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兆骞
【诗人小传】
(1631—1684) 字汉槎,江南吴江(今江苏苏州市吴江区)人。曾为“复社”盟主,才名轰动于时,与彭师度、陈维崧有“江左三凤凰”之称。顺治十四年(1657)举人,以科场案牵连,流放宁古塔(今黑龙江宁安)二十余年,诗风变为雄浑苍凉。后经纳兰性德父明珠营救,于康熙二十年(1681)放还,明珠聘为西席。其诗多写谪戍后的塞外景色和怀乡之情,若干篇章,指斥沙俄侵略暴行,歌颂黑龙江流域广大军民抗俄斗争,表现了爱国思想。计东称其诗悲凉雄丽。著有《秋笳集》。
帐 夜
吴兆骞
穹帐连山落月斜,梦回孤客尚天涯。
雁飞白草年年雪,人老黄榆夜夜笳。
驿路几通南国使,风云不断北庭沙。
春衣少妇空相寄,五月边城未著花。
【赏析】
诗人因科场案而流放宁古塔(今黑龙江宁安)二十余年,此诗约作于抵宁古塔三年之时。据《研堂见闻杂记》载:“宁古塔在辽东极北,去京师七、八千里,其地重冰积雪,非复世界。”又《三冈识略》云:“宁古塔近鱼皮岛,无庐舍,掘地为屋以居。”作为一个在温暖南方长大的文人,被流放到如此荒凉酷冷的地方,怎么能够适应得了?因此他十分思念故乡亲属,每每写诗作词寄情。本诗便是一篇借塞北风光,抒思乡之情的佳作。
诗从梦醒起笔,却绕开梦本身而落墨于眼前实景上。“穹帐连山落月斜,梦回孤客尚天涯。”开篇就点题。拱形的毡帐就着山势而立,落月的寒光斜照着自己所住的穹帐。———这是“梦回”后睁眼亲见的事实。千真万确,自己仍旧身在天涯塞北。做了什么梦,梦境如何,诗人有意回避不提,但从“孤客”二字和末联两句不难看出,他是梦游到了家中,与闺中“少妇”及双亲欢乐地团聚去了。梦中不知身是客,而梦醒后的所见,却清楚地告诉他:你仍独在异乡为异客,天涯万里远亲人。他怅然惘然了!现实中的“孤客”,隐指梦境中的团圆。梦境中有父母妻子相依相偎,现实里唯穹帐冷月相伴相随。正因梦里沉浸在天伦之乐的温慰中,所以梦后才倍觉身陷荒塞、与世隔绝的孤独与凄凉。诗人在《出关》一诗中道:“敢望余生还故国,独怜多难累衰亲。”他对衰老的父母放心不下,对年轻的妻子更是思念不已。在《念奴娇·家信至有感》中就曾说:“消受水驿山程,镫昏被冷,梦里偏叨絮。儿女心肠英雄泪,抵死偏萦离绪。”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正当“梦好却如真”的时候,突然醒来,又“梦回”到冷酷的现实中,他怎不无限叹惋呢?月亮还未落下去,他却醒来了,连梦也是很短的啊!一个“尚”(“还在”之意)字,表达了诗人对现实处境十分难耐又无可奈何的愁苦心境。
开头这两句写景为实,写梦为虚。虚实对照鲜明。本说此,故言彼,侧击旁敲,寄无限思乡之情于眼前景物的点染中,本意隐晦曲折,非一眼所能看透,需千寻万觅始得其真。
接着进一步写塞外的景色和自己的感触。“雁飞白草年年雪,人老黄榆夜夜笳”,身临其境三年,耳闻目睹无不令人生悲。年年亲见“白雪横千嶂”(《长白山》),“月临边草白”(《次沙河塞》);夜夜静听悲笳声,乡思如浪涌。每当边草白大雪飘的时候,雁群尚知远离边塞向南飞去,可自己面对黄榆悲笳,却只能坐等衰老而已。杜牧《边上闻笳》中亦有云:“何处吹笳薄暮天……游人一听头堪白”,可见笳声之哀足以催老落难中人。诗人写此诗才三十出头,他竟也感到“老”的降临,可见这个“老”字包容了他所历之苦有多重,所怀之愁有多深了!“白苇烧残,黄榆吹落,也算相思树。”(《念奴娇·家信至有感》)如此苍凉的塞北风光,怎能与诗人家乡江苏吴江那“垂虹亭上”“绿柳烟缕”的美景相比?况且,一个流放的罪囚,在“风刀霜剑交相逼”的处境中,怎不倍加思念那“雨足郊原草木柔”的家乡和“锦字闺中”的娇妻?“雁飞”句与“人老”句对偶,既凝炼地描绘了边塞的典型风光,又含蓄地抒写了自己置身于这种环境中的特有心情,并有人尚且不如飞禽自由之意。难堪的屈辱,难熬的苦难,难耐的乡思,已使他日渐其老。他满心的悲哀无人诉说,而这夜夜都有的“笳声”,正与他的心声合拍共鸣。于是这笳声便成了吹笳人对诗人最动情的话语。“夜夜笳”与“落月斜”,既点明了“夜”之题意,也暗示诗人夜夜都难以成眠。
“驿路几通南国使,风云不断北庭沙。春衣少妇空相寄,五月边城未著花。”自己思念亲人,亲人同样牵挂自己。当南国驿使几度来到塞北时,诗人年轻的妻子往往要给他捎来一封家信(《念奴娇·家信至有感》词可以为证),或几件衣物。这次又给他寄来了春装,其实这只能难为她白白费神了!虽然南国五月已属草木葳蕤、花开四野的仲夏,而北国边城却还未见有任何花开,有的只是连续不断的风云变幻、飞沙走石的恶劣天气。(北庭:汉时北匈奴所居之地,亦即北方边庭之地。)在“惊沙莽莽飒风飙”、“冰河四月冻初消”(《夜行》)这种风狂沙卷、春风不度的苦寒之地,虽有春衣也白搭,因为这儿没有春天啊!一个“空”字,既道出了诗人对妻子白花一番心意的疼惜,又极写了他所在之地出奇的寒冷和荒漠。这是身居南国的爱妻无论如何想象不到的,但妻子的爱心和关切毕竟带给诗人一些温慰,这是勾起他乡思和成梦的主要因由。于是首尾自然勾连,前后互相呼应,使得全诗天衣无缝,浑然一体。如此布局,由果溯因,设下悬念,也更引人入胜。
本诗借景言情、托物兴怀,明写塞北景色,暗含南国风情,景中寄情,虚实相生,于苍凉凄清中蕴雄浑,于孤独哀怨中含温馨。称得上意境隽永、力透纸背之作。
(朱永平 吕美生)
夜 行
吴兆骞
惊沙莽莽飒风飙,赤烧连天夜气遥。
雪岭三更人尚猎,冰河四月冻初消。
客同属国思传雁,地是阴山学射雕。
忽忆吴趋歌吹地,杨花楼阁玉骢骄。
【赏析】
作者此诗写于宁古塔(今黑龙江宁安)戍所,在描绘北国风情的同时,寄寓了赦还的希望和对江南家园的思念。
首联和颔联均为写景句,但在意象上却有不同。惊沙蔽天,狂风怒卷,烧荒草的野火远连天际,与遥远的夜气相融合:其意象境界阔大,豪气充溢,反映了东北平原特有的景色。三更过后,雪岭上还有人在打猎;四月已到,冰封的河流方始解冻:颔联在写景的同时描绘了当地的民俗风情和物候特征,虽然取景的视角同首联相比相对缩小,但诗句中传达的“信息”却更加具体。这些当地人眼中习以为常的风物景色,在长于江南水乡的作者看来,便无一不显示出充满北地风情的新鲜感。
颈联和尾联的侧重点在于抒情,同时又处处联系首联和颔联,以壮阔、肃杀的北地风光为背景。属国指汉朝的苏武。他受汉武帝之命,出使匈奴。匈奴贵族多方威胁诱降,又把他迁到北海(今贝加尔湖)边牧羊,始终未能屈其志。后来,汉昭帝得知苏武尚在人世,就对匈奴谎称在上林苑射雁,得系于雁脚的苏武书信,这样匈奴便只好把扣留了十九年的苏武放还。归国后,苏武任典属国。当时,作者的处境与苏武有某些相似,一个是发配塞外的罪犯,一个是囚禁番邦的使者。诗中的“客”字,措辞独具匠心。明明是被囚之身,却偏偏说是异乡作客,从中既隐隐可见作者无罪被谴的遭遇,又透露出一种苦涩的诙谐,可谓诗中的“春秋笔法”。“思传雁”三字,表达了作者盼望沉冤昭雪的心情。作者希望远在紫禁城内的大清皇帝和达官贵人不要把他遗忘,有朝一日放他回乡。然而,事实上真正为他的南还不懈奔走的是他的好友顾贞观。康熙十五年(1676),顾贞观进京,在当时任武英殿大学士的明珠家中设馆,很受明珠及其子纳兰性德的礼遇。于是,顾便乘机进言,请明珠相助,设法让吴兆骞早日南还。当时,明珠并未答应。顾贞观一时意气风发,挥笔写下了两首极其出色的《金缕曲》,“以词代书”,寄给远在塞外的吴兆骞,发誓一定要营救好友南归。据说后来纳兰性德读了这两首词,“为泣下数行”,答应“此事三千六百日中,弟当以身任之,不俟兄他嘱也”。顾贞观又说:“人寿几何,请以五载为期。”纳兰性德又去恳求父亲,总算见许。五年以后,吴兆骞果然被放南归。这段逸事是“题外话”,但有助于理解这首诗的写作背景。“地是”句在记录作者流放生活一个侧面的同时,也透露出作者颇为洒脱的心境:他并未被厄运击倒,而是正视现实,“入乡随俗”,在阴山脚下学习射雕。
尾联是作者夜行途中突然忆起的往事。据崔豹《古今注》记载:“《吴趋行》,吴人以歌其地。”又唐代诗人杜牧《题扬州禅智寺》诗云:“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作者忆起的并不是一时一地的生活片断,而是他在“江南佳丽地”度过的少年和青年时代。末句可析为三个意象,每一意象都有其各自的表意功能。杨花,暗示暮春时节,与颔联的“冰河四月”相对应;而冰河的凝固与杨花的漫天飞舞恰成反衬:一个充满了沉沉死气,另一个则洋溢着活泼的生机。楼阁,指江南鳞次栉比的建筑,暗示其富饶和繁华,与首联荒凉、肃杀的景象相映衬。玉骢骄,谓骤马驰骋春郊。很显然马上骑手的心情是愉快的,闲适的,与“思传雁”、“学射雕”的作者显然不同。总之,死气与生机、楼阁与惊沙、玉骢骄与思传雁和学射雕的对比,其实正是现实与梦想所形成的强烈反差的缩影;在此对比之中,作者心情的痛苦以及对赐还的盼望,已隐隐地暗示读者。
(王兴康)
黑 林
吴兆骞
黑林天险削难平,唐将曾传此驻兵。
形胜万年雄北极,勋名异代想东征。
废营秋郁风云气,大碛宵闻剑戟声。
历历山川攻战地,只今旌甲偃边城。
【赏析】
吴汉槎于顺治年间遣戍宁古塔(今黑龙江境内),居塞外二十三年之久。在此期间,他写了许多怀古诗,以抒发自己建功立业的愿望。这首《黑林》就是其中著名的一首。
黑林,是地名,具体在何处,则不甚清楚。吴汉槎《长白山赋》中有“爰有黑松巨林,镺蔓黝邃”之句,自注云:“自山麓至半山,皆黑松林,亘三百余里,不见日月。树根相纠如网,地皆深淖,马行七日乃毕。”据此,黑林殆即赋中所谓黑松林,在长白山一带。
“黑林天险削难平”,起句突兀雄浑,状出此处地势之险要,并为第二句蓄势:如此险峻的地方,“唐将”却能“驻兵”于此,则“唐将”之英武可知矣。此句未从正面描写黑林的天险,只以“削难平”三字作点染,笔墨可谓经济。
第二句追怀“唐将”,见出此地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英雄建勋之场。“曾传”二字,是不确定语气,以史书记载不详,难以确指具体将领之名也。诗中所以特别指出“唐将”,是因为唐代国势强盛,太宗时曾派将领东征高丽,在此驻兵。
颔联紧承首二句。“形胜”,谓地理形势优越;“雄北极”,谓雄峙于北方边界。从结构上看,是补充说明第一句“黑林天险削难平”。吴汉槎《秋笳集》中有不少描写此地“形胜”之句,如“灌木带天余百里,崩榛匝地自千年。栖冰貂鼠惊频落,蛰树熊罴隐独悬”(《大乌稽》)、“坏道沙喧天外雨,崩崖石走地中雷。千年冰雪晴还湿,万木云霾午未开”(《小乌稽》),可参看。“勋名”一句承接次句“唐将曾传此驻兵”。“异代”,意为不同的时代,此指前代。此句意思是说,遥想当年的唐将东征高丽时,曾到过此地,并建立赫赫的功勋。诗人缅怀唐将之“勋名”,实含无穷的感喟:而今自己虽来此地,却是以待罪的身份,功名何有,视当年之“唐将”,岂不愧煞!其内心之悲慨,大似东坡所谓“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念奴娇·赤壁怀古》)。
颈联二句沉郁雄放,笔致深折,融内心的悲慨于眼前的景物之中。“废营”,废弃的军营,指前代残存的旧垒。“郁”,蕴结之意。“风云气”,意谓横逸的豪气。“大碛”,指沙漠。这两句意思是说,当年的唐将虽然早已逝去,然而秋日的废营之中,依然郁积着他们的风云之气,每当夜深人静,还隐隐可以听见当时鏖战的剑戟之声。雄放的笔调之中,暗蕴诗人怅惘的情绪,曲曲传出其生不逢辰的感慨。这种以健笔写抑郁的手法,确实高妙。
尾联以景语收束全诗,但写景的目的仍是抒发郁塞之怀。“历历”,明晰貌。“旌甲”,战旗和盔甲,代指战争。当年攻战之地犹历历在目,千百年来,有多少将领在此建功立业,可是自己却未遇其时,虽处边城,欲效死疆场,奈偃旗息鼓何!此情此景,令人想起刘克庄《沁园春·梦孚若》中的词句:“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披衣起,但凄凉四顾,慷慨生哀。”但后村之词,是直抒胸臆;而汉槎此句,乃是情寓景中,写得极为含蓄,极为深沉,使人回味无穷。
全诗一气直下,意脉流动。前四句极力渲染黑林地势之险要及唐将之功业,后四句着重抒发诗人生不逢时的悲抑心情,结构甚为严谨,确实是不可多得的怀古佳篇。
(熊盛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