陵年少”如痴如狂了许多年;一位则是号称“琵琶第一手”的通州琴师白在湄,当年亦曾在明都北京倾倒过无数权贵。但由于白在湄的流寓江南,与长安琵琶女“老大嫁作商人妇”的沦落不同,乃是因了崇祯王朝的轰然崩溃以及随之而来的清军入关造成的,这就使吴伟业的《琵琶行》,在描述的重点和寄寓的感慨上,与白居易《琵琶行》又有了颇大的差异。
先看诗之发端。白居易诗是在“浔阳江头夜送客”中,引出“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沦落商妇的。那瑟瑟的荻花、茫茫的江月,正为这位琵琶女的弹奏幽怨之曲,染上了一重凄凉惨淡的底色。此诗则别开蹊径,落笔便思接百载,从当年的琵琶名家康海、王九思善为“北调”,竟使唐代“性闲音律,妙能琵琶”的高手康昆仑、王维也为之黯然失色叙来,顿将读者推入了对“绝调王、康并盛名”的悠然缅怀之中。然后不无遗憾地说到“北调”在“百余年来操《南风》,《竹枝》《水调》讴吴侬”中的演变,因了魏良辅、梁辰鱼等名流的改制,造成了“北调犹存止弦索”、“谁知却唱江南乐”的景况。在这样的背景上,突然从诗中推出“袴褶新更回鹘装,虬须错认龟兹客”的豪放主人公———北调名家白在湄,自能给你一种峰回路转、豁然开朗的意外惊喜。诗中的“王家池馆弹琵琶”、“悄听失声叫奇绝”二句,正如奔澜逆折,将弥漫字行之间的百年憾云一扫;由此转入对白在湄琵琶妙韵的描摹,能不令你肃然动容、屏息以待?
读过白居易《琵琶行》的,恐怕都不能不为诗中对商妇弹奏之乐的形象描摹倾倒。那联翩的奇喻,舒缓、疾急的节奏交替,和从有声之境渐低渐弱,化为“凝绝不通声暂歇”的无声之境,突而又迸发出“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的疾风骤雨般乐曲高潮,最后在“四弦一声如裂帛”中戛然收束,展出“唯见江心秋月白”的一片静默画境———如此“用常得奇”、波澜迭荡的音声描摹,后世究竟有谁还能与之争锋?
但吴伟业却没有因此退避。他准确地把握了白在湄琵琶曲所不同于商妇自诉身世的特点,巧妙地将其“高卑啴疾”之调与崇祯十七年来的“明亡事相映比”,从而在对琵琶音声的描摹上开了新的境界。“初拨鹍弦秋雨滴,刀剑相摩毂相击”———白在湄这悲壮苍凉的起调,入耳便与商妇那“弦弦掩抑声声思”的一弹三叹不同,刹那间把人们带入了李自成大军挥旗东向,破大同、围北京的大动荡岁月。诗人的描摹也因此笔墨萧萧,在一片风雨中如闻有刀戟交鸣之音起于笔端。接着便是京师沦陷、明军崩散,崇祯皇帝仓皇逃到煤山顶上,面对着飘翻全城的义军云旗,终于在喟然长叹中绝望自尽。这时的琵琶曲韵,想必已化作激越悲怆的变徵之调,诗人的运笔由此在疾切奔行中一顿:“惊沙拂面鼓沉沉,砉然一声飞霹雳”———这是震荡于琵琶弦上的最惊心动魄的“一声”,诗人借助于“霹雳”之喻,又着一力透纸背的“飞”字,它便如闪电中的突发雷鸣,刹那间震荡了读者的身心!而后进行泼墨般的浓笔渲染:“南山石裂黄河倾,马蹄迸散车徒行。铁凤铜盘柱摧塌,四条弦上烟尘生。”读者可以感受到,此刻的琵琶之韵,正挟带着主人公对大明王朝轰然倒塌的多少哀伤,化作汹涌的烟尘和狂潮,在琴弦上滚滚奔腾!当这哀伤进入痛泣欲绝的时候,琴弦便霎然沉寂了。诗中以“忽焉摧藏(臓)若枯木,寂寞空城乌啄肉”为喻,从明军兵溃如山倒的画面中,突然推出城陷人亡的一片死寂之景:这正是对白居易描述“此时无声胜有声”笔意的绝妙翻新———表现琴韵的突然沉寂,偏用乌飞满天、哑哑啄尸的有声画面反衬,这无声的曲韵,岂不愈发令你不堪卒听?白居易描摹商妇奏曲的收束,是在无声之境中猛然跳向琵琶狂弹的乐曲高潮中戛然而止的。它对于表现女主人公身世沧桑中蓄积的哀慨迸发,正有破闸倾泻之力。此诗的描摹,则适应于琴师对一个崩塌了的故国王朝的深情哀悼,从无声的沉寂中,徐徐化出故宫“贵人”的幽幽哭泣。而后将这哭声,转换在从北国到南疆的无限空阔背景上,与那“白草黄沙夜吹笛”、“瞿唐千尺响鸣滩”的苍凉之景交汇在一起,渐远渐弱,终于消融在弥满“关山”的风声雪影、凄绝三峡的“犭员啸鼯啼”之中———这便是白在湄所奏琵琶曲的悠悠收止之境。吴伟业借助于丰富的想象,将它化成了多么辽远而充满哀思的视觉空间。使你于诵读之际仿佛感到,那横亘于北国南疆的重重关山,茫茫江河,似乎全在为明王朝的倾覆而堕泪、咽泣。
白在湄的琵琶乐至此已在“豪嘈凄切”的幽幽余韵中结束,我们的诗人似乎也可以长叹掷笔了。出乎意料的是,诗人在回笔时却又陡然旁行,从“坐中有客泪如霰”中,又引出了避地江南的先朝“中常侍(宦官)姚公”的一段悠悠回忆。诗人描述这段回忆,正与上文的苍凉哀慨相反,用的是节奏舒缓、色彩浓丽的笔墨:“穿宫近侍拜长秋,咬春燕九陪游宴”———那正是崇祯王朝除阉党、整朝纲而颇具气象的“昇平”岁月。每当立春之日或正月十九,他曾多少次陪随“先皇”生食萝卜、“致酹祠下”,领略那“咬春”、“燕九”的游宴之乐!而当崇祯“驾幸玉熙宫”,兴致勃勃地“凤纸佥名唤乐工”,在苑池上表演装有机簧的木偶之嬉;或者在御宴席前“不拘浓淡相间,雅俗并陈”,演出那“世间骗局俗态”的“过锦”戏时,宫中上下又曾耸动起多少欢声笑语!还有玄武门外高达百余丈的“万岁山”前,翠屏山下碧水荡漾的“九龙池”畔,更有多少佳木奇果可赏、鼓舞歌乐可听———这就是姚公在回忆中悠悠叙及的美好往昔,经诗人如火如锦的彩笔描摹,那景象便简直如梦思一般,萦绕于读者眼前而撩拂不去了……
在描摹白在湄那痛悼先朝沦亡史事的琵琶曲后,又添上这一段色彩缤纷的先朝盛事回忆,似乎令人不解:它岂不要大大冲淡读者被激荡起来的悲怆和哀伤么?其实恰正相反。读过白居易《琵琶行》的都不会忘记,诗人在表现琵琶女月夜弹曲的沦落晚境后,正通过她的回忆,展现了女主人公当年那明月般升起教坊乐坛的美好往事。以此映照她“老大嫁作商人妇”的悲惨晚境,便使这位孤苦商妇的沦落生涯,愈加显得凄凉和辛酸。这就是艺术表现中以浓丽衬黯淡、以欢乐写悲哀的反常笔墨之妙用。吴伟业在诗之结尾突然回笔,借姚公之叙凭空添上一段对先朝盛事的回忆,正又是对白居易创造的这一笔法的活用。所不同的是,白居易以琵琶曲之弹奏为主线,重在表现琵琶女今衰昔荣的身世之慨;吴伟业则由先朝覆亡见证人白在湄的弹奏琵琶,意外地引出了另一位先朝盛事亲历者“姚公”的衔泪回忆。以昔日王朝“昇平”之乐,写其在内忧外患中的覆亡之悲,使这一悲哀在如泣如诉的不绝琴韵中,更带有了如梦如幻、乐尽哀来的无限伤感。这样看来,吴伟业之《琵琶行》,不仅在表现技巧上,对白居易多有继承中的翻新;更在借琵琶曲以寄寓对历史的兴亡之感上,局阵恢宏、情思深沉,于白居易之后又开了新的境界。
(潘啸龙)
注 释
[1].王太常烟客:即王时敏,以荫补明太常寺卿,故称。“烟客”为其号。
[2].通州:治所在今北京通州区。
[3].对山:指明代文学家康海,著有诗文集《对山集》。渼陂:指明代文学家王九思,著有诗文集《渼陂集》。均因列宦官刘瑾之党而去职。
[4].魏良辅:明昆山音乐家,善造曲律,创“昆山腔”。梁伯龙,即梁辰鱼,明代戏剧家,著有传奇《浣纱记》。
[5].弦索:琵琶曲调名,为北方王府乐府所造,后流传江南。
[6].鹍弦:古琵琶弦用鹍鸡筋所制,此指琵琶之弦。
[7].飕飗(sōuliú):风声,亦可指风雨声。
[8].犭员:即猨(猿)字。鼯(ú):俗称飞鼠,形似蝙蝠,前后肢间有飞膜。
[9].咬春:明代都城习俗,立春日竞食生萝卜,称咬春。燕九:当时京城西便门外有白云观,塑邱真人像,人们于正月十九日致酹祠下,称“燕九节”。
[10].水嬉:用轻木雕成诸种男女人像,内装机簧,彩画如生,有臀无足,下设竹板,浮于水上,由纱障内运机之人牵制演出的一种游戏。过锦:宫中所演杂戏,据说有百回,每回十余人,不拘浓淡相间、雅俗并陈,各有引旗一对,鼓吹送上。结束时“诙谐杂发,锣鼓喧闹,奉酒御前而散”。
[11].暖阁:在乾清宫后,凡九间,有上有下,每间置床三张。供天子随时居寝。
[12].花奴:唐汝阳王琎,小名花奴,尤善羯鼓。
[13].段师:即善本,俗姓段。唐玄宗时善弹琵琶之僧。延年:即李延年,汉武帝时著名音乐家,曾任协律都尉。
[14].南乡子:词牌名。或曰吴伟业作此诗时,正值南明唐王聿键被清人执于福州之时。唐王故封地南阳有南乡故城,故诗人称“南乡”以寄凭吊之意。
戏题士女图
吴伟业
出 塞
玉关秋尽雁连天,碛里明驼路几千。
夜半李陵台上月,可能还似汉宫圆?
【赏析】
《士女图》不知何人所作?但既能激得吴伟业逸兴遄飞,特为题诗十首,分咏西施、虞姬、蔡琰、红拂女等十人,想必画得相当出色。而且这些女子,又大多是与列朝兴亡有关的巾帼奇女,也更适宜诗人借题发挥,以抒写其扼腕喟叹、歌哭不尽的奇情。
《出塞》一图所描摹的,则是王昭君远嫁呼韩邪单于的情景。这位西汉元帝时代的著名宫女,虽激于不得恩宠的哀愤而自请远嫁;但当她“戎服乘马,提琵琶出塞”,真要从此远离故国的时候,终竟还是泪水迸涌了———那一曲弹向大漠黄昏的琵琶之韵,又怎诉得尽她回首乡关的万里思情!所以历来歌咏“昭君出塞”的诗家,几乎没有不借她弹奏的琵琶,以渲染其千古难歇的凄幽怨情的。
吴伟业的这首题图诗却不然。它只按照画意,萧萧地为你描摹几笔昭君出塞所见的景象,便让你真切地感受到了,女主人公那难以言传的悲思。“玉关秋尽雁连天”———诗之起笔即从画中的“玉门关”景物点染,一道横峙于山岭间的萧瑟关塞,似乎就这样划分出了两个迥然不同的世界:由此入塞,便是“鸣鸡吠狗、烟火万里”的汉家山河。那里“河水洋洋”、“杨柳依依”,就是曲曲的山坂、络绎的车马,似也渗满了令你难割难舍的故国乡情!由此出塞,便是落日苍茫中的千里戈壁了。这里人烟稀少,飙风时起,就连那高远的天空,似也染上了异域的一派落寞和苍凉。何况“秋”光又“尽”,仰目可见的,唯有最后一批掠空南飞的雁影。这正是狐裘裹身的王昭君,踏出塞门时面对的暮秋之景。北来的大雁都感受到异域的寒冽,急急飞返故乡去了;而孤清的她,却要在这样的凄寒中,去向远离家国的异乡!
画面寂然无声,诗境也不带一丝音响。但读者却分明从那无声的画意中,听到了这位汉家宫女的深长叹息!她本是生长南国的一位荆钗之女,故乡的青峰、碧绿的山溪,辉映过她的皓齿红颜,曾引得家乡亲人的多少赞叹和爱怜。她在绿桔树下劳作,朝霞光里梳妆,又何曾见过这昂首瀚漠的“明驼”、靴裤马装的胡人?现在却要骑乘在高耸的驼峰间,行那漫漫无尽的沙漠之路了,又怎能不从心底涌升起莫名的惊骇和哀伤!“碛(qì,沙石地)里明驼路几千”一句,即从昭君乘驼而行的近景剪影中,展出了沙天相连的无际瀚漠。同时,它又似乎化作了女主人公从心底迸发的一声惊惧询问。于是整个画面上,霎时间被这一声伤心绝望的问语弥漫了。
在画家的笔底,“时间”是停止的,他最多只能暗示人物行动的意向。《出塞》一图所展示的,大约就是昭君出塞、走向茫茫大漠的这一幕了。但诗人却可由此生发联想,将画境转换到画手所无法同时描摹的“时间”延续之中。本诗的后两句就正如此:雁影掠空的白日隐去了,茫茫的大漠,此刻已静卧在“夜半”的惨淡月色之下。迎娶昭君的队伍,大抵也已驻扎在匈奴境内的“李陵台”一带了吧?李陵即西汉名将李广之孙,当年曾“提步卒不满五千”,“卬(仰)亿万之师,与单于连战十余日”,终因矢尽粮绝、救援不至而败降。而今“台”草森森,李陵也带着不尽的遗恨和耻辱,长眠异域四十余年了。当王昭君置身在如此凄寂的异域,仰望那一弯清冷的夜月时,又该怎样哀慨万千!“夜半李陵台上月,可能还似汉宫圆?”这照见过李陵败降的无情之月,这聆听过李陵涕泪满面、仰天号嗟的惨淡之月,又怎能与王昭君所深情怀思的故国明月相比!于是,正如一朵美丽的昙花在心空涌绽一样,王昭君的眼前,似乎也刹那间升起了一轮清朗生辉的圆月———那才是照耀长安的“汉宫”之月,才是令她惊喜、带给她几多向往和憧憬的故国之月!诗之结句正是这样,借浮想中的悠悠发问,展出了一个如此美好的故国月夜。我们的女主人公,大抵也为之迷醉了,久久沉浸在笑影浮漾之中。
但读者却清醒地知道:这不过是一个早已消逝了的美好虚境。此刻照耀着王昭君的,又哪是相隔千里的故国之月?这一弯清冷的夜月,当年曾照见李陵绝命异域,而今又将伴随着昭君,度过那永无返乡之期的异国生涯了呵!透过结句的悠悠问语,在美好虚境映衬下的,只是这位汉宫女子生命途程中如此惨淡的绝望前景。这在构思上无疑是巧妙的,然而它所激起的,却是令读者欷歔堕泪的不尽叹惋!
(潘啸龙)
临清大雪
吴伟业
白头风雪上长安 [1] ,裋褐疲驴帽带宽 [2] 。
辜负故园梅树好,南枝开放北枝寒。
【赏析】
身际国变的吴伟业,作为明的遗臣,虽心不情愿却万般无奈而屈节仕清。他从此陷入了无法排遣的精神痛苦中,愧悔自责,抑郁无欢。其诗风也随之发生陡变,由原先才华艳发、清丽芊绵的风致,一改而为激楚苍凉、含蓄蕴藉的格调。这首诗即作者于顺治十年(1653)应清廷征召赴京时在临清(今属山东)道中所作,表现了身不由己,勉强北上的复杂心态。
开头两句是对眼前景物的实写。作者自谓已年老体衰,故称“白头”。依照常情,苍头华发,正应游子作归乡计,所谓“旧路青山在,余生白首归”(刘长卿《北归次秋浦界清溪馆》)。而诗人却不得不离乡远游,冒大风雪北上京城,这情事何其乖舛悖谬。况且,同是辞亲入都,他自然地会想起十八年前的情形。那一年他二十三岁,进京赴试,联捷会元、鼎甲,并荣受崇祯帝的殊宠,“特撤金莲宝烛,花币冠带,赐归里第完姻”(郑方坤《国朝名家诗抄小传》卷一)。那时节,返京途中,诗人何等心志高远,春风得意哟!然而,这种如花似锦的日子不过昙花一现。明亡后,他曾与侯朝宗相约终隐,更写下了“宁为英国死,不作襄城生”(《吴门遇刘雪舫》)的诗句。但是,他虽然十分景仰那些抗清英雄和遗民们的高风亮节,却心向往之而不能至。清朝政府的多次征召,加之“老亲惧祸,流涕催装”(《与子暻书》),使他彷徨之余,最终还是“扶病出山”(《梅村先生年谱》),在人生途程上跨出了“万古惭愧”、“为后世儒者所笑”(《与子暻书》)的屈辱的一步。
如今,他正踽踽独行在漫天风雪的旧时路上。风物依旧,而江山易主。想到遭逢丧乱,阅历兴亡,又经受如此沉痛的精神折磨和思想重负,人何以堪!尽管吴伟业其时才四十四岁,可他分明觉得自己已经老了,成了苟活于世的一个白头衰翁。在砭人肌骨的风天雪地里,天冷,更觉心冷。他显见地日渐瘦损了。那“裋褐疲驴帽带宽”的身影,既令人堪怜,亦复可悲。
末二句则委婉地抒写了作者的故国之思和身世之感。面对千里冰封的北国风光,诗人愈加怀恋那风酥雨腻的江南景致。“故园梅树”,指其家乡太仓之“梅村”。诗人在《盐官修香海问诗于梅村,村梅大发,以诗谢之》中曾写道:“种梅三十年,绕屋已千树。饥摘花蕊食,倦抱梅影睡。”梅树已成了他过去的隐居生涯的象征,现在,这一切都不复再睹。彳亍于异乡雪野,他自然要眷念“故园梅树好”了。“故园”一词在古代汉语中与“故国”义通。“辜负故园”实际是“辜负故国”的代用语,其中仍暗寓着作者对自己软弱失节的忏悔,特别诗的末句表达诗人心曲更加明白。“南枝开放北枝寒”,语本“南枝向暖北枝寒,一种春风有两般”(《摭异》)。我们知道,清朝后来的文字狱,发现诗中将“南”、“北”对举了写,便会获罪杀头甚至诛灭九族的。可见,在当时人心目中,以“南”喻明、以“北”喻清,自是彼此神会不言自明。联系到《古诗十九首》中即有“越鸟巢南枝”(《行行重行行》)的诗句,作者所寄托的眷怀故国之情不是显而易见吗?“北枝寒”,表明作者对应诏仕清打心里多么地不情愿啊!同时心存疑惧,此去正不知被命运抛向何处,前途未卜,凶多吉少,思之愈觉心冷。
《临清大雪》诗章虽短,而语浅情浓,意蕴丰厚,是颇为耐得细细咀嚼、反复吟味的。
(尹芳林)
注 释
[1].长安:此借指北京。
[2].裋(shù)褐:粗陋之衣。
送友人出塞(二首)
吴伟业
鱼海萧条万里霜,西风一哭断人肠。
劝君休望零支塞,木叶山头是故乡。
此去流人路几千,长虹亭外草连天。
不知黑水西风雪,可有江南问渡船?
【赏析】
友人吴汉槎因罪流放宁古塔城(在今黑龙江宁安市) [1] ,辞官归乡不久的诗人,在吴江垂虹亭置酒相送,吟成了这两首涕泪沾襟的送别诗。
伤心千古事,常在别离时。倘若友人此去,是到穷乡僻壤之地作官,或是意气轩昂,去到边陲建功立业,则虽在凄凄别离之际,多少还有聊可慰藉的几分梦想、几分向往。诗人大可像王勃那样,放声而吟:“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或者如岑参那样,雄迈高唱:“送君万里西击胡”、“功名只向马上取”了!
但吴伟业此次相送的,却是一位戴罪流徙的故人,而且那发配之地,又在冰天万里的塞外。这一别南北天涯,何时更有相见之期?也许友人郁郁而去,从此埋骨异域、再不回还。那么这秋风瑟瑟中的生离,就无异于梦寐难寻的死诀了!明白了这一层,读者便不必惊奇,为什么此诗起笔,就夹带着一片哀哀恸泣之音:“鱼海萧条万里霜,西风一哭断人肠”!“鱼海”即“捕鱼儿海”,远在塞北内蒙古之境。在寒冽的塞外霜天下,在草木萧条的鱼海畔,正蹒跚着一个孤独的身影。四野苍茫,除了押解的差役外,便只见一天愁云、万里霜漠了。凄厉的西风,从遥远的塞上一路号呼而来,简直就如故乡亲人那追随不舍的哀怆号泣。任你是心如铁石的硬汉,听了也不禁要愁肠寸断了呵!
故人尚未离去,已先为悬拟出塞途中的凄凉景象;更从西风如泣中,渲染那流徙天涯的“断肠”之悲。这就在落笔伊始,即把诗情推入了无限伤怀的氛围之中。在诗人的悬拟中,友人既然早已去到万里塞外,此刻浮现在诗人眼前的,便也只有一个踉跄于旷漠霜风中,而愈去愈远的背影了。望着在想象中远去的友人背影,诗人似乎还想借凄凄风声劝慰他几句。但这劝慰之语,却又怎样出人意外:“劝君休望零支塞,木叶山头是故乡”!“零支塞”在今河北迁安县西,从友人远徙宁古塔途中回望,它正是入关返乡的必经边塞。当友人离去时,正该劝他时时回望那在树木葱茏的山头若隐若现的故乡,以宽解万里思乡的断肠之悲才是。诗人却断然劝他“休望”,岂非太不合情理?然而,有过流徙体验的人们都知道,当你本已处在别亲背乡的不尽伤痛之时,这途中的回望,实在是难以带给你一丝宽慰的———它只会令你于孤身天涯的自伤中,更增生几分乡关日远、一去难返的哀慨和绝望而已!诗人的劝慰,正是深切地把握住了友人出塞时的这种凄绝心态,所以这看似匪夷所思的“休望”之句,细细品味也真有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妙处。
如果说,第一首送别诗是纯用悬拟笔法,从友人出塞后的虚境中设景抒哀的话,第二首之落墨恰正相反:诗人的思致一下从万里塞外收摄,回到了与友人泣别的现实之境。时令正当深秋,吴江长桥畔的垂虹亭中,神色凄黯的友人正欲离席启程;伤怀的诗人,却还呆呆地凝望着亭外之景默然不语。“此去流人路几千”句,恰如沉默中的一声苦涩长叹,摇颤在诗人胸际,泄散于幽幽席间:友人即将离去,这一别流徙天涯,将要在凄风苦雪的途路上,颠沛几多千里!“长虹亭外草连天”句,则以景语紧相承接,在黯然神伤的诗人眼前,猛然展出了亭槛外那连天接野的满目荒草:这荒草不也如诗人的泣别友人一样,在萧瑟的秋风中,如此伤心失色,如此萋萋含戚,只在南国的天底下,留得一望无涯的哀衰和凄黄?终于到了友人上路的时候。当此含泪揖别之际,诗人又该将几多话语,凝作对友人的深情叮咛?然而此诗之收束也奇:既不是嘱咐,也不是安慰,而是一句吐辞惊人的突发问语:“不知黑水西风雪,可有江南问渡船?”黑水,即友人流放之地的黑龙江。此刻,江南虽已是深秋,但在美丽清阔的江天之下,毕竟到处都有热情问客的船家,载着你驶向落日霞辉中的故乡去的。而友人去往的塞外,却恐怕早已是“西风”怒号、冰雪茫茫了———在雪浪汹汹的“黑水”边,你难道还能再找到一艘“江南”的亲切渡船?结句之发问看似突兀,但在“黑水”、“江南”的惊心对照中,实透露着诗人对远出塞外的友人,对那险恶莫测的流徙生涯,怀有多么深切的牵念和忧惧!
两首送别诗,一从塞外“鱼海”的苍凉虚境悬拟,借匪夷所思的劝慰,写流人肠断天涯之伤;一从江南长亭的相送实景点染,借对比惊心的问语,写诗人送友远徙之悲。两诗交汇,那一片怆楚伤痛的别情,便在塞外、江南的空间转换中往复盘旋,因了雪风黑水、亭草渡船的虚实反衬,而愈加迭荡翻涌,带有了动人心魄的力量。这正是吴伟业《送友人出塞》在运思驭笔上的奇妙之处,也是它之所以成功的奥秘所在。
(潘啸龙)
注 释
[1].据程穆衡《吴梅村诗集笺注》,此诗似乎是送吴汉槎之父吴兹受出塞的,出塞之因大抵为探望流放宁古塔的儿子,或自己因罪流边。笔者从诗意推测,所送者当为吴汉槎。倘是出塞探望的父亲,诗中当不会称其为“流人”。
病中别孚令弟
吴伟业
昨岁冲塞别,萧条北固楼。
关山重落木,风雪又归舟。
地僻城鸦乱,天长塞雁愁。
客程良不易,何日到扬州?
秋尽霜钟急,归帆畏改风。
家贫残雪里,门闭乱山中。
客睡愁难熟,乡书喜渐通。
长年沽市酒,宿火夜推篷。
十日长安住,何曾把酒尊。
病怜兄彊饭,穷代女营婚。
别我还归去,怜渠始出门。
往来几半载,辛苦不须论。
消息凭谁寄?羁旅祗自哀。
逾时游子信,到日老人开。
久病吾犹在,长途汝却回。
白头惊起问,新喜出京来。
早达成何济,遭时信尠欢。
客游三月病,世路一生难。
忧患中年集,形容老辈看。
相逢俱壮盛,五十未为官。
此意无人识,惟应父子知。
老犹经世乱,健反觉儿衰。
万事愁何益,浮名悔已迟。
北来三十口,尽室更依谁?
似我真成误,归从汝仲兄。
教儿勤识字,事母学躬耕。
州郡羞干谒,门庭简送迎。
古人亲在日,绝意在虚名。
老母营斋诵,家贫只此心。
饭僧余白氎,装佛少黄金。
骨肉情难尽,关山思不禁。
《楞严经》读罢,无语泪痕深。
寡妹无家苦,抛离又一年。
老亲频念此,别语泪潸然。
性弱孤难立,门衰产易捐。
独留兄弟在,中外几人怜。
稚子称奇俊,迎门笑语忙。
挽须怜尚幼,摩顶喜堪狂。
小辈推能慧,新年料已长。
吾家三万卷,付托在儿郎。
【赏析】
吴伟业披着茫茫飞雪来到北京,却没有真得到清廷重用,只授了个“弘文院侍讲”的虚职。诗人原就多病,在京师又“郁郁惨沮,触事伤怀”,终于一病三月、卧榻不起。而今能够关心他的,就只有故乡亲人了———三弟孚令(伟光之字)千里迢迢来京探望,只可惜住了十来天,又不得不与病中的诗人欷歔握别。这十首五律组诗,正吟成于孚令南还的凄凄话别之间。
人在病中,身子虽不能自主,思致却纷乱无际、格外活跃。时令正值初冬,窗外又飘飞起一天白雪。这凝噎相对的一刻,与“昨岁”在镇江“北固楼”的兄弟话别情景,又何其相似:那时诗人应召北来,深情的幼弟从太仓直送到镇江,才在“落木”萧萧中回棹。当诗人独伫江楼,望一叶孤帆在雪波迷蒙的江天消隐时,那一颗浸润亲情的客中乡心,从此还能静歇吗?“关山重落木,风雪又归舟”———而今在这僻远的京城,忍看幼弟在“乱鸦”哀啼、“塞雁”愁鸣中离去,自己却不能相送一程,又该令诗人多么伤心!何况这归程还会经几多逆风险浪,何况贫穷的家园还远在天外的“残雪”、“乱山”之中……忧伤的诗人在与幼弟话别之际,只能喟然长叹:这一去,“乡书”倒是可以通达家人的了,但病中的我,又何能再在天涯羁旅中安睡?从此后,我唯有夜夜独对市上沽来的苦酒,以遥应你风舟“宿火”中的“推篷”(窗)回望了。
这就是开头二节描述的景象。浓浓的别意,交织着去岁、今冬的两次“风雪”泣别。这泣别经了“乱鸦”、“愁雁”氛围的渲染,经了对穷苦故乡的瞻念,和幼弟在船火天涯中“推篷”回望情景的悬拟,便愈加表现得句句蕴泪、字字含悲。而后转入对孚令来京探病的感怀,更将这一幕泣别,带入了身世飘泊的无限凄伤之中。
不过诗人抒写孚令探病和离去的感怀,却很少如开头二节那样运用描摹笔墨。“十日长安住,何曾把酒尊。病怜兄彊(强)饭,穷代女营婚”:素朴无华的直叙,正适合表现兄弟间相嘘相存的最纯真的亲情。“久病吾犹在,长途汝却回。白头惊起问,新喜出京来。”悬想家中老父对儿病的担忧,以及忽闻孚令带讯南归的“新喜”,也一无景物氛围渲染。但在一“惊”一“喜”的简洁神态勾勒中,自见老父那一片关切深情。由此引出“早达成何济,遭时信尠(同‘鲜’)欢”的身世飘泊之叹,用的虽仍是直抒己怀的写法,但因了“客游三月病,世路一生难”的惊心对照,读者自能感受到这位“早达”之士遭逢世乱,于江山易姓之秋,犹郁郁困顿于仕途的不尽悲哀。读这三节诗,人们恍可见到,卧病异乡的诗人,在兄弟归去之际,正怎样为身当“中年”、“忧患”丛集,竟无一分喜讯告慰“白头”老父,而泪横病榻、哀哀嗟叹。
“老犹经世乱,健反觉儿衰!”当诗人想到暮老之父,反而要为衰病的儿辈担惊受惧时,心中的愧悔和不安,便如那寒夜的飞雪,更加缭乱、纷扬了。诗中由此跳出了对幼弟充满悔恨的叮咛:“似我真成误,归从汝仲兄(孚令之二哥)”———你可再也莫要学我的汲汲仕途,求那身外的无益“虚名”了!从此后只管“教儿”识字、侍奉慈母,在“躬耕”陇亩中学习稼穑之道,那才是人生的立命之本。倘若像我这样,不羞于“干谒”州郡、“送迎”权贵,可就要“误”尽平生了呵!絮叨的叮咛,似乎也不见怎样吐语惊人。但它出自一位回首往事、悔羞交集的过来人之口,就带有了非同寻常的警醒之力。吴伟业之幼弟当时正在太仓“州庠”读书,显然也曾作过像乃兄那样文名四播、跻身仕途的迷梦。而今听此叮咛,能不恍然梦醒、衔泪颔首?这两节病榻叮咛之语,可以说远远超出了兄弟间的一般话别,而升华为对人生道路的深沉反思。以此赠别幼弟,也更能见出诗人那超越于世俗之上的兄弟亲情。
烛泪将尽,这兄弟话别的一幕,也终于到了幽幽的尾声。幼弟即将在风雪中启程离去,诗人那牵念难舍的心,恐怕也已飞离病榻,将伴送那一叶孤帆,驶向远方的故乡了。他想起家中的老母,就是在贫困之中,也依然不改其奉佛诵经的虔诚之心。“饭僧余白氎(dié,细棉布),装佛少黄金”———她是那样善良和乐于施舍,却并不能获得母子相聚的半分慰藉!当此风雪之夜,不知是否还在一边诵经,一边泪水潸潸,思念着我这“关山”远隔的他乡游子?还有可怜的守寡之妹,忍受着年复一年的“抛离”之苦,勉强挣扎在“门衰产易捐”的贫困之中,除了我们兄弟以外,又还有谁能关心、爱怜于她?“稚子称奇俊,迎门笑语忙”:唯一能给诗人的万里牵念带来温馨的,恐怕就只有那可爱的侄儿(孚令之子)了!回想去岁离家的时候,他还只是个挽着我须髯嬉戏的幼童;而今一年过去,想必又已长高许多了吧?“吾家三万卷,付托在儿郎”———将来我能辞官还乡,就索性将那丰富的藏书,全付托给这聪慧的侄儿吧!全诗就在这悠然神往的瞻望中结束,我们的诗人,也终于面露微笑,沉浸在了梦寐般的喜悦之中……
吴伟业长于歌行,但这首诗却采用了五律组诗的形式。大概因为还在病中,神衰力竭,不便于采用那需要如蛟龙行空、一气盘旋的歌行体吧?而运用组诗形式,似断似续,也恰正适合表现他在病榻之上与弟话别的飘忽思绪:或执手相忆往岁聚离之事,或屈指倾诉身世飘泊之伤,或悬拟幼弟冒雪归去之景,或凝想父母万里惦己之情。诗写得极为本色,绝无早年那种“藻思绮合,清丽芊眠之致”;而“激楚苍凉”,形断神连,感慨处如见抚榻颤巍之状,哀切中可闻清泪滴落之音。虽不以“风华”取胜,却自有真挚的“情韵”动人。
(徐旭文)
听朱乐隆歌
吴伟业
少小江湖载酒船,月明吹笛不知眠。
只今憔悴秋风里,白发花前又十年。
一春丝管唱吴趋 [1] ,得似何戡此曲无。
自是风流推老辈,不须教染白髭须。
开元法部按霓裳,曾和巫山窈窕娘 [2] 。
见说念奴今老大,白头供奉话岐王 [3] 。
谁画张家静琬腰,轻纱一幅美人蕉。
会看记曲红红笑,唤下丹青弄碧箫。
长白山头芦管声,秋风吹满洛阳城。
茂陵底事无消息 [4] ,逤逻槽檀拨不成 [5] 。
楚雨荆云雁影还,竹枝弹彻泪痕斑。
坐中谁是沾裳者?词客哀时庾子山 [6] 。
【赏析】
这已是晚明弘光王朝覆灭后的第六年(1651)。在江苏太仓吴伟业的梅园里,有一位鬓发斑白的老人,正弹拨琵琶而歌。琴声喑哑,歌韵凄怆,激得“坐中”的诗人也不免泪花涔涔!
那拨弦悲歌的老人,便是与吴伟业“同里”的著名歌手朱乐隆。诗人“听”了他的一席清歌,竟就墨泪相伴,一气写成六首七绝,以抒泻胸中的不尽感慨。可知这歌声是怎样令诗人哀情激荡了。
不过,当琮琮的琵琶之曲拨响,诗人带着契阔多年的乡情,重又打量这位熟稔的故人时,最令他惊讶的,恐怕还是故人容貌的改变吧:“少小江湖载酒船,月明吹笛不知眠”———在诗人的记忆深处,朱乐隆本是那样富于生气和才情的潇洒歌者!每当皓月在天的春宵、秋夕,都可在浮于清波的画舫宴游之中,听到他朗润亮丽歌声的飞扬。那清越飘忽的“笛”韵,往往从月明吹彻晨曙,何曾有过渴“眠”的倦意和朦胧?然而“十年”不见,当他从萧萧“秋风”中来到诗人面前时,竟就变得如此“憔悴”和落寞;那斑斑“白发”,在满院绽放的菊花丛前,又显得何其触目!诗人在这里运用了双重的映衬:先以“月明”中的昔年风华,映衬寒秋中的今日衰容;更以如火如燃的阶前“花”影,照耀他如霜如雪的头上“白发”。这便是出现在诗人面前的晚年歌手朱乐隆。吴伟业猛一见到故人容貌之剧改,又怎能不感到震讶和哀伤?
但诗人在哀伤之中,毕竟又浮起了欣慰的喜悦,因为故人容貌虽改,歌子却依然唱得那样好!朱乐隆出身江南,最擅长的恐怕正是吐语温婉的故乡吴歌。当丝管之乐幽幽奏响,他又唱起了这“一春”来在江南常唱的“吴趋”时,那歌韵之美妙、亲切,简直令诗人击节称叹了。他悠然想起唐代长庆年间,诗人刘禹锡曾深情地提及过的著名歌者何戡,“旧人唯有何戡在,更与殷勤唱《渭城》”(《与歌者何戡》)。然而,何戡唱的是北音,又哪有朱乐隆这样动人的南曲可比?想到这里,诗人不禁脱口而呼:“自是风流推老辈,不须教染白髭须”———年老的歌手往往爱将白髭染黑,希望在听众心上永留美好的印象。但你却不须如此———那流风回雪般飘逸的歌唱,已完全足以证明:论伎艺之高超,还得推你这样的歌坛前辈呵!由衷的赞叹,传达着诗人对故友的多少慰藉之情。读者自可想见,此刻的乐隆老人,也将感动得怎样热泪盈眶了。
于是,主客全都沉入了梦寐般的往事回忆之中:那还是在十多年前的明都北京吧?吴伟业任崇祯朝左庶子,朱乐隆也正艺名雀噪,出入于皇宫侯门,唱和着美丽宫女的“霓裳羽衣”之舞———那清亮婉转的歌喉,曾令多少王公大人如痴、如醉!“开元法部按霓裳,曾和巫山窈窕娘”二句,正借用唐明皇歌舞升平的古事,幻化出了朱乐隆歌唱生涯中最缤纷灿烂的一幕。它经由诗人浓笔重彩的点染,便如日月吐辉一般,刹那间照亮了整首诗行!但当辉光消逝,“秋风”重又掀动主客的衣衫时,显现在诗人眼间的,分明已是位年华不再的白头老人了!听他追述当年宫中的女艺人,而今已怎样“老大”落拓;在相聚共话出入皇宫御府的昔日盛景时,还怎样浮动着无限依恋的惨淡笑容。那景象对诗人来说,恐怕早已恍若隔世了吧?而今追述起来,又该牵动他对一个覆亡了的故国王朝的多少伤怀忆念呵!
“谁画张家静婉腰”四句的跳出,是这组诗中最为突兀之笔,也是令读者最感茫然之处:“张静婉”乃南朝梁代的一位舞女,据说腰极细柔,能作掌上之舞;“记曲红红”则指唐代歌妓张红红,唐敬宗时被召入宫,号为“记曲娘娘”———这在诗人笔下,当然只是对典故的一种化用,以暗指与朱乐隆之歌有关的女子。但她究竟是谁?是指上文所说的宫中女艺人,还是朱乐隆年轻时的妻子?由于原诗笺注有阙,我们已无从坐实其人。从诗情发展来看,想必由于朱乐隆的歌唱动人,才引得诗人突生奇思,要将图画于“丹青”之上的这位女子,也“唤下”来为歌者吹箫伴舞了。
歌声再次响起。但歌子内容显然已在对往昔生涯的美好回忆处中断,而折入了故国王朝覆灭的惊心岁月:“长白山头芦管声,秋风吹满洛阳城”———长白山乃清人崛起之地,现在他们终于长驱入关,汹涌如潮地扑向了华夏中原!当刀戟之影伴着凄厉“芦管”的唿啸,在京城森森闪现之时,便正是大明王朝兵溃如崩,无数生民在“秋风”怒号中喋血之日。扬州沦陷、南都离析,而今只有桂王还在南方苦苦撑持着凶险的局面,至于居处北京昌平一带的先王陵墓(“茂陵”即为明宪宗之陵),却早已沉沦在异族铁骑的践踏之下,传出长夜漫漫的幽幽鬼哭。这家国沦丧的往事,在一位历尽沧桑的先朝歌者口中唱来,无疑带有摧脏裂腑的大痛大悲———琴声霎然喑哑,泪水纵横的老艺人剧烈地颤抖着。亡国的伤痛已令他泣不成声,那逻逤檀木制成的琵琶,又怎还有心绪拨动?
这是诗人“听”歌中最黯然伤神的时刻。歌声与琴声一齐终止,整个庭院一片沉寂,唯有“秋风”还在萧萧地吹。风声中如见有凄厉的雁影,在“楚雨荆云”间长唳;又如有幽幽的哭泣,从洞庭、湘水一带不绝如缕地飘来———那是伤心的湘妃,还在遥望崩于苍梧之野的帝舜而哭?那带血的泪渍,至今还印染得竹枝一片斑痕?朱乐隆的歌声终止之处,正留下了如许幽幽不绝的咽泣和浩叹。当雁唳荆楚、妃哭潇湘的幻境消去,便只有山岩般凝坐的一位白发歌者,正对着琵琶垂首无语,另一位早已泪湿青衫的当代“词客”吴伟业,则还在悄然无声地堕泪……在明亡以后的江南,流落着许多曾在先朝辉耀歌坛的艺人。所以在钱谦益、吴伟业、吴嘉纪等的吟哦中,也留下了不少赠咏歌者的诗作。吴伟业的这组七绝,虽不如他的七言歌行《琵琶行》出名,但以“听歌”为题,从歌者的身世遭际抒写中,寄寓深沉的亡国之痛,却与《琵琶行》有异曲同工之妙。前者为歌行体,适宜“横铺”,其感怀抒哀,均有澎湃跌荡之势;此诗为组歌,似断似续,吞吐纡徐且含蕴不露,显示了一种歌哭无声的幽幽韵致。读过《琵琶行》再读此诗,便更可领略吴伟业在寄寓抒怀艺术上的多样化风格了。
(潘啸龙)
注 释
[1].吴趋:吴歌之结束部分曰“趋”,此代指吴歌。
[2].开元:唐玄宗之年号。法部:唐时皇宫梨园训练和演奏法曲(道观所奏之曲)的部门。巫山窈窕娘:此用楚怀王遇巫山神女之典,暗指杨玉环,以喻比明代皇宫中的宫女。
[3].念奴:唐天宝年间的女艺人,善歌,曾出入于宫禁之中。岐王:唐玄宗之御弟李范,此喻指明王朝之权贵。供奉:皇帝左右供职之官,亦可泛指出入内宫之官。
[4].茂陵:汉武帝陵墓之名。明宪宗之陵亦称茂陵,此疑暗指明陵。
[5].逤逻:一般作逻逤,唐吐蕃都城,即今拉萨。槽檀:即檀槽,檀木所制琵琶上架弦的格子。
[6].庾子山:北朝诗人庾信,子山为其字。词客哀时,语出杜甫《咏怀古迹五首》其一。
追 悼
吴伟业
秋风萧索响空帏,酒醒更残泪满衣。
辛苦共尝偏早去,乱离知否得同归 [1] 。
君亲有愧吾还在,生死无端事总非。
最是伤心看稚女,一窗灯火照鸣机。
【赏析】
顺治四年(1647),吴伟业的妻子去世,这对刚刚经过易代之痛的诗人来说,无疑又是一个巨大的精神打击,因此国仇家恨都熔铸在这首感人至深的悼亡诗中。
诗人与妻子一起度过了十几个春秋,明崇祯四年(1631),吴伟业参加会试,得了第一名,当时有人以为科场有弊,明思宗亲阅了他的考卷,批了“正大博雅,足式诡靡”八个字,并特赐他归里娶亲,这在当时自然是一种殊荣,就此他与妻子郁氏结成了百年之好。然而,随着明朝的覆亡,诗人的生活转入动荡,但郁氏始终是他忠实的伴侣,如在她去世前的两年,诗人一家曾避难矾清湖,后一起回到老家,然谁知妻子竟过早地离他而去,怎不令诗人悲痛欲绝。
秋风起了,带着寒意,给人以萧索落寞之感,时时拂动着空荡荡的帐幔,像是有意撩起人的愁思。“空帏”已逗出人去楼空的怅惘,诗人再也见不到妻子那熟悉的身影,听不到她帐边的絮语。于是,他只能借酒去浇愁,但那绵绵不尽的愁思岂是酒可排遣的,“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待到更残夜阑之时,诗人不觉泪下沾襟,青衫尽湿了。这两句刻画人去楼空及自己黯然神伤的情景十分真切。郁氏是与自己患难与共的结发夫妻,遍尝了半生的辛苦,却过早地离开了诗人。然而等待自己的更是没有穷尽的乱离和忧愁,所以诗人怀疑是否可应合古人所谓“死则同穴”的结局。梅尧臣的《悼亡诗》中就有“终当与同穴,未死泪涟涟”之句,而吴伟业更深一层去写,因为现实生活中的颠沛流离真使他担忧自己不知会埋骨何处,“死则同穴”的愿望也未必能实现,这就比梅尧臣的诗句更为沉痛。同时,这三、四两句中实已暗示了深深的家国之恨,世道乱离是令他饱尝艰辛的根本原因,而在此困境中相濡以沫的夫妻之情就弥足珍贵了,但如今却要他一人走完这漫长而艰辛的人生之路。所以五、六两句更从国变之后自己的心理落笔,由悼亡而写到了自己的处境。诗人亲历沧桑之变,作为一个曾受到崇祯皇帝殊恩的前朝遗臣,鼎革以后理应以身殉节,所以他自以为自己的苟活是愧对君父的。而如今死神又夺去了他相伴多年的妻子,因此他感到了生死的无常,似乎事事都令人生悲。“事总非”三字包括了国事、家事,既有国破家亡的幽愤,也含生离死别的悲伤。这样就把个人的哀思与时代的悲剧紧紧联系在一起,令诗意更为深广。最后两句忽然宕开一笔,以叙述代替抒情,说最伤心的莫过于看到幼小的女儿和那窗下灯旁妻子生前用过的织机。幼女与织机都是妻子撇在人间的遗物,然每一视之,便勾起诗人的无限悲伤。一个难以排遣的疑问在他心中盘旋:她为何如此匆遽地抛下这一切而离开人世呢?这两句虽以幼女和鸣机两个具体的物与人作结,却更真切地表现了他对亡妻的思念。睹物思人,触景生情,真有“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潘岳《悼亡》)的情感。
吴伟业的诗一般造语整饬,词藻华丽,喜用典故,甚至有晦涩之弊,他晚年自评诗曰:“缕金错采,不能到古人自然高妙之处。”但这首七律却能平平道来,浅浅写出,不用典实,不假藻采,以极浅切的语言表现出极深沉的感情,在梅村诗中可谓之别调,可谓至情无文,却不失为一首感人肺腑的言情佳作。
(王镇远)
注 释
[1].同归:指死后同归一穴。
读史有感
吴伟业
弹罢薰弦便薤歌 [1] ,南巡翻似为湘娥 [2] 。
当时早命云中驾,谁哭苍梧泪点多 [3] 。
【赏析】
吴伟业的《读史有感》共八首,写的是清初顺治帝与董鄂妃的爱情故事。顺治是一个把爱情看得比帝王宝座还重要的风流天子。他深深地爱着美丽聪慧的董鄂妃,不幸董鄂氏妙龄夭逝,使他伤心至极,为了表示他的哀悼,曾为她在五台山大建道场,请名僧超度,甚至还产生过削发为僧、遁迹空门的念头。一年以后,年仅二十四岁的顺治也不幸去世。于是有人将他们的相继死去与他们的爱情联系起来,一时间流行着很多稀奇古怪的传闻。这些传闻自然就成了诗人感兴趣的题材,吴伟业曾为顺治于五台山设道场一事,写成《清凉山赞佛诗》四首,哀艳动人,有人比之于《长恨歌》;这组《读史有感》,则是以组诗的形式从不同的角度揄扬他们的生死不渝的爱情。
这里选的是第一首,也是就五台山追荐亡魂一事发感慨的。诗中将舜与其二妃之死,比况顺治与董鄂妃之死。首句“弹罢薰弦便薤歌”,是说舜刚刚弹唱欢快的“可以解吾民之愠”的南风之歌,便传来了悲哀的挽歌。这是用舜弹唱南风之歌比喻顺治与董鄂氏的欢爱生活,用“挽歌”点出董鄂氏之死,意在言明这样一个基本事实:这对年青帝妃的婚姻是美满的甜蜜的,却也是非常短暂的。第二句“南巡翻似为湘娥”,则指明顺治赴五台山的目的是祭奠董鄂氏。传说中的娥皇、女英,是因为舜南巡死于苍梧之野而奔赴江湘的;顺治反倒是为了超度爱妃的亡魂而南巡五台山。一个“翻似”揭示了顺治忠于爱情的独特禀性,这一不顾天子尊严的特别举动,足以说明他对董鄂妃的一片痴情。
前二句从顺治一方着笔,后二句则是从董鄂妃一方设想。“云中驾”是升天的车驾,这里指顺治去世。“当时早命云中驾”,是说顺治当时如果先于董鄂氏而死,那她同样会是悲痛欲绝的。“谁哭苍梧泪点多”,是说她为他哭出的眼泪,比舜之二妃向苍梧洒下的眼泪,不会少,只会多,以说明董鄂妃对顺治的爱不亚于二妃对舜的爱。如此就将这对不幸早逝的帝妃,描写成了堕入生死恋中的痴男痴女,作者的惋惜与颂扬之情亦自其间流出。
由于事关当朝帝妃,不便直言其事,此组诗全部借用神话传说、历史故事明比暗喻,《读史有感》的题目也由此而来。这种隐约其事的写法,虽有点难以捉摸,但也因此而使诗意朦胧深折,带有神秘色彩,更适合此种特殊题材与题旨。这首诗的感人之处也正在这里。
(谢楚发)
注 释
[1].薰弦:相传舜作五弦琴,歌南风,有词云:“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这里即以“薰弦”代指《南风歌》。薤(xiè泄)歌:古代挽歌,即《薤露歌》。
[2].湘娥:指舜之二妃娥皇、女英。相传舜死南方,二妃追至江湘间痛哭不止,泪溅竹林,竹皆斑然。
[3].苍梧:山名,又名九嶷。相传舜死于苍梧之野,地在今湖南宁远县境。
登缥缈峰
吴伟业
绝顶江湖放眼明,飘然如欲御风行。
最高尚有鱼龙气,半岭全无鸟雀声。
芳草青芜迷远近,夕阳金碧变阴晴。
夫差霸业销沉尽,枫叶芦花钓艇横。
【赏析】
缥缈峰,是江苏苏州市西南太湖中洞庭西山的最高峰,亦称包山的最高峰。这个山峰的下面多空洞,作者《缥缈峰》诗:“其下多嵌空,天风吹不折。插根虚无际,缥缈为险绝。”用白居易《长恨歌》的“山在虚无缥缈间”,因称缥缈峰。
这首诗见于《吴诗集览》卷十四下。作者怎样登上缥缈峰的,却一笔不写。这是诗人的创作,要避免重复。他已写了首《缥缈峰》,见《吴诗集览》卷三上,写登山,所以这里就不写了。那首诗写登山:“细径缘山腰,人声来木末。篮舆杂徒步,佳处欣属歇。跻岭路倍艰,往往揽垂葛。”写山的高,与登上山顶的困难。这首诗另外开辟一个境界,写登上山顶后的所见。“绝顶”:指山顶最高处。登上绝顶看到太湖,放眼望去,看到太湖水的耀眼明亮。这里的“江湖”是偏义复词,即指湖,指太湖。这里不用“太湖”而用“江湖”,是音律上的需要。这里倘作“太湖”,那末这句除了押韵的“明”字不算,只有一个“湖”是平声,成为犯孤平,要避免,所以称“江湖”。还有跟意义有关,如李商隐《安定城楼》:“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得到王安石的称赏。江湖指在野归隐之处,这诗正指在野的游赏,用江湖正合。“放眼明”,用一“明”字正写出太湖水的清明。这诗虽然不写登山,但在第二句里写出了登山的感受,“飘然如欲御风行。”像《庄子·逍遥游》的“列子御风而行”,乘风飘行。登山是艰苦的,怎么会有“御风行”的感受呢?《缥缈峰》诗里写坐着篮舆(竹轿)上山这一段路,加上“虚无缥缈”的联想,因此产生“御风行”的感觉。三、四句:“最高尚有鱼龙气,半岭全无鸟雀声。”靳荣藩《吴诗集览》注:“旧说:三语状湖之广,四语状峰之高。”缥缈峰在太湖中,所以登上峰顶,好像还被太湖水气所包围,用“鱼龙气”来指太湖水气,亦见太湖的不同寻常。说半山里会无鸟雀声,极见峰的高。以上四句写登上绝顶的感受。
五、六句写登上绝顶所见:“芳草青芜迷远近,夕阳金碧变阴晴。”这里的“青芜”跟“金碧”相对,二者是并列的。这个“青芜”倘作青草解,那就不并列了,“青芜”当作芳草青而丛生的意思。杜甫《徐步》:“整履步青芜。”这个“青芜”才是青草。这首诗里已经点明是“芳草青芜”,这个“芜”就不仅是草了。《尔雅·释诂·释文》:“芜,蕃滋也。”生长加上“迷远近”,这个“芜”就有草的蕃滋丛生的意思,草又青又多,正好跟夕阳的金碧相对了。《缥缈峰》诗:“曜灵烛沧浪,滉瀁金光发。”太阳照在水面上,深广的水上发出金光。著名的范仲淹《岳阳楼记》里也写到“浮光跃金”。这是金色。鲍照《登大雷岸与妹书》:“从岭而上,气尽金光。半山以下,纯为黛色。”说明夕阳照在上面山壁上显出金色,照不到的下面显出黛色,也就是碧色。照见的是晴光,照不到的似阴,由于夕照的移动,造成阴晴的变换。结联:“夫差霸业销沉尽,枫叶芦花钓艇横。”《缥缈峰》诗:“杖底拨残云,了了见吴越。”残云散后,清楚地看到吴越。苏州是吴王夫差建都的地方。夫差进军中原,在黄池(今河南封丘县西南)与晋国争霸,归来为越王勾践所灭。作者在《缥缈峰》诗里,结尾处提到“丹砂定可求”,有求仙的想法。那首诗是在明朝写的,所以登山而想到丹砂,这是当时人的一般想法。这首诗是在明亡后写的,所以感叹夫差的霸业销沉完了,只剩下枫叶芦花和钓船了。
纪昀在《四库全书总目》的提要里,称作者“遭乱后诗,激楚苍凉,风骨弥为遒上。”把这首诗跟他的《缥缈峰》诗比,在结尾处的写法很不同。《缥缈峰》诗结句:“君看石上云,飞过松间月。”写一种清幽的境界,与求丹砂的想法可以相配。这首诗结尾提到吴王夫差,有吊古伤今的感慨。夫差是吴王,明朝开国的朱元璋,也曾称过吴王,那么在吊古里不正含有伤今吗?在吊古里不正是含意深沉,音节苍凉,更具风骨吗?
(周振甫)
清凉山 [1] 赞佛诗(四首选二)
吴伟业
(一)
西北有高山,云是文殊台 [2] 。台上明月池,千叶金莲开。花花相映发,叶叶同根栽。王母携双成,绿盖云中来。汉王坐法宫,一见光徘徊。结以同心合,授以九子钗。翠装雕玉辇,丹髹沉香斋。护置琉璃屏,立在文石阶。长恐乘风去,舍我归蓬莱。从猎往上林,小队城南隈。雪鹰异凡羽,果马殊群材。言过乐游苑,进及长杨街。张宴奏丝桐,新月穿宫槐。携手忽太息,乐极生微哀。千秋终寂寞,此日谁追陪。陛下寿万年,妾命如尘埃。愿共南山椁,长奉西宫抔。披香淖博士,侧听私惊猜:今日乐方乐,斯语胡为哉?待诏东方生,执戟前诙谐。熏炉拂黼帐,白露零苍苔。吾王慎玉体,对酒毋伤怀。
(二)
伤怀惊凉风,深宫鸣蟋蟀。严霜被琼树,芙蓉凋素质。可怜千里草,萎落无颜色。孔雀蒲桃锦,亲自红女织。殊方初云献,知破万家室。瑟瑟大秦珠,珊瑚高八尺。割之施精蓝,千佛庄严饰。持来付一炬,泉路谁能识。红颜尚焦土,百万无容惜。小臣助长号,赐衣或一袭。只愁许史辈 [3] ,急泪难时得。从官进哀诔,黄纸抄名入。流涕卢郎才,咨嗟谢生笔 [4] 。尚方列珍膳,天厨供玉粒 [5] 。官家未解菜 [6] ,对案不能食。黑衣召誌公,白马驮罗什。焚香内道场,广坐楞伽译。资彼象教恩 [7] ,轻我人王力。微闻金鸡诏,亦由玉妃出。高原营寝庙,近野开陵邑。南望仓舒坟,掩面添凄恻。戒言秣我马,遨游凌八极。
【赏析】
在清初的几大疑案中,最富神秘色彩的无过于“顺治出家”了。福临六岁就做了大清帝国的皇帝,亲政后不见其在政治上有什么重大决策,倒是在个人的爱情婚姻中表现出异乎寻常的果断。先是于顺治十年(1653)废掉皇后博尔济吉特氏,后又于十三年册封内大臣鄂硕之女董鄂氏为贵妃,百般宠爱。不料董鄂氏于十七年(1660)夭逝。为此他悲痛万分,除在宫中大办丧事外,更在五台山大建道场超度,甚至产生过出家的念头。事有凑巧,福临本人也于第二年染病身亡。由此便有传闻说顺治皇帝并未死,而在五台山出家当了和尚。当时的吴伟业,虽然隐居乡里,处境艰难,一遇上这种千古奇闻,不免诗家技痒,仍要形诸笔端。其《读史有感》八首,已经写过此事,大概嫌其隐约简淡,不够味,于是又特构此长篇组诗,以尽其兴。
吴伟业此组诗像其他写明末清初时事的诗一样,不敢明指其事,只是借史事、比喻与隐语,虚括曲指,闪烁其词。由于是叙事诗,再怎么藏头露尾,其轮廓仍然清晰可见,明眼人一见便知。由于诗作于康熙初年,距顺治很近,后人即以此组诗为顺治出家的有力凭证,甚至有的史家也因此而信疑参半。陈垣《语录与顺治宫廷》就说:“顺治出家,为自来一种传说,彼据《清凉山赞佛诗》等模糊影响之词,固非;然谓绝无其事者,亦未为的论。”这已经把事情弄复杂了,没想到后来一些好事者,又在此基础上捕风捉影地加进去更为离奇的情节,说顺治的爱妃董鄂氏就是江南才子冒襄的爱妾董小宛,于兵乱中被清兵掳入宫中。如此吴伟业这组诗所写的内容就成了全本董小宛故事的后半截。随着董小宛故事的流传,此组诗也就走俏一时。
不过近数十年来,此组诗又特别受到冷落,很少有人提及,无疑被视为吴氏的庸劣之作。原因看来也很简单,那就是求实的学者认为顺治出家本是传闻,吴氏却当作事实来写,不免乱人视听,招致浅薄之徒把董小宛扯进来。最有代表性的意见是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所批评的:“《清凉山赞佛诗》,世祖出家,事本存疑,乃去天万里,遽作勘定语,为世口实。致浅薄者,捃摭及于董宛,殊可闵笑。”不过依笔者看来,学者们这种审慎而冷峻的态度,以史家的眼光看,自也有理;用文学的眼光看,则不免有点胶柱鼓瑟。作为文学作品,就有关传闻写出颂扬帝妃之间的爱情的篇章,应该是无可指摘的,即便有与事实不符的地方,也无损于作品的艺术价值,这在文学史上并不乏先例,何况吴伟业在诗中并未完全肯定顺治已经出家,只说他有此存想,尚未如愿就死去。第三首中就说:“回首长安城,缁素惨不欢。房星竟未动,天降白玉棺。惜哉善财洞,未得夸迎銮。”这里明白表示,正待五台山的善财洞准备迎接顺治到来的时候,顺治却已于京城归天。至于浅薄者牵扯到董小宛,更不应由此诗负责。相反,能够引起如此之多的人的关注、争议,乃至于利用的诗,必然有其独特的面目与风采,倒是很值得我们去品味的。
《清凉山赞佛诗》为五古组诗,共四首,第一首写董鄂氏进宫,第二首写董鄂氏夭逝,第三首写顺治魂游五台,第四首写顺治皈依佛门,勾连起来就形成了颇具传奇色彩的完整的情节。这里只选其中的第一、二首。
第一首主要描写董鄂妃不平凡的入宫、受宠及其不祥之兆,为后面的夭逝作铺垫。首六句极写五台山明月池中金色莲花盛开。写佛教名山五台山,撇开其寺宇如林、佛塔高耸不写,而独拈出明月池中的千叶(即重瓣)莲加以重彩描绘,是有其深刻含意的。据佛教净土宗的教义,功德圆满的信徒死后可往西方极乐世界,由阿弥陀佛接引,再生于莲花中。这里便是暗示董鄂氏本是投生于西方极乐世界的佛国神女,为她的身世抹上一层神圣的佛光。
“王母携双成”以下十句着意于描写董鄂氏的进宫与得宠。上面既已暗示董鄂氏为投生佛国的神女,便以神话中西王母的侍女董双成与之作比,且由与汉武帝有过交往的西王母携来汉宫,与汉王撮合成婚,无疑是合情合理的。这个汉王自然是指顺治,多处出现的汉时园囿、宫苑、街道名称,自然也都是以汉代清。顺治正坐在法宫(即正殿)处理政务,一见董鄂氏的到来,便觉得光彩照人,满殿生辉,于是一见钟情,愿结同心。赠以黄金同心合,以固结情爱;授以饰有九雏凤的金钗,将她打扮得更加端庄美丽;用翠羽装饰着镶金嵌玉的车给她坐,用红漆涂饰着沉香木造的宫室让她住;还为她特制了珠光闪闪的琉璃屏风,安置在用纹理斑斓的玉石砌成的台阶前。如此殷勤的供奉,还使顺治“长恐乘风去,舍我归蓬莱”,说明董鄂氏在顺治心中就是一位圣洁的九天仙女。
“从猎往上林”以下六句,写这位少年天子为了让爱妃生活得愉快,也让自己尽情享受这天赐的爱情的温馨,而陪她游猎。由于游猎是专供爱妃开心取乐的,所以走得不远,队伍也不大,只是小队伍在城南角上转转,一会儿经过乐游苑,一会儿又到了长杨街。用来追捕猎物的苍鹰是毛羽洁白的名贵品种,为贵妃驾车的果下马,自然也不是普通的马。白日里的游兴尚未消散,晚间又为她广开盛宴,丝竹并奏,尽情欢乐。“张宴奏丝桐,新月穿宫槐”以下,则是在这欢乐的顶点引出一段乐极生悲的不祥之兆的描写。大概是宴乐的场面过于盛大,气氛过于热烈,这对年青的帝妃便抽身来到室外,在月色朦胧,槐影斑驳的宫道上互表衷肠。顺治说出心中的隐忧:今日有你陪伴,我自是幸福至极,可我百年之后,到了另一个世界,那又有谁来陪伴我呢。这与其说是他的一种担忧,不如说是对她的一种考验。董鄂氏的回答既体面又深情:陛下自会万寿无疆,我的生命倒是轻贱如尘埃,万一陛下真有那么一天,我愿陪葬,与你同棺共椁,长守南山,永远尽我嫔妃的奉侍之责。不意这番肺腑之言被侍臣听到,招来一片惊讶与劝慰。“披香淖博士”,原指汉宣帝时教授后宫披香殿的淖方成,时称披香博士,这里借以指顺治的近臣。他发出“今日乐方乐,斯语胡为哉”的疑问,表明事有蹊跷,恐是不祥之兆。“东方生”本指汉武时代“官不过侍郎,位不过执戟”,以滑稽多智闻名的东方朔,这里借以指清宫的侍卫之臣。当这位侍卫听到这些不吉利的话以后,便持戟前来说些开心的话,以宽慰这对年青的主子。最后说:室内香炉里的香燃得正旺,暖和得很,这室外露水浓重,苔藓都是湿漉漉的,还是回到宴会上去吧。皇上可要保重身体,饮酒不要太多,也不要去想一些不愉快的事。这里用了将近一半的篇幅来写这些,无非是预示他们的幸福的爱情不会长久。
第二首紧接着写董鄂妃的夭逝与顺治的大办丧事。首六句隐约写她由生病到逝世。“伤怀惊凉风,深宫鸣蟋蟀”,是说她果然染了风寒,静卧在床,只能听深宫蟋蟀鸣叫,不能参加任何游乐活动。“严霜被琼树,芙蓉凋素质”,说她被疾病折磨,已憔悴不堪,就像一棵美丽的树披了严霜,荷花的天然本色开始凋谢一样。“可怜千里草,萎落无颜色”,即指董鄂氏之死。“千里草”即“董”的拆字。千里草萎落,表明董鄂妃已离开人间。
作品对失去爱妃的顺治并未作正面描述,而是从不惜代价的厚葬与隆重的祭奠中表现他的哀伤之情。“孔雀蒲桃锦”以下十二句极力铺叙葬礼的奢华。入殓的衣物、帐幔都是织有孔雀与葡萄图案的华贵锦缎,而且都是女工们亲手赶制出来的。外国为悼念皇妃进献的礼品,足可以使数万人家破产,像大秦国(即罗马帝国)产的名为瑟瑟的宝珠,高达八尺的珊瑚等等,不计其数。这些东西如肯割爱,施舍给佛寺(即精蓝),数千尊佛像将得到庄严的装饰,如今将它们焚化,黄泉路上的人又怎能领会你的心意呢?这只是不关其痛痒的旁观者所见,就顺治来说,美丽的妃子都要化为焦土,耗费百分之资来祭奠,还有什么可惜的呢。这里顺治虽未出场,他的伤心是可以想见的。
“小臣助长号”以下十二句进一步从不同的角度铺叙宫中大办丧事的忙乱景象与哀伤气氛。一写小臣们帮着大声号哭,可以得到一套衣服的赏赐。一个“助”字活画出小臣们的心态。一个宫妃的死,对他们来说是无关紧要的,但为了表示对主子的忠心,也帮助大哭起来,制造气氛。二是画出众外戚此时此刻的尴尬相。按情理,外戚们都应该痛哭流泪,以示哀悼,可在他们内心就是悲不起来,有的甚至还有几分高兴,所以这应急的眼泪很难挤得出来。三是侍臣们竞相进献哀诔文,且用特制的黄纸誊好,署上自己的名字。每一篇都写得咨嗟情伤,哀婉流涕,俨然有卢思道的才华和谢庄的笔力。四是皇上(官家)哀伤过度,茶饭不思,即使御膳房送来美味,也是“对案不能食”。有此数端,自然就把宫中的紧张、忙碌、悲哀的气氛如实地烘托了出来。
“黑衣召志公”以下数句则把笔锋转向大规模的佛事活动。“志公”指的是梁代名僧宝志,“罗什”即姚秦时名僧鸠摩罗什,这里借以指当时主持道场的禅林名师。“黑衣召”、“白马驮”无非说明这些名僧是从全国各地的名山大寺中选召来的。“内道场”指设在宫中的道场,“广坐楞伽译”是说道场上众僧正向人们诵读翻译过来的《楞伽经》等经文。由于佛事活动规模空前,不由人不感叹,如此凭借佛恩超度亡魂,使得身为人王的哀悼显得相形见绌了。“微闻金鸡诏,亦由玉妃出”,则是单表一事,说当年的大赦,据说也是出于对贵妃的悼念。“金鸡诏”,即大赦令。古代向罪犯宣布赦令,须在一定的场合竖一长杆,顶立金鸡,然后击鼓,宣读赦令,故有此称。大赦与做佛事出于同一目的,所以连带叙及。
最后六句写安葬。“高原营寝庙,近野开陵邑”,虽是一带而过的简略叙述,但也反映出董鄂妃所受到的特殊礼遇,因为“寝庙”、“陵邑”不是普通的嫔妃死后可以享受到的。“南望仓舒坟,掩面添凄恻”,更是催人泪下之笔。顺治于爱妃下葬之日自然是摧肝裂肺,痛苦万分的,不意又望到了已经夭折的董鄂妃的亲生子的坟墓,由此而更添一份同情,更增一份哀伤,怎能不掩面而哭。“仓舒”本是曹操之子曹冲的字,因同是夭折,便借来指董鄂氏之子荣亲王。经过如此重大变故与打击的顺治,再也经受不住孤独与寂寞的折磨了,便吩咐侍从喂饱马匹,决意“遨游凌八极”,以排烦遣忧,另找精神寄托。于是有第三首写的巡游五台之举。文廷式《纯常子枝语》对此组诗曾给以高度的评价:“梅村当以《清凉山赞佛诗》四首为压卷,凄沁心脾,哀感顽艳,古人《哀蝉落叶》之遗音也,非白香山《长恨歌》所及。”这显然有点过誉,大概是文廷式曾供职内廷,对清宫的帝妃有着特殊的感情所致。说它是吴诗的压卷,已有偏颇;说它非《长恨歌》所及,更难令人置信,但他说的“凄沁心脾,哀感顽艳”,为《哀蝉落叶》之遗音,倒是一点不假的。
此组诗之所以感人,除了题材本身的因素外,更在于描写上的在意而不在像,即它所写的重点不在顺治与董鄂妃的恩爱细节,而在于顺治面对着爱妃的夭逝所表现出的纯真的感情与高尚的品德。就第一首说,直接描写他们的欢爱场面的只有初见时的倾心与婚后的从猎,随即就把他们笼罩在浓厚的可能分手的阴影中。在第二首中,连顺治也很少出场。这种布局虽然为事实所拘,不好作更多的添枝加叶,但也是为了更好地塑造这位钟于情,不钟于位,不图感官刺激,只求心灵谐美的少年天子形象。这样描绘出的爱情,才跟天下普通男女的爱情贴近,才能得到更多人的同情与共鸣。
虚实结合是此组诗艺术上的又一特点。第一首所有的情节几乎都是虚构的,诸如王母携双成而来,夜宴中的私语,近臣的窃听,都是不可能的事,就是从猎也未必实有其事。然而事是假的,所表现的情却是真的,这对少年夫妻的纯洁的爱情就靠这些真真假假,藉假而更真的表现手段刻画出来的。而第二首则基本上又是写实的,但写实并不是它的目的,而是为了更深切地表现顺治的伤悼之情,这又是以实出虚,以可见的物象、场面与气氛,体现出不可见的主人公的精神创伤。
从结构上看,此组诗也决非随手拈来,一气呵成之作,而是经过精心构制的。全组诗由“佛力无边”一线贯串,紧攥题目。四首皆为四十四句,每首一韵,平仄韵互换。一、二首之间与二、三首之间尚用连珠格勾连,极为严整,极有气魄。自然它的缺点也是明显的,那就是用典太多,虽是出于避讳避嫌的需要,可以起一点遮掩作用,但如此堆积,就有伤自然,一般的读者读来不免费力。
(谢楚发)
注 释
[1].清凉山:即山西五台山,以岁积坚冰,曾无炎暑而得名。
[2]. 文殊台:亦即五台山,因其为文殊师利菩萨的现光地而有此称。
[3].许史辈:指汉代许皇后、史良娣之家,后借以泛称外戚。
[4].卢郎:指卢思道,北朝诗人,善写挽歌。谢生:指谢庄,南朝文学家,善写哀策文。
[5].尚方:即尚方令,官名,主管皇室用品的制造。天厨:星名,借指御用厨房。
[6].解菜:解除素食,恢复荤食。
[7].象教:即佛教,以释迦牟尼离世后,诸弟子想慕不已,刻木为佛,以形象教人而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