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大均
【诗人小传】
(1630—1696) 初名绍隆,字翁山,又字介子,广东番禺人。顺治七年(1650),清兵陷广州。次年,投身抗清斗争。失败后,削发为僧,法名今种。三十二岁时还俗。两次北游,联络反清志士,力图恢复,无结果。康熙十二年(1673),三藩事起,他又参加吴三桂反清军事行动,不久即失望辞归。其多感伤时事、慷慨郁勃之作。诗风明健,与陈恭尹、梁佩兰合称“岭南三大家”。有《翁山诗外》、《翁山文外》、《道援堂集》、《广东新语》等。
秣 陵 [1]
屈大均
牛首开天阙,龙岗抱帝宫 [2] 。
六朝春草里,万井落花中 [3] 。
访旧乌衣少,听歌玉树空 [4] 。
如何亡国恨,尽在大江东!
【赏析】
清初的遗民诗人抒写亡国之恨,无论在量和质上都集历代遗民诗之大成。其中,南京又为他们寄寓历史沧桑巨变的显要载体。究其原因大约有三:一则南京乃六朝故都,而六朝之际的兴亡陵替,在中国历史中又极突出,以盛产“亡国之君”闻名;二则南京又是明王朝开国建都之地,虽以后迁往北京,但向有“南都”之称,故对刚逝去的那个王朝有象征意义;三则由于崇祯帝在北京毕命后,福王旋即又于南京建立了短命的弘光朝,史称“南明”。这样,集历史与现实的沧桑巨变于一身的南京,自然便成为遗民诗人们遣发故国黍离之悲的理想对象。此一题材下,颇产生了一些脍炙人口的名篇。屈大均的这首诗,即其中之一。
这首诗的显要处,首先在结构安排对主题的突出和强化。首联极写南京地势形胜,是得天独厚的帝王兴业之都,起笔一扬。颈、腹两联却陡然一跌:“春草”、“落花”、“乌衣少”、“玉树空”,一副凋残破败气象,物去人非,无复往日繁华。全诗的立意不在抒写一般的黍离之感,也并非泛泛遣发一个遗民的故国之思,而是透过这一切,向历史和现实发出双重叩问,去追究造成这一切的历史责任。天设地造的东南形胜之中,从六朝到眼前,何以总是落得“无可奈何花落去”的结果呢?前六句结构上一扬一跌造成的强烈反差,正暗中包含了这一诘问。于是尾联的愤然一问,既自然,又极有力,具有“卒章显其志”的艺术效果。从全诗结构看,前六句是从正、反两个方向,包含着肯定和否定的描写,乃在为末两句蓄势。末两句是情辞俱烈的议论,在前六句盘马弯弓情势下一发中鹄,是对前六句的高度概括和升华。这样,全诗的主旨便越过通常遗民情感的抒发,表现出厚重而又警拔的历史理性意识,从而同单纯囿于明遗民情感天地的作品,在审美内涵上拉开距离。
本篇的另一个特点,是历史意象和现实意象的双重叠加。诗作于明亡后作者游金陵之际。因此从前六句的描写看,当属身临其境的“寄目直寻”。但作者却大量使用了作为六朝故都的历史意象去展开,以亡国为契合点,在同一意象上叠映了历史和现实的双重意蕴。题目“秣陵”即晋朝旧称。六朝之首“吴”亡于晋,而明末清初大部诗作写南京多称“金陵”。作者专用“秣陵”旧称,暗含着从历史纵深追寻起步的意思。三国时,诸葛亮谓吴孙权所居南京地形为“钟阜龙蟠,石头虎踞,真帝王之宅”(见《六朝事迹》)。历尽兴亡变迁,至今其地势形胜依然如故。“牛首”、“天阙”、“龙岗”、“帝宫”,这些意象所包含的双重指向自不待言。“春草”、“落花”是眼前具体所见,“六朝”又是历史意象,“万井”同“六朝”为互文,历史意象与现实意象构成了交织的重叠组合。而且,“落花”又隐括了南唐后主李煜词《浪淘沙》“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句意,强烈暗示出亡国之痛对这两重意象组合的绾结。下面的“访旧”与“乌衣”,“听歌”与“玉树”是两重意象的同样组合。比起前两句的笼罩性描写来,这两句具体写作者行迹,表现出理性与情感的复杂交错。一方面,亡国乃贵族子弟歌舞行乐,荒淫误国所致,从六朝中被称为“团扇才人”的王、谢后裔,迷于声色的陈后主,直到南明福王,莫不如此。“乌衣”、“玉树”这两种典型意象的选用,“少”和“空”的措辞,以浓郁的嘲讽意味,透露出深刻的理性评判。另一方面,两者的现实指称,终究属于作者所依附的先朝,而今“访”“听”,连这些都既“少”且“空”,那种怅惘、失落、追怀、眷恋的情感也是极明显的。这两句不仅具有历史理性与个人情感的深沉内涵,而且典型体现了一个遗民的心态。所以末尾“亡国恨”的“恨”字,既哀其不幸,又恨其不争,倾重尤在后者,因为答案是已然包含于诘问之中的。“尽”字可以说,是前面双重意象最后概括性的凝聚,故极具力度。
朱庭珍《筱园诗话》推“翁山五律”为岭南三大家中之一绝,又说:“翁山五律,忽而高浑沉著,忽而清苍雅淡,气既流荡,笔复老成,不拘一格,时出变化。”这段话是可以作为这首诗其他方面艺术特点的补充去读的。
(魏中林)
注 释
[1].秣陵:今南京市。
[2].牛首:指南京市南的牛头山。东西双峰并峙,如宫前阙楼,又称天阙。龙岗:指钟山。
[3].万井:形容都市中庭户繁多。
[4].乌衣:指南京市乌衣巷。东晋及南朝时,王谢名门大族多聚居于此。这里借指明末贵族。玉树:指陈后主的《玉树后庭花》曲。后主在金陵歌舞寻欢,荒于政事。后因以为亡国之音的代称。
鲁 连 台 [1]
屈大均
一笑无秦帝,飘然向海东 [2] 。
谁能排大难,不屑计奇功?
古戍三秋雁,高台万木风。
从来天下士,只在布衣中 [3] 。
【赏析】
屈大均无论人格气质,还是诗歌风格,均染有太白风范,这已是论屈诗者共识。对诗友们的推崇,他虽自谦“犹太白之衙官,青莲之厮养”(《复汪扶晨书》),却也时有得色:“自谓五律可比太白”。(陈田《明诗纪事》引《广东诗粹》)确实,两人相似之处极多,其中突出的一点,都倾慕历史中的英雄、名士,并发诸吟咏,而且心仪的对象有许多都是共同的。屈大均这首五律乃怀古之作,写鲁仲连。巧得很,李白《古风·十》写的也是鲁仲连。其诗云:“齐有倜傥生,鲁连特高妙。明月出海底,一朝开光曜。却秦振英声,后世仰末照。意轻千金赠,顾向平原笑。吾亦澹荡人,拂衣可同调。”
相比之下,两首诗对鲁仲连义不帝秦的历史功绩与功成不受封赏的高标人格都十分激赏,着力加以突出。两诗中那种潇洒飘逸的风格,以及所透出的个性气质,也极有“神似”之处。说屈大均其人其诗深受李白濡染,于此亦不难见。但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屈诗又能独出机杼,有自身艺术视角的深入开掘。
从总体结构看,李白诗前八句主要描写鲁仲连其人与事,末两句引之为同调。故方东树《昭昧詹言》说:“此托鲁连起兴以自比。”“顾向平原笑”是李白描写鲁仲连事迹的末句,而屈诗正从这“一笑”起笔:“一笑无秦帝,飘然向海东”。《史记》载,对平原君千金之赠,“鲁连笑曰”之后,“遂辞平原君而去,终身不复见”。前此他力斥辛垣衍时有“连有蹈东海而死”之句。也就是说,李白八句诗主要所写的鲁仲连不帝秦、不受赏的内容,屈诗只用开篇两句概括,且概括得是如此凝炼传神———“一笑”、“飘然”,足以令人想见其风范与神情。之所以这样写,是由于鲁仲连事迹在当时已成为常识不必多着力,若要超越前人,须倾重笔力,在此基础上作深入开掘。
屈诗开掘的视点,乃在鲁仲连功成不受赏的人格。“谁能排大难,不屑计奇功?”说的就是这一重意思。李白诗“意轻千金赠,顾向平原笑”的描写也包含了同样的内容,但屈诗的两句则进一步以反问的语气加以突出、强化,并说透了这一重意思。而更深入的开掘,尤凝结在末两句。末两句之前,有“古戍三秋雁,高台万木风”一联。因诗题为《鲁连台》,所以这一联写登台所见,意在扣题。议论之中,间入写景,使诗境顿然荡开,具有避免平滞、呆板的艺术效果。就写景看,作者的视野极是辽远,境界阔大,笔力沉雄遒壮。但这又不是单纯的写景。“古戍”、“高台”均透达着一种深沉的历史悲慨,掩有陈子昂《登幽州台歌》的意致,所以它同时展示了辽远的历史空间。末联的“从来”两字,正是顺这一重意脉接续的,故读去极觉自然。
“天下士”隐括了鲁仲连的一段话,“布衣”,又点出鲁仲连的平民身份。这都是李白的诗里所不曾触及的。李白诗的结穴,如方东树所指出,是以鲁仲连“自比”。屈大均当然也有以“天下士”自居的意思。明亡后,他数度为抗清事业奔走,正是以天下为己任的实践。但这里却主要不在突出自身,而是通过对鲁仲连的歌颂,概括出一个显要的历史现象:自古以来,“天下士”即胸怀天下的人,不是那些大权在手,可以操宰天下的帝王将相,却“只在”无权无势的布衣平民之中!这就使全诗超越了具体的鲁仲连,升华为对古今所有鲁仲连的赞美,而同时又包含了对那些国家危亡之际,却蝇营狗苟,致使亡国的达官贵人们的讥刺。从整体看去,屈大均的这首诗,不仅从鲁仲连本身深入开掘了其人格中的固有含意,而且在飘忽流走的笔致下,格外融入了发自历史也映照着现实的苍莽悲慨的风格色彩,这也许就是一个“亡国遗民”同一个“盛世诗仙”的区别所在。
(魏中林)
注 释
[1].鲁连:鲁仲连,战国时齐人。终生不仕。游赵国时,适值秦兵围赵。他力斥魏将辛垣衍说服赵国尊秦为帝的主张。秦将得知赵国在鲁仲连鼓励下决心死拒,退兵五十里。又以魏国信陵君带兵救赵,秦遂撤兵而去。赵平原君以重金酬谢,鲁仲连辞而不受。为纪念他,后人在古聊城东筑鲁连台,高七丈。
[2].无秦帝:使秦王不能肆意称帝。
[3].天下士:《史记·鲁仲连列传》载,对平原君的酬谢,鲁仲连说:“所贵于天下之士者,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所取也。既有取者,是商贾之事也。”
民 谣
屈大均
白金乃人肉,黄金乃人膏。
使君非豺虎,为政何腥臊。
【赏析】
陈融在《颙园诗话》中曾说屈大均如“燕赵豪杰”。这个比喻颇能道出屈氏慷慨不群的性格。的确,他做人是热烈的,是恨、是爱都表现得十分强烈与鲜明。“风格即人”,他的这种个性也反映到诗歌创作中,《民谣》这首诗就是如此。前两句从修辞学上来说是互文与比喻。互文见义是民歌、民谣常用的修辞手法,如《木兰诗》中的“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意为雄兔、雌兔皆“脚扑朔”、“眼迷离”。此诗亦如此,言贪官污吏巧取豪夺来的“白金”、“黄金”,皆为“人肉”“人膏”。《后汉书·仲长统传》引仲作《理乱篇》曾言:“使饿狼守庖厨,饥虎牧牢豚,遂至熬天下之脂膏,斫生人之骨髓。”意为使贪官污吏为地方守令,他们会把当地人民财富盘剥殆尽。大均把这个道理说得直截了当,因而变暗喻为明喻,把这个习见的比喻说得十分奇特、精警,令读者触目惊心,仿佛血淋淋的脂膏就摆在面前。第三句从表面上看似为地方守令开脱“使君非豺虎”,“使君”是对州郡长官的尊称,在清代可以指府、道长吏。“非豺虎”,意为不是“豺虎”,但对地方守令提出是不是“豺虎”的问题,其距“豺虎”已不远矣。于是紧接“为政何腥臊?”其指责、痛恨、怒骂一并而发,真是痛快淋漓。诗人先把“为政”这个大题目搬出,为政指处理政务。《论语》其中的一章名就是“为政”,并提出了“为政以德”,这样“为政”才会得到人民的拥护,“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而此等“使君”“为政”却非常“腥臊”(用“何”字以增加“腥臊”之度),这就坐实了“使君”即是“豺虎”,它以百姓膏血皮肉为食。“腥臊”二字还有另外两重含义。《国语·周语上》言:“国之将亡,其君贪冒辟邪,淫佚荒怠,粗秽暴虐,其政腥臊。馨香不登,其刑矫诬,百姓携贰。”原来“其政腥臊”正是百姓离心、国之将亡的表象。所以,这个词也是用来诅咒刚刚在中原站稳脚跟的满清统治者,盼望他们的末日早些到来。另外杜甫《避地》诗云:“神尧旧天下,会见出腥臊。”用“腥臊”代表侵入中原的少数民族的叛军。后遂用以指异族统治。诗人用此典以点明满洲统治者本不会施仁政、“腥臊”正是其“为政”的特点。因此,最后一句看似直白,实际上是一石三鸟。屈大均的诗慷慨悲歌如“万壑奔涛,一泻千里,放而不息,流而不竭。其中多藏蛟龙神怪,非若平湖浅水,止有鱼虾蟹鳖”(见王煐《岭南三大家诗选序》)。此诗也说明了王煐之论的正确。
(王学太)
读陈胜传
屈大均
闾左称雄日 [1] ,渔阳適戍人 [2] 。
王侯宁有种?竿木足亡秦 [3] 。
大义呼豪杰,先声仗鬼神。
驱除功第一 [4] ,汉将可谁伦?
【赏析】
陈胜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的农民起义的领袖,在专制统治者眼里,他自然只是一个贫贱的叛逆者,但伟大的史学家司马迁却在《史记》中列了《陈涉世家》,首先肯定了陈胜推翻暴秦的历史作用,并称赞了他不畏强权,敢于反抗的精神。对于投身抗清活动的诗人屈大均,在这篇史传中发现了与自己思想的共鸣之处,遂写下了这首五律。
陈胜只是一个出身贫苦的普通百姓,贾谊说他是“瓮牖绳枢之子,甿隶之人,而迁徙之徒”(《过秦论》),但他胸怀奇志,年轻时曾同一起耕地的雇工们说:“如果富贵了,互相不要忘记。”人们嗤笑他,他却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所以他后来敢于对抗强秦,成为波澜壮阔的农民起义军的首领。此诗的前四句就突出了他的这种精神,说他以一个闾左的平民而称雄天下,本来只是谪守边疆的戍卒,但起事时他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体现了他蔑视权威、主张平等的思想。正因为陈胜有这样的信念,所以他虽然手无寸铁,揭竿而起,却足以推翻强大的秦王朝。“大义呼豪杰”一句是指陈胜起义时托名公子扶苏和项燕的部队。因公子扶苏本来是王位的继承者,被秦二世所篡杀;项燕则是楚国的宿将,在楚国人心目中有很高的地位,所以用扶苏和项燕的名义是符合大义的。“先声仗鬼神”即指陈胜、吴广起事前曾假托鬼神取信于民。他们在帛上用朱砂写上“陈胜王”三字,然后放置在鱼肚子里,人们买鱼烹食,发现了鱼腹中的字,即以为是上天的预示;又使人学狐狸叫:“大楚兴,陈胜王。”征戍的人听到后都以为陈胜是应合天命,得鬼神护佑的,这就是“仗鬼神”的内容。最后两句说陈胜的起义,为汉高祖刘邦的统一天下铺平了道路,其首事之功不可没,所以论功的话,陈胜当为第一,汉朝的那些开国功臣是无法与他相比的。其实诗人的这种观点也来自《史记》,司马迁在《陈涉世家》的最后写道:“陈胜虽已死,其所置遣侯王将相竟亡秦,由涉首事也。”已隐约地肯定了他开启汉高祖帝业的功绩,而诗中“驱除”二句更加凝炼而明晰地揭示出了这层意思。
屈大均的这首诗采用了以史述史的方式,就表面来看,完全是历史的复述,所谓无一字无来历,而诗人本身并没有多加评述和议论。但他突出了陈胜以普通平民而称雄天下以及不畏强暴的反抗精神。他的功盖汉将,名垂史册,都说明其事业的成功。倘若结合屈大均本人身处困厄而心系故国的处境来看,可知此诗的意图正是借古人自励,并表现了强烈的抗清意识。屈氏正希望有不畏强暴、奋起抗暴的志士出来恢复明朝江山,所以此诗的用意就超越了一般咏史的范围,具有更深刻的现实意义了。
(王镇远)
注 释
[1].闾左:居住在里巷之左的贫民。
[2].渔阳:古郡名,在今北京市密云县西南。適戍:被发遣防守边疆。
[3].竿木:指起义,语本贾谊《过秦论》:“斩木为兵,揭竿为旗。”
[4].驱除:指为汉高祖的成功扫清了道路。语本《史记·秦楚之际月表》:“然王迹之兴,起于闾巷,合从讨伐,轶于三代,乡秦之禁,適足以资贤者,为驱除难耳。”
花 前
屈大均
花前小立影徘徊,风解吹裙百摺开。
已有泪光同白露,不须明月上衣来。
【赏析】
题曰《花前》,乃截取诗中首二字为题,类似于义山集中的“无题”诗。况周颐《蕙风词话》中称翁山词“哀感顽艳”,这“哀感顽艳”四字,正可移来概括这首七绝的风格。
诗中刻画了一位幽旷凄怨的女子形象:她小立于花前,人面花容,交互辉映;花影人影,两相徘徊。她是那样孤独,与她为伴的,只有多情的夜风。“风解吹裙百摺开”一句,写得极为顽艳,极为悲抑。“解”,是懂得的意思,夜风尚且懂得欣赏她的美,轻轻地吹拂着她的百褶衣裙,而心上的人儿却反倒不如夜风。诗中虽未着一“怨”字,而幽怨之情,已溢于言外了。
“已有泪光同白露,不须明月上衣来。”这两句措语奇特,含意深远。由于幽怨之极,不觉潸然泪下,闪闪的泪光与莹莹的白露沾湿了她的衣裳。衣上既然有了“泪光同白露”,当然也就“不须明月上衣来”了。本来,前面已说“影徘徊”,可见有月,有月而言“不须明月”,看似无理,实则与太白“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之句一样,都是“无理而妙”。前人诗中,写到白露,每每连及明月,以渲染一种幽窅之境,怨旷之情。李太白“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玉阶怨》)、李至刚“为爱低头弄明月,不知寒露湿衣多”(《赵子固水仙》),可证。翁山此诗,既承继了前人的传统,又有所突破,用“已有”、“不须”等词语互为推挽,造成一种拗折的语势,从而使这位女子的幽怨之情更为突出。“不须明月上衣来”,蕴藉深沉,耐人寻味。表面看来,是化用曹操《短歌行》中“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之意,言愁与明月俱在,难以消除;实际上还有更深一层的含意:我内心已晶莹如白露,何劳明月相照?所谓“内心修美,何暇外求”,是也。
翁山论诗,有“所言不过男女,而忠君爱国之思溢乎篇外”(《无题百咏序》)之说,因此,此诗的主旨很可能就是作者“忠君爱国之思”的体现。倘如此理解,则诗中那位女子,或许就是作者的化身,其萦心牵念者,也许就是业已覆亡的明王室。当然,此诗也可能只是作者一时兴到之作,是代言体,而非比兴寄托。孟子云:“诗无达诂”,此之谓也。
(熊盛元)
白 菊
屈大均
冬深方吐蕊,不欲向高秋。
摇落当青岁,芬芳及白头。
雪将佳色映,冰使落英留。
寒绝无人见,梅花共一丘。
【赏析】
屈大均诗集中颇多咏物之作,大都“借物以寓性情,凡身世之感、君国之忧,隐然蕴于其内,斯寄托遥深者,非沾沾焉咏一物”(沈祥龙《论词随笔》)。《白菊》即是一个范例。这是一首清苍雅淡的五律,但不无慷慨之情。大均笔下之菊有两类,其比兴之义截然相反。对于那种“多少重阳节,争开不自持”(《冬菊》)之菊,诗人投以白眼,示以蔑视。因为这类秋菊乃是向异族统治者献媚取宠以争得一官半职的软骨头的写照。而大均所咏的冬菊则斗冰傲雪,气节凛然,往往是明遗民爱国志士的化身。这首《白菊》歌咏“大雪开愈盛”(《冬菊》)的冬菊:“冬深方吐蕊,不欲向高秋。”“高秋”天高气爽,气候适宜,是众菊争芳斗妍的季节。但白菊自有非凡的气骨,反众菊之道而行之,毅然决然于冰天雪地的“冬深”“方吐蕊”。这是何等坚强的意志与高尚的节操!联系到作者于“永历元年(1647),从师陈邦彦起义”,后又“联络郑成功,入镇江,攻南京”(《广东诗汇·屈大均小传》)等斗争业绩看,我们就不难理解这两句的“比兴”之义。诗人正是以“白菊”自况,“冬深”言自然环境的严寒,是比喻抗清斗争环境的艰苦;“吐蕊”则比喻爱国志士把自己的青春热血献给复国大业。明遗民的抗清事业并未成功,作者已为之献出了青春年华,但其民族气节始终不改,故云:“摇落当青岁,芬芳及白头。”“白头”一词用得巧妙:一指白菊之色,二拟菊为人老年之白发。作者借此句颂扬忠君爱国之士坚贞气节的芳馨至老犹存。这两句诗以白菊“青岁”之短暂反衬“芬芳”之长存,益显后者之难能可贵。诗的前两联不仅使白菊之“精神旁见侧出于行墨之间”,而且使诗人“忠君爱国之思溢乎篇外”。这正是咏物诗“善于比兴”而求之于“无”、“虚”、“远”、“非”之妙的体现。(上引见屈大均《咏物诗引》)
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艰苦卓绝的斗争环境亦更能砥砺爱国志士的节操,培育内在心灵的美质。而白菊正因生长于冰雪之中,才获得“雪将佳色映,冰使落英留”之美。诗以“雪”之白映菊之白,则白菊“佳色”益显皎洁如玉,“雪”强化了“菊”之本色美。这种纯净无垢之“佳色”,其实就是诗人纯洁节操的外现。“冰使落英留”亦是“落英飘零”(左思《蜀都赋》)之秋菊所无法进入的佳境。它虽凋谢而不飘零,并无萧瑟之感,是严冰把它凝固于花枝上而长留于天地之间,成全了它类似宋遗民诗人郑思肖笔下《寒菊》的“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的志愿。诗人把使一般凡夫俗子簌簌发抖的“冰雪”作为磨砺自己气节的美好之物加以褒扬,显示出诗人非凡的胸襟,这是作为抗清志士之诗人移情的结果,雅淡中有慷慨之意。但诗人又为白菊佳色之“寒绝无人见”而感叹。冬菊与重阳秋菊相比,因其所处之“寒绝”环境而罕有人来欣赏。对此诗人自然有孤寂之感;这里暗寓自己的操守尚不为众人理解之意。但作者先抑后扬,结句还是乐观自豪的。大均毕竟想到与自己志同道合、同仇敌忾者还是大有人在的,故云“梅花共一丘”。众所周知,梅花为“岁寒三友”之一,在中国古代诗词中多为高尚气节、坚贞品格的意象。白菊有如此同志,并肩傲然挺立于冰雪之中,“芬芳及白头”,怎能不一扫孤寂而觉欣慰呢?
此诗题为《白菊》,全篇并不著力描摹外观,即不求物于“有”、“实”、“近”、“是”(见《咏物诗引》),而重在突出白菊的风神气质,它实质上是诗人自我性情的表现,亦是对世俗庸人的讽谕。因此,此诗“能感人于神明之际”(《书绿树篇后》),激起读者内心钦慕的感情波澜。
(王英志)
摄山秋夕
屈大均
秋林无静树,叶落鸟频惊。
一夜疑风雨,不知山月生。
松门开积翠,潭水入空明。
渐觉天鸡晓,披衣念远征。
【赏析】
钱林《文献徵存录》亟称屈大均的山林、边塞诗,《摄山秋夕》即是其中最出色的一首。
摄山,一名栖霞山,在今江苏南京市江宁区东北。清顺治十六年(1659),为逃避清兵迫害已削发为僧九年的屈大均在南京稽留时,曾至此游览,写下了这首山林五律佳作。因此,沈德潜《明诗别裁》即以其今種的法名把此诗编入“方外”一类。从诗题来看,是写秋夜的山林。在一般诗人、特别是僧人的笔下,这自然是无比的安宁、静谧。在这一方面,王维曾作过非常绝妙的描写,“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山居秋暝》);“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鸟鸣涧》)。但这里,作者给我们展示的却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番景色。“秋林无静树,叶落鸟频惊。”在秋夜的山林中,没有一棵树是安静的。起句即凝炼、遒健,为全篇之警策。“叶落鸟频惊”,就具体地描绘了这不平静的山林。每一棵树上的叶片都纷纷坠落,因而使得那栖息在树上的鸟儿都不得安宁,被频频惊起。这里用鸟被落叶惊起来描写山林的不宁静,构思奇特,想象丰富,读来别有意趣。一个“频”字,用得极妙,它非常生动地突出了山林的不平静。这两句是从空间上,从对树木、落叶、惊鸟的具体描绘中来渲染秋夜山林的不宁静。下面“一夜疑风雨,不知山月生”两句,则是从时间上,从人的感受上来进行烘托。落叶淅淅沙沙,一夜都未曾停止过,使人感觉到仿佛一晚上都在刮风下雨。既以为是风雨,当然也就不会有月亮了,所以连山月已经初升都不知道。这两句委婉回环,折旋有致,与首联两句刚柔相济,相得益彰,生动、形象地给我们描绘出了一个极不宁静的摄山秋夕。屈大均是一个有民族气节的诗人,十八岁就参加了陈邦彦、陈子壮、张家玉等人领导的反清武装斗争。1650年清兵再陷广州时,他反对垂辫,不得已在番禺县雷峰海云寺削发为僧。他的为僧不是为了求得清闲,仅仅是为了避害。其《别王二丈予安》诗云:“圣人耻独善,所贵匡时艰。”“箧中有阴符,余生焉得闲?”他虽然已为僧九年,但“六根”并未曾清净,国难家仇一刻也不曾忘怀。他在与此诗同一时期的《秣陵》诗中就谈道:“如何亡国恨,尽在大江东。”所以,这山林的不宁静正是作者不平静的心绪的自然流露。
“松门开积翠,潭水入空明。”山林的不平静,或者说心绪的不宁,使作者整夜都无法安睡,于是他起来打开用浓密青翠的松枝搭成的柴门,眼前出现的是一汪通澈透明的潭水。多么的安谧,多么的恬静!这是不平静的秋林中唯一的一角静谧的所在,它足以使人神志清爽,心脾俱澈。但是这并非作者所要追求的,这清澈平静的潭水压不住作者心中的波澜。“渐觉天鸡晓,披衣念远征。”天鸡已经报晓,天渐渐亮了,作者披上衣服,心里又挂念起远行的事来。这是作者第一次远行,曾远至山东、河北、东北,在南京稽留时间较长。他曾与朱彝尊、王士禛等著名诗人交游,并积极联络抗清志士,密谋策划反清。所以,“披衣念远征”,这是全诗画龙点睛之笔,它揭示了全诗躁动着的力量之所在以及作者尔后行止之所由起。两年后屈大均即蓄发归儒,随后又第二次远行西北,与抗清志士顾炎武、李因笃等人交游。顾炎武曾赠诗云:“弱冠诗名动九州,纫兰餐菊旧风流。”(《屈山人大均自关中至》)认为他的诗继承了屈原的遗风。“披衣念远征”,不正是体现了屈原“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离骚》)的精神吗?
潘来《广东新语序》称屈大均的诗“祖灵均而宗太白”,《晚晴簃诗汇》亦称屈大均“诗自谪仙入”。这首诗兼具气韵声色之美,隽妙圆转,“天机自流”(沈德潜《清诗别裁》评此诗语),的确具有李白诗流转自然的特殊风韵,实实耐人寻味。
(刘益国)
泷 中(十一首选一)
屈大均
舟随瀑水天边落,白浪如山倒翠微。
巨石有时亦却立,白鹭欲下复惊飞。
【赏析】
《泷中》是一组诗,共十一首,这是其中的一首。诗前原有小序云:“泷在乐昌县(在今广东省)北,凡有六:曰穿腰泷,曰梅泷,曰寒泷,曰金泷,曰白茫泷,曰垂泷。”泷(lónɡ),湍急的河流。
此诗写的是垂泷,笔力雄放而不失暇豫,声调拗折而又朗朗上口,奇情壮采,别饶姿致。诗的首句写泷中水位之高:轻舟随着瀑布冲下,好像从天边坠落,真使人目骇心惊。次句写泷中水势之猛:白浪汹涌,攒立如山,这是何等之壮观!李太白“猛风吹倒天门山,白浪高于瓦官阁”(《横江词》)之句,庶几近之。但太白笔下的横江,壮则壮矣,终觉少了些妩媚,使人觉得有些单调。翁山此句中的“倒翠微”三字,弥补了这一缺陷,使壮美之中,平添一种媚态。“翠微”,指轻淡青葱的山色。翠微倒映泷中,随着浪花一起飞溅、攒集,白浪之中,点缀着青葱之色,这是何等之绚丽!
前两句已经把泷中瀑布的气势与景象描绘得淋漓尽致,倘若再作正面描绘,就未免词费了。屈翁山深明此理,于是掉转笔锋,从侧面去烘托。先写泷中的巨石,说它“有时亦却立”。“却”者,倒退也。巨石有时竟会倒退几步才立住,可见水流之湍急,这种夸张的手法,突出了瀑布的力量之大。最后写白鹭,说它“欲下复惊飞”。诗中着一“惊”字,则瀑布之迅猛湍急可知。这两句在声律上怒拗劲折:“巨石”句只有“时”字一个平声,其他六个仄声字中又用了四个入声字(“石”、“亦”、“却”、“立”),音节的急促与瀑布的湍猛有机地结合在一起。“白鹭”句前五字连用仄声,把白鹭欲下未下的刹那间的神态表现出来,然后再接以“惊飞”这两个平声字,迅急的动作却用舒缓的音节来表现,使人在绵邈深长的咏叹中回味无穷。
此诗在词语的锤炼上也极见工力,比如第二句中的“倒”字,就用得很妙。“倒”者,崩倒也。从字面上看,此处是指白浪攒成的山峰“倒”于翠微之中,但也可理解为青翠的山峰“倒”在湍急的泷中。黄山谷诗云:“银山堆里看青山”。此句中的“白浪如山”即山谷所谓“银山”;“翠微”亦即山谷诗中的“青山”。黄山谷所描绘的,是在波浪之中看岸上的青山,而屈翁山此句,则是融银山与青山于一体:青翠的山峰倒映在泷中,泷中的波浪掀涌成山,随即又崩倒坠落在泷中,所崩倒的,究竟是“银山”,还是“青山”,已浑然莫辨矣。
(熊盛元)
自白下至檇李与诸子约游山阴
屈大均
最恨秦淮柳,长条复短条。
秋风吹落叶,一夜别南朝。
范蠡河边客,相将荡画桡。
言寻大禹穴,直渡浙江潮。
【赏析】
这是一首纪行诗。诗人取道的路线如题所示,是先从白下(南京别称,唐武德九年更金陵为白下)出发,沿秦淮河、运河南下至檇李(嘉兴别称),然后与友人相约,经浙江去游览山阴(今浙江绍兴)。
白下又名建康、金陵,是六朝旧都。秦淮河穿城而过,东流入江。这里两岸绿柳垂堤,酒家林立,历史上曾是权门大贾云集的游乐之地。诗以“最恨秦淮柳”发端,表面只是不满于岸柳的“长条复短条”,繁密之至,只顾惹愁牵恨,但诗人用“最恨”两字特别点出,则其意又绝非如此简单。如果将“秦淮柳”这一典型景物所蕴含的历史积淀与作者的身世联系起来,就不难体会这种感情的由来。唐代诗人杜牧曾在《泊秦淮》诗中感叹“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宋人方岳,也曾为“杨柳岂知兴亡事,夕阳依旧舞腰蛮”(《次韵行甫小集平山》)而惆怅不已。这些对于生当明清之际、深感亡国之痛的诗人来说,自然不能不无动于衷。因此“最恨”两字不但透露出“秦淮柳”不知亡国恨的丰富的历史内涵,同时也表达了诗人以古例今、即景抒怀的强烈感情,尽管后者在清初文字狱盛行的时代被写得十分隐蔽和含蓄。
秋风落叶,夜别南朝,接二句补出时间和行程,虽说是题中应有之意,但那景况的萧瑟似也流露出对旧朝衰亡无可奈何的遗憾。颈联中“范蠡河”指嘉兴所在的吴越地区的一些湖泊。据《史记》等书记载,春秋时越国大夫范蠡曾辅佐越王勾践灭吴,“既雪会稽之耻”,“乃乘扁舟,浮于江湖”。诗人于此特别点出范蠡之名,其意自然首先在于印合题中“檇李”的地点,同时又在于对这位古代复国雪耻的高士表示深切的怀念。他以“范蠡河”边的客子自居,携友在河上荡起画舫时,自有一番“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李商隐《安定城楼》)的深意在内,对此显然不便明言,只是巧借典故略为表出,让人自去体会而已。
尾联“大禹穴”即大禹陵,在今浙江绍兴稽山门外。大禹是传说中古代部落联盟的首领,曾奉舜命治理洪水,三过家门而不入,深受当时人民的敬仰。又传他曾铸造代表国家权力的九鼎,并由儿子启建立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奴隶制国家———夏。诗人和朋友相约,要一起去拜寻大禹陵,因为陵在山阴,是他这次行程的终点,这很显然;但山阴的名胜很多,他为什么要从中单独挑选出“大禹穴”?这“大禹”是否代表了一个民族的祖先和象征,以及诗人是否想借此表现对异族入侵的不满、甚至坚持抗清的决心?关于这一点,诗的字面上虽然看不出,但“直渡浙江潮”这句极有力的收束,却已包含了这个答案。浙江潮,即钱塘江潮,奔涌澎湃,为千古壮观;相传,潮是春秋伍子胥的冤魂激成的,而伍子胥又是一位复仇的英雄,他父亲被楚王冤杀,他便借吴师破楚,鞭楚王尸,一雪父仇。现在,诗人与友人相约渡过,而且是不畏巨浪地“直渡”钱塘大潮时,他不可能不联想到子胥,不可能不为子胥的复仇成功而激动;或许,他之所以想在钱塘大潮上“直渡”,正是为了切身体验一下潮之激荡,从而鼓起他更大的为复国而奋斗的勇气吧?清人沈德潜选本诗入《明诗别裁集》,评为“一气赴题,有神无迹,在唐人中亦不多见”,诚然也;但本诗如上分析,又绝非一首普通的纪行诗,也是很明显的了。沈德潜未必不知此,他只是装作不见罢了,以免触了时讳;要不,他就不会不给此诗题上屈大均的本名,却题以他出家时的僧名“今種”,且仅仅介绍“今種字一灵,番禺人”了。
(曹明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