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 濬
【诗人小传】
(1611—1687) 原名诏先,字于皇,号茶村,黄冈(今属湖北)人。明崇祯时太学生。不得志,乃刻意为诗。明亡后,寓居江宁多年,家贫。有人欲代申请免征“房号银”(当时房屋租税,官绅可免缴),因耻居官绅之列,坚决拒绝。又致书劝友勿出仕清作“两截人”。性格傲岸,蔑视权贵,有民族气节。晚岁,穷饥自甘。后贫益甚。卒后,无以为葬,及陈鹏年知江宁府,始葬于蒋山北之梅花邨。诗长于五律,风格浑厚,气势奔放,部分作品流露了眷恋明室的感情。有《变雅堂集》。
古 树
杜 濬
闻道三株树,峥嵘古至今。
松知秦历短,柏感汉恩深。
用尽风霜力,难移草木心。
孤撑休抱恨,苦楝亦成阴。
【赏析】
本诗是杜濬在入清后为浙江四明(今宁波的别称)一位名叫邱至山的隐逸之士所写的,诗中以古树喻邱氏,称美其遗民志节,同时也寄托了自己对邱氏的向往之情。
这首诗表面上是一首咏物诗,全用比兴见义。首联谓我曾听说有三株树,从古至今,长盛不衰。“三株树”,清人李调元《雨林诗话》有解释云:“鄞(今浙江宁波市鄞州区)人邱至山居东皋里,家有古柏一株,两松夹之,轮囷袅空,盖南宋六百年物也。”峥嵘,一般用以指山的高峻貌,但这里的用法,大约与“头角峥嵘”之类相同,有不同凡响、超常异群之意。“闻道”二字,不独写出了这一柏二松为人传说、享有盛誉,而且避免了诗的主观色彩,使其“峥嵘”之态更能令读者信服,诗的发端亦颇有深义。
三、四句是第二句的进一步申说。“松知秦历短,柏感汉恩深。”这二句是互文见义,谓此一柏二松,都历史悠久,曾见过秦朝的短命(历:历法书,古人因历法中有“正朔”的含义,故以代指朝代的年限),也曾感受过四百年汉朝的雨露深恩。三株树原是南宋之物,诗人言其身历秦、汉,并非出于疏忽,盖明清之际的遗民之作,以“秦”喻残暴的清朝,以“汉”喻汉族创建的明室,乃是常事。此二句写出了松柏的大节,既是对邱至山的褒扬,也体现了诗人深念故国、蔑视新朝之心。
五六句进一步写古树的节操,是诗人的直言赞美。“用尽风霜力,难易草木心。”这里,“风霜力”自是指易代之际清王朝的血腥屠杀,威胁利诱,而“用尽”二字更可深味,见得此风霜乃是人为的风霜,是有人用了无数气力、费了百般心思施放出的手段;如此,在风霜的极力摧残下的“草木心”犹然“难移”,就弥觉珍贵难得了。这二句一扬一抑,古树的凛然节操跃然可见。“草木心”,语出唐张九龄《感遇》诗:“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因此,这三字中也含有对邱至山坚持隐居生活,不求清王朝功名的赞美之意。
尾联中的“苦楝”,是诗人家中所栽之树,诗人以此自喻。诗人用颔、颈二联盛赞三株树后,到尾联一转,指出其“孤撑”,即孤立地支撑于天地之间,可见如古树之坚贞、如邱氏之风骨者,天地间实在已太少;但下面“休抱恨”三字又是一转:诗人对三株树道,君虽然孤撑,但如今不必再为此孤独而抱恨了,因为———“苦楝亦成阴”,楝树高有丈余,叶密如槐,现在,我家的楝已长大、亭亭如盖、树荫(“阴”通“荫”)亦如松柏一般宽广,足可与君为伴;言下之意,我这个遗民中之后辈,多年来砥砺志节,已可追陪为邱氏之小友,足慰其寂寞了。这二句一波三折,由人及己,过渡得十分巧妙;句中既言诗人之志,又以苦楝陪衬古树,不失邱氏前辈老成身份,出语亦极得体。
此诗全用比兴,字面上不露痕迹,笔法老到浑成,写古树峻洁之志,而措辞亦如刀劈剑削,骨节棱棱,是一首内容与形式相辅相成的佳作。
(沈维藩)
登金山寺塔
杜 濬
极目非无岸,沧波接大荒。
人烟沙鸟白,春色岭云黄。
出世登初地,思家傍战场。
咄哉天咫尺,消息转茫茫。
【赏析】
崇祯十四年(1641),张献忠再度攻破襄阳东进。作者避兵离开湖北家乡,流落江宁、扬州一带。游经镇江时,曾作金山、焦山诗多首,本诗即为其中之一。
首联是登上金山寺塔后的初眺。塔在金山顶上,而金山其时还在江中,尚未与南岸完全毗连。登塔俯眺,尽管两岸都在视野之内,吸引着目光的却首先是滔滔的长江。“极目”、“沧波”、“大荒”,从气势上映示了塔势的高峻,也显示了诗人心宇的浩茫。
次联是塔上的进一步所见,目光渐及江岸的人境。塔下新长成的沙地上,鸥鸟出没;城中露现的座座峰头,黄尘漫漫。诗中有意将实际存在的“人烟”、“春色”处理为一种隐约的感念、抽象的背景,而以“沙鸟白”、“岭云黄”的直观印象与之搭配和叠加,暗喻了人烟的冷落、春光的惨淡,更见出了苍凉的心绪。
“初地”为释教术语,意谓初得真念之处所。“出世”云云,扣合“金山寺”的题面,又与金山寺塔塔势的凌空相应。然而诗人登上寺塔,不仅没有消释尘世之念,反而更强烈地思怀故乡,忧念战火中的家园。他奇怪的是,尽管此刻去天咫尺,为何家乡的消息转觉茫茫了呢!“茫茫”二字,与前四句的眺望所见遥遥呼应。作品的这一结尾,点明了登塔“极目”的真实意向。
这首五律前半写景,后半抒怀,然而每一联中都隐然可见金山寺塔的孤标高峻,每一联中也都可读出作者登高心情的沉郁悲凉。杨际昌《国朝诗话》谓:“杜茶村《金山》诸律,……胸孔眼界,超出寻常。”这正是因为作者“伤心人别有怀抱”,而又以情景交融之笔曲曲表出的缘故。吴梅村为五言近体的大家,但他自己承认:“吾于此体,自得杜于皇金、焦诗而一变,然犹以为未逮若人也。”(见杜濬《祭少詹吴公》)此诗的影响于此可见一斑。
(史良昭)
和 怀 古(苏子瞻)
杜 濬
堂堂复堂堂,子瞻出峨嵋。
少读范滂传,晚和渊明诗。
【赏析】
作诗能以短韵传神,殊不易易。作者咏怀苏轼,仅用两韵,概括大诗人苏轼的一生,使人具见其性情怀抱,是真能得为诗之神髓,并真知苏子瞻之为人者。
此诗前二句赞美苏轼之在北宋,是继李白以后才气最为雄放的诗人。“堂堂”,意为庄严正大,也表明一个人的胸襟开阔,行为磊落光明。作者在“堂堂”之后,又以“复堂堂”三字,加重语言的分量,以表达对苏子瞻高度崇敬、倾倒的心情,可谓下语镇纸。次句“子瞻出峨嵋”,意谓子瞻其人,乃是峨嵋灵秀所钟,山灵不甘清寂,所以诞生出如此诗杰,使江山生辉。昔人(唐魏颢)曾谓“天地之气,艮于西南,剑门上断,横江下绝,岷峨之曲,别为锦川。蜀之人无闻则已,闻则杰出,是生相如、君平、王褒、扬雄,降有陈子昂、李白,皆五百年矣”(《李翰林集序》)。李白早年,曾久居峨嵋,得江山英秀之气,故其诗格高旨远,神光离合,笔驱造化。今子瞻亦为蜀人,家在眉州、眉山,地近峨嵋,其才志英迈高旷,一如李白。峨嵋乃以其英秀之气,复钟于子瞻之身。作者以“出峨嵋”三字作为赞语。这个“出”字,是非苏子瞻莫能当之的。
后两句在盛赞子瞻才气之后,概说子瞻之为人,前句“少读范滂传”,显示子瞻的节概。范滂(137—169)字孟博,东汉汝南人,以操守清峻,风范严整,与当世的名流李膺、杜密齐名。在其举孝廉之后,曾为清诏使,有意澄清吏治。后以得罪宦官,被系黄门北寺狱。久之得释。汉灵帝时,死于党锢之祸。相传苏轼十岁时,父洵游学四方,其母程夫人亲授以书,闻古今成败,辄能语其要。一天,程夫人读《东汉史》(即《后汉书》)《范滂传》,非常激动,苏轼接过母亲手中的书也郑重地读了,于是对母亲说:“儿若为范滂,母许之否乎?”程夫人说:“汝能为滂,吾顾不能为滂母耶!”(见宋史《苏轼传》及《栾城集·苏轼墓志铭》)以后苏轼为官,笃于操守,虽受小人谗毁陷害,几次遭受谪迁流徙,始终不改初衷,正是继承了范滂那样严正的气节。所以这句诗,道出了苏轼一生廉正刚贞的操守。后一句“晚和渊明诗”,表明苏轼晚年最钦敬的诗人是陶渊明。苏轼早期读诗,倾心杜甫,中年曾喜刘禹锡、白居易的诗,五十多岁之后,最喜陶诗。他在元祐七年(1092)知扬州任上,曾和陶渊明《饮酒诗》二十首,后来远窜惠州儋州时,又追和陶诗《归园田居》等诗八十九首,因之,一百多首陶诗,他都一一和过。陶诗恬淡、真纯,不染尘滓,讲真情话;在做人方面,则不为五斗米折腰,读书明志,决不随波逐流,苏子瞻景慕陶渊明之诗之为人,足以说明他在颠沛流离的晚年,在人生观方面,受到陶渊明的影响很大,所以作者用重笔为之点明。
这首小诗王士禛《渔洋诗话》中曾提到,说是龚芝麓(鼎孳)极为激赏,以为二二十字说尽东坡一生。但是也有人以为此诗四句都用黄庭坚语(黄庭坚《东坡先生真赞》有“堂堂子瞻,出于峨嵋”之语,其《跋子瞻和陶诗》又有“饱吃惠州饭,细和渊明诗”之句),不免摭拾他人陈言。其实杜氏此诗乃是直抒所感,前半语意重于山谷,后半在意境方面,又显与山谷不同,不得因有人写过“满天星斗”,别人就不能道“珠斗斑斓”也。
(马祖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