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彝尊
【诗人小传】
(1629—1709) 字锡鬯,号竹垞,又号西区舫、惊风亭长,晚称小长庐钓鱼师,浙江秀水(今嘉兴)人。少肆力古学,博极群书。客游南北,所至以搜剔金石为事。康熙十八年(1679)应试博学鸿词科,官翰林院检讨,参加修纂《明史》,后充日讲官,入值南书房。时彝尊方辑《瀛洲道古录》,因私抄禁中书,被劾降一级。后补原官,引疾乞归。彝尊博通经史,擅长诗词古文。于词推崇姜夔。诗与王士禛齐名,时称“南朱北王”。艺术上能兼取唐宋,笔力雅健,用事赡博,开启了浙派诗风。著有《经义考》、《日下旧闻》、《曝书亭集》,编有《词综》、《明诗综》等。
马 草 行
朱彝尊
阴风萧萧边马鸣,健儿十万来空城。角声呜呜满街道,县官张灯征马草。阶前野老七十余,身上鞭朴无完肤。里胥扬扬出官署,未明已到田家去。横行叫骂呼盘飧,阑牢四顾搜鸡豚。归来输官仍不足,拥金夜就倡楼宿。
【赏析】
清王朝豢养了几十万铁骑军,马高士壮、旗盔鲜明,实在威风极了。只是,军将爱粱肉,铁骑好刍豆。这赳赳马兵所到之处,老百姓可就遭了殃:不仅要出饷供粮,还得为那些昂头扬鬣的畜生输送草料。这便在饱经战祸的江南,又演出了“当时碛北起蒲梢,今日江南输马草”的可怕闹剧。太仓诗人吴伟业,就曾激于江南百姓“推车挽上秦淮桥”、“十家早破中人产”的惨景,对“辕门刍豆高如山”、“忍令百姓愁饥寒”的冷酷当局,作过愤慨的揭露和抨击(《马草行》)。朱彝尊的这首同题之作,更以冷峻、辛辣的笔墨,勾勒了里胥爪牙在催逼马草中的丑恶嘴脸。
这一幕闹剧是在“阴风萧萧”的傍晚开场的。一座在战乱中本已疮痍满目的小县城,突然闯入了黑魆魆、闹哄哄的“十万”马兵!静寂的街道上,霎时间人喧马嘶;从未见过如此阵势的草民、市人,能不如见到凶神恶煞一般胆战惊心?分明是一班在“阴风”中降临的鬼蜮,诗中却着以“健儿”字样,明赞暗讽,读之顿觉有一股鄙夷之气升腾笔端。最妙的是“角声呜呜满街道”一句,描述马兵来入平民所居“空城”,竟还吹角“呜呜”如临大敌,更显得不伦不类———你们既有这么一股狠劲,大可到边关外去“御敌保国”;却煞有介事地闯到平民街巷上来发泄,不觉得可笑复可耻么?辛辣的嘲讽,借助于张扬其事的描摹,正强烈传达了诗人对马兵入城的无比憎恶。
然而,这对于“征马草”的闹剧来说,毕竟还只是开场。当马兵们在街头巷尾收金歇角、解马卸鞍的时候,另一批丑类便又上场了。首先惊动的当然是县太爷。这位平素日上三竿,还决定不了究竟先喝早茶还是先食燕窝的芝麻官,此刻却要不辞劳苦、连夜办公了!“县官张灯征马草”一句,传神处恰在“张灯”二字:大兵珍爱的畜生急需进餐,他县太爷还能不趋之若鹜?于是黑乎乎的官衙,里里外外灯火齐燃,堂上庭除役吏如林。征草严令早已传达四乡,竟还有那么个“七十余”岁的不知趣的“野老”,还想倚老卖老、为民请命、拒交马草?那就把他抓起来,“王法从事”,恰可收“杀鸡儆猴”之效!“阶前野老七十余,身上鞭朴无完肤”二句,即以欷歔堕泪之语,再现了鬼影幢幢的县衙前,所发生的逼征马草之惨象。接着演出的是里胥(乡吏)“横行”乡里的丑剧。催征马草对于草民来说,无疑如平地炸惊雷一样,是做梦也想不到的飞来横祸;但对这批官府爪牙来说,恰是喜从天降的搜括良机!你看他喜气洋洋踏出“官署”,故作矜持的嘴角,掩不住浮上眉眼的笑意。恐怕连那施施而行的步武,也有些轻飘飘了吧?“未明已到田家去”:行动之神速表明,为了中饱私囊,他已怎样急不可耐。于是寂寂沉睡的农家村落,顿时响彻了一片立眉竖眼的喝骂之声。忠厚的读者也许以为,这里胥又是“横行”、又是“叫骂”,定是在卖力呼喝乡民速交“马草”罢?谁知诗中跳出的却是意想不到的三字:“呼盘飧”。诗人的运笔简直如锐利的刀锋,直透这位催草恶吏的心腑深处———马要吃草,人要吃饭,他大爷“未明”赶来“田家”,岂能不先谋它个鸡豚酒鸭的饕餮一饱?难怪他尚未在院里坐定,那一对贼亮的老鼠眼,早已向鸡棚猪圈搜索不停了。“阑牢四顾搜鸡豚”,就是对里胥那令人作呕的馋涎之相的入神写照。
这场闹剧的尾声已在次日傍晚。意气轩昂的里胥,押解着成车成船的马草来归县衙。车屁股后自然还哼哼着顺手牵带的鸡豚,衣兜里依稀可闻银子铜钱的振响。但车装船载的马草,竟然“仍不足”供应十万畜生之需。看来那县太爷还得彻夜“张灯”分派任务了。至于里胥,却是毫不慌张:大不了明天再到“田家”叫骂几声,再享受一番鸡豚酒鸭的“盘飧”,何乐而不为?只是此刻,大爷却要放松放松去了,那“倡楼”的娘们见了满兜的大钱,能不服服贴贴伺候大爷到天明?初看起来,“拥金夜就倡楼宿”的结句,似与“归来输官仍不足”不接,成了逸出正题的闲笔。然而也正是这闲逸的一笔,入木三分地揭示了:在这征收“马草”的闹剧中,与无数“田家”飞来横祸所伴随的,却是多少官家爪牙的大发横财!里胥的“拥金”宿倡,便是诗人描述中最辛辣,也是最意味深长的画龙点睛之笔。
(潘啸龙)
云中至日
朱彝尊
去岁山川缙云岭,今年雨雪白登台。
可怜至日长为客,何意天涯数举杯。
城晚角声通雁塞,关寒马色上龙堆。
故园望断江村里,愁说梅花细细开。
【赏析】
“抗迹怀古人,千载多豪贤!”在朱彝尊驱马出塞的途路中,那颗驿动的心似乎从未平静过:苍莽峻奇的塞外气象,令他心雄万夫;西风古道的关山胜迹,令他低回流连。不过在黄昏晨曦,当他透过霏霏的雨雪回首乡关时,一派浓浓的乡思,却又压过怀古觅胜的好奇,而蓬蓬勃勃地涌上了心头。
此刻的诗人就正如此:当他风尘仆仆来到云中古郡(治所在今山西大同),恰逢朔风凛冽的“冬至”之日。在古代周历中,“冬至”正是新旧年岁的更替之节。时光如梭,一岁又过。当此新年伊始之日,诗人抚今追昔,不禁为飘泊的人生慨然叹息:去岁今日,我还在江南的缙云岭(在今浙江缙云县),纵览清幽素美的山川胜境;现在却已在万里相隔的塞外,孤孤清清,独对这“白登台”(在今大同市东北白登山上)的纷纷雨雪了!开篇两句以“缙云岭”、“白登台”的巨大空间跳跃,来展示诗人短短一年中塞北、江南的踪迹变化,便在刹那间造出了一种令人惊心的人生憾意。那飘飞于白登台上的茫茫“雨雪”,也因此如诗人的悲慨思绪,纷纷扬扬,再也撩拂不去了。
而况“冬至”之日,本是合家亲人的欢酌团聚之时。倘若诗人不是离乡客游,此刻便该是父母妻子围坐一堂,举杯把盏,共话人寿年丰的最欢乐时光了。那时候,夕阳沉彩、竹影摇窗,“引壶觞以自酌”,“悦亲戚之情话”:诗人的心间,该充溢怎样温煦的暖流!然而,这可忆可恋的往日欢乐,全化作梦幻般的碎影,消散在岁月的流逝中了。近些年来,诗人南逾云岭,北出漠塞。几多美好的“至日”,消磨在踪迹飘泊的客中;几多亲人欢聚之梦,幻灭成天涯孤身的邀月独饮。“可怜至日长为客,何意天涯数举杯”二句,即上承“去岁”、“今年”的生涯飘泊之悲,突而迸发为仰天而呼的哀恸之音。读者从“可怜”、“何意”的语气递进中,可以感受到诗人的天涯思乡之情,经由自叹、自怜的往复盘旋,已化为多猛烈的伤心荡怀之涛而沸涌笔端。
在这样的心绪中,诗人还能呆在舍中苦苦独饮么?当然不能。于是带几分醉意,驱一骑白马,幽幽踏向夜色苍苍的漠野。他当然不是更向北行,而是满怀愁绪踯躅在城南的旷漠上。由此往南,越过横亘晋东北的恒山山脉,便是“层冰如玉龙,万丈悬蜿蜿”的雁门塞了。从那里入关,虽不即是故乡,毕竟又距故乡近了四、五百里。可叹的是,“城晚角声通雁塞”,诗人却无法插翅御风,一夜飞越那阻隔乡路的险关!他只能披着一身雨雪,驱使同样凄寒的白马,登上形如卧龙的沙堆(龙堆,即白龙堆,沙漠名,在今新疆。本诗中借用其字面含义),以望乡寄愁了。颈联二句在伤心痛怀中,化出幽幽的塞上夜景,运笔颇见张弛荡跌之妙。那令诗人碎心的乡思,至此似乎渐趋平和。但夜色中凄凄悲鸣的城堞“角声”,雪影下横卧荒漠的起伏“龙堆”,不又时时令你感受到一派塞外的孤寂和苍凉,而再次勾起你的浓烈乡愁?
“故园望断江村里,愁说梅花细细开”!全诗的收结之处,就正是这种乡愁在诗人心上再次袭来之时。受着“可怜至日长为客”的强烈伤情冲击的读者,或许以为这结句,定必又会化作向风而恸之音的吧?谁知诗人在“望断”乡关的愁苦中,所喃喃诉说的,竟是那“细细”绽放的“江村”梅花,真是匪夷所思!然而“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冬日的梅花,正是江南故乡最堪忆念的物事!特别是当故乡的梅花,正带着缕缕馨香,于村头村尾“细细”开放的时候,你却身在万里之外的荒塞,对它只可悬想而不能亲近,则又是怎样令你凄绝的人生憾事!诗之结句,以故乡之梅绽放的美丽虚景,反衬诗人天涯望乡的断肠愁思,语不迫促而哀情深长。较之于直吐思乡的伤痛,更觉多几分涵咀不尽的余韵。清人沈德潜称叹此诗:“学北地高人杜陵,通首一气,能以大力负之而趋”(《清诗别裁》)。其实此诗的妙处,不在力“大”,而在起若涛涌、结若云舒,那“一气”全借张弛、顿跌流转,才显得如此悲惋动人。沈氏论诗每多卓见,然对此诗之评,未免有失揣摩了。
(徐旭文)
度大庾岭
朱彝尊
雄关直上岭云孤,驿路梅花岁月徂。
丞相祠堂虚寂寞,越王城阙总荒芜。
自来北至无鸿雁,从此南飞有鹧鸪。
乡国不堪重伫望,乱山落日满长途。
【赏析】
顺治十三年(1656),广东高要县知县杨雍建聘朱彝尊教授其子,故朱氏有岭南之游。此诗写于入粤途中经大庾岭时。大庾岭在江西大余县境内,南接广东南雄县,是由江西入广东的要冲。相传唐代张九龄曾派人在此开凿道路,广植梅树,故大庾岭也称为梅岭。岭上有关卡,称为“梅卡”,所以首联即说雄关直上,高耸入云,驿路两旁梅花依然,而岁月流逝。“岭云孤”非但直道眼前景象,而且极言山岭巍峨,雄关高峻;“岁月徂”则逗出时间匆遽、岁月易逝的感叹。这两句的写景一为纵向,一为横向,而将时间与空间交结成文,造成一种雄阔苍凉的基调,并引出吊古伤今之思。“丞相”就是指张九龄,后人为了纪念他的开凿之功,所以在大庾岭云封寺前建有张文献祠。“越王”指的是南越王赵佗,其都城在广州府城西二十七里。这两句缅怀前人,出句为眼前景象,是实写;对句为想象之辞,是虚写。“寂寞”、“荒芜”,都说明古代遗迹已寥落荒败,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无人问津。颈联写自然物象,也紧扣住大庾岭的地理位置。古时传说鸿雁飞到大庾岭就折回,不再往南,唐代宋之问的《题大庾岭北驿》就有“阳月南飞雁,传闻至此回”的句子。所以诗人说自古以来这里就没有鸿雁来临;又据《南越志》说,鹧鸪不管向哪个方向飞,起飞时总是向南的。过了大庾岭就进入广东地界,是鹧鸪出没的地方。中二联的吊古与写景采用了写实与想象相结合的方式,却于字里行间逗出思乡伤怀的感情。所以最后一联说:不堪忍受再去伫立山头,遥望家乡,只见那起伏的群山、落日斜晖铺满了漫长的征途。家山已不可见,而无法抑制的乡愁却在心头油然而生了。
这首诗较典型地体现了朱彝尊早期诗歌的风貌,他的七律受杜甫和明七子的影响较深,注重气象的开阔和词句的典雅,如此诗融写景、吊古、抒怀于一炉,虽刻画乡思,却写得含而不露,颇得沉郁顿挫之致。
(王镇远)
晚次崞县
朱彝尊
百战楼烦地,三春尚朔风。
雪飞寒食后,城闭夕阳中。
行役身将老,艰难岁不同。
流移嗟雁户,生计各西东。
【赏析】
《晚次崞县》作于康熙四年乙巳春(1665)。崞(ɡuō)县在山西太原附近,即今原平市。“次”,就是临时停留。诗歌描写当地的荒凉景象,抒发自己的飘泊之感。
首联“百战楼烦地,三春尚朔风”。上句点出崞县的历史地理,它在春秋时为楼烦国,属于“胡地”亦即少数民族统治地区,历代常有兵家相争,战伐不断。下句极写当地的严寒气候,即使在三个月的春天季节里,也依旧是北风呼啸,凛烈异常。
颔联“雪飞寒食后,城闭夕阳中。”两句紧接首联,进一步描写崞县的荒凉情状。“寒食”是清明节前的一两天,俗谚有云:“寒食断雪,谷雨断霜。”然而此地,却正如“三春尚朔风”一样,寒食过后,仍然是漫天飞雪,丝毫没有江南那种春意盎然、生机蓬勃的景象。同时,大概也正是由于这里乃“百战楼烦地”,所以太阳刚刚偏西,天还没有黑暗,城门却早早关闭起来了。这些反常的做法和异常的气候,给人一种强烈的凄凉、压抑之感。更何况,这个“夕阳西下”时分,更可令人滋生“断肠人在天涯”的意绪,从而自然地导出了下联。
颈联“行役身将老,艰难岁不同”。这两句即写诗人的身世感慨。上句所谓“行役”,指的是道路奔波。此时,朱彝尊由于从事抗清复明活动,被人告发,辗转避祸到山西,依附任山西按察副使的同乡前辈曹溶,同时在这里观察山川形势,联络英雄豪杰,图谋东山再起。频年的南来北往,浪迹于天涯海角,颠簸于道里途中,自不免催人霜鬓,兴“老之将至”之叹;然而此时的朱彝尊,事实上却还只到三十七岁!下句“艰难岁不同”,语意更为沉痛,光阴一年年地转换,新王朝也一年年地趋于稳固,今岁恢复故国大业的艰难,更比往岁不同、更甚于往岁的艰难!再推想下去,明年呢?后年呢?如此存念,人焉能不感到“将老”?更何况是在凄清的寒食后、是在落日城闭的孤寂中,诗人的百感交集,能不也像飞雪的茫乱无绪?这二句,既直抒了胸怀,又点醒了上联景物中的深层含义,实为浑厚之笔。
尾联“流移嗟雁户,生计各西东”。“雁户”是指像大雁这种候鸟一样、随环境变化而不断迁徙的人户。从字面上看,这二句是诗人在嗟叹崞县一带的众多百姓,他们在这种兵荒马乱的年代,在这个荒凉萧条的地方,自然也免不了颠沛流离之苦,为生计所迫,不得不东奔西走。不过,若二句的含义仅此而已,未免太浅,且意绪亦与上文不相连属。其实,这里还含有更深的含义:雁户与诗人,固同在“流移”中;但彼之“流移”,不过为区区“生计”而已,我之“流移”,所求者又岂在此?所以,诗人固然是在为雁户的流离失所而嗟叹,也是为他们的徒谋生计、不思抗争而嗟叹;诗人既有如此嗟叹,那么他的虽在困厄、初心不改,不也隐隐可见了吗?这样的结句,令人联想到杜甫《同诸公登慈恩寺塔》的结尾“黄鹄去不息,哀鸣何所投?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虽然老杜对“随阳雁”是完全鄙薄的,而诗人对“雁户”在怒其不争中尚有嗟其不幸的成分,二者不尽相同;但两个结句中都包含了作者的鸿鹄之志,这一点却是完全相同的。
全诗总起来看,上半截侧重写景,而景中有情;下半截主要抒情,而情中含景,两者互为表里,共相依托,并且都扣牢崞县。同朱彝尊以前写于南方以及关内的那些作品相比,这首诗结合描写塞外穷荒,抒发身世飘零之慨,艺术风格显得慷慨沉雄,苍凉悲壮,确乎有一种“关塞之音”。山川地气对诗风的影响,从这里亦可略窥一二。
(朱则杰)
鸳鸯湖棹歌一百首(之八)
朱彝尊
樯燕樯乌绕楫师,树头树底挽船丝。
村边处处围桑麻,水上家家养鸭儿。
【赏析】
这大约是夏日的黄昏吧。小小的木船轻飘在鸳鸯湖上,碧于天的湖水缓缓地流淌着,柔柔的微风拂面而来。一只只轻盈的紫燕、乌鹊(喜鹊)蹁跹地舞着,时而穿林渡水,时而又在樯桅间唧唧喳喳地叫着。它们和这里的纯朴乡民们好像早就熟识了,在船夫身边飞来绕去,仿佛老朋友般地亲热;千啼百啭,又仿佛有着说不尽的话题———美丽的大自然里,人类与天空中的飞鸟们相亲相爱,和睦生活着,万物都显得那么和谐、那么自由。
不过,这“樯燕樯乌绕楫师”的美好画面,也只是鸳鸯湖景致中的一个小小镜头而已。抬眼望去,湖畔的“树头树底”上,满满地系着些大大小小的木船,想来农人们白天辛勤劳作的场面,该是十分热闹的吧。然而诗人却仿佛生怕打破这黄昏时分的静谧似的,将白日里的盛况,统统都留在诗境之外了。
夕阳西下,湖面静悄悄的。诗人怡然自得的目光又投向了远方:“村边处处围桑麻,水上家家养鸭儿”———小村被绿荫环抱着,屋前屋后栽满了长桑、短麻。画面虽显得宁静,却让我们感受到了一股浓重的乡村风味和泥土气息。我们仿佛看到了一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和悦生活画面的展开———这个季节,村民们大约正忙于农事,以至于常常“相见无杂言,但坐话桑麻”(陶渊明《归田园居》)吧?那在田头路边相逢时的亲切絮语、朗朗笑声,也因此透过字里行间,断断续续地萦绕在我们的耳边。与此相伴的,还有传自水塘的鸭群那扑棱棱的拍水声,和欢快相唤的“呷呷”声……一片片的桑麻,一群群的鸭儿,表现着湖畔村民生活的清新和富足。这淳朴的湖畔风情,恰正构成了一派“怡然自乐”的桃花源境界。徜徉而又沉醉于其中的诗人,大约也会因此而乐而忘返的吧。
全诗纯为景语。从飞掠樯桅的鹊翼燕影,画到遍布岸树的系船揽丝,而后转向湖外,展示桑麻掩映的村舍,浮游满塘的鸭儿。美好的空间展开于画面的跳接之中,显示着运笔的飘洒、流动之态,和诗人敏锐、细致的观察目光。初读起来,似乎无一语涉及诗人的内心情感,但在这淳朴、亲切的画境流转中,读者却分明感受到了,一股叹赏不尽的欢悦之情的脉动。
(张 巍)
鸳鸯湖棹歌一百首(之十)
朱彝尊
穆湖莲叶小于钱,卧柳虽多不碍船。
两岸新苗才过雨,夕阳沟水响溪田。
【赏析】
鸳鸯湖就是名闻遐迩的嘉兴南湖,也是诗人朱彝尊的故乡之湖。诗人爱在这和风秀水的湖上泛舟,他耳濡目染着故乡湖水的美好风情,竟采用民歌之调,一气写下了《鸳鸯湖棹歌》百首。本诗是其中第十首,读这首诗,你仿佛就置身在南湖的小船之中,摇荡着船桨,听娉娉婷婷的船娘,唱那语音温婉的美妙船歌。“穆湖莲叶小于钱,卧柳虽多不碍船。”当翠亮的歌声从船头响起,雨后的南湖便以其最旖旎的风姿,徐徐展开在袅袅的歌韵之中:新雨方收,鲜绿的湖面显得愈加温柔、和穆。细细的涟漪上,晃漾着一小片、一小片晶莹碧绿的莲叶,正如谁在不经意中,撒向湖面的千百枚小小青钱。它们虽还尚未“一一风荷举”,却已经大有“水面清圆”的韵味了!船儿缘岸缓缓驶行,那“碧玉妆成”的岸柳,是舞得倦了呢,还是正情意绵绵,想抚弄清柔的湖水,牵依近岸的游船?它们宛如一群衣衫飘拂的少女,或俯或“卧”,探向清绿的湖上,真有说不尽的风韵!如此痴情的“卧柳”,就是再多,又有什么妨碍?它们倒恰可给你的浏览,增添几分依依难舍的牵思呢。
仿佛只展现湖上之景还不够让你尽兴似的,船娘的歌儿,又带着你把目光投向湖岸远田:那里散发着芳馨的,是小麦、水稻,还是油菜、玉黍?它们刚经过一场夏雨的洗涤,全都绿汪汪的,如青云乍展、水波轻飏,无边无际,似乎要把辽远的天空都给染绿了!
这几句短短的歌词,简直就如丹青妙手流洒飘逸的彩笔,描画出了南湖仲夏所特有的美。诗中所用的色彩,几乎都是绿色,却又是浓淡有序,毫不雷同;浅浅的淡绿是湖水,莹莹的碧绿是新荷;嬉水的卧柳是如烟的青绿,带雨的新苗是如云的翠绿……种种不同的绿,伴和着船娘亲昵的歌,错落有致地展开在你眼前,化出了微波荡漾的湖,化出了青青如钱的荷,化出了飘曳湖面的卧柳和田垄上无穷无尽的新苗!在这样美的湖面上泛舟,又怎能不令人陶醉呢?
船娘的歌韵,唱不尽鸳鸯湖的美景。在绿色画境中留连的诗人,忽然又被一派淙淙的水声惊醒。此刻已是夕阳下山的时分,落日的霞彩辉映得湖水一片绚烂,而后一切都显得朦胧起来:悠悠的昼日过去,黄昏的苍茫引人遐思。抬眼望去,岸田畔正有一带清溪,满载着才歇的雨水,注入田野的沟溪之中。那惊动诗人的,便正是这无数垄沟汇泻清溪的欢乐水声;如串串笑语,滚滚流珠,传响在夕阳下,欢腾在岸田间。这就是奇妙的诗之收结处。它紧承上句之意,抓住新雨“才过”的特点,在傍晚的宁静绿色上,添加了一派和谐的声响。
一支充满江南风情的船歌,至此戛然而歇。但那鸳鸯湖上满沟流转的水声,却还在你耳际久久传响。正如歌女怀抱着琵琶,歌声早已歇止,却还在弹奏着悠悠的尾声……
(张 巍)
出居庸关
朱彝尊
居庸关上子规啼,饮马流泉落日低。
雨雪自飞千嶂外,榆林只隔数峰西。
【赏析】
从山青水绿的南国,来游落日苍茫的北塞,淡淡的乡思交汇着放眼关山的无限惊奇,化成了这首“清丽高秀”的写景小诗。
此刻,在北京西北的居庸关外,正有一位衣衫飘拂的诗人,神情洒落地伫立在高高的山岭上。读者当然知道,他就是生长嘉兴,早已以清新、空灵的诗词创作驰名东南的朱彝尊。朱彝尊早年无意仕进,以布衣之身载书“客游”,“南逾岭,北出云朔,东泛沧海,登之罘,经瓯越”,为采访山川古迹、搜剔残碣遗文,踏遍了大半个中国(见《清史稿·文苑传》)。现在,他独立于北国秋冬的朔风中,倾听着凄凄而啼的子规(杜鹃)之鸣,究竟在浮想些什么?是震讶于这“古九塞之一”的居庸关之险峻———它高踞于军都山间,两峰夹峙,望中尽为悬崖峭壁,不愧是扼卫京师的北国雄塞?还是思念起了远在天外的故乡嘉兴,那鸳鸯湖(南湖)上风情动人的船女棹歌,或摇曳在秋光下的明艳照人的满湖莲荷?于是这向风而啼的“子规”声声,听来也分外有情了:它不也似在催促着异乡游子,快快“归”去么?
起句看似平平叙来,并未对诗人置身的关塞之景作具体描摹。但对于熟悉此间形势的读者来说,“居庸关”三字的跳出,正有一种雄关涌腾的突兀之感。再借助于几声杜鹃啼鸣,便觉有一缕辽远的乡愁,浮升在诗人的高岭独伫之中。驱马更行,峰回路转,在暮霭四起中,忽遇一带山泉,从峰崖高处曲折来泻,顿令诗人惊喜不已:在这塞外的山岭间,竟也有南国般清冽的泉流,正可放马一饮,聊解旅途之渴。站在潺潺的山泉畔,遥看苍茫的远天,又见一轮红日,正沉向低低的地平线。那犹未敛尽的余霞,当还将远远近近的山影,辉映得明荧如火———这便是“饮马流泉落日低”句所展现的塞上奇景。清澈、明净的泉流,令你忘却身在塞北;那淙淙而奏的泉韵,简直如江南的丝竹之音惹人梦思。但“坐骑”咴咴的嘶鸣,又立即提醒你这是在北疆。因为身在山坂高处,那黄昏“落日”,也见得又圆又“低”,如此高远清奇的苍莽之景,就决非能在烟雨霏霏的江南,所可领略得到的了。
不过最令诗人惊异的,还是塞外气象的寥廓和峻美。此刻,峰影如燃的西天,还沐浴在一派庄严肃穆的落日余霞中。回看北天,却又灰云蒙蒙。透过如林插空的千百峰嶂,隐约可见有一片雨雪,纷扬在遥远的天底下,将起伏的山峦,织成茫茫一白!“雨雪自飞千嶂外”句,即展现了那与“饮马流泉落日低”所迥然不同的又一奇境———剪影般的“千嶂”近景后,添染上一笔清莹洁白的“雨雪”作背景,更着以一“飞”字,便画出了一个多么寥廓、素洁,峻奇而不失轻灵流动之美的世界!
诗人久久地凝视着这雨雪交飞的千嶂奇景,那一缕淡淡的乡愁,早就如云烟一般飘散殆尽。此次出塞,还有许多故址、遗迹需要考察,下一程的终点,该是驰名古今的“榆林塞”了吧?诗人意兴盎然地转身西望,不禁又惊喜而呼:那在内蒙古准格尔旗一带的“榆林”古塞,竟远非人们所想象的那般遥远!请看,从居庸塞望去,它不正“只隔”在云海茫茫中耸峙的“数峰”之西么?诗之结句把七百里外的榆林,说得仿佛近在咫尺、指手可及,岂不太过夸张?不,它恰正是人们在登高望远中所常有的奇妙直觉。这结句虽然似从唐人韩翃“秋河隔在数峰西”句中化出,但境界却高远、寥廓得多:它在刹那间将读者的视点,提升到了诗人身临的绝高之处;整个画面的空间,也因此猛然拓展。于是清美、寥廓的北国,便带着它独异的“落日”流泉、千嶂“雨雪”和云海茫茫中指手可及的榆林古塞,苍苍莽莽地尽收你眼底了。
(徐旭文)
玉带生歌
朱彝尊
玉带生,文信国所遗砚也。予见之吴下,既摹其铭而装池之,且为之歌曰:
玉带生,吾语汝:汝产自端州,汝来自横浦。幸免事降表佥名谢道清,亦不识大都承旨赵孟頫。能令信公喜,辟汝置幕府。当年文墨宾,代汝一一数:参军谁?谢皋羽;寮佐谁?邓中甫;弟子谁?王炎午。独汝形躯短小,风貌朴古,步不能趋,口不能语;既无鸜之鹆之活眼睛,兼少犀纹彪纹好眉妩。赖有忠信存,波涛孰敢侮?是时丞相气尚豪,可怜一舟之外无尺土,共汝草檄飞书意良苦。四十四字铭厥背,爱汝心坚刚不吐。自从转战屡丧师,天之所坏不可支。惊心柴市日,慷慨且诵临终诗。疾风蓬勃扬沙时,传有十义士,表以石塔藏公尸。生也亡命何所之?或云西台上,晞发一叟涕涟洏,手击竹如意,生时亦相随。冬青成阴陵骨朽,百年踪迹人莫知。会稽张思廉,逢生赋长句。抱遗老人阁笔看,七客寮中敢嗔怒。吾今遇汝沧浪亭,漆匣初开紫衣露。海桑陵谷又经三百秋,以手摩挲尚如故。洗汝池上之寒泉,漂汝林端之霏雾。俾汝留传天地间,忠魂墨气常凝聚。
【赏析】
这首《玉带生歌》是朱彝尊诗中的一篇奇作。康熙四十四年(1705),七十七岁的老诗人在朋友宋荦处见到文天祥(曾封信国公)的一方遗砚,遂慷慨悲歌,写下了这首诗。
“玉带生”即指文天祥曾用过的端砚,因砚上有白纹如带,故称。全诗可分四段,自开头至“波涛孰敢侮”为第一段,交待了此砚的来历,并庆幸此砚未曾被以谢后(名道清)为首的投降派用来书写降表,也没有落入失节降元的贰臣如赵孟頫之手,而跻身于文天祥的幕府之中,与谢翱(字皋羽,号晞发子)、王炎午等节义之士为伍。诗中描绘“玉带生”的形貌,用拟人的手法歌颂了不屈不挠的爱国精神。鸜鹆即八哥,古人以砚上储水处白、赤、黄的圆形斑点为鸜鹆眼,犀纹、虎纹也指砚上的纹理,说“玉带生”没有“活眼睛”,缺乏“好眉妩”,显然旨在讥讽投敌者的屈己从人,靦颜事仇。“是时丞相气尚豪”至“生也亡命何所之”是第二段,由砚写到砚的主人。文天祥于宋末用兵屡遭挫折,然豪气长存,常以此砚草檄飞书,为恢复中原大业而鞠躬尽瘁。但南宋政权如大厦将倾,无力可支,文天祥慷慨就义,不屈而死。据史载:文天祥被杀于北京宣武门外菜市口,当时观者万人而他神态自若,向南再拜,口诵七绝二首。被刑后,有十义士收其尸体葬于城外。自“或云西台上”至“七客寮中敢嗔怒”为第三段,写宋亡后“玉带生”的踪迹。文天祥殉难后,砚归谢翱,谢翱曾登浙江桐庐境内的严子陵钓台,北望神州,痛哭流涕,后作《登西台恸哭记》。“冬青成阴”指元惠帝至元四年(1278)元僧杨琏真伽发掘南宋六代皇帝陵墓,唐珏等人设法往收残骸,葬于会稽(今绍兴)兰亭山后,上植冬青事,意谓自宋亡至元末未见“玉带生”的踪迹,元末始有张宪作《玉带生歌》。抱遗老人杨维桢则曾将此砚与贾似道的古琴等六种古物以一室贮之,以为加上自己可称“七客之寮”,诗人设想“玉带生”必然不屑与贾似道之琴为伍,故云“嗔怒”。“吾今遇汝沧浪亭”至末尾则为第四段,说自己有幸见此奇物,并欲好好照拂,令此物长留天地之间,而志士的忠魂也将随之千古流传。
此诗虽作于诗人的老耋之年,然其中慷慨悲歌之情宛然可见。清初的诗家如黄宗羲、顾炎武等人往往对宋末节士的歌咏抒发感事伤时之怀,寄托自己的遗民心迹。朱彝尊早年的作品中也不时流露出对故明的眷恋,然他中年出仕清廷,老而悔恨,定其出仕期间的诗集为《腾笑集》,取《北山移文》中“南岳献嘲,北陇腾笑”意,故可知此诗中对文天祥、谢翱等人的表彰,不无作者个人现实生活中的沧桑之感。
此诗艺术上用了托物寄兴的手法。全篇纯以拟人出之,虽不离咏砚而实寓人于物,以一砚之经历来再现出历史的画面。又将砚与砚的主人结合起来写,虚实相兼,想象奇特而不乖史实。这不仅体现了作者驾驭诗艺的精熟,同时也体现了作者谙于史料,博通典籍的学养,后代浙派诗人走诗人之诗与学人之诗结合的道路,与朱氏的这种开启之功是分不开的。
此诗艺术上的另一个特点是突破了一般五七言诗的程式,采用了长短错落的句式,然读来铿锵作声,苍劲古朴。朱氏晚年的一些古诗,如《甘泉汉瓦歌为侯官林侗赋》、《罗浮蝴蝶歌》等也都有类似的特征,然此诗最突出地体现了他晚年诗风的发展倾向。故朱庭珍《筱园诗话》中论此曰:“兴酣落笔,纵横跌宕,雄奇盖世,信为长篇绝调。”赵翼《瓯北诗话》中论及朱彝尊也说:“中年以后,恃其博奥,尽弃格律,欲自成一家,如《玉带生歌》诸篇;固足推倒一世。”可见前人对此诗的重视。
(王镇远)
山 雪
朱彝尊
山雪消犹未,江梅冻已残。
龙蛇翻远蛰,鸟雀凛相看。
短服装绵少,深杯入手干。
今宵闻击柝,转忆北城寒。
【赏析】
明亡时,朱彝尊年方十余岁。清兵入浙,他经历了国破家亡、颠沛流离的遭遇。二十余岁时,他曾客居山阴,与祁彪佳之子理孙、班孙交游;又与抗清志士参预了郑成功、张煌言进军长江的密谋,事败避居温州。到了晚年,朱彝尊手定《曝书亭诗集》时,便将反映他早年抗清心迹的诗篇大量删落。今天,我们在其《诗集》中所见到的作品,大多是应酬赠答、模山范水,花草虫鱼、咏怀古迹和嘲风弄月、艳情闲适的主题。然而,即使在这些看似远离政治的诗作中,只要读者细心寻绎,仍可见作者思想与感情上的矛盾。
《山雪》见于《曝书亭诗集》。全诗紧扣题旨,开合有致,徐徐道来;而诗人的情志则于诗篇中隐隐透出。
首联入篇点题。山雪已开始融化而尚未消尽:既是直道眼前之景,又暗示了时令正值初春,严冬的寒潮尚未完全退去。春之女神既如此姗姗来迟,而江边的梅花却已在严寒与冰雪的摧折之下凋零残损。作者笔下的梅花,用一“残”字表现其特征,既无“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的神韵,也无“凌寒独自开”的傲骨。作者的用意,看似通过写梅之“残”来表现初春之“寒”,其实诗的深层含意未始不象征了时势的特点并暗寓了作者的心境。
颔联写初春之际自然界的变化。龙、蛇之类冬天蛰伏的动物,在一阳初动之际便蠢蠢欲动,大有不待惊雷破土而出之势;而林间的鸟雀则不然,它们在料峭的春寒中抖抖索索,凄凄然相对而视。《周易·系辞下》云:“尺蠖之屈,以求伸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后世常以“龙蛇”比喻非凡的人才,如桓谭《新论·均任》篇云:“龙蛇有翻腾之质,故能乘云依雾;贤才有政理之德,故能践势虚位。”《汉书·扬雄传》亦云:“君子得时则大行,不得则龙蛇。”由此看来,作者以“龙蛇”与“鸟雀”对举,似有深意。诗中“鸟雀”的形象,又使人联想起《史记》中陈涉的豪言:“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按之作者的生平经历,他早年立志抗清复明,事败后蛰居避祸。中年以后一改初衷,应清王朝的“博学鸿词”之征,以布衣除检讨,未几罢归。因此,我们似可作一大胆的设想:在“龙蛇翻远蛰,鸟雀凛相看”的意象中,隐隐可见作者及其同时代人的精神面貌。
颈联落笔于作者自身。“短服”指短衣。在我国古代,传统的汉族服饰是“宽袍大袖”,而北方的少数民族则“短衣窄袖”。据宋代沈括的《梦溪笔谈》记载:“中国衣冠,自北齐以来,乃全用胡服。窄袖,绯绿短衣,……皆胡服也。”尽管如此,“短衣”与“胡服”在古代典籍中仍有密切的联系。例如:李白《奔亡道中》诗云:“愁容变海色,短服改胡衣。”诗中的“短服”,似指清朝定鼎之后强行推行的满人服式。既言“短服装绵少”,言外之意即谓作者穿着新朝的服饰,身上更感寒冷。后一句“深杯入手干”,谓装满酒的深杯一拿起来便一饮而尽,具有借酒驱寒和借酒浇愁的双重含意。此句的表层含意是点出了一个“寒”字;而其深层含意则暗寓了一个“愁”字,其中又包含了家国之愁与个人遭遇之愁的双重成分。
尾联写作者夜闻击柝之声,从一声声的敲更声中引发了对当年“北城寒”的追忆。北城谓北方之城,似特有所指。今夜的击柝声与当年北城的击柝之声是如此相似,而今夜的寒冷与当年北城的寒冷也不相上下,故触发了作者的联想。其实,作者此时的心境,也一定与当年在北城时非常接近,至少在主要方面是相似的。然而,迫于时势,作者不可能直白地把他的心境揭示给读者,甚至连能够略微表明他心境的暗示也没在诗中留下。这样,作者便把一个难解的谜留给了后世的读者。
全诗风格含蓄,耐人寻味;措辞又极妥帖,如名家法书,意到笔到,力透纸背,见出作者深厚的语言功力。
(王兴康)
晓入郡城
朱彝尊
轻舟乘间入,系缆坏篱根。
古道横边马,孤城闭水门。
星含兵气动,月傍晓烟昏。
辛苦乡关路,重来断客魂。
【赏析】
《晓入郡城》作于顺治三年丙戌(1646)。前此顺治二年乙酉(1645),南明弘光小朝廷覆灭,南京失守,清兵直下江南,烽火遍地。朱彝尊时方新婚,被迫离开家乡秀水(今浙江嘉兴),外出避兵,本诗是其避兵归来之后,拂晓进入嘉兴府城(秀水县在明代属嘉兴府,郡是府的古称)所作。诗歌从各个不同的角度,描写了遭受兵火洗劫时嘉兴城的荒凉景象,反映了战乱给人民带来的深重苦难。
首联“轻舟乘间(读去声)入,系缆坏篱根”,一上来就生动地点明了气氛的不寻常———本来由城外进城内应当是极为平常的事情,而现在诗人却要坐着小船,钻空子偷偷地溜进去,很显然这是由于清兵遍地都是,肆意杀掠,诗人不敢碰上他们。至于偌大一座嘉兴城,居然没有一个像样的停船之处,而只能把缆绳系在篱笆上;篱笆又居然没一个完好的,只找到残“坏”的“篱根”———这情景,固然是同诗人因为“乘间”而“入”,需要隐蔽有关;但最根本的,当然还是由于清兵的野蛮破坏连篱笆都遭到了摧毁,这座城市被破坏后的败落相,也就可想而知了。
颔联“古道横边马,孤城闭水门”,进一步明确地点出了清兵的占领。这里所谓“边马”,就是指的清兵,因为清兵来自东北关外边远地方。上句“边马”与“古道”相连,令人想起元代马致远《天净沙·秋思》的“古道西风瘦马”。但瘦马踟蹰于古道,只不过令人起悲凉之意而已;如今清兵的铁蹄,连废弃的古道都横行到了,那么通衢大街、锦绣城池,更不知被他们践踏成什么样子!此情此景中,饱含着诗人的多少悲愤!下句“孤城闭水门”,是说清兵如临大敌,森严戒备,连嘉兴城的水门也都关闭得紧紧的,更不必说陆路的城门了,于是乎,一座往昔繁华兴隆的城市,便成与世隔绝的“孤城”。回顾首联,诗人之所以需要“乘间入”,也就更加清楚了。
颈联“星含兵气动,月傍晓烟昏”。上句典出《史记·天官书》:“轸……旁有一小星曰‘长沙’,星星不欲明,明与四星等。若五星入轸中,兵大起。”意思说,在闪烁的星光中,似乎包藏着兵气。下句字面上,是说月亮因为紧傍着拂晓的烟霭,显得一片昏黄;但其深处的含义,却是指清兵已侵占了城市,因为月属阴象,在古代诗词中往往用来比喻外族。如唐代李白的《胡无人》“太白入月敌可摧”、杜甫的《北征》“势成擒胡月”等诗,均可为证。清初著名女词人徐灿的《踏莎行》云:“碧云犹叠旧山河,月痕休到深深处”。这里的“月痕”即隐指清兵,希望它不要消灭当时残存的南明政权。两句合而观之,都是在暗喻清兵的肆虐,而星、月的远景,与“孤城”、“古道”的近景,又一天上一地下交相呼应,显得清兵的势力和暴行无处不在,使天地皆为之不安,从而广泛、深刻地反映无比惨酷的现实。正因为如此,所以接下去才有最后的这两句,尾联“辛苦乡关路,重来断客魂”,是说诗人避兵归来,身受目睹这故乡路途上的种种艰辛苦难,不禁肠断魂消,伤心不已。这里的“辛苦”,既是指朱彝尊个人前此避兵逃难的困苦,也包含着清兵铁蹄蹂躏之下广大汉族人民的无数苦难。而末句的“客”字,它的含意则更为丰富:一是朱彝尊具体的家乡在嘉兴城外的王店,因而进入郡城多少有一种客游之感;二是朱彝尊以前避兵在外,此度重来,亦不免像似乍到之客;而寓意最深也最令人“断魂”的,恐怕还是因为此时的郡城已被满清的军队所霸占,所以“重来”的诗人倒反而只能算作异乡之“客”了!
纵观全诗,首联写诗人入城,中间两联写入城所见,具体又由近及远,由地上到天上,最后结之以深沉的慨叹;从而由叙事,到写景,到抒情,将诗人的家国破亡之痛一路迤逦写来,次序井然而又寓意深刻,的确不失为一首好诗,而此诗出于当时只有十七岁的少年诗人之手,更是难能可贵了。
(朱则杰)
来 青 轩
朱彝尊
天书稠叠此山亭,往事犹传翠辇经。
莫倚危栏频北望,十三陵树几曾青?
【赏析】
朱彝尊明亡时才十六岁,他身份不同于明遗老,后半生出仕清室,诗词中也很少留下明显表露故国之思的作品。但在前半生,情况就大不相同。朱氏的曾祖国祚,是明朝状元,官至大学士。祖父、嗣父都有官职。生父茂曙,为复社成员,入清不仕。在这种家世的影响下,他青壮年想以学术自显,不肯出仕,以保留忠于明朝的志节,所以一直不出来应科举考试。他忍受贫困,在家乡和广东、山西、山东等地,以教馆、游幕为生。据传他曾和殉国明臣祁彪佳的儿子密谋响应郑成功、张煌言进军长江的活动,事败一度逃亡自匿。在清初文网严密的情况下,他的诗词,也反映了悼念亡明和关心人民疾苦的思想内容。
这首《来青轩》诗,作于康熙十年(1671)朱氏四十三岁时。前一年八月,他自山东游北京。这年正月,他同友人潘耒、李良年、蔡湘等游北京西山,写了一些游览诗,颇有题壁传抄之盛,《来青轩》是其中之一。来青轩,在北京西山香山寺内。香山是西山名胜,重峦叠翠,泉水流清,金、元、明的皇帝都在此营建离宫。香山寺是当时香山最大的寺院(旧址已毁),据《帝京景物略》,明世宗幸香山寺时,说西山一带,香山独有翠色。以后明神宗就为寺中殿侧的一个轩堂题名“来青”。朱氏来游时,距明亡已二十八年,这时他的故国之思,还没有消除,因此就由“来青”这个名称的触动,引起他在诗中隐约地抒发了这种思想。
起句“天书稠叠此山亭”,稠叠,谓多,意思是寺中轩亭有很多皇帝的题字。据《燕都游览志》,香山寺的“来青”、“郁秀”、“清雅”、“望都亭”四个匾额都是明朝皇帝写的。诗中竟称亡国的前朝皇帝写的字为“天书”,其崇敬、怀念之情,从一“天”字露出“春秋笔法”,虽是隐约,但颇大胆。次句,“往事犹传翠辇经”,说明朝皇帝曾经多次乘车来游此地。翠辇,皇帝乘坐的车,用这两字,仍露敬恋之意。这两句介绍来青轩名称来历及以前情况,用实写起,比较直致,是画龙身的普通笔墨;然而它为下面两句塑造了躯干,便于后文的腾空运转,着墨无多,作用切紧,也是显得朴实简炼的。最后两句:“莫倚危栏频北望,十三陵树几曾青?”就轻妙地以画首、点睛之笔,使整首诗变成盘旋空际,精神生动、活现的神龙了。十三陵在今北京昌平,位居西山之北的天寿山下,明朝从成祖到思宗,除景帝外,共有十三个皇帝的陵墓筑在那里。诗借“来青轩”的“青”字作生发基点和转接关捩,说不要再夸香山寺可以看到多少青翠山色了,倚栏北望,十三陵那片大山就没有多少青松翠柏的颜色浮现了。国家一亡,皇陵的树木就得不到保护,随人砍伐;清朝统治者宣扬他们是从李自成手中得国,是为明朝报仇,他们不敌视明朝,保护明朝帝陵。事实当然不是如此,十三陵的树木可能是遭到砍伐伤害的。即使砍伐不严重,树色犹青,但在留恋明朝的人看来,也会从内心唤起一种凄凉、黯淡之感,青也就不会见其为青了。所以陵树不青,是亡国的象征;伤痛陵树不青,是留恋故国的人的心情的写照。诗把“来青轩”的“青”和十三陵的“青”,自然地联系在一起,不加评议,暗寓今昔对比之情,隐寄亡国之痛,纯用白描,又写得含蓄、深沉。“十三陵”句是画首,“青”字是点睛,淡云轻雾中,鳞爪隐现,而感情寄托的全龙,依然首尾可辨。
朱彝尊的诗,宗唐为主,兼学宋人。有堆砌典故的,如《风怀二百韵》;有雄浑遒劲的,如游山西诸诗;有通俗、活泼的,如《鸳鸯湖棹歌一百首》及游广东诸诗。这一首诗虽是白描却写得很含蓄,而且音节风调俱佳,在他的绝句中,应算上品。他有一首《百字令·度居庸关》词,下片有这样几句:“十二园陵风雨暗,响遍哀鸿离兽。旧事惊心,长途望眼,寂寞闲亭堠。”思想内容和这首诗接近,可以参看。近人王文濡评这一首诗说:“从一青字,生出故国兴亡之感,语愈蕴藉,意愈深长。”是中肯的。诗的妙处,就是善于抓住一个点,使这个点代表一片大面,透入许多深层;或者说使这个点变成能够传出全体精神的眼睛。
(陈祥耀)
酬 洪 昇
朱彝尊
金台酒坐擘红笺 [1] ,云散星离又十年。
海内诗家洪玉父 [2] ,禁中乐府柳屯田 [3] 。
梧桐夜雨词凄绝 [4] ,薏苡明珠谤偶然 [5] 。
白发相逢岂容易,津头且缆下河船。
【赏析】
洪昇是清代著名的戏曲家。字昉思,号稗畦,是浙江钱塘人。康熙二十七年(1688)写成传奇《长生殿》,次年,因在佟皇后丧服期间招伶人于宅内演唱该剧,受劾下狱。不久被革去国子监生而离京回乡,以后便在江南过着穷愁潦倒的生活,故后人有诗哀叹道:“可怜一曲《长生殿》,断送功名到白头。”康熙四十年(1710),朱彝尊在家乡遇见了故友洪昇,遂写下了这首追忆往昔欢会与为故友鸣不平的诗。
诗从当初在京城聚会落笔,酒席间众人分笺赋诗,兴会淋漓,可见座中都是一时的名彦才子,绝非等闲之辈。洪昇与诗人就是在那样的氛围中建立了友谊;而如今,昔日的朋友都已云散星离,各奔东西,倏忽之间,已过了十年。人生本没有不散的宴席,但诗人在往日的欢情与今日的清冷的对比中,自然逗露出一种深沉的今昔之感。“海内诗家”二句承接“擘红笺”而来,称扬洪昇的文学才能。宋代诗人洪炎与兄洪朋、洪刍,弟洪羽,当时被人称为“四洪”,而以炎为翘楚,所以朱彝尊用此来形容洪昇的诗才卓荦。当时洪昇的老师王士禛就说他“以诗有名京师”(《香祖笔记》),而另一位诗人查为仁也说:“洪昉思以诗名长安,交游燕集,每白眼踞坐,指古摘今,无不心折。”(《莲坡诗话》)正可作为朱彝尊这句诗的注脚。“禁中乐府”自然是指洪氏的词曲创作。宋代柳永的词在当时家喻户晓,甚至“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他曾有“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鹤冲天》)的词句。相传皇帝知道后将他的名字从中榜者的名单里除去,还说:“此人花前月下好浅斟低唱,何用浮名,且填词去!”从此柳永绝意仕进,混迹于歌馆青楼,并自称“奉旨填词柳三变”。朱氏以柳永比洪昇,不仅说他的词曲不胫而走,流传极广,而且也暗示了他由此得罪朝廷,流落江湖。因而下两句就着重讲洪氏因《长生殿》而遭劾的事,不过诗中用了含蓄深蕴的表现手法,说那“梧桐夜雨”的曲子虽然哀感顽艳,令人称绝,然而却出乎意料地受人指责,正如马援以车所载的薏苡被人说成是明珠一样,纯为无中生有的飞来横祸。当时因观看演出《长生殿》而遭革职的人很多,如著名的诗人赵执信、查慎行等。其实,此事有深刻的政治背景,牵涉到当时以徐乾学等为首的南派势力与以明珠为首的北派集团之间的权力斗争,洪昇只是这场官僚斗争的牺牲品。十年过去了,当诗人在杭州又见到这位戏曲大师时,怎能不感慨系之呢?此时朱彝尊已七十三岁,洪昇也已五十七岁,因而诗中有“白发相逢”之说,大家都已垂垂老矣,今日相逢之后更不知何日再能见面,所以暂且系好渡头的船缆,不妨作竟夕长谈吧。
全诗的感情深厚,体现了诚挚的友情,同时对当政者的滥施淫威、扼杀人材、文网高张、听信谗言表示了不满,但诗写得典雅含蓄,合乎婉而多讽、怨而不怒的批评传统。朱彝尊论诗文都主张“醇雅”,于是可见一斑。
(王镇远)
注 释
[1].金台:即黄金台,战国时燕昭王所筑,以求名士,故址在今河北易县东南,这里泛指北京。擘红笺:指分笺题诗,互相酬唱。
[2].洪玉父:宋代诗人洪炎,字玉父,江西南昌人。此比作洪昇。
[3].禁中:宫中。柳屯田:柳永,字耆卿,福建崇安人,曾官屯田员外郎。他是北宋著名的词人,作品流传极广,甚至传入宫中,深得当时仁宗皇帝的爱好。
[4].梧桐夜雨:指洪昇所作的传奇《长生殿》。白居易《长恨歌》中有“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之句,元代白朴敷衍此事而成杂剧《唐明皇秋夜梧桐雨》,《长生殿》即是在此基础上扩充创作而成的。
[5].薏苡(yìyǐ):一种植物,果实椭圆,果仁白色,称作薏米。据《后汉书·马援传》说,马援在交趾(今岭南一带)常吃薏苡,有轻身省欲的效果,于是装了一车回去准备作种子。他死后有人上书说马援带回的是一车当地产的明珠。故后人以薏苡明珠代指遭人诬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