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 燮
【诗人小传】
(1693—1765) 字克柔,号板桥,江苏兴化人。应科举为康熙秀才、雍正举人、乾隆进士,曾任山东范县、潍县知县。乾隆十八年(1753)因岁饥为民请济,得罪显官豪门而罢官。他以书画名,擅画兰竹,书法以隶、楷、行三体相参,别成一格。为“扬州八怪”之一。晚年寄居扬州,卖画度日。其诗抒情写意,痛快淋漓,以白描胜。所作乐府诗,言近旨远,风格近似白居易、陆游。有《板桥全集》。
绍 兴
郑 燮
丞相纷纷诏敕多,绍兴天子只酣歌。
金人欲送徽钦返,其奈中原不要何!
【赏析】
这是一首咏史诗,“绍兴”是宋高宗赵构的年号。赵构于公元1131年逃到越州,喘息甫定,希望“绍祚中兴”,遂改元绍兴,越州也改称为绍兴城。高宗为徽宗之子,钦宗之弟。宣和七年(1125),金兵两路攻宋,宋徽宗传位于太子钦宗。靖康元年(1126),金人攻陷汴京(今开封),掳走徽、钦二帝,史称“靖康之难”。北宋亡后,赵构在应天府(今商丘)即位称帝,后迁都临安(今杭州),是谓南宋。本诗即是以此为历史背景的。
作者一开始就向读者展示出一种奇怪的历史现象:“丞相纷纷诏敕多”。丞相指南宋权奸秦桧,绍兴年间曾两度为相,把持朝政达十九年之久。在金兵压境的情况下,秦桧力主和议,卖国求荣,并与高宗沆瀣一气,残酷迫害抗金名将岳飞等人,落下千古罪名。“诏敕”本指由皇帝下达的文告、命令,现在秦桧却越俎代庖,政由己出,不由使人产生了疑问:皇帝又在干什么呢?于是作者紧接着就点明造成这种奇怪现象的原因是“绍兴天子只酣歌”。高宗天子苟且偷安,朝政悉由秦桧操纵,自己却过着灯红酒绿、醉生梦死的生活。前一句以“纷纷”二字极言秦桧行令之多,活脱脱画出他专横跋扈,不可一世的霸道嘴脸;后一句却以一个“只”字衬托出绍兴天子问政之少,只知寻欢作乐,其余一概不管的昏庸形象。这两人一为奸相,一为昏君,本是一丘之貉,但又各有特点,形成了十分鲜明的对比。半壁江山长期沦陷,黎民百姓惨遭涂炭,南宋小朝廷却是畏敌如虎,苟且偷安,秦桧一味专权误国,高宗只是饮酒作乐,他们早已不思收复中原,一洗国耻了。然而高宗并非只是愚不可及的阿斗,秦桧也不仅是只会发号施令的莽夫,他们极力维持偏安一隅的局面,自有其更深一层的卑劣用意:即便金人真的要把徽、钦二帝送回来,把中原归还宋朝,他们也不会接受的,因为如此一来,赵构就当不成皇帝,秦桧也就无法专权了。这首诗的三、四两句“金人欲送徽、钦返,其奈中原不要何!”正是一针见血地刺中了他们的要害。这两句表面看来是辛辣的讽刺,但在冷嘲的背后却是怒目裂眦的斥责。板桥写诗喜用白描,却往往蕴含了极为深刻而又强烈的爱憎之情。他曾写过一首对联:“搔痒不着赞何益,入木三分骂亦精”,这首诗把高宗、秦桧这类衣冠禽兽嘲笑得如此痛快淋漓,斥骂得这般擘肌入理,直使我们觉得,诗人郑板桥何曾是“怪”,分明是个热血丈夫!
(杜道明)
竹 石
郑 燮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甘谷菊泉图 [清]郑 燮
竹石图轴[清]郑 燮
【赏析】
郑燮是清代中叶著名的诗人和艺术家,素有诗、书、画“三绝”之目。这首《竹石》,即为题咏竹石图之作。它侧重写竹,兼及于石。大意说,竹子紧紧地咬定青山,毫不放松,这是因为它原本就扎根在岩石的破缝当中;它经历过自然界的千磨万击反而更加坚劲,任凭你来自东西南北的狂风!
这首诗的语言十分通俗晓畅,但它的意义却非常深刻宏远。诗歌描写的是竹子,赞颂的却是人。写竹子“坚劲”,也就是写人的坚韧劲拔。诗中以屹立的青山、坚硬的岩石为背景和基础,说竹子“咬定青山”,“立根”于“破岩”,经得起“千磨万击”,受得住四面狂风,即象征着一个人不怕社会上和生活中的种种艰难困苦和排挤打击。可以说,这首诗通过咏竹,塑造了一个百折不挠,顶天立地的精神强者的形象。它的立意构思,同明代于谦的《石灰吟》颇有相通之处。
竹子在古代与梅、兰、菊一起被人们誉为“四君子”。在它的身上,具有许多的美好品德。这些品德,通常主要是指凌云冲霄的进取精神,虚心善待的谦逊态度,并兼备梅、兰、菊诸物的“清高”、“幽洁”、“隐逸”等高风亮节。而郑燮这首诗,则着重写竹子的“坚劲”,赋之以又一种美德。这在他的另一首题画竹诗“秋风昨夜渡潇湘,触石穿林惯作狂。惟有竹枝浑不怕,挺然相斗一千场”中,也有着类似的表现。由此可见,郑燮对于竹,是尤其看重和推崇其坚劲这一面的。
郑燮之所以如此推崇竹子的“坚劲”,恐怕同他个人的性格有关。他生性正直倔强,同情劳动人民,不怕达官权贵。早年在山东潍县做知县时,他就曾在一幅送给山东巡抚的竹画上题过这样四句诗:“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从中即反映出关心民生疾苦,愿意为老百姓做些好事的进步思想。任职期间,遇到灾荒年头,他为民请命,力争赈济,所请不获允,便毅然拂袖而归。晚年他寄居扬州,生计艰难,靠写字作画,糊口谋生。他是当时著名的“扬州八怪”之一,这个“怪”,恐怕就包含倔强不屈的坚劲性格在内。因此,我们可以说,竹子的“坚劲”,其实也是他个人性格的生动写照。
(朱则杰)
江 晴
郑 燮
雾裹山疑失,雷鸣雨未休。
夕阳开一半,吐出望江楼。
【赏析】
郑燮是画家兼诗人。刘士鏻《文致》引明人钟惺语云:“画者有烟云养于胸中,此是性情文章之助。”其言盖谓画家在长期绘画实践中养成了一种特殊的审美能力,即对于客观景物的形态、色彩和精神的感受异常灵敏,这种能力自然有助于情性陶冶和文艺创作。郑燮正是如此。他善于用画家的敏感去发现客观景物的新奇美妙,并用诗人的语言描绘出来,因此他的风景小诗,包括那些描绘雨雪初晴之景的诗词,都写得很出色,如“雨过四天碧,风高秋稼黄”(《同起林上人重访仁公》)、“江晴春浩浩,花落水平平”(《偶成》)、“宿雨新晴江气凉,湿烟初破柳丝黄”(《渔父·本意》)等等,都是“诗中有画”的佳作。上录《江晴》一诗,尤为意境奇美,别见匠心。
读这首诗,好像展开一幅流动的画卷。首先看到的是宿雨之景:雾裹山外,山藏雾中,江上峰峦,忽疑移去,雷声隐隐,雨色茫茫,眼前一片昏阴,令人心情沉闷。接着看到的是新晴之景:江雨初停,夕阳半露,风吹雾散,吐出一座望江楼来,虽然尚未全晴,已觉豁然开朗。看来诗人是有意让前后两种景象互相映发,从山川晴雨的变化中表现一种清奇刚健、飞动自然的美,亦以寄托诗人厌弃阴暗、向往光明的情绪。
近代学者王国维说:“夫境界之呈于吾心而见于外物者,皆须臾之物,惟诗人能以此须臾之物,镌诸不朽之文字,使读者自得之。”(见《人间词话附录》)江雨初晴,也是“须臾之物”。这“须臾之物”常人都能见到,但却未必都能“了然于心”,更未必都能“了然于口与手”(见苏轼《与谢民师推官书》)。诗人则二者皆能之,用生花的妙笔把“须臾之物”描绘出来,使读者宛若身临目击,并且获得一种从阴沉郁闷中解放出来的畅快之感。这便是诗人的长处,也是此诗的好处。
这首诗还有一个显著的特色,就是“生气远出,不著死灰”(司空图《诗品·精神》)浓雾掩山,用一“裹”字,便觉力足;雾消楼见,用一“吐”字,更觉势强;雷鸣雨飞,云开日出,亦觉神旺。总之,无论写雨写晴,都有一种郁勃生动的气象。诗人在《刘柳村册子》中说过:“庄生谓鹏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古人又云:草木怒生。然则万事万物何可无怒耶?”其所谓“怒”,便是生机勃发的意思。出于这样的审美趣味,他作画作诗都着意表现客观对象的“怒”气,形成一种刚劲挺拔的风格,《江晴》一诗也充分表现了这样一种风格。
(罗忠族)
潍县署中画竹呈年伯包大中丞括
郑 燮
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
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
【赏析】
这首诗是郑板桥于乾隆十一、二年间任山东潍县知县时所作。科举时代称同科考取的人为同年,对同年的父辈或父亲的同年称年伯。包括即是郑板桥的年伯,他当时任山东布政使,署理巡抚。清代巡抚又称中丞,“大”是表示尊敬之意。郑板桥曾画过一幅《风竹图》呈送包括,此诗即是题写在这幅画上的。
作者郑板桥出身寒微,做官前后均以卖画为生,对下层人民的疾苦有比较深刻的了解。他为官时的诗文书画创作也特别强调写百姓之心声,道民间之痛痒,不齿于表现风花雪月,闲情逸致,为官僚贵族、有闲阶级茶余酒后提供消遣之资。作者虽然是在官衙内写诗作画,但他的心却时刻想着广大百姓,这首诗就尽致极诣地表达了作者的这种情怀。开头一句是说,作者正在衙署书房中躺卧休息,这时窗外清风阵阵,丛竹萧萧,声音呜咽,如泣如诉。“疑是民间疾苦声”,是作者听到竹声之后的联想。自然界的风竹声和人民群众的疾苦声,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可是由于作者时刻惦记着百姓的安危冷暖,所以听到风吹竹啸,就很自然地把它和黎民百姓的痛苦呻吟联系了起来。接下来,作者进一步想到:像我们这些州县小吏,虽官职卑微,却负有解民于水火之中的重大责任。窗外的那一枝一叶,不正是饱受风雨的百姓的化身吗?作为他们的“父母官”,又怎能不去关心他们的疾苦呢?作者曾刻有“痛痒相关”一印,以示与百姓休戚与共。这首诗以“一枝一叶总关情”作结,更说明了作者对民情的体察入微。一个封建时代的官吏,对人民群众有如此深厚的感情,实在是难能可贵的。
这首诗是题在画上的,所以作者充分发挥了能诗善画的艺术特长,把诗、画的意境结合了起来,从不同的侧面体现出一个共同的思想,更具有立体的美感。作者画的是风竹,但已不是自然界生物的一般复写,而是蕴含了作者深沉的思想感情;诗是写给上司包括的,语言既要有分寸,又要恳切明晰,所以作者采用了托物取喻,借竹发端的手法。全诗既具明志自勉之心,更含相与为善之意,一轴画,四句诗,把作者对人民真挚而执着的人道主义情怀寄寓在诗情画意之中,达到了无迹可求,一片化机的美学高度,令人叹为观止。
(杜道明)
题 画 竹
郑 燮
四十年来画竹枝,日间挥写夜间思。
冗繁削尽留清瘦,画到生时是熟时。
【赏析】
这是郑板桥在自己的一幅画竹图上所题的诗。全诗短短四句,全以淡语出之,却蕴含了极其深刻的艺术哲理,可说是一首绝妙的画论诗。
中国古代的绘画理论,推崇写意而不重工笔者居多。郑板桥在绘画理论与实践上不仅十分注重写意,而且认为写意必须建立在熟练掌握基本功的基础上。有人标榜写意而不肯下真功夫,不过是以写意而自文其陋而已。郑板桥在上边这首诗中就以自己四十年苦练画竹技巧的实践道出了“必极工而后能写意”的道理。画家画竹虽“得之在俄顷”,却是“积之在平日”。“日间挥写夜间思”,说明了郑板桥白日挥毫,黑夜揣摩,苦心孤诣,反复磨炼的艰辛。正是四十年如一日的惨淡经营,才使他的画竹技巧由“极工”达到了写意的地步,“冗繁削尽留清瘦”,正是指此而言的。郑板桥在《书画鉴影》中曾自述他的画竹经历:“余始画竹,能少而不能多;既而能多矣,又不能少,此层功力,最为难也。近六十外,始知减枝减叶之法。”“能少而不能多”是指初学阶段尚不谙写形之法;“能多矣,又不能少”,则是能写竹之形,却不能传竹之神;由“多”再到“少”,指由写形转向写意,亦即在“极工”基础上的更高的艺术境界,因而也是“最为难”的。郑板桥说:“板桥画竹,不特为竹写神,亦为竹写生。瘦劲孤高,是其神也。”(《题画竹》)“减枝减叶”,以少胜多,不仅突出了竹子瘦劲孤高之神韵,而且寄托了画家之情怀。“瘦劲孤高”,亦即“生”,正是郑板桥个性的体现,情感的化身。
凡绘画之道,皆由生而熟,然郑板桥却主张熟中有生。他说:“文与可画竹,胸有成竹。郑板桥画竹,胸无成竹。”“胸有成竹”,则意在笔先;“胸无成竹”,则趣在法外。“胸无成竹”并非不要意在笔先,更非对所画之竹一无所知,而是在“胸有成竹”的基础上达到的创作自由。郑板桥之强调“胸无成竹”,只是要反对创作中的程式化倾向。“胸有成竹”,自然是“熟”,然拘泥成局,则无创新。若在“熟”的基础上求“生”,做到“胸无成竹”,就会千变万化,新意迭出,这时的“生”就是更高层次的“熟”了。所以这首诗最末一句总结为“画到生时是熟时”。
由“熟”到“生”,由“极工”到“写意”,这就是郑板桥的艺术追求。
(杜道明)
小 廊
郑 燮
小廊茶熟已无烟,折取寒花瘦可怜。
寂寂柴门秋水阔,乱鸦揉碎夕阳天。
【赏析】
这首七言绝句作于清乾隆七年(1741)郑燮任范县(今属山东)知县前。诗人徜徉于屋前小廊,为萧瑟秋景所感,援笔抒写心中枨触。
这是一首抒情小诗。妙在不着情语而情思袅袅。香茶煮熟,炉烟消尽,小廊前一派清新。煮好香茶,无心品啜,诗人向往的是无烟的清净世界,透露出他冰清玉洁的精神境界。他折取一枝菊花,抚看瘦劲的花瓣,顿生殷殷惜花之情。菊花劲挺,耐寒傲霜,与诗人的人格相仿佛,这是他爱菊的原因;然而,抚摸着瘦削的菊花,又觉得可怜,一种“人比黄花瘦”的自怜自爱情态已然宣示。四周阒寂无人,他倚靠在柴门旁,远望秋水高涨,辽阔无边,怀人思远的情致宛在。“夕阳无限好”,正待尽情享受这富有伤感情味的美好时光,不料群鸦乱噪,拍翅而过,揉碎了夕阳耀红的天空,打破了黄昏时的静谧,诗人极佳的意趣横遭破坏,无名的惆怅流溢在字里行间。
诗的前两句写小廊、香茗、寒花,展示身边琐事,取景狭小;后两句写秋水、苍穹、夕阳、群鸦,宣泄心中浩茫,境界阔大。末句“乱鸦揉碎夕阳天”,句美意丰。“揉碎”二字尤为精练:揉者,搅也,写出群鸦上下乱舞的情状,仿佛群鸦揉搅天空;碎者,不仅是“夕阳天”,更有“夕阳天”中赏景人的心,可谓精妙传神。
(林 笛)
偶 然 作
郑 燮
英雄何必读书史,直摅血性为文章。不仙不佛不贤圣,笔墨之外有主张。纵横议论析时事,如医疗疾进药方。名士之文深莽苍,胸罗万卷杂霸王。用之未必得实效,崇论闳议多慨慷。雕镌鱼鸟逐光景,风情亦足喜自狂。小儒之文何所长,抄经摘史饾饤强。玩其词华颇赫烁,寻其义味无毫芒。弟颂其师客谈说,居然拔帜登词场。初惊既鄙久萧索,身存气盛名先亡。辇碑刻石临大道,过者不读倚坏墙。呜呼!文章自古通造化,息心下意毋躁忙。
【赏析】
《清史列传·郑燮传》云:板桥“少颖悟,读书饶别解。家贫,性落拓不羁,喜与禅宗尊宿及期门子弟游。日放言高谈,臧否人物,以是得狂名”。这首七古《偶然作》,就是他早年“放言高谈”、“臧否人物”的代表作。
题为《偶然作》,是感兴偶至之作,古人多用作发抒杂感的诗题。诗中透辟的见地、慷慨的措辞和辛辣的嘲讽,显示了诗人迥异于一班“名士”、“小儒”的思想抱负和为人之道。
前六句直抒己见,笔意豪迈。“英雄”二句否定经史之类的典籍,提出“直摅血性为文章”的志向。历代奉为“治国齐家平天下”圣典的“书史”,诗人竟一言以蔽之曰:“何必读”。这是何等惊世骇俗的胆识!然而,“何必读”并非未尝读,而恰是研读之后的知道之言。诗人的“颖悟”、“读书饶别解”,于此可见。这里的“文章”,涵义较宽泛。诗人有语云:“无论时文、古文、诗歌、辞赋,皆谓之文章。”(《潍县署中与舍地第五书》)诗人此时年少志豪,血气方刚,满腔刚正不阿之气直抒于激扬文字:“敷陈帝王之事业,歌咏百姓之勤苦,剖析圣贤之精义,描摹英杰之风猷”(同上)。诗人《赠国子学正侯嘉璠弟》诗云:“大哉侯生诗,直达其肺腑;不为古所累,气与意相辅。洒洒如贯珠,斩斩入规矩。”这种境地,庶几与“直摅血性”相近。在诗人看来,这才是英雄豪杰的抱负和理想。“不仙”二句措语斩截,旗帜鲜明,表明诗人与影响中国传统文化至大的儒(贤圣)、释(佛)、道(仙)三家思想决绝的态度,进而以“笔墨之外”别有“主张”为标榜,表白其“学者当自树其帜”(《与江宾谷、江禹九书》)的一贯思想。“纵横”二句,意态轩昂,气概非凡。诗人对国计民生怀着热忱的关注,对时事世态有着深邃的洞察,议论纵横,剖析中肯,有如治世良医针对社会弊端进献疗救的药方。“英雄”云云,实则也是诗人的夫子自道。才识卓绝、磊落不羁的诗人自我形象,跃然纸上。
中间十六句嬉笑怒骂,指斥“名士”、“小儒”之流,痛快淋漓,锋芒毕露。“名士”六句,揭露“名士”自恃博学,连篇空话,于国于政无益。“名士”胸藏书万卷,他们的文章宏博深奥,其中,武力、权力兼用的霸道,“仁义治天下”的王道,二者杂罗,交相为用。然而,不管他们的崇论宏议多么慷慨激昂,诱人动听,对治国理政却未必能奏实效。有的“名士”则沉湎于咏诗作画,描鱼绘鸟,一味追寻风物,流连光景,稍有风情雅趣便陶然自足,欣喜若狂。“小儒”六句,斥责“小儒”一无所长,却窃居文坛,欺世盗名。“小儒”的文章只不过擅长于在经史典籍中寻章摘句,堆砌词藻罢了。赏玩其文藻倒也熠熠可观,寻绎其意蕴却丝毫不见。他们凭藉弟子的吹捧、门客的游说,居然角逐争胜,登上文坛宝座。“初惊”四句总评“名士”、“小儒”,断言华而不实者必然被人们唾弃。声扬海内的“名士”,名噪一时的“小儒”,初而慑其盛名,确实惊异之;继而知其底里,自然鄙夷之;久而唾其所为,必然冷落之。他们人还在,气犹盛,名声却早已丧失殆尽。他们的下场,真可谓可笑复可悲了。他们的文章即使刻石勒碑,碑石运到通衢大道,树立于路旁,过往的人们也不屑一读,而只会把它当作一堵断垣残墙,倚靠着休息片刻。挖苦嘲讽,尖刻犀利,表露出诗人强烈鲜明的憎恶。
末二句以“呜呼”领起,揭橥为文之道的要旨妙诀。诗人以为,自古以来,文章与自然的创造化育息息相通,只能平心静气,决不能急躁牵强。为文之道来不得半点“躁忙”,而要追求“流露灵府,荡涤埃壒”(清郑方坤《国朝耆献类征初编·郑燮小传》)的境界。醒豁警策,启人心扉,对一班不能“息心下意”而急于求成的“躁忙”之徒也有极大的教益。
板桥有语云:“文章以沉着痛快为最。”(《潍县署中与舍弟第五书》)此诗不拘体格,兴至则成,魄力雄大,劲气直前,大有香山、放翁之风。诗中表白“直摅血性为文章”的宗旨,标举“如医疗疾进药方”的理想,出语沉着,凸显出诗人以天下为己任的雄心大志;疾呼“英雄何必读书史”,针砭“名士”之策“用之未必得实效”,揭露“小儒”之文“义味无毫芒”,指斥“名士”“雕镌鱼鸟逐光景,风情亦足喜且狂”的玩物丧志,戳穿“小儒”“弟颂其师客谈说,居然拔帜登词场”的肮脏伎俩,展示“名士”、“小儒”“身存气盛名先亡”,其文刻石立碑于道旁,“过者不读倚坏墙”的可悲下场,痛快酣畅,表现出诗人“性狂好骂”的气质。只是诗人所骂,“都属推廓不开之假斯文;异乎恃才傲物者之骂人”(《再谕麟儿》)。以此诗观之,直当得起七字之评,曰:“入木三分骂亦精。”
(林 笛)
瓜洲夜泊
郑 燮
苇花如雪隔楼台,咫尺金山雾不开。
惨淡秋灯鱼舍远,朦胧夜话客船偎。
风吹隐隐荒鸡唱,江动汹汹北斗回。
吴楚咽喉横铁瓮,数声清角五更哀。
【赏析】
这首七律诗在郑燮自刻《板桥集》中编入《诗钞(潍县刻)》,当作于乾隆十一年(1746)诗人自山东范县调署潍县之后,十四年(1749)重订并手写付梓之前。
瓜洲,亦作瓜州,又称瓜埠洲,在今江苏扬州邗江区南,本为江中沙洲,河沙渐长,状如瓜字,故名。它位于大运河入长江处,与镇江隔江相对,历来是水上交通要冲。诗人对于瓜洲古渡的情结,不仅因为他出游江西,聆听“庐山细瀑鸣秋窗”(《怀无方上人》),是由瓜洲溯长江而上;也不仅因为他寻访西子湖,月夜观赏“飞镜悬空,万叠秋山,一片晴湖”(《沁园春·西湖夜月有怀扬州旧游》),是从瓜洲沿大运河而下;更重要的是因为他在雍正十三年(1735)到瓜洲对岸的镇江焦山读书,在那里度过了值得追怀的时光。瓜洲的江声水影,时时萦绕在诗人脑际。乾隆十二年(1747),他在潍县任上时就写了一首诗,倾诉了他对瓜洲的怀念:“潦倒山东七品官,几年不听夜江湍。昨来话到瓜洲渡,梦绕金山晓日寒。”(《和学使者于殿元枉赠之作》)如今,他夜泊瓜洲古渡,眼前景象又勾起他深沉的情思。
“苇花如雪隔楼台,咫尺金山雾不开。”首联景中藏情,抒发对往昔的追怀。秋夜,诗人伫立船头,遥望江岸,一望无际的芦苇茂密丰盛,苇花怒放,洁白如雪,阻隔了远处的楼台;江雾弥漫,对岸金山笼罩在雾幔中,虽近在咫尺,却难以寻觅。楼台惜其被“隔”,金山恨其“不开”,透露了诗人思念的情怀。金山,古有氐父、获符、伏牛、浮玉等名,唐时裴头沱于江边获金,因以改名。山在今江苏镇江市西北,原在江中,后泥沙淤积成陆地,与南岸相连。诗人读过书的焦山(一名谯山,亦名樵山,以东汉处士焦先隐居于山上而名)在镇江市东北,与金山对峙。两山一西一东,相距十里许。诗人《渡江》诗有“未暇游金焦”句,在他心目中,金山、焦山并重,均怀有深厚的感情。这楼台,这金山,曾是诗人情之所系处,与他的一段生活紧密关联。如今,他骋目远眺,竟寻不到“梦绕”的金山,怎不感叹系之呢?“惨淡秋灯鱼舍远,朦胧夜话客船偎。”颔联移情入景,流溢对民瘼的关心。远处,江边渔村星罗棋布,点点灯火暗淡;近处,渡口客船相依相偎,隐隐人语朦胧。“惨淡”二字,注入了诗人对渔民生活的关切。诗人有一首《渔家》诗写道:“卖得鲜鱼百二钱,籴粮炊饭放归船。拔来湿苇烧不着,晒在垂杨古岸边。”他对渔家的生活艰辛是多么了解和同情呵!现在,当他放眼远处,看到渔舍那暗淡的灯火,就知道渔家凄惨的情状。泊船古渡,邻船传来旅人交谈的话语,虽朦胧不清,却引起诗人关注,因为他无时无刻不在体察民情。他曾写过“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潍县署中画竹呈年伯包大中丞括》)的诗,把萧萧竹声当作“总关情”的“民间疾苦声”;现在隔船送来反映“民间疾苦”的“夜话”声,他怎能不侧耳谛听呢?他与劳动人民是心心相连、息息相通的啊!
“风吹隐隐荒鸡唱,江动汹汹北斗回。”颈联寓情于景,发抒对羁旅古渡的感受。江风吹过,隐隐送来荒野雄鸡的啼唱;江水汹涌,拍打着漫长的沙滩,摇晃着停泊的江船。仰望天空,北斗星回折转向,更已深,天将明。风声、江声、鸡声,交相回应,诗人却更感索寞和愤懑。古代把半夜不按时啼鸣的鸡称为荒鸡,认为荒鸡啼是恶声不祥。但《晋书·祖逖传》云:“中夜闻荒鸡鸣,蹴琨(刘琨)觉,曰:‘此非恶声也!’因起舞。”宋苏轼《召还至都门先寄子由》诗云:“荒鸡号月未三更,客梦还家得俄顷。”陆游《夜归偶怀故人独孤景略》诗云:“刘琨死后无奇士,独听荒鸡泪满衣。”闻鸡起舞的奋激冲动,世无奇士的深沉感喟,独处古渡的羁旅孤寂,交织融合,构成诗人此时特有的情怀。江声涌动,恰好与诗人翻滚的心潮合拍,那不平的江水,不就是身为“潦倒山东七品官”的诗人“平生多郁塞”(《观潮行》)的形象写照吗?
“吴楚咽喉横铁瓮,数声清角五更哀。”尾联托景抒情,表达对当时社会的失望。瓜洲地处古吴楚之地,据大运河与长江交汇处,确实势如“咽喉”。铁瓮指瓜洲对面的镇江城,相传为吴大帝孙权所建,内外皆甃以甓,以其坚固如金城,故号铁瓮城;一说镇江子城深狭,其状如瓮,故名。勒方锜《丹徒县志序》云:丹徒(镇江府治),“其地势雄峻,川原阨塞,上则控引荆襄,下则屏蔽吴会,诚东南锁钥也”。雄峻险要的地势,决定了镇江的战略地位。此时已是五更时分,诗人纵目眺望这长江江防重镇,倾听远处传来几声清越的号角声,心中油然升起一种凄哀苍凉的感觉。一个“哀”字,凝聚着诗人对人生的悲哀,积淀着他对当时黑暗社会现实的失望和对乾隆盛世呈露的衰颓之势的忧虑。
大雾封江,航船停泊瓜洲,诗人因此激发了对旧地的思念。渔舍灯火,客船夜话,无不牵动这位七品芝麻官的情怀。那风声、江声、鸡鸣声、号角声,又寄寓着诗人的浩茫心事。他面对古渡雄镇,陷入深深悲哀。这种种情愫一一融入秋江夜景的呈示中,自然和谐,深挚动人;但诗人又不刻意表露,而让人思而得之,更觉沉郁深厚。入夜时的江雾、“秋灯”,夜半时的“鸡鸣”、“斗回”,拂晓前的五更“清角”,暗示时间的推移,诗人彻夜不眠的忧思情态因此表现得细腻入微,真切感人。这一切,都得力于诗人善于融情入景的诗歌艺术功底。
(林 笛)
扬 州
郑 燮
画舫乘春破晓烟,满城丝管拂榆钱。
千家有女先教曲,十里栽花算种田。
雨过隋堤原不湿,风吹红袖欲登仙。
词人久已伤头白,酒暖香温倍悄然。
【赏析】
扬州自古是繁华锦绣城池,到清乾隆年间,这里更是商业兴隆,商家聚居,人流如潮,歌吹沸天,东南的温柔富贵、奢侈靡荡之气,尽钟于此矣。因此,对晚年寄迹扬州、卖画度日的诗人、画家郑板桥来说,这可是个处处可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之迹的城市,随手拈几例吧:
———那扬子江滨、大运河畔、瘦西湖岸,每到清晨,便有无数船只,争先恐后,冲破清晓弥漫的烟雾,汇集到此。是渔家为了生计、侵晓而起?否、否,全是那班画舫游船的主人,乘着大好春景,赶早出来趁生意、拉游客。看他们那副“破晓烟”的猴急相,真令诗人忍俊不禁。
———城里到处是丝竹管乐之声,那当然是乐工伶人之流在演出、在排练,当然不会有《击壤》、《南风》的太古淳音奏出,只能是一派靡靡,令诗人皱紧了眉。他不由得想象,那无形的乐声,倾城介奏着,该不会生出不可睹的手臂,去拂弄什么吧?什么呢?一定是榆钱———榆树的果,它的相貌可像铜钱呢,汉朝的三铢钱,不就叫“榆荚钱”么?拂弄榆钱干什么?不就是想挣钱想得慌么!
———“千家”,当然不止一千家,整个扬州市井,家家户户都是这样,都转这样的念头:生个女儿,该怎样教她挣大钱呢?一条路,去学歌舞、唱弹,学就一身娇媚宛转工夫,怕不能出入欢场、逢迎嘉宾么?要是能被哪位富贵人当作“瘦马”骑去,做父母的自可鸡犬升天、吃着不愁了。“先教曲”,后教什么呢?当然不会是贞静、女红、三从四德,只可能是———狐媚之道。
———“十里”,当然不仅这么点,而是整个扬州城郊,农夫该淳厚些吧?可也令诗人大失所望,他们再也不肯种稻产粮、勤力“本业”,却满畦满畛地栽上艳俗的花,只想去城里卖个好价钱:做的还是田里活计,从事的却是“末业”,这也算是种田?诗人心头,起了老大的疑问,搁着真是难解、难受。
———那隋堤,乃是昔年一代昏君隋炀帝的游览之地,后人到此,该以其淫佚亡国为前鉴、作深切的历史反思才是;如何现在一阵密雨过后,那堤岸却原来不曾沾湿半点?是堤上的杨柳太密、全遮隔了雨水?然也,不尽然也。除了杨柳,还有杨柳树下密匝匝的宝马香车、闹嚷嚷的游春儿女,他们哪曾作什么反思,只顾挤在热闹堆里,艳羡着那昏君游历时的穷奢极侈。至于那些已“教”过“曲”的红衫少女,被春风吹动了她们的衣袖,她们竟一个个轻飘飘起来,似乎要飞升成仙———飞到炀帝的三十六宫去荡漾春情了!这哪是什么隋堤,分明是郑、卫的桑间濮上了!
可叹呀可叹,可悲呀可悲,这真是个堕落的城市;诗人该是这么悲叹的吧,在诗的背后?好久以来,他已经自伤头白,老迈无力,不能再使风俗淳,只有以画竹描兰自励,不堕青云之志;现在,这个城市的美酒和香雾的温暖气息,已经反过来包裹住了他,让他举步维艰,与时俗格格不入,动辄得咎,只能独坐凝思、倍添悄然之感了。在本诗的结尾,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对这个奢华城市忧心悄悄、却又无可奈何的“词人”的黯然身影;这个“词人”,自然就是板桥自己。
郑板桥是位禀性清奇、不慕荣利、不爱钱财的耿介之士:这,已不必由笔者琐琐说明了。一个淡泊自守、高尚其志之士,其不趋流俗、忧患时风:这,笔者自也不敢丝毫持否定态度。不过,本诗除揭示了扬州(毋宁说是整个东南经济发达地区的缩影)的风俗不古,亦表达了诗人的清正襟怀以外,难道就没有其他的认识价值了么?
当然不是,虽然,那未必是出于诗人的主观动机。
试问:那些画舫主人、乐师伶工,如果不让他们去趁钱,他们该干什么呢?仍当辛苦渔夫、捕鱼纳税;仍流落街巷卖艺、聊以糊口么?
女儿们不教曲,她们该教什么呢?修贞静、习女红、识妇道,只待嫁去做本分媳妇、终身老于闺阁户牖之下么?
农夫们不栽花,那该种什么呢?去“力田”、“务本”,洒尽汗水以纳皇粮么?来到名胜古迹,非要求不拘什么品流的人,都庄容肃貌、怀古吊今么?不能让他们也有片刻的想入非非么?
不能的,不可能的。从诗末诗人的无奈悄然来看,他也知道这一点,知道这是潮流所趋,不能逆转的。
但是,如果不在扬州,如果扬州的商业不繁荣,他们却真的可能仍是辛苦农夫渔人,仍是贫贱流浪艺人,仍是闺中静女,仍然头脑简单,不敢涉于非想;是商业的发达、城市经济的发达,使他们摆脱了上述那种命运,有了追求,有了希望———当然,追求的只是金钱富裕,境界不高,决不能为高明淡泊之士所首肯。
但正因有了这种追求,传统的观念才被打破、被扔弃:人们不再耻于言利,女性不再耻于抛头露面,农夫不再囿于“重本”之见。几千年的封建正统的清规戒律,在活生生的商品经济面前失色、失效了。
大概,这就是所谓资本主义萌芽吧?这种萌芽,是行为,也是观念,虽然还不曾总结为理论。
或许,本诗中无意流露的这种萌芽意识,才是本诗的认识价值之所在吧?虽然这不是诗人的本意,不过,文学作品的客观价值与作者的主观动机相反,这也是常有的文学现象。
(沈维藩)
寄松风上人
郑 燮
岂有千山与万山,别离何易来何难。
一日一日似流水,他乡故乡空倚阑。
云补断桥六月雨,松扶古殿三时寒。
笋脯茶油新麦饭,几时猿鹤来同餐。
【赏析】
此诗为寄方外友人松风上人而作,“上人”,是对僧人的敬称。郑板桥多方外交。诗集中如《赠瓮山无方上人》、《赠博也上人》、《弘量上人精舍》、《赠巨潭上人》、《别梅鉴上人》、《寄青崖和上》、《法海寺访仁公》等诗,不一而足,盖以作者出身孤贫,读书时尝寄居寺庙,对于闲云野鹤,松声清梵的生活,习以为常,且其所交之方外人物,类多能诗善画,蔬食野饭,超然尘表。因此寄情禅悦,托意烟霞,借以清净性根,怡心凡俗,遂成为作者生活中不可分割的部分。他们之间,虽在别后,并非断然忘怀,而在诗歌中却又往往表达其互相忆念之情,这首《寄松风上人》正是这样的作品。因为在佛家看来,凡是最能忘情的人,也是最有情的人,全然无情,也便无所谓“忘情”了。
此诗首二句:“岂有千山与万山,别离何易来何难?”即以深示别后相念之忱为主旨。“千山万山”句,谓彼此相距,本无千山万山之隔,但人世聚会,原自不易,这其中含有一定的缘分:聚,固然是缘;别离,也并非无缘再见。然而别易来难,则又是一种事实。这两句是虚中有实,大意是说:我们之间,并没有千山万山的隔离,但分别倒很容易,重来相会就很难了。是我们之间没有相亲相近的缘分吗?不是,倘若无缘,也不会有当年的聚会了。
三、四两句承前,进一步表白相念之殷,并申述“来何难”的语意。时光的流驶,日复一日,虽不能说是转瞬沧桑,但确如流水一样,愈逝而愈远,别离的时间也随之而愈逝愈长。在别后的期间,不论在他乡或是故乡,作者因怀念上人,常是倚阑相望,而天各一方,又常有望而不见空自倚阑之叹。日复一日的久别,他乡故乡之倚阑,都是实况,但实中有虚。“似流水”之“似”,“空倚阑”之“空”,都是虚拟。“似”,以显示时光流去之速,竟如流水之一去不复返。“空”字,表示徒然,以示虽然倚阑相望而人终未来。时光之逝,本属无情,而人之念友又为有情。因时光之逝而加深念友之情,并经常凭阑相望,作者对松风上人之友情,可以说是真挚的。以上二联都是从作者自己这方面着笔。
第三联乃转从松风上人方面作想:“云补断桥六月雨,松扶古殿三时寒。”松风和作者别后,当是挂锡在杭州西湖,因而断桥一带成为松风游憩之所。上人孤栖崖壑,当云补断断之六月,又不期而落雨,未必能有独游的逸兴,而古殿清寂,禅榻萧疏,青松高耸,白云在天,上人又能耐三时之寒,故而出游甚少。作者在这二句中,不写“云漫断桥”或“云起断桥”,而用“云补断桥”。在另一首《山寺》诗中,也有“寒墙补破云”之句,这个“补”字,用得很新奇,是作者用字和他人不相同之处。不写“松依古殿”,而谓“松扶古殿”,可见此古殿也是年久失修之佛殿,故用“松扶古殿”以见若非松之能禁受清寒,扶着此殿,那就更加显得荒凉破旧了。这两句旨在表明松风上人自有清高孤峭之性根,故能耐得三时之清寒而自甘空寂。作者试想松风上人之不经常出游,乃在于六月间之为雨阻,而在春秋冬日,又宁愿禁受三时之寒,而与孤松为侣,所以杖锡云游之志不兴,而未能与自己时相聚晤。
末尾两句,再写自己盼望其来,和起笔之“别易来难”及次联之“空倚阑”相应:“笋脯茶油新麦饭,几时猿鹤来同餐。”时间正当夏令,笋蔬尚美,新茶早经上市,麦饭正好尝新,加上乾脯油料可以佐膳,作者多么希望这位古庙老僧,能前来尝尝新啊!“几时猿鹤来同餐”一句,更是充满友情的话语:“猿鹤”,旧时用以比喻隐逸者的伴侣。(孔稚圭《北山移文》云:“蕙帐空兮栖鹤怨,山人去兮晓猿啼。”)这里用“山猿野鹤”指如松风上人之旧友,“几时来同餐”,显示相望甚为殷切。
全诗表意明显、层次井然,先说“别易来难”,次言别后怀念深至,再言上人之不能来或有原因,末后以殷望其来作结。虽说两人之间,一则栖身空门,一则为托迹红尘之文士,但两者之友情,还是可以互相沟通的。此诗多用拗句拗字,如次联本应作“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之句,拗为“仄仄仄仄仄平仄,平平仄平平仄平”,前句连用五个仄声字,后句之第三字“故乡”之“故”,本属可平可仄,实际上也等于连用五个平声字。第三联“六月雨”之“六”,应用平声字而用仄声,“三时寒”之“三”字,应用仄声字而用平,亦使两句皆成拗句、盖格律诗中亦有拗体之一种,诗家偶或为之,初学诗者不可不察。
昔人谓“板桥于诗词皆为别调而有挚语,又能不为当时风气所囿,抒情写意,痛快淋漓。”观于此诗,益信所评之确当。
(马祖熙)
哭犉儿五首(其一)
郑 燮
天荒食粥竟为长,惭对吾儿泪数行。
今日一匙浇汝饭,可能呼起更重尝!
【赏析】
人间伤心事,莫过于丧亲和丧子。丧子之痛又往往更甚于丧亲。因为亲老而殁究属自然的代谢,儿女心中的悲哀尚可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消解;子少而殀则是意外的灾殃,父母心上的创伤直到老死都难以平复。特别是那些在困境中的父母,眼看着幼小的儿女凄然长逝,更会撕肝裂肺,痛不欲生。郑燮的《哭犉儿》,便是这样的悲歌恨曲。
嘉庆修《昭阳郑氏族谱》言郑燮“生子犉,殀”。可见他所哭的犉儿是个夭折者。《哭犉儿》这组诗共五首,这里选录的是第一首。此诗前二句追忆犉儿夭折时的悲惨境况。灾荒年月,粒米成珠,极贫之家往往糠菜难继,能喝上一碗糜粥,已是非常珍贵的美餐了。(长,这里是“善”、“优”之意)犉儿幼小,虽然还有口粥喝(这大约还是父母省给他的),但还是日益瘦弱,单薄的饮食供不足幼小的生命所需的养分,他终于夭亡。做父亲的目击此情此景,怎能不惭疚悲伤,泪落如雨啊!安史之乱时期,杜甫也曾饿死一个儿子,在《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诗中写到此事时伤心地说:“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郑燮此时的不幸亦如杜甫,故虽无心假借故实,而吐辞造语自然相似,其中涵蕴的情感也同样深沉。后二句抒写到犉儿坟前浇饭时的哀痛心情。此时夺走犉儿生命的灾荒大概已经过去了,做父亲的也拿得出点米饭来给儿子上坟了。他携来羹饭浇在儿子的坟头,失声呼唤着儿子的名字,想叫儿子起来尝一尝羹饭的滋味,然而心中又明明知道,我还怎能把儿子再唤起来重尝羹饭呢?痴迷的希望中,又透露出清醒的绝望,希望是虚妄的,而绝望却是现实的,因而更加深刻地表现了作者当时悲恨难禁、哀伤欲绝的心境。
读罢全诗,我们宛若身临墓地,看到一位可怜的父亲哭倒在爱子坟前,泪尽眼枯之后还呆呆地望着三尺孤坟,神思恍惚,如痴如醉的光景,不由得为之一揾同情之泪。《清史列传·郑燮传》称其诗“言情述事,恻恻动人”。这首诗便是一个极好的例证。
(罗忠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