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性德
【诗人小传】
(1655—1685) 原名成德,字容若,号楞伽山人,满洲正黄旗人。大学士明珠长子。康熙十五年(1676)进士,官一等侍卫。淡于荣利,善骑射,好读书。又爱才喜客,所与游皆一时名士。晚更笃意经史。性德笃于情性,善诗古文辞,尤工于词。词以小令见长,多感伤情调,间有雄浑之作。著有《通志堂集》。词集名《纳兰词》。又与徐乾学编刻唐以来说经诸书为《通志堂经解》。
咏 笼 莺
纳兰性德
何处金衣客,栖栖翠幕中。
有心惊晓梦,无计啭春风。
漫逐梁间燕,谁巢井上桐。
空将云路翼,缄恨在雕笼。
【赏析】
读了这首五律,蓦然间使我想到林黛玉进贾府,想起了贾宝玉说的:“我只恨我天天圈在家里,一点儿做不得主,行动就有人知道,不是这个拦就是那个劝的,能说不得行。”也许正是纳兰性德亦生在“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且官一等侍卫,有类似曹雪芹对生活的感受,才借咏笼莺抒发自己追求自然、渴望自由生活的思想情感。
诗的前四句虽未着一个“笼”字,却紧紧扣住“笼”这个特定环境,从外貌、动作、声音等方面描写这只小黄莺儿。
“何处金衣客,栖栖翠幕中”一语道破笼与莺之间的矛盾,为全诗题旨奠基定调。黄莺别名金衣公子(见《开元天宝遗事》上),诗人不称黄莺,也不呼金衣公子,却言“金衣客”,意在以“客”字配合“何处”点明莺原非生于笼中,而是来自远方,现在寄人篱下。身着金衣的美丽小鸟蹦跳在翠幕之中,乍看来甚是华贵安逸。但用了“栖栖”二字就点破这上下蹦跳行为绝非兴奋,而是栖栖遑遑焦躁不安的表现。这种由表及里、由假拨真的写法,可使读者的印象更为深刻。
黄莺的特性是喜不停地啼叫,有人说它是展示歌喉,美妙动听,正是“莺啼燕舞”才带来春天的生机,才会“春意闹”;但也有人觉得聒噪,令人烦厌,要“打起黄莺儿,莫叫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金昌绪《春怨》诗)。看来是喜是恼随人而异。在这首诗中写黄莺“有心惊晓梦,无计啭春风”无疑是不中听极了!用对偶句法再冠以“有心”“无计”情况不说自明简直糟透啦!非但不能唤来缠绵撩人的春意,连春梦也给故意搅散了。咏物诗非为咏物而咏物,只不过借物抒情,“醉翁之意不在酒”,写黄莺无可奈何的悲啼实是写与金衣客命运相似的主人,虽身在金玉锦绣之中,却感受不到春的温馨,白白浪费了青春年华。“有心”二字表现了蕴藏着的一股力量;一股要冲破梦幻面对现实的力量;一股勇于斗争敢于抗衡的力量。这力量标志着已调动自己,发挥主观能动性,尽管眼下尚“无计啭春风”,贵在觉醒,已开始冲击沉寂,为渴望的自由生活而努力。
接下去颈联“漫逐梁间燕,谁巢井上桐”把笔锋调离黄莺,扩大视野,转向“翠幕”外的天地,歌颂春日大自然的美景:初春时节乳燕双飞,衔泥嬉戏于梁间,为春色添彩;暮春时节有桐花凤筑巢桐树之上,“集桐花,以饮朝露,及花落则烟飞雨散,不知所往”(见李德裕《画桐花凤扇赋序》)。自由自在,均堪羡慕。而“漫逐”、“谁巢”,则写透了笼莺对笼外世界的企求和这种企求不得满足之苦:它想追逐燕子,可被笼子限住,一切飞翔的愿望都归徒劳;它想探看井上桐谁在建巢可笼子又拦住了它。看来,莺的冲击,在那个时代,不免以失败告终。
尾联“空将云路翼,缄恨在雕笼。”紧承上联在比较之后归结出问题。纵然生在一样的时节,长有一样的翅膀,却不能一样展翅高飞,唯一原因是黄莺被关在笼中。最后才点出“雕笼”将矛盾推向顶峰,千言万语汇集在一“恨”字中。
这首诗的可贵在于咏笼莺既不颂其富丽华贵,亦不写闺怨的凄切悲伤,而是挑明矛盾,怒目以视,争取自由。这一特点,也许正是使我联想到具有叛逆性格的宝、黛的缘故吧!
(宛新彬)
记征人语(十三首选一)
纳兰性德
列幕平沙夜寂寥,楚云燕月两迢迢。
征人自是无归梦,却枕兜鍪卧听潮。
【赏析】
纳兰性德成进士、任御前侍卫的前几年,三藩之乱正殷,清王朝用兵频繁,战争在湖南、广西等地进行。吴三桂下衡阳、陷长沙,前锋攻克洞庭湖滨的重镇澧州、岳州。清廷披甲之士转战湖湘,久戍不得归,多内怀怨怅。后来,纳兰性德任侍卫,常随康熙巡幸,结识了参战的将士,他们向性德倾诉过军旅之劳,久戍之苦;诗人据此写成了一组绝句《记征人语》,这里选的是十三首中的第一首。这组诗涉及的地名,有岳阳楼、洞庭湖、衡阳,又提到“九歌”“湘君”,且有“移军日夜近南天,蓟北云山益渺然”的诗句,可知“征人”向性德说的是在湖南境内作战的生活。这首诗中的“楚云”之“楚”,即指征人转战的湘楚之地;“燕月”之“燕”,是他家人所居的北地幽燕;诗中“卧听潮”,只能是“波撼岳阳城”的洞庭湖水惊涛拍岸之声而不是海潮、江潮。
首句“列幕平沙夜寂寥”化用杜甫《后出塞》“平沙列万幕,部伍各见招;中天悬明月,令严夜寂寥”诗意,“夜”字点明诗写的是将士深夜之思;再用“寂寥”二字刷色,为征人思归之情渲染气氛。次句“楚云燕月两迢迢”,“两迢迢”关合双方,明写征人怀归,暗逗思妇念远,见天涯暌隔,两地相思之苦。这起首两句,叙述中有描绘,形象中有抒情。但究竟只是铺垫,诗的精警之处还在后幅两句。
先看第三句“征人自是无归梦”。“征人”久戍湖湘,曰归不得,应该夜夜都有归梦;不少边塞诗还着意写这种归梦。为什么性德却偏偏说“自是无归梦”呢?这就语出寻常蹊径之外,耐人寻绎了。本来梦是一种无意想象,是往事残留痕迹的不规则的重新活跃和再现,有时来之于旧事重温,有时得之于沉思结想。当某种希望完全断绝、此心已死时,与希望有关的往事就很难再现于梦寐了。“无归梦”正是征人归家的希望完全破灭后一种特殊心态的真实折射。宋徽宗赵佶《燕山亭·北行见杏花》云:“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写的也是这种心态。求之梦寐,人所难堪;连梦也无,更加酸楚。这就是诗家所谓透过一层、翻进一层的艺术手法。诗人又在“无归梦”之前冠以“自是”一词。好像,征人本来就应该无归梦,故意用平静旷达的语言写极不平静的情怀,用表面上的止水无波掩盖深层的潜流汹涌。沈德潜所谓“转作旷达,弥见沉痛”,就是这种“加一倍写法”的艺术效应(引语见《说诗晬语》)。
结句“却枕兜鍪卧听潮”:征人夜深不寐,斜倚头盔,倾听澎湃的波涛。不言而喻,他的心潮正和这波涛一同激荡回旋。上句反跌,这句再作一逆折,让那被表面平静掩盖着的汹涌潜流从深层翻起,却又依然蓄其势,遏其锋,抑其波澜,神情意态仅在“卧听”二字中微微逗出,不许它冲决横流。画家写梅,常取逆折之笔,得拗怒之势。纳兰性德这首诗的结句,用的也是逆折掩抑的手法。唯其察而可知,蓄而不发,撞击的力度也就愈大,愈益激动人心。这正是诗人跳出前人窠臼的地方,是一篇警策之所在。
(赖汉屏)
秣陵怀古
纳兰性德
山色江声共寂寥,十三陵树晚萧萧。
中原事业如江左,芳草何须怨六朝?
【赏析】
康熙二十三年(1684)九月,清圣祖玄烨南巡,纳兰性德以侍卫身份扈从。十一月到达秣陵(即江宁,今南京),玄烨曾诣明太祖朱元璋陵墓致奠,纳兰性德自然随行。这首诗当是诗人在护驾祭明陵后所作。
怀古诗在内容上,贵立意深刻,具有犀利洞彻的历史眼光,能发人之所未发。在艺术上,要求简而能赅,概括古今,又切忌作枯燥史论;贵能寓议论于形象之中,寄感慨于烟水之表。南京原是明代朱元璋首建帝业的都城,到成祖才改都北京。后来崇祯覆国,满清入主中原,福王朱由崧再建南明首都于此。可以说,这里是明代兴亡之所寄。清初不少亡明遗老,每歌咏南京,总离不开黍离麦秀之悲,荆棘铜驼之怨;唏嘘凭吊,情见乎词。纳兰性德这首《秣陵怀古》,持论与他们完全相反。他认为,明朝后期在北京的所作所为(“中原事业”),和建都南京的六朝以及南明流亡政权(“江左”)一样,都是上下贪图享乐,昏庸腐朽,它的灭亡是理所当然的,无须怨天尤人。因此说:“中原事业如江左,芳草何须怨六朝”。性德是满洲贵族,他自然认为明朝的灭亡咎由自取,满清取而代之顺应天意民心。何况他身处康熙盛世,目睹玄烨这位英主励精图治,百废俱兴,清王朝比起偏安江左的六朝以及明末政权来,确实进步得多。因此,他的立论,就不仅仅是站在本朝立场褒贬抑扬,而是站在历史发展的高度来评价兴替变化,其持论已在许多秣陵怀古诗之上。
这首怀古诗的价值,又不仅在立论上能发人之所未发,在艺术上也有独到的地方。这方面,至少可以提出两点:一是概括力特强,二是议论出以形象。
“山色江声共寂寥,十三陵树晚萧萧”,前句写南京眼前风物,后句写北京明代陵寝气象(十三陵在北京)。两句诗,总揽南北两地,空间跨度广袤万里,景象混茫。三四句“中原事业如江左,芳草何须怨六朝”,总结了建都北京的朱明王朝与建都南京的六朝乃至南明政权许多亡国之君祸国殃民的乱政,笔触自南明上溯到三国的孙吴,历史的跨度超越千年以上。四句诗,地域纵横万里,时间度越千年,读之使人仿佛置身苍茫宇宙之间,俯瞰历史的兴亡变化,诗的概括力可以说横绝今古。
再看形象气韵。首句写南京,着眼“色”“声”,虚处落笔,大气包举;更用“寂寥”一词渲染,像画家以泼墨写烟云风雨,满纸惨淡阴沉。次句写十三陵上护墓长楸,萧萧落叶,再添一个“晚”字,染出苍莽暮色,一派萧瑟混茫。结句“芳草”二字引入韦庄“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台城》)诗意,用间接的形象描绘出空旷缥缈、如烟似梦的南都景象。全诗读之恍如登高望远,在万象萧疏中看到历史发展的雄健步伐,时代前进的宏伟画图。诗人指点江山,议论今古,寓兴亡于山色江涛、夕阳草树之中,苍茫的形象衬托着他明锐的历史眼光。故无论心胸气象,本诗都称得上怀古诗中的佳唱。
(赖汉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