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荦
【诗人小传】
(1634—1713) 字牧仲,号漫堂,又号西陂,绵津山人,河南商丘人。顺治四年(1647),应诏以大臣之子列侍卫。逾年考试,铨通判。康熙三年(1664)授黄州通判。累擢江苏巡抚,以清节著称,官至吏部尚书,加太子少师。荦精于鉴藏,善画,淹通典籍,熟习掌故。论诗尊杜甫,创作上却多规仿苏轼。诗与王士禛齐名,时人邵长蘅选其诗与王士禛诗合刻为《王宋二家集》,而其成就及影响都不及王。著有《漫堂说诗》、《西陂类稿》、《沧浪小志》、《怪石赞》、《漫堂墨品》、《筠廊偶笔》、《江左十五子诗选》等。
邯郸道上 [1]
宋 荦
邯郸道上起秋声,古木荒祠野潦清 [2] 。
多少往来名利客,满身尘土拜卢生 [3] 。
【赏析】
邯郸不仅是我国古代中原的交通要冲,也是黄河北岸的商贾辐辏之地,历史文化在这里交汇,折射出多少世态人心,诗人身行古道,油然而生历史人生之慨叹,是为作诗之缘起。
“邯郸道上起秋声,古木荒祠野潦清”。开首二句从表面看是绾合题目描绘景色,但暗中却包含着咏史之意。物换星移,春秋代序,邯郸古道又到了金风摧折的时光,秋色秋声“凄凄切切,呼号愤发”,“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欧阳修《秋声赋》)。它充溢于天地宇宙,弥漫于六合四野,一派肃杀凄凉,广袤的原野上,只有阅尽沧桑的古树,被人弃置的祠堂,一汪清冷的碧水,点缀这荒远寥廓的古道秋色。但是,作者在这二句中的寓意,并非仅仅是悲秋而已。古木荒祠,本是历史的遗踪,它在当年,或许是伟人业绩、先祖功德的见证,但历史与时间的长河终于湮没了过去的一切,昔日神像牌位前的俎豆香火早已消歇,所有的神圣功德惊人伟业均已被人们所忘怀。邯郸古道上的兴衰际遇变迁存亡只留下凄切号发的秋声与被人遗弃的古树废祠。俱往矣!
作者正是怀着这种深沉的人生历史之悲慨,转入对眼前人间社会众生相的描写,与自然之凄清肃杀与历史之绵渺虚无相比,古道上南来北往的人流却是如此热闹非凡,他们不惜背井离乡客游在外,他们栖栖遑遑,熙熙攘攘,或为名来,或为利往,尽管一路劳顿满身风尘,然自古而今,曾无已时。“多少往来名利客”,是诗人无限感叹之词,而“满身尘土拜卢生”更是作者指迷起顽的主旨所在。卢生之典,最早出于东晋干宝《搜神记》之“卢汾梦入蚁穴”,尔后又见诸刘义庆《幽明录》之“焦湖庙祝”。唐代文学家沈既济据此写成传奇小说《枕中记》,这个流传久远的故事说的是在邯郸的一个客店中,少年卢生因功名未就,郁郁寡欢,叹息不已。道士吕翁看到后,便从囊中取出一枕,给卢生垫在脑后以使入睡。卢生熟睡后做了个青云直上,飞黄腾达的美梦,正当他在梦中尽享天上人间的荣华富贵之时,却被人唤醒,自己睁眼一看,发现仍睡在简陋的客店之中,而店老板所蒸的黄粱小米饭尚未熟透。这个故事比喻人生功名富贵之短暂虚幻。但世上又有多少人能明白道士之苦心,参破其中之机关,“拜卢生”一“拜”字,可谓境界全出,说明古往今来无数名利客都在步卢生之后尘,陷于虚幻的富贵梦中而不自醒悟,一“拜”字还活画出痴迷而虔诚的人间众生相。
这首诗正以自然之凄清历史之虚无反衬人间追名逐利而终归黄粱一梦的可笑闹剧,于是邯郸古道上的秋色人情成了古代中国历史文化心态的一个缩影,作者构思之深刻,诗笔之冷峻,也正体现在这里。
(祝振玉)
注 释
[1].邯郸:古都邑名,周、秦、汉时为黄河北岸最大的商业中心,亦为中原交通要冲。故址在今河北省邯郸市西南。
[2].潦:雨后地面积水。
[3].卢生:据唐沈既济《枕中记》载,少年卢生在邯郸客店中叹息不得志,道士吕翁给了他一个枕头使之入睡。结果卢生在梦中享尽荣华富贵。及醒,店主所蒸黄粱尚未熟。后人称此为“邯郸梦”或“黄粱梦”。
落 花
宋 荦
昨日花簌簌 [1] ,今日落如扫。
反怨盛开时,不及未开好。
【赏析】
花开花落,本是自然界的客观现象,却往往会勾起赏花人的种种情思。花的艳丽,花的芳香,装扮着春天,又与温暖相连,会使人感受到大自然的勃勃生机,并催发愉悦、欢快的情绪;而花的凋落,也给人带来春日难久的信息,从而产生惆怅、凄惋之情。许多诗人都借落花倾诉自己身世飘落、命运困蹇的不幸事。韩愈的“无端又被春风误,吹落西家不得归”(《落花》),李商隐的“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落花》),就是寄伤情于落花的名句。
宋荦此诗也以“落花”为题,诗中落花给他带来的,显然是对逝去的美好事物的痛惜。只是诗人并未渲染“坠素翻红各自伤”(宋祁《落花》)的凄凉意境,而针对花的“开”与“落”,用简单明白的诗语道出内心的感慨。前两句是描述,写的是两天落花的总体印象。“昨日”所见之花呈纷纷下落貌,而“今日”花的凋谢飘落甚于昨日,有如“扫”过一般。从“今日”繁花下落的势态来看,明显遭到了被动的摧折。一“扫”字不仅表现落花数量之多,更突出了大自然的绝情,而诗人的惜花心绪也因之得到了强化。一天之隔,落花就发生了大变化,给人以时光不饶“花”的急迫感。后两句是议论,诗人似乎不忍多言落花的衰败,转而诉说起怨情来。诗的新奇处,是在不“怨”其落,而“怨”其开。在花的开、落过程中,诗人有意错怪象征欢乐美满的盛开之花,将怨的对象回推上去,表露出与其失、不如无的心态。这比起直陈伤感、一味怨“落”来,更具撼人心灵的作用。其实诗人何尝不懂花无常开日的普通道理,偏偏悖人常情去怨花开,其原因就在不堪承受“落如扫”的局面,怨其开还是因为痛其落。只要联系前两句,就不难理解这痛极之言了。诗人巧用翻进一层的手法抒写惜花之情,亦使全诗似断还续,一脉贯连。
作此诗时,诗人已有入朝任侍卫的经历,只因父亲启奏而去职。据宋氏自订《漫堂年谱》称:“荦自罢侍卫以来,得清羸疾,至是益甚,曩时羽林期门豪气刬除略尽矣。”离开朝廷,又病疾缠身,对自幼立志有用于世的诗人来说,不免产生花开难终的感触。写于此时的《落花》云“反怨盛开时,不及未开好”,正可从中发现诗人痛惜失去进身之机的心曲。
(张修龄)
注 释
[1].簌簌:纷纷下落的样子。
即事六首(其五)
宋 荦
雨过山光翠且重,一轮新月挂长松。
吏人散尽家僮睡,坐听寒溪古寺钟。
【赏析】
宋荦是清初学宋诗派的重要诗人,自称对苏轼“弥觉神契”(《漫堂说诗》),而此诗的风格便与东坡相近,颇有一种自得其乐、旷达潇洒的情趣。所以杨际昌《国朝诗话》说:“此种风致,安得谓宦途中定是尘容俗状耶?”本诗写居官的诗人散衙后的闲情逸致,完全是宋诗格调,清而见骨,与唐七绝正宗之兴象玲珑明显不同,但同样给人以高质量的审美艺术享受。
首句写一阵雨过,洗出山峰浓翠欲滴,残存的水气朦胧,幻出几重山影;刻画自然景观细致入微,实实在在,这便是宋诗的特点。次句说雨过之后,一轮新月初上,挂于翠山的长松之间,更是朴质无华,直书所见,没有什么转折起伏,没有什么回环吞吐;虽非风神摇曳,却自是清雅不俗,意境深远。第三句说散衙停止办公后,府吏都已回家,而自己的家僮也昏昏欲睡。这种描写,似乎不够蕴藉,在唐人绝句中恐怕只有晚唐某些人才会如此,从尊唐派(如毛奇龄)的眼光看,自然是不屑一顾,但这正是宋诗尚意的产物,是诗艺的发展,岂可轻易因其不类唐人而任意抹杀。最后一句写诗人独坐堂中,听溪水潺潺,听古钟悠悠,立将前句的“尘客俗状”一扫而空,生动地为读者留下了诗人身处宦途却饶有山林之气的自我写照。宋黄庭坚《登快阁》诗“痴儿了却公家事,快阁东西倚晚晴”二句,意趣与之相近,如此抒写公务之余的闲适萧散情怀,其艺术功力令人叹服
(庞 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