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佩兰
【诗人小传】
(1629—1705) 字芝五,号药亭,南海(今广东广州)人。少日读数千言,通经史百家,顺治十四年(1657)乡试举第。康熙二十七年(1688)进士,年近六十。改翰林院庶吉士。未一年,遽乞假归,结社兰湖,以诗酒为乐。客以他事请者,引疾不听闻;持诗文至,则披衣倒屣,讲论不休。与屈大均、陈恭尹并称“岭南三家”,但三人诗风并不同。又与程可则、陈恭尹、王邦畿、方殿元、方远、方朝并称“岭南七子”。有《六莹堂集》。
舟发阊水至饶阳道中作八首(其四)
梁佩兰
小雨湿自好,秋花鲜向人。
秋花照江水,一片江南春。
白露节未降,白云怀已新。
扁舟语舟子:花下且垂纶。
【赏析】
清康熙三年(1664),梁佩兰北行入京应试,初秋,至江西饶州(治今鄱阳)乘船入鄱阳湖。途中作组诗八首,写江南美好的秋光,中颇有代易时移之悲。诗人的感情是矛盾的,他一方面汲汲于仕进,投靠新朝,另一方面又长嗟短叹,缅怀故国。在组诗中,他再三吟道:“苦被浮名遣”、“往来空自笑,前后不堪思”,但他还是选择了与屈大均、陈恭尹不同的道路。
组诗是梁氏的力作,八首曲折回环,写景抒情,含蓄有味。清新澹逸,颇似王维、孟浩然的风格。这里选的一首更是一片神行,于诗情画意中寄寓了诗人高洁的情怀,可与王维《山居秋暝》诗同读。
“小雨湿自好,秋花鲜向人”,两句合作一意。微雨沾润了秋花,使它更鲜艳地向人盛开,“好”字的意蕴,至第二句才生出。两句音节极美,首句五字皆仄声,次句“平平平仄平”,于不和谐中见和谐,更显出天然化机。秋花不独摇曳向人,而且还低映着江水,酿就了一片美好的江南春色!秋花,开遍原野,开遍阊水的两岸,乘船一路行来,所见的都是鲜艳的秋花!第四句末着一“春”字,把江南秋日的丽景生动地托出,诗人在舟中,满怀欣悦地观赏着,尽情领略大自然的美。用淡笔写浓情,不须词藻的堆砌,不须刻意地雕琢,而有悠然的远致。两句不用对偶,单行直下,上句拗三、四字,下句用三平调,以古诗句法入律,反觉一片空灵,真得齐、梁古乐府的遗意。
“白露节未降,白云怀已新”,写时节气候,亦写自己的怀抱。白露,是秋季的当行节令,已到白露节了,而秋露仍未降下,江南的初秋,仍是天气和暖。“白露”句照应“江南春”之意。诗人仰望着天上悠悠的白云,神思也不禁悠悠飘忽,生起了归隐山林的遐想。“白云”一词,语意相关,这里亦暗指山中隐居之所。想要进入白云深处,过着恬淡而闲适的隐居生活,这是封建时代许多读书人在失意时无可奈何的选择,何况明、清易代之际,在满族统治者的高压下,岭南不少诗人蛰处山林,拒绝跟清政权合作,孤芳自赏,别有怀抱。梁佩兰与他们过从甚密,此时浮起“白云”之怀也是很自然的,正如他在组诗中所写的“菊花天气好,最忆是东篱”,秋花勾起了诗人对故乡的怀恋。他就在船上吩咐船夫:暂时停下来,让我们在花下垂钓吧!“花下且垂纶”,是诗人偶然触发的思想。王维《清溪》诗云:“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请留磐石上,垂钓将已矣。”以清川之澹印证自己闲逸的襟素,并准备隐居垂钓以终其生。而梁佩兰也希望在花下垂纶,暂得遂白云之愿。全诗清新素雅,以自然之美来表现内心的感情,以赋为比,诗格颇高,末句更含蓄不尽,可谓“意余于象”了。
(陈永正)
秋夜宿陈元孝独漉堂,读其先大司马遗集感赋六首(其一)
梁佩兰
大节平生事,文章复不刊。
墨痕犹似渍,碧血几曾干?
自得乾坤正,谁知事势难!
草堂灯一点,霜气迫人寒。
【赏析】
陈元孝,即陈恭尹。独漉堂取义于古乐府诗:“独漉独漉,水深泥浊……父冤不报,欲活何为!”陈恭尹的父亲陈邦彦,在南明永历帝时曾任兵科给事中,在家乡联合陈子壮、张家玉起兵抗清,失败被执,不屈而死。史称“广东三忠”。陈邦彦被永历朝廷追赠兵部尚书。著有《雪声堂诗文集》。
组诗六首,悲慨苍凉,完整地刻画出一位为国捐躯的英雄人物形象。这里选的是第一首,写梁佩兰在读陈邦彦遗集时的感受,笔力劲健,感慨深沉,表现了诗人对忠臣烈士的景仰之情。陈邦彦是明末杰出的岭南诗人,其“感时之作,气啮长虹,骨凌秋隼”(《粤东诗海》),被称为“粤中老杜”;其文亦关切时事,如《中兴政要书》,上弘光帝三十二策,力陈治国之要道,为当时所重。梁佩兰少日居乡中,熟闻前朝故事,此时又与先烈的后人同游,并自称为陈邦彦的私淑弟子,故其感受尤为深切。
诗歌起二句,即概括了陈邦彦的一生。他大节凛然,所写的诗文,也是字字珠玑的不刊之论。不刊,谓不容改削,喻至理名言。《粤东诗海》论陈邦彦云:“先生身著大节,诗亦力企大家。”陈邦彦一介书生,青年时居顺德乡间,授徒为业,清兵攻陷广州时,变姓名匿居高明山中,永历元年(1647)二月,亲自往见顺德甘竹滩“大盗”余龙,晓以民族大义,说服其起兵恢复,与张家玉军共为犄角。七月,又约陈子壮会师围广州。国家兴亡,匹夫有责,陈邦彦以“大节”教导学生、子侄,陈恭尹也以遗民身份终老,故此诗以“大节”二字作起,点明组诗的主旨。
“墨痕”二句,形象地描写陈邦彦遗集:纸上依然是墨迹淋漓,仿佛是作者的热血未曾干透。周朝大夫苌弘,忠而被杀,其血三年而化为碧(一种似玉的石),后世因以“碧血”喻死节之士的血。遗集一字一句都贯注着作者忠贞之情,故也像碧玉一样永垂不朽。邦彦善书法,今观其存世墨迹,刚健之气,拂拂云表,令人想象到烈士下笔时的豪情胜慨。陈恭尹独漉堂中所藏的是《雪声堂集》的手稿,梁佩兰在读遗集时同时欣赏到陈邦彦的书法,故有墨痕碧血的联想。
“自得乾坤正,谁知事势难!”两句为全诗的要领。志士胸中充塞着乾坤的正气,哪里顾及当时的情势难以成事!古人认为,天地之间,充满着正气,即所谓浩然之气,正气体现在日月星辰、山川海岳以及英雄人物身上。文天祥的《正气歌》就曾歌颂过这种正气,人有了这股正气,才能一往无前,视死如归。当时形势,南明小朝廷已危在旦夕,而陈邦彦只是一心尽他报国的本分,根本不管前途是怎样的险阻艰难。他在致张家玉书中说:“成不成,天也;敌不敌,势也。方今乘舆播迁,桂林危如累卵,得牵制毋西,浔、平之间,庶可完葺,是我致力于此而收功于彼也。”永历帝朱由榔在广东肇庆即位后不久,即被迫撤离,转徙于广西各地。陈邦彦起兵,希望能牵制清军,使之暂缓西进,以挽危局,他早已作好牺牲的思想准备了。
末两句紧扣题目:如今在草堂中坐对青灯一点,读着这遗集时,依然感到一股冰霜凛冽之气迫人而来!“霜气”,既是秋天肃杀的寒气,这里更以喻陈邦彦刚正凛冽的精神。正气是与天地长存的,梁佩兰当时已参加清朝的乡试,名列第一。后屡次应会试不中,始潜心文学,专力为诗,与屈大均、陈恭尹等遗民诗人唱酬。梁氏在出处之间,进退维谷,心中充满着各种矛盾。他一生不甚得志,早年经历明清之际的丧乱,目睹战争给人民带来的灾难,写了一些反映民生疾苦的诗篇,中年时多次北游,也常在诗中流露出对故国的怀念之情。他在读陈邦彦遗集时,感到“霜气迫人寒”,也许是内心世界的真实反映吧。
(陈永正)
粤 曲
梁佩兰
春风试上粤王台,锦绣山河四面开。
今古兴亡犹在眼,大江潮去复潮来。
【赏析】
关于本诗的题目,有几种不同的理解。一种说法是,它是用广州方言演唱的歌曲。开始仅为一些小调,后来不断丰富、充实,才发展到今天这样曲调齐全、别具风格、被喻为“南国红豆”的地方戏曲,并认为这首诗是写来配当时粤曲小调的曲词。另一种则谓粤曲是歌咏粤地之曲,所写的内容为广东的风土人情。其三谓粤曲为模拟广东民歌之作。除第一种说法将之与曲艺中之粤曲乃至粤剧混淆外,其余诸说均大致可取,但又似乎说得仍不尽贴切。“粤”,今为广东的简称,但古时并不专指广东,也应包括广西在内。清代文学家李调元辑有《粤风》一书,便是广西各族民间情歌集。其中编有粤歌、瑶歌、俍歌、壮歌四卷。粤歌又分蛋歌、沐浴歌等。粤歌以七言四句为主,这显然与梁佩兰此作是一致的。故粤曲应指岭南两广地区的民歌及模拟民歌之作,梁佩兰之作当属后者。
诗写登粤王台眺望南国壮丽的山河,并由此触发的感想。粤王台,一作“越王台”,为南越王赵佗所建。据《水经注·番禺》载:赵佗“因冈作台,北面朝汉。圆基千步,直峭百丈,顶上三亩,复道回环,逶迤曲折。朔望升拜,名曰朝台。”粤王台故址在今广州城北越秀山。
“春风试上粤王台”句,首先道出登眺的时间及地点。春风,点出节令。一“试”字,道出了诗人若有所思的心理。他之登临显然是有些犹豫的。为何犹豫呢?诗的次句且不提,而一笔宕开,毕竟他已登台了,还是先说登临所见吧。“锦绣山河四面开”。“锦绣山河”,语本杜甫《清明二首》:“秦城楼阁烟花里,汉主山河锦绣中”。一登上粤王台,四下的锦绣河山便一览无余地展开呈露了。同时,一登上高台,今古兴亡之景也就呈现眼底了。诗到第三句,才道出了用“试”字的原因。原来,趁着大好春风,登临高台,饱览锦绣河山,这是诗人极愿行之事;但他又是身历过“兴亡”的人,若看到山河不殊,锦绣如故,却勾起他的感慨来,这,又是他很想回避的触心境之事。“犹在眼”,也是化用了杜甫的诗句“兵戈犹在眼,儒术岂谋身”(《独酌成诗》)。现在,不管他有过多少犹豫,他还是登台了,锦绣山河也见了,往日的战争兴亡也“犹在眼”———一一幻现在旧山河上了。那么,如何调和这矛盾,让这次登临变得不那么伤心感怀呢?“大江潮去复潮来”,便解答了这个问题。珠江的潮水一去一来,永不停息;人世的沧桑,朝代的更迭,也复如此,后之视今,犹今之视昔。这么想来,“兴亡”也就是不可避免、无足深哀的事了,就像这潮来潮往,有何惊异之处、可叹之处呢?所以,诗人虽也说“今古兴亡”,下面却并不紧承上“悲”字。
梁佩兰虽然与屈大均、陈恭尹齐名而且交好,但他是新朝代的合作者,与二人走的不是一条路,所以他愿用潮水冲刷去兴亡之思,也是很自然的事。执着的反抗者和识时的合作者,都是时代的需要,这里不必去论其优劣。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即使是口作通达语的合作者,心底也毕竟要对自己与异族合作、忘却故国的行为产生怀疑,梁佩兰登台前“试”的心理,便是这种怀疑的典型反映。这,或许就是华夏民族的凝聚力的体现吧:即使是梁佩兰这样的人,也不可能摆脱这种力的吸引,而不由自主地要在其诗文中表现出这种力来。
(王步高 沈 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