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闰章
【诗人小传】
(1618—1683) 字尚白,号愚山,又号蠖斋。宣城(今属安徽)人。少失怙恃,养于祖母。从同里名士沈寿民游,遂博综群书,善诗古文辞。顺治六年(1649)进士,授刑部主事,擢山东学政等职。康熙十八年(1679),应试博学鸿词,授翰林院侍讲,预修《明史》,转侍读。文章淳雄,尤工于诗,与山东莱阳的宋琬齐名,号“南施北宋”。诗风淡素高雅,影响颇大,时称“宣城体”。王士禛颇爱其五言诗“温柔敦厚,辞清句丽”。著有《学余堂文集》、《诗集》、《试院冰渊》、《蠖斋诗话》、《别集》、《遗集》等。
燕 子 矶
施闰章
绝壁寒云外,孤亭落照间。
六朝流水急,终古白鸥闲。
树暗江城雨,天青吴楚山。
矶头谁把钓,向夕未知还。
【赏析】
丰子恺先生在谈中国画的构图问题时,曾经提到“绘图中物体的重量”。他说在一切物体之中,动物最重,动物中又以人为最重;次重的是人造物,如车船、房屋、桥梁等等;最轻的是云烟、山水一类的自然物。所以一幅画中,青山绿水尽可以作为主体,家屋舟车就不宜太近画边;而倘把人物也描在画边,则整幅画一边轻、一边重,就要失却平衡了。清初著名诗人施闰章并不是一位画家,然而他这首描写南京燕子矶的小诗,却仿佛深得了画中三昧似的。
“绝壁寒云外,孤亭落照间”这一联起得突兀,仿佛画手只在挥笔之间,就让燕子矶那三面悬绝的气势升腾于纸上了。那陡峭的岩壁,宛如斧劈刀削一般,好不摄人心魄。一抹铅色的“寒云”,盘桓在嵯峨绝壁之间,缥缥缈缈,使这块突出江边的巨岩,显得更加峻拔高远,像险峰一样逼人仰视了。在空阔疏朗的矶顶,诗人还精心描画了一座危亭。它“孤”零零地挺立在落日的余晖中,悄然对水,既衬出了燕子矶的奇绝,又使画面于寒冽中增生了许多暖意。
南京是著名的古都。在这座江浪涌撼的石头城里,不知演绎了多少悲恨相续的历史古事:那六朝的兴废,王谢的风流,秦淮的艳迹,总会引起后世凭临者的悠然遐想,令他们生出些苍凉和凄清的感怀。然而浩瀚的江水,却仿佛对这一切都全然不顾,依然不舍昼夜地匆匆前行。雨后的急流挟裹着飞腾的浪花,拍打着坚硬的矶石。几千年了,江水幽幽好像从没有过多少变化。而江上的白鸥,尽管不知已改换了多少世代,却也还是那样的翩翩闲闲。“六朝流水急,终古白鸥闲”两句为我们勾勒的,正是词家也曾描摹过的“满江急水,几处白鸥”的江上近景。疏劲的笔触中不失优柔之致,赋予了空阔的画境以错落有致的层次感。透过“六朝”、“终古”这些表现悠远时空的字眼,人们虽也感受到了一种历史沧桑的淡淡思绪,但更多的则是“江天物色无人管”式的闲适和自得。
画完了眼前风物,诗人又着意濡染画幅的背景。“树暗江城雨,天青吴楚山”的景象,大约是诗人极目远眺时见到的:一场秋雨过后,石头城里、吴楚一带群山中的树木,都消减了些许绿意。在暮霭中望去,便变得有些幽暗了。然而落照辉映的天空,却要比以往更觉蔚蓝、深邃和美丽。青天绿树的背景,为画幅衬上了清幽明丽的底色。画面中央的绝壁和孤亭,也因此显得愈加朗畅了。
纵笔至此,诗意纯为写生。山水树木等自然物占了画面大部,落照中的“孤亭”(人造物)则占了画面的主位。如果说在这幅画中,山水好比是人的面影,亭台犹如是面上之修眉,那么“矶头谁把钓,向夕未知还”一句,无疑就是这幅画的“点睛”之笔,也是这首诗的“诗眼”所在了。此句一下,整首诗立时变得气韵生动,连静寂的大自然也恍若有情了。在这两句中,诗人勾勒出了一个悠闲的“把钓”者形象:他孤身独坐于燕子矶头,已经很久了,还未曾离去。夕阳西下,暮霭渐浓,他却好像完全没有感觉到一样———只是手把钓竿,默然无语。他是在俯赏悠悠的长流,顾盼翩飞的白鸥,还是在领略青峰、绿树向晚的肃穆和安馨?这是诗中最富于意蕴的一刻,令人感到:无限的时空,连同江、云、鸥、树和远处的石头城,此刻似乎全都凝聚、流散在了这位披着霞彩悠然“把钓”者的竿头了。
《芥子园画谱》中曾说,“山水中点景人物”,“全要与山水有顾盼。人似看山,山亦是俯而看人;琴须听月,月亦似静而听琴。方使观者有恨不跃入其内,与画中人争坐位”。———是的,面对施闰章写就的这样一幅走笔飘逸的画景,谁不想置身其中,而与画中人一“争座位”呢?
(张 巍)
泊 樵 舍
施闰章
涨减水逾急,秋阴未夕昏。
乱山成野戍,黄叶自江村。
带雨疏星见,回风绝岸喧。
经过多战舰,茅屋几家存?
【赏析】
这大约是在康熙六年(1667),施闰章正从江西参议任上被裁归乡。“顷年在官,引疾不许”,现在能有“裁归”之机,诗人的心情无疑是舒快的。“官拙长怀《遂初赋》,敬亭山下梦吾庐”(《别湖西父老》)———他身未离官,梦魂却早已萦绕在故乡宣城的青山、草庐间了。
但当他来到南昌,却因时局动荡、“江干驻兵”,而迟迟不能发舟。面对着“城上乌啼月,洲前雁带霜”的凄清秋景和“天涯更兵甲”、“羁栖鼓角惊”的黯淡时局,诗人的心境顿又变得苍凉、沉重了。《泊樵舍》便正是他带着这种心境,在归乡途中夜泊的感喟之作。樵舍,谓打柴人家。
一杆孤独的帆影,在阴郁的秋空下飞驶。这时正当潮落(“涨减”),浩荡的江流挟裹着滚滚的浪波,愈加见得汹汹湍急起来。倘若是在晴日,则船浮碧流、帆飞青缈,展开在诗人眼际的,该是当年王勃领略过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绚丽晚景了。但诗人此刻置身的,却是阴沉沉的雨秋,还不到傍晚时分,天色就已一片昏暗。此诗起笔“涨减水逾急,秋阴未夕昏”,正以黯淡的色彩,给全诗笼罩了一重拂不去的愁思。它似乎预示着,诗人的这次途中夜泊,决非如他所想象的那般舒快。
当诗人在薄暮的阴郁中放目江岸时,这愁思便因萧条的岸景,而变得更其惨淡、苍凉了。“乱山成野戍”,展出的是岸上的连绵山影。它本该如辛弃疾《贺新郎》所说“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亦如此”的;而今却成了驻守江岸的清兵“野戍”之地!旗旌处处、剑戟森森,简直把山野搅得一片凌乱了。句中以一个“乱”字状貌岸山,正隐隐传达着诗人目击中的这种震愕之感。“黄叶自江村”,则是在“乱山”映衬下的江岸近景。那江边的小村,本来也该有“平冈细草鸣黄犊”、“青旗沽酒有人家”式的宁和欣悦之境的,现在却一片死寂,见不到几处炊烟,只有疏落的杂树和风吹瑟瑟的黄叶,在勉强标志着这里曾是一个村落。这句中一个“自”字,读者须作耐心的咀嚼,须品出其中的深义:衰黄的树叶能自成一村,可见这江村中,竟没有比黄叶更具生气的象征了!
时间就这样在暮色中延续,诗人却还久久地伫立船头沉思。忽然听到细微的淅沥之声,原来已下起了稀疏的雨。举首仰天,沉沉夜空还剩下几颗暗淡的星,仍在迷蒙中幽幽闪烁。它似乎在诗人黯然的心上,投进了几丝希冀和亮色。这大约就是“带雨疏星见”,所带给诗人的渺茫感觉吧?可惜江上的风,却又猛烈刮起,向着高高的江岸撞去,终又逆折而回,发出一片凄厉的喧鸣。这打破幽寂的喧声,无疑也惊醒了诗人的凝思,把他从悠远的仰望中,拉回到凄苦的现实。风声呜咽,诗人的心也经不住哀哀欲泣了!
施闰章是位颇关注民生疾苦的清吏。他在驻守临江时,曾为地方办了不少好事,致被百姓呼为“施佛子”。“及奉裁东去,父老夹道焚香,泣送数十里”,竟也使诗人“泫然”流涕而“不能禁”(见《别湖西父老》注)。而今,当他夜泊樵舍,亲眼目睹沿江一带的民生凋敝景象时,又怎能不感到深切的哀愤?这一路船行所经之处,只见官家“剿乱”的幢幢舰影,无辜的百姓则屡遭劫难,更有“几家”茅屋得以在战火下幸存?———这便是诗之结句所发出的诘问和慨叹。它交融在雨声淅沥的秋夜,绝岸“回风”的喧鸣之中,听来更显得凄怆、哀凉……
诗人善于造境。此诗所描摹的,几乎都是夜泊所见之景,而绝少诗人情感的直接抒写。然而,阴郁的秋夕,湍急的江流,与“乱山”、“黄叶”、苦“雨”、凄“风”的交织相汇,又无处不浸染着诗人那黯然神伤的情感色彩。这情感本来很容易引向一般的客旅孤清之思,但诗人却在关键处着以“野戍”、“战舰”之语,便揭出了凄凉岸景与动乱时局间的内在联系,从而将情感内涵,升华为远比一般的客旅之思深沉广大的忧时悯乱之慨了。
(徐旭文)
过湖北山家
施闰章
路回临石岸,树老出墙根。
野水合诸涧,桃花成一村。
呼鸡过篱栅,行酒尽儿孙 [1] 。
老矣吾将隐 [2] ,前峰恰对门。
【赏析】
此诗之境,恰与《泊樵舍》一诗成鲜明对照。
从时令看,阴郁的秋、冬早已过去,现在则是“旧识春风好,殷勤拂面来”的春日了。施闰章大约也已返回故乡,正带着“主恩闲日月,吾道合江湖”的喜悦,或在家中诵读“旧书”,或泛“东溪”就友畅饮,享受着“高柳不藏阁,流莺解就人”式的赋闲之乐。家乡附近有南漪湖,这首《过湖北山家》,或许就是他泛舟出游中的即兴之作罢?
诗之起笔颇为悠然。那当是在随水而行的小舟之上,“路回”水转之间,便见有一带“石岸”。诗人舍舟登岸,行走在谁家墙院之外。心境既不忧急,意兴自更盎然,就连那拔出“墙根”的苍苍“老”树,竟也引得他流连兴叹了。这开篇两句吐语平平,似乎并无惊人之处。但读过陶渊明《桃花源记》的人们当不会忘记,那位“武陵人”进入奇境之前,开初也正是这样平淡无奇的。
再信步走去,则可听到一阵琮琮、潺潺的水声。寻声而前,才发现原来有一泓“野水”,正沿着曲曲的山脚畅流。倘要推究这水的源头,只要抬头望一眼便明白了:那是由许多条山涧细流汇聚而成的。它究竟有多清纯,而且伴和着怎样一种幽幽的草苔清香,就恐怕只有诗人才能领略到了。如果“野水合诸涧”之境,还未免过于幽清,则“桃花成一村”句的跳出,便刹那间改变了一切:幽幽的流水之音尚在耳边鸣响,一派红丽的“桃花”,已如火如霞般照亮了诗人的眼目!那是春日温馨的微笑,更是山民热情的问候———请看在它的“落英缤纷”之中,不正掩映着一个“桃花源”般的世界?那茅舍,那篱栅,那鸣鸡吠狗、语声人影,不都全随着“桃花”的耀现而显露在了诗人眼前!
全诗至此平中出奇,将读者引入了料想不到的新奇之境。不过,这里毕竟不是“桃花源”,诗人也无意像武陵人那样进入其间,以一享“山家”父老的待客热情。他只是在村头兴致勃勃地眺望几眼,便被那宁和、怡悦的生活景象迷住了:“呼鸡过篱栅”句所描摹的,该是一位慈祥的老妇,正披着午间的清荫,或是落日的斜晖,手托食盆、穿过篱栅,吆唤着散在四处的鸡群。至于她飘散的白发,怎样拂过皱纹环布的眼眉;爽朗的语声,怎样回应着欣喜奔返的鸡鸣之音?诗中正留有许多“空白”,全凭读者想象去补充了。“行酒尽儿孙”句,则由篱栅外景转向了场院———那里的石台边,正摆开一场老少团聚的宴饮。主人公无疑是位鹤发童颜的老爹,“儿孙”们则团团围坐,带着欢声笑语,给老爹酌酒助兴哩!至于老爹怎样因酒酣而酡颜乜眼,儿孙怎样笑得灿若春花,包括空气中怎样飘浮着山禽野味的香味,也全可在字里行间仿佛一二了。
这样的生活景象,这样的淳朴和温馨,对于久在仕途中奔波的诗人来说,恐怕只有在孩提时代才领略过,并且早已被官场的烦嚣和尘俗,搅扰得恍若隔世了吧?而今,经了路过“湖北山家”的欣悦一瞥,便又从淡淡的记忆深处溶溶涌出,令诗人那样向往和依恋!这才是人生无限亲切的起点和归宿。与这样的生活相比,那官场的钻营、倾轧、争斗生涯,便显得何其纷扰和令人憎厌。一股深切的归隐之情,由此浓浓地笼盖了诗人。好在他现在终于因“裁归”而有了抽身“隐”退的可能,何不就此定下决心,在家乡领略这晚年的亲情和怡乐呢?———那“相看两不厌”的敬亭山,不正就在家门的对面么!
“老矣吾将隐,前峰恰对门”。全诗收结之处,正是诗人在“湖北山家”生活景象的触动下,转入对隐居生涯的动情展望之时。这其间该有几分酸涩、几分欣喜,也全留在结句之外,一任读者自己去回味了。
(潘啸龙)
注 释
[1].《学余堂全集》刻本作“行酒命儿孙”。
[2].刻本作“去矣吾将隐”。
舟中立秋
施闰章
垂老畏闻秋,年光逐水流。
阴云沈岸草,急雨乱滩舟。
时事诗书拙,军储临海愁。
洊饥今有岁,倚棹望西畴。
【赏析】
秋天是草木凋零的季节。相对于人生来说,又象征着壮盛之期的逝去,垂老之年的到来。所以尽管秋光也很美,却很少有人能像唐人刘禹锡那样豪迈高唱:“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秋词》)康熙三、四年间,担任“江西参议”而分守“湖西道”的施闰章年交四十七八,正将进入老年之期。“顷年在官,引疾不许”,在这样的年龄遇上阴沉的“立秋”天气,自不免要悚然畏警了:回想当年来到临江府,正是东风骀荡的春日。倘说那时还曾满怀“春风骑马到江城,正值繁花照眼明”的由衷喜悦和勤于民事的几多热望的话;那么秋风数度,当诗人又在“萧水、章门三日路”的公务往返中迎来衰飒秋日的时候,却再没有多少令他欣慰的事了———岁月蹉跎,年光如流,壮盛有为的四年多,就这样“逐水”逝去。眼看就要临近老年,怎能不感到深深的怅惘?此诗开篇以“垂老”映对“秋”节,引出“年光”逝去的幽幽慨叹,正表现着许多仕人步入衰秋时共有的苦涩之情。
而且诗人又是在孤舟客宦之中。如果遇上的是“秋风兮嫋嫋”的晴和之日,则船行江河之间,鸥飞白帆之上,虽说也难免会感到“水阔孤帆影,秋归万叶声”的清寥,毕竟还有青峰黛峦可眺、麦气豆香可赏。现在却是“阴云”沉沉、“急雨”敲篷,诗人所见到的,便只有岸草的瑟瑟偃伏和滩舟的颠荡乱雨之景了。“阴云沈(沉)岸草,急雨乱滩舟”二句,即从眼前实景落笔,勾勒了一幅令人犯愁的动态画面。作为诗人孤清身影的黯淡背景,恰可有力地点示,诗人此刻的心境已变得怎样阴郁和纷乱!
施闰章是一位忧时悯乱之士,他的思绪,无疑要比寻常的羁旅之客深沉得多。这些年来,国家时局仍处在动荡不安之中:晚明桂王虽已被吴三桂征平,郑成功、张煌言领导的义师,却依然坚持着悲壮的抗清斗争。为了安靖东南,清政府调动重兵,屯驻江浙皖赣一带。康熙三年秋七月,还发动了“征台湾”之役。施闰章对动乱的时局颇为担忧,在《中秋对月》诗中,即发出了“好酌清尊满,休教恨白头。不知今夜月,几处战场秋”的叹息。但身为一介饱读“诗书”的文士,他对安定苍生又能有多大作为?“时事诗书拙,军储临海(临海府在今浙江东部)愁”———这一“拙”、一“愁”,正吐露着诗人面对时局动荡、苍生呻吟的现状,而感到回天乏术的多少无奈和忧思。
春生秋成。当“立秋”一过、金风送爽,满田的庄稼也该是刈获的时节了。偏偏这些年战祸频仍,水旱蝗灾连连不断。值此收获之秋,天下百姓又有多少成熟之稼可指望的呢?诗人仰对笼盖四野的阴雨,在动乱时局的忧思中,不免又多了一重对国计民生的担忧:“洊(jiàn,再次)饥今有(又)岁;倚棹望西畴(西边的田园)”!眼看又到岁暮,饥馑之荒却不见消退。家乡的父老们,此刻该处在怎样的忧急如焚之中?风声幽幽,雨声幽幽,鬓发斑白的诗人叹息幽幽!他只能倚橹而立,透过濛濛雨影,久久眺望着想象中的故乡“西畴”,而全然忘记了昏夕之降、雨衫之湿……
清人沈德潜评“南施北宋”,以为施闰章诗不像宋琬那样雄健磊落,却以“温柔敦厚”擅其胜场(《清诗别裁》)。施氏之作确实很少拔剑击柱式的壮奇,也不多“缥缈”、淑诡之思,而是如他自己所说,“譬作室者,瓴甓木石,一一俱就平地筑起”,显得敦厚和凝重。此诗从舟中“立秋”引出眼前之景,而后感怀时事、欷歔生民,格调沉郁而思致深切,正显示了这位忧时之士的一片温厚仁爱之心。
(徐旭文)
雪中阁望
施闰章
江城草阁俯渔矶,雪满千山失翠微。
笑指白云来树杪,不知却是片帆飞。
【赏析】
这是一个飘雪的日子,整日操劳于案牍之间的诗人兴致勃勃地走进大自然。江南水乡罕见的雪景深深吸引了他,江中飞驰而来的一片白帆,又引起了他的无限遐思,于是挥笔写成了这首隽永的小诗。
“江城草阁俯渔矶,雪满千山失翠微。”诗的前两句仿佛是一组精心拍摄的宽银幕电影镜头———飘飘扬扬的雪花中,一座不知名的“草阁”幽幽挺立在閤皁山上(画面外或许还有尚未消歇的风声)。阁中一位潇洒的诗人,正凭栏俯瞰。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洁白的雪一直延伸到萧江水的边缘。江水仍在缓缓流淌着,清浅的沙石滩(渔矶)上,泊着几只空荡荡的渔船(银幕上推出三个小字:临江城) [1] 。
镜头开始摇向远方:充满了整个画面的是一座白雪皑皑的山脉,以及山顶上淡青色的苍穹;镜头缓缓摇过:又是一座银装素裹的山峰;然后拉开镜头,扑入你眼帘的是连绵不断、积雪覆盖的雄伟群山———这正是柳宗元笔下“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境界。而在这纯白的、“雪满千山”的广阔背景上,那缓缓而去的萧江,那閤皁山上的“草阁”,以及草阁中的诗人形象都变得异常鲜明和突出,静寂的画面由此增添了无限的生机,并显得更加洁净和素美了。
“江城草阁俯渔矶”之时,整个世界粉装玉砌,仿佛全然是雪的天下。然而“失翠微”三字,又把读者带进留存在诗人记忆中的往日山境:春夏之际,青峰翠峦,云气缥缈。在诗人的眼里,这遍身银装的山峰固然是美的,而往日那“苍苍横翠微”的旖旎山色,也许更值得他留恋吧?记得他“春风骑马到江城”的数年前,恰正是满城“繁花耀眼明”的晴日,“主人爱客”、“高士为邻”(《与伯玑饮花下》),每每在山花下与友人把酒论诗,心情是何等畅快!就是“春深无客到”的时节,山行中闲听“一路落松花”(《山行》)的声音,也令人悠然神往。诗人对青山似乎情有独钟,当他在“山阁看云自举杯”(《即事》),吟咏着“微雨洗山月,白云生客衣”(《雨宿坛院》)的诗句时,那“随人归”的“山月”、“生客衣”的“白云”,又曾带给他多少意趣啊!
现在清幽的“翠微”“失”去了,朦胧的“山月”“失”去了,就连友人般悠闲的白云也失去了。诗人与自然相对时的恬静、喜悦心情,是否也因此添了一份“失”意的怅然呢?
不过转眼之间,诗人又莞尔微“笑”了。因为他终于在“千山”雪影的辉映中,在隐隐约约的“树杪”(miǎo,树梢)端,发现了一片悠然飘飞的白云!一向“无心而出岫”的白云,这次来得有些蹊跷,仿佛善解人意似的,在诗人的“笑指”中,翩翩然由远而近了。此刻,天是寒冷而凝重的,它却自在而飘逸;雪花仍在飞舞着,它也一样的轻盈和洁白,这便是“笑指白云来树杪”一句所展现出的境界:它不仅描出了翩然而来的“白云”之意态,而且叠印着怡然开颜的诗人之笑影。在诗人的笔下,那“笑”中的一“指”,又是怎样的率真和有情啊!
当然,这只是诗人刹那间产生的一种错觉。当白云“飞”过疏朗的树梢,终于展现在诗人眼前时,他才发现:原来那不是天空中的白云,而是江面上御风凌波的一“片”船“帆”!在白雪茫茫、空濛岑寂的辽阔背景中,这帆影显得那么鲜明而亲切。它带给诗人的会是怎样意兴葱茏的遐思呢?是刹那间领悟真相的新奇、惊讶;还是对那“片帆”在冰雪中御风而飞的勇气的赞叹、钦羡?是引起了“岁暮归舟一叶轻,歌残酒罢泪双倾”(《送李万安罢官归里》)的伤感回忆,还是在凝重洁白的天地间,发现了一种轻盈流动的诗意美呢?……
这似乎连诗人自己也说不清了,他只用“笑指白云来树杪,不知却是片帆飞”这个富有“包孕性的片刻”,对全诗做了收束。这不了了之、却又余味无穷的收笔,实在够读者慢慢去涵咏的了。
(张 巍)
注 释
[1].施闰章任江西参议分守湖西道,驻临江(今樟树市)。据他诗中自注,署斋正对閤皁山,下临萧江。
雪中望岱岳
施闰章
碧海烟归尽,晴峰雪半残。
冰泉悬众壑,云路郁千盘。
影落齐燕白,光连天地寒。
秦碑凌绝壁,杖策好谁看?
【赏析】
此诗作于顺治十五年(1676)诗人督学山东经过泰山时。岱岳,即泰山,山势突兀峻拔,古称“东岳”,为五岳之首,位于今山东泰安县城北。唐代杜甫曾有绝唱《望岳》,描写的是泰山“齐鲁青未了”的夏秋之景,抒发的是“一览众山小”的豪情胜慨。此诗为《雪中望岱岳》,由于季节不同,故所见景色亦独具特色。此诗与杜甫《望岳》一样,句句写望岱岳,终篇不直接点出一“望”字,而以景物本身暗示其“望岱岳”之意。全诗意境之寥阔,体势之雄浑,直可继踵少陵《望岳》。
此诗为五律,首联即采用对偶句式:“碧海烟归尽,晴峰雪半残。”这一联写远望所见。首句中“碧海”乃是借喻“青天”,实为“碧海青天”之意,此乃源于李商隐《嫦娥》诗“碧海青天夜夜心”之句,形容青天如大海一样青碧澄净,“烟归尽”则是比喻冬云阴霾已消散无余。这句先描写岱岳上空青碧之天色,寓有雪霁云散之意。然后再写以“碧海青天”为背景的“雪中岱岳”之整体风貌,“晴峰”即指泰山玉皇顶,此峰海拔1524米;“雪半残”描绘岱岳之上半端被积雪所覆盖之状。积雪的岱岳直插入青碧似海的苍天之中,峻拔突兀,而且银碧相映,明丽耀眼,真令人胸襟亦为之开朗,油然而生一种崇高之感。
颔联则承接“晴峰”之意,再写近望岱岳之局部形象。诗人选取的是具有典型性的“冰泉”与“云路”两种景象:“冰泉悬众壑,云路郁千盘”,前句写岱岳之泉水已结成百丈冰,垂悬于众多山壑的崖壁上,以显示雪中岱岳之严寒冷峻,后句写山路上云气浓密,千折百回,又显示岱岳之险峻高远。而“冰泉”向下“悬”,“云路”朝上旋,由上而下,又由下而上,则写出诗人“望岱岳”时视线的移动,其中自有诗人为此奇观惊叹不已之意。
颈联“影落齐燕白,光连天地寒”一转,又专写遥望岱岳积雪之感受。前一句谓泰山一身雪装,故其影也是白色的,这山影投到齐、燕大地(今山东、河北),大地竟因此蒙上了一片白茫茫!这一句,显然是受了杜甫《望岳》中“齐鲁青未了”的启悟,但同为夸张之奇句,杜甫是视点放在齐、鲁(今山东)境外,由下望上,惊叹青色的岱宗之顶,连齐、鲁之外都能看到;而诗人则仿佛置身泰山之顶,俯视泰山之影直落到齐、燕之境。二者均是夸饰岱宗之高峻,但角度不同,故其妙处亦各臻其致。此句是从横向写泰山“影”之长。后一句则写积雪在晴日下之反光,使天与地皆寒光耀眼,寒气逼人,这是从纵向角度写雪“光”之强。“光”而“寒”,又是通感手法的运用,更令人感受深切。
如果说上三联基本上是实写之景,那么尾联则纯然是虚摹之景:“秦碑凌绝壁,杖策好谁看?”“秦碑”,指秦始皇在泰山上所立之石碑,为山上的著名古迹。“凌绝壁”,指秦碑立于泰山绝壁之上。由此可见“秦碑”非诗人于山下所能望见。此时诗人遥想:矗立在积雪之岱岳山顶的秦碑美景,是否有谁正拄着手杖去观赏呢?或者说,是否有人如杜甫一样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豪情,攀上积雪的泰山之绝顶而登高四望呢?诗以设问句抒发此意,其中流露出诗人自己欲登山极望之情。
陈诗评施闰章“其诗各体俱工,大指以清真雅正为主”(《尊瓠室诗话》)。他指出施诗“以清真雅正为主”,诚然不错。但此诗亦表现出其“五律法老气郁,才横思沉,识奇语异”(邓汉仪《诗观三集》)的特色。全诗格律老成,气脉沉郁。诗人以如椽大笔勾勒阔大之境,以纵横之才锤句炼字,显得沉稳精严,而颔联与颈联,又不乏“识奇语异”之致,洵为佳作。
(王英志)
上留田行
施闰章
里中有啼儿,声声呼阿母。
母死血濡衣,犹衔怀中乳。
【赏析】
《上留田行》为古乐府旧题,本是讽刺为兄者不肯抚养弱弟之作。施闰章这首《上留田行》虽采用古乐府旧题,甚至袭用原诗首句,但诗旨已根本不同,它通过一个令人目不忍睹的悲惨场面,反映的是清初兵乱的社会现实。
首句“里中有啼儿”:“里”指乡里;“啼儿”一个哭啼的幼儿,此乃诗的“主角”。此“儿”之所以“啼”,因为他正嗷嗷待哺。次句“声声呼阿母”,进而写饥儿边哭边向“阿母”索哺的情景。“声声”迭字的运用,传神地表现出幼儿饥饿已极,急欲饱腹之状。次句“呼阿母”三字,又起到向第三句过渡作用,如同电影蒙太奇,镜头自然而然地移向诗中的“配角”———“阿母”。但啼儿所呼之“阿母”怎么竟忍心儿啼而不加照看呢?前两句诗实际造成了一个悬念。诗过渡到第三句云“母死血濡衣”,则解开了悬念。“濡衣”即沾衣。第三句首字与次句尾字皆为“母”,此乃顶针修辞格,衔接紧密自然,但这“母死血濡衣”的景象却令人触目惊心,万万料想不到。“阿母”因何而死?诗前原有小序云:“伤妇死于兵也。”再联系清初之战乱背景,从“血濡衣”来看,她显然是被乱兵所杀。最后诗的镜头又由“母”移向“儿”的“特写”并予以“定格”:虽然母已死,但饥儿竟“犹衔怀中乳”。饥儿年幼无知,阿母已死而全然不觉,吸乳不出乃“啼”而“呼”母;母不应,复“衔怀中乳”;再衔而无乳,则又该“啼”而“呼”母矣!母死诚然可悲,孤儿无知而衔母尸之乳更令人下泪,人间惨事大概莫过于此了。
施闰章论诗主张“言有物”,即反映社会现实,反对“风云月露,铺张满眼”之“一叶空纸”,此诗自是“言有物”之什,反映的是清初悲惨的社会现实,但施闰章评杜甫“三吏”“三别”,“妙在痛快,亦伤太尽”,评王粲《七哀》诗“酝藉差别”(上引均见《蠖斋诗话》),其言虽未必尽确,但亦可知其审美趣味在“酝藉”而反对“太尽”。本诗大约也可算这种审美趣味下的产物,诗人基本上是客观描叙,其本人的内在感情并不流露,甚至对于“阿母”因何而“死”,亦几不涉及。这种写法,自有其长处,即“酝藉”而意旨深厚;当然,也不免露出其短处———怨刺的力量较弱,无“痛快”之“妙”。
(王英志)
钱塘观潮
施闰章
海色雨中开,涛飞江上台。
声驱千骑疾,气卷万山来。
绝岸愁倾覆,轻舟故溯洄。
鸱夷有遗恨,终古使人哀。
【赏析】
康熙七年(1668)秋,诗人因在家闲居无事,曾赴杭州一带旅游,这首五律即描写此行观钱塘江八月大潮所见所闻的雄壮声势。钱塘潮乃闻名天下的奇观,每逢农历八月十八前后,杭州湾钱塘江口涌潮袭来,波涛万丈,气势磅礴,令人惊心动魄。观潮以在浙江海宁所见最为壮观,故钱塘潮一名“海宁潮”。此诗所写即于海宁之所见。
诗人观潮时恰逢秋雨,故所见又别具壮采:“海色雨中开,涛飞江上台。”“海”,指东海;“台”,指观潮台。首联写大海的景色在秋雨中显示,变得更加浩渺迷蒙,这是写壮阔的远景;江涛从海面卷来,直溅到观潮台上,又显得汹涌澎湃,这是写惊心的近景。首联把江“涛”与“海色”联系起来,交待出钱塘潮深远的背景;同时亦暗示诗人登台观潮之意。
那么,这从海上滚来的“涛飞”即潮头,到底是什么样的景象呢?颔联乃承首联“涛”意,以夸饰、比喻之法,尽力渲染、描摹:“声驱千骑疾,气卷万山来。”前句着眼于听觉角度:钱塘潮涛声犹如千匹骏马疾驰而来,使天地为之摇撼。后句着眼于视觉角度:钱塘潮气势仿佛卷裹着万座大山一起压来,使风云为之变色。这一联写钱塘潮之“声”与“气”皆充满千钧之力,足以令人“意夺神骇,心折骨惊”(江淹《别赋》),叹为观止!
颔联写钱塘潮本身之声势,属正面描写钱塘潮。颈联则转写在钱塘潮前人之心态,属侧面描写钱塘潮:“绝岸愁倾覆,轻舟故溯洄。”“溯洄”,逆流而上。前句写立在绝岸上的观潮人担心江岸会塌裂,有性命之险,故望潮而生畏,这就间接地写出了钱塘潮之伟力;后句则写弄潮儿之小船在江中故意溯洄而上,无所畏惧,显示出勇气与技艺。此句与潘阆所写“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酒泉子》)有异曲同工之妙;但后者点出人,诗意豁朗,前者以“轻舟”代人,语意较为含蓄。这“故溯洄”之“轻舟”,又为钱塘潮增添了豪壮的风采!颈联前后两句以对比的手法写人,从不同的方面进一步衬托出钱塘潮之声势。
在前一联充分实写景观之后,尾联乃以抒怀之虚写结束全诗。诗人借钱塘潮之典故寄寓了对世事的感慨,使诗意得以深化:“鸱夷有遗恨,终古使人哀。”这里用了伍子胥死后化为钱塘江潮神的传说。据《吴越春秋》、《史记·伍子胥列传》等记载:春秋吴国大夫伍子胥因谏吴王夫差应防备越国的报复,吴王乃疏远之,最后赐剑命他自杀。伍子胥临死时,嘱其家人把他的眼睛挖出来(或曰把头颅砍下)悬挂在姑苏城南门上,好看来日越国的进攻、吴国的灭亡。吴王大怒,下令将他的尸体用鸱夷(皮袋)包裹,投入钱塘江。后伍子胥化为潮神,乘素车白马于潮头上,因此钱塘怒潮又被称为“子胥潮”。“鸱夷有遗恨”实指潮神伍子胥有遗恨———恨自己忠而被谤乃至被杀。这历史的悲剧则千古以来都使人哀痛。诗人观钱塘潮而想到潮神伍子胥的“遗恨”是十分自然的:诗人在一年前于江西分守湖西道时,竟被裁决归里,忠而见疑,有志难伸,心中岂会没有其“遗恨”?更何况这样的历史悲剧一直在重演!至此,诗不仅由写景转为抒怀,而且感情由豪壮而陷入悲慨,诗意因此变得沉郁深刻。
一首诗之风格往往决定于题材。施闰章诗虽以平淡素雅著称;但此诗题材奇特,当诗人面对拍天大潮时,客观景象与主观感受都不容他再平和冲淡。为生动准确地写出钱塘潮的雄壮声威与磅礴气势,诗风不能不随之而变得雄浑豪宕。由此诗亦可见诗人不止具一副笔墨,其笔下乃是“春兰秋菊,各有一时之秀”(袁枚《随园诗话》卷三)。
(王英志)
漆 树 叹
施闰章
斫取凝脂似泪珠,青柯纔好叶先枯。
一生膏血供人尽,涓滴还留自润无?
【赏析】
对漆树而言,这无疑是悲惨的一幕。
取漆者的刀锋,拦腰砍下,那漆树立时就皮开肉绽了。“凝脂”一样洁白的漆汁流下来,一串一串,仿佛痛苦中默默坠落的“泪珠”,一滴一滴,又仿佛血浆汩汩地涌注。而举目四望,在那片广大的漆树园里,千百棵漆树,哪一株,不都是这样泣着血、噙着泪、忍受着刀砍斧斫之苦呢?
日复一日的砍斫过后,它们早已遍体鳞伤。同园外那些枝干粗壮、一派葱茏的树木相比,漆树们“纔好”的“青柯”上,却留着累累的伤痕;那本该是青翠欲滴的“树叶”,也因缺乏汁液的滋养而“先枯”了。但贪求的“斫取”者,又哪里有半点怜悯之情呢?他们关心的,只是用漆树的“凝脂”,去换取白花花的银子,“叶枯”怎样,枝折怎样,漆树那生死未卜的命运又怎样,却全然不在这些榨取者的考虑之中了。
老的漆树枯死之后,又会有新生的漆树成长起来。“斫取凝脂似泪珠,青柯纔好叶先枯”的悲惨命运,对它们来说,似乎是永远也没有尽头的。
很小的时候,漆树耳闻目睹的,就是咄咄逼人的刀光斧影,就是长辈们泪痕斑斑、颦眉蹙额的忧伤面颊。一旦长成,“斫取”者们又蜂拥而来,锋利的刀斧迫不及待地侵入它们稚嫩的肌肤。一日日辛辛苦苦从土壤中吸取的养料,竟怎么也满足不了榨取者的需要,更不用说留下有限的“涓滴”,去滋润自己那早枯的树叶了。漆树想挣扎,却又无力摆脱这受人凌辱、遭人践踏的苦难生活。一生就这样在泪水、伤痕、愁苦和憔悴中度过了。每每在露水送凉的黎明,或是在月光如水的静夜,漆树轻轻摇曳着,仿佛泪水涟涟地呜咽,又仿佛在哀叹着自己那“一生膏血供人尽”的命运。
这就是施闰章笔下的漆树———那流淌着眼泪、忍受着剧痛的漆树。自然,诗人在这里运用的当是比兴手法。因为在漫长的封建社会,有一种人确是如这叹息而又无助的漆树的:那就是含辛茹苦而又灾难深重的黎民百姓!
施闰章的时代,正是清初战乱频仍、兵祸惨烈的动荡时代。统治者的横征暴敛和凶残酷虐,使广大人民陷入了被迫害、被掠夺的悲惨境地:“城陴一旦驰铁骑,街衢十日流膏血”、“赤地无良苗,长吏进新谷”、“一丝一粒尽搜索,但凭皮骨当严威”———这些同时代诗人的哀叹,无不是那个满目疮痍、民不聊生时代的真实写照,也为此诗“一生膏血供人尽、涓滴还留自润无”的怆然叹息,加了一个辛酸的注脚。
其实,只要约略地翻一下中国历史,就可以知道:黎民百姓的痛苦命运,绝不仅仅是某一朝某一代所特有的。劳动者那“硕鼠硕鼠,无食我黍”的悲愤呼号,从遥远的《诗经》时代就开始出现,并一直贯穿了整个封建社会。即使在繁荣昌盛的大唐王朝,不也一样有“麻苎衣衫鬓发焦”的“山中寡妇”(那枯黄的鬓发,憔悴的面容,不正如“青柯纔好叶先枯”的漆树吗?)不也有“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徭”(杜荀鹤《山中寡妇》)的深沉感慨吗?
当战火绵延的时候,百姓的苦难就更深了:“强盗来了,就属于官,当然该被杀掠。官兵既到,该是自家人了罢,但仍然要被杀掠,仿佛竟属于强盗似的”(鲁迅《灯下漫笔》)。“乱离人不及太平犬”的叹息,也因此充斥了那些动乱的时代。作为一个“温柔敦厚”的清廷官吏,施闰章对农民始终充满着同情、怜悯、关注和哀叹。然而也仅仅是如此而已。他的一些反映现实的诗作,大多是“发乎情、止乎礼仪”的作品。当然,作为封建时代的文人,我们又怎能要求他像鲁迅一样,发出“掀翻这人肉的筵宴”的呐喊呢?
(张 巍)
浮萍兔丝篇
施闰章
李将军言:部曲尝掠人妻,既数年,携之南征。值其故夫,一见恸绝。问其夫,已纳新妇,则兵之故妻也。四人皆大哭,各反其妻而去,予为作《浮萍兔丝篇》。
浮萍寄洪波,飘飘东复西;兔丝罥乔柯 [1] ,袅袅复离披。兔丝断有日,浮萍合有时。浮萍语兔丝:“离合安可知?”健儿东南征,马上倾城姿:轻罗作障面,顾盼生光仪。故夫从旁窥,拭目惊且疑。长跪问健儿:“毋乃贱子妻?贱子分已断,买妇商山陲。但愿一相见,永诀从此辞。”相见肝肠绝,健儿心乍悲,自言:“亦有妇,商山生别离。我戍十余载,不知从阿谁?尔妇既我乡,便可会路歧。”宁知商山妇,复向健儿啼:“本执君箕帚,弃我忽如遗。”黄雀从乌飞,比翼长参差。雄飞占新巢,雌伏思旧枝。两雄相顾诧,各自还其雌。雌雄一时合,双泪沾裳衣。
【赏析】
这首五古诗记叙的是一个虽离奇却真实的故事,写一个官兵掠夺了别人的妻子,而携她南征时却恰巧碰到了她原来的丈夫;二人相叙后,又知道“故夫”所纳之新妇却是官兵的“故妻”。于是两对夫妻又重新组合,恢复了原来的夫妻关系。
全诗计四十句,由三部分内容构成。第一、三两部分即开头、结尾,分别以比兴之体表现战乱时夫妻分离之悲剧与重新组合之“喜剧”。第二部分则是采用赋体纪实,此乃全诗的主体,主要通过人物之间的对话形式,反映了两对夫妻悲欢离合的原委,亦塑造了人物的性格。
第一部分为前八句,以“浮萍”与“兔丝”两个意象分别比喻清初战乱社会中的丈夫与妻子。“浮萍”飘浮于水上,因风吹浪打,具有游踪不定的特性。诗人正是抓住这一点作文章,赋予其寓意,比喻在战乱的社会中男子四处打仗,八方流浪,无法享受夫妻团聚安定的家庭生活。“兔丝”,是一种蔓生的草,须缠绕寄生在其他植物身上,诗中常用来比喻妻子须依靠丈夫生活,正如杜甫《新婚别》所云:“兔丝附蓬麻,引蔓故不长。”此诗就袭用此意而化之:“兔丝罥乔柯,袅袅复离披。”这两句是比喻妻子因为战乱却失去固有的依靠。由于客观的社会原因,这种悲欢离合的情景是时时在发生的。但是何时“断”,何时“合”,由客观现实所决定,非人力所能预料,亦非主观所能改变。此诗的开头,颇似汉乐府名作《孔雀东南飞》,但同《孔雀东南飞》相比,其比兴之体的运用有了创造性发展:《孔雀东南飞》开头比兴只有简单的“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两句,主要是起个“先言他物以引出所咏之言”(朱熹语)的作用;而此诗开头比兴有八句,不仅引出诗之主体内容,其本身已暗示出诗旨,所以较之《孔雀东南飞》,内容要丰富得多。
第二部分共二十四句,写了四个人物,主要通过人物对话表现了两对夫妻戏剧性的交叉离合的曲折经过。前四句为第一层次:点出“健儿”及其此时的妻子。“健儿”指官兵。“健儿”在东南征时带着妻子:“马上倾城姿”,“倾城姿”,形容女人貌美,此用《汉书·孝武李夫人传》之典。诗对健儿妻又作了具体描绘:“轻罗作障面,顾盼生光仪。”前句写形,后句写神。她以轻薄的丝织品遮住脸,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顾盼之间更显得容光焕发,神采奕奕。这样一个美貌出众的女子自然特别引人注目,于是诗又顺理成章地引出其“故夫”。第二层次十句乃借助“故夫”之口交待了其与健儿妻的关系,以及自己重新组合家庭的原委。“故夫从旁窥,拭目惊且疑”之“旁窥”、“拭目”两个动作细节传神地表达出“故夫”意外见到“故妻”时之“惊且疑”的心理活动。其“长跪”动作反映了百姓对官兵的惧怕。“贱子”是“故夫”自称,他唯恐冒犯了“健儿”,所以先声明:“贱子分已断,买妇商山陲。”自己与前妻的缘分已尽,且已有了一个新妇。“商山陲”,指今山东桓台东南的商山边。他只提出一个希望:“但愿一相见,永诀从此辞。”“故夫”意外见到被抢走的妻子,却不敢生破镜重圆之想,只是想作一次“永诀”性的“相见”,真是可悲复可怜!“故夫”不忘与“故妻”结发之情诚然是动人的,而其性格之怯懦亦显而易见。“健儿”“尝掠人妻”固然反映其性格中残暴的兽性一面,但亦是战乱环境所造成的,在其内心深处尚有未泯之人性。所以他对“故夫”的恳求生出恻隐之心,同意“故夫”与其“故妻”相见,而当他见到二人“相见肝肠绝”的悲痛情景,竟亦为之“心乍悲”,因为这夫妻相认的场面刺激了自己心中的隐痛,乃情不自禁地倾吐衷肠:“自言:‘亦有妇’,”在商山与妻“生别离”,这表明他是被抓壮丁而离家的。他当兵“十余载”,仍惦念“故妻”“不知从阿谁”。正因为他本身有类似的痛苦遭遇,才在此时显出男子汉的气度:“尔妇既我乡,便可会路歧。”“乡”通“享”,“会路歧”指分手。这两句意谓:你的妻子既然为我所占有,那么我愿意与她分手。这一层次记健儿的对话,反映了他在战乱时所丧失的人性,在“故夫”妻面前有所恢复。第四层次四句又引出诗中最后一个人物“商山妇”,即“健儿”之“故妻”。“商山妇”见到“健儿”亦悲喜交集,喜的是见到了分别“十余载”的“故夫”,悲的是他又有了“新妇”,不禁啼哭着责怪说:“本执君箕帚,弃我忽如遗。”前句“执箕帚”语出《国语》,指做妻子的。后句埋怨丈夫把自己遗弃,其中又有对故夫的眷恋。其啼哭之语反映出她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女性。诗写“故夫”妻重在写其容貌,而写“商山妇”重在写其语言,各尽其妙。第三部分八句写两对夫妻意外相逢后的喜剧性结局,与开头部分一样采用比兴之体予以表现,显得生动形象,情趣盎然。开头以植物比兴,结尾则以动物比兴,异曲同工。“黄雀从乌飞,比翼长参差”:“黄雀”比妻子,“乌”即乌鸦,比丈夫。“比翼”有白居易《长恨歌》:“在天愿为比翼鸟”之意,形容夫妻相随;“参差”写其展翅时一高一低之状,写得甚为细致。这是比喻正常的夫妻生活。但由于客观原因,却出现“雄飞占新巢”即丈夫与故妻分别而有“新妇”之事。“雌伏思旧枝”喻妻子虽有新家却总是怀念旧家。“两雄相顾诧,各自还其雌”,是写两位丈夫把现在的妻子互相交换而恢复原来夫妻关系,“相顾诧”的细节写其发现“故妻”在对方身边时的惊讶之态。“雌雄一时合,双泪沾裳衣”,是描写“故夫”与“故妻”破镜重圆后感慨万端的情景,悲剧终以“喜剧”结束,故“双泪”洒既悲且喜。这两对夫妻能以“大团圆”结束人生悲剧实属幸运者,但天下因战乱而夫妻各一方者尚有万千,他们的最后命运又如何呢?诗留给人的联想是深长的。
这个故事,堪称千古奇闻,但“奇”即偶然性中自有其必然性,它是清初战乱所造成的无数家庭离散之现实的典型反映。本诗的妙处,亦在于诗人并非简单地记录此事始末,而是采用艺术手法使之诗意化,将两对夫妻之间的悲喜剧,深化为一幕亦悲亦喜、似喜实悲的社会剧,这显然是继承了汉乐府“感于哀乐,缘事而发”(《汉书·艺文志》)的传统,突出了诗歌的社会认识价值。故沈德潜评之曰:“状古来未有情事,以比兴体出之,作汉人乐府读可也。”(《清诗别裁集》卷三)至于诗的艺术价值,则叶矫然的话可为确评:“奇事奇情,古意翩跹,当与《孔雀东南飞》并传千古。”(《龙性堂诗话》初集)
(王英志)
注 释
[1].罥乔柯:缠绕高树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