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原湘
【诗人小传】
(1760—1829) 字子潇,晚号心青。昭文(今江苏常熟)人。嘉庆十年(1805)进士,授翰林庶吉士,充武英殿协修,假归后称病不出。诗受袁枚的影响颇深,重性灵,但词藻艳丽。论诗谓“性情者诗之主宰也,格律者诗之皮毛也”。作品内容多为纪行、酬赠一类。法式善尝以与王昙、舒位并举,作《三君咏》。著有《天真阁集》。
登白云栖绝顶
孙原湘
一峰插云云不穿,云中忽漏山左肩。一峰穿云欲上天,乱云又复蒙其巅。峰低峰昂云作怪,云合云离变山态。殷勤挽山入云中,倏忽推山出云外。隔云看山山不青,入山看云云无形。但觉雨疏疏,烟冥冥,不知深林积翠外,白日自在空中行。我径拨云出其顶,始觉云高不如岭。足踏云头万朵飞,下方看作青霄影 [1] 。
【赏析】
本诗题中的“白云栖”是虞山上的一所庙宇,所以“白云栖绝顶”实际上就是虞山的绝顶。虞山位于江苏常熟市西北,山虽不甚高,却是江南名山之一,至今仍是著名的游览胜地。诗人是常熟本地人,虞山当是他常来游览的地方,所以诗中不再对虞山和白云栖作具体的描绘,而是用全部篇幅来写虞山上的云。通过云的各种变化,来展现虞山上奇特的云景,全诗处处都在写云,所以尽管没有具体描写白云栖这所庙宇,但“白云栖”这个名字所包含的意境,已经十分生动地呈现在读者的面前。
全诗分为前后两个部分,前面写的是远景,后面写的是近景。
还没有进入虞山,虞山上奇特的云景就已映入诗人眼底,前面八句,就是诗人对虞山云景从远处所作的描述。本来,云是流动的,而山峰则是静止的,可是由于云的流动变化,居然连山峰也能给人以动的感觉。处在云层包围之中的一座山峰企图刺破云层,插向天际,而厚厚的云层则把它紧紧裹住,使它无法突围。正面突围未成,旁边却撕开了一个缺口,忽然漏出了山峰的左臂。与此同时,另一座山峰经过努力,竟然刺穿了云层,可是正当它趁势欲上天之时,一团乱云忽又蒙上它的头部,使它重又淹没在云海之中。经过一番纠缠之后,山峰终于完全失去了主动。它们一会儿显得很高,一会儿又变得很低,都是那调皮的云在作怪,云忽而聚合,忽而离散,使山峰的形态为之不断发生变化。而那些山峰则一会儿被殷勤地挽入云中,一会儿又被无情地推出云外,好像身不由己似的听凭云对它摆布和捉弄。在这八句的描写中,云和山峰被处理得像一群顽皮的孩子,它们互相纠缠戏耍,出现了一个个相当生动和富有情趣的场面。
接着诗人描写入山以后所见情景。“隔云看山”,难见青山的真面目,而入山以后,却连云都看不见了。这不由得使人想起唐代王维《终南山》一诗中的名句:“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白云、青霭都只有在远处方才看得见,走近了反而看不见了。凡是曾亲历其境的人都会有这种感觉,所以这里的描写与王维的那两句诗确有异曲同工之妙。
虽不见云形,人毕竟在云中,“但觉雨疏疏,烟冥冥,不知深林积翠外,白日自在空中行”几句,写出了在云中穿行时的一种特殊的感觉。这种感觉在别人的诗篇中也曾出现过,如作者的前辈、诗人赵翼就在《山行杂诗》中写道:“山云才滃起,顷刻雨点飘,乃知云变雨,不必到层霄。只在百丈间,即化甘澍膏。君看云薄处,曦云如隔绡。自是此雨上,仍有赤日高。”两诗描写的景象几乎完全一样,但相比之下,孙原湘的几句就显得较为简练和圆熟,形象也更鲜明一些。
最后,诗人终于拨开云雾,登上了绝顶,而这时出现在他眼前的却是另一番景象。原来他在山下时看到的是群峰为乱云所掩,现在才发现,云高毕竟不如岭高,正如诗人在另一首诗中所写的那样:“山被云围住,围云更有山。”(《蒙山》)在绝顶之上,万朵白云都从脚下飞过,宛若置身云端。俯视下方,还可看到云朵的点点投影。
本诗作者是袁枚的诗弟子,深受袁枚“性灵说”的影响,《清史稿》中说他“以才气写性灵,能以韵胜。”从这首诗来看,其中无处不流露出作者的性情和趣味。作者不是不加选择地简单地摹写自然,而是在摹写中有所侧重,有所强调。在这首诗中,作者所侧重、所强调的便是“奇”和“趣”,他完全没有功利主义的目的,而只是从审美和欣赏的角度来观察和描绘虞山云景的“奇”和“趣”。如果说陶渊明的“云无心以出岫”表现出闲适心情,陶弘景的“岭上多白云”抒发了隐士情怀的话,那么,这首诗中对云景奇幻多变情境的描写,也可看作是爱好奇特、追求情趣的一种表现。这种爱好与追求出自诗人的性情,或者称为性灵,因此这首诗也就成为直抒性灵的写景之作。
(范民声)
注 释
[1].青霄:青云。
歌 风 台
孙原湘
韩、彭戮尽淮南反,泣下龙颜慷慨歌 [1] 。
一代大风从此起,四方猛士已无多 [2] 。
英雄得志犹情累,富贵还乡奈老何!
此去关中莫回首,只应魂魄恋山河。
【赏析】
汉高祖刘邦回到故乡,纵酒高唱《大风歌》是一个有名的历史故事,后来人们为了纪念这件事,特地在刘邦唱歌的地方(今江苏沛县东泗水西岸)造了一个台,名叫“歌风台”。历代诗人在此登临怀古,写下不少歌咏“歌风台”的诗篇。
当年刘邦在故乡高唱《大风歌》时,正是韩信、彭越、英布等功臣、名将被杀之后不久,因此,后代诗人对《大风歌》中“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一句颇多讥讽,认为是自相矛盾,言不由衷。例如,“韩、彭受诛黥布戮,且喜壮士今无多。”(元张昱《过歌风台》)“悲歌谁掩泣,壮士已成禽。”(清顾大申《雪后登歌风台示沛令》)“淮阴已族黥、彭醢,慷慨何须悲大风。”(清邵长蘅《登歌风台怀古》),这些诗句都对刘邦的慷慨悲歌表示怀疑。而本诗作者却采取了与众不同的态度。
在这首诗的前半部分,作者也把“韩、彭戮尽淮南反”作为《大风歌》的具体历史背景提了出来,但用意并不在于讽刺,而是试图借此来揭示刘邦当时那种悲凉心情的具体内涵。“一代大风从此起,四方猛士已无多。”汉朝的帝业由刘邦开始,可是,当初帮助他开创帝业的韩信、彭越已被诛戮,英布已经反叛,目前能用来保卫帝业的“四方猛士”已所剩无几了,同当初麾下猛将云集、一呼百应的轰轰烈烈局面相比,怎能不使他为之慷慨悲怀、感慨系之!这种悲凉的情怀反映出一个创业者对自己事业的深切关注,同时也表现了他在诛戮功臣之后产生的某种复杂矛盾的心理:清除了韩、彭和英布,等于去了心腹之患,他的帝业可以确保无虞,可是随之而来的却是守土乏人,这又不能不使他为之深深担忧。
后半部分四句从另一角度写刘邦当时复杂的心理活动。他当年在故乡时,只是一个小小的亭长,这次“威加海内兮归故乡”,自然可以说是英雄得志,无上风光。但为什么他在纵酒高歌之后又要慷慨伤怀而泣呢?作者认为,这显然是出于对故乡的深厚感情。贵为帝王而仍不免为情所牵,所以说是“英雄得志犹情累”。刘邦还乡时已经五十三岁了,虽然荣华富贵无人可及,但岁月易逝,老之将至,不免有桑榆晚景之叹。(事实上刘邦也确实存日无多,此后不到半年,他就死了。)“富贵还乡奈老何”一句说的就是刘邦这种“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心情。最后两句是说刘邦虽然深深地思恋着故乡,但还是以汉朝的江山为重,义无反顾地回到了关中(国都长安所在)。据《史记·高祖本纪》记载,刘邦曾对故乡父兄说:“游子悲故乡,吾虽都关中,万岁后吾魂魄犹乐思沛。”诗中“魂魄恋山河”指此而言。刘邦的思恋故乡,只是死后的“魂魄恋山河”而已,在他生前并没有像项羽那样,灭秦以后就放弃关中,返回楚地,以致失去了对全国的控制。因此,这两句诗实际上是在赞美刘邦能够克服个人感情,处处以大局为重。
咏史、怀古一类诗篇,贵在能自出新意,不落前人窠臼,此诗主要成功之处即在于此。此外,在这首诗中,作者把自己对历史事件的看法完全通过对历史人物的心理揭示表达出来,不着议论而议论自见,尽管文字平易浅近,诗味却仍然相当浓厚,这也表现出了作者高明的写诗技巧。
(范民声)
注 释
[1].韩、彭:指韩信与彭越,两人都是汉初开国功臣,高祖十一年(公元前196)先后以谋反的罪名被杀。淮南:指淮南王英布(又称黥布),汉初开国功臣,韩信、彭越被杀后,他举兵反汉,公元前195年兵败被杀。“泣下”句:史书记载:高祖十二年击败黥布军后,还军过沛,悉召故人、父老、子弟,纵酒欢聚。刘邦唱了一首《大风歌》,歌罢起舞,慷慨伤怀,泣数行下。龙颜:指刘邦。《史记·高祖本纪》:“高祖为人,隆准而龙颜。”
[2].四方猛士:守卫国土的英勇将士。刘邦《大风歌》:“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西 陵 峡
孙原湘
一滩声过一滩催,一日舟行几百回。
郢树碧从帆底尽,楚云青向橹前来 [1] 。
奔雷峡断风常怒,障日风多雾不开。
险绝正当奇绝处,壮游毋使客心哀。
【赏析】
西陵峡在今湖北省境内,西起巴东县官渡口,东至宜昌市南津关,是著名的长江三峡之一。《水经注》引《宜都记》说:“自黄牛滩东入西陵界,至峡口,百许里山水纡曲;而两岸高山重障,非日中夜半,不见日月。绝壁或千许丈,其石彩色形容,多所象类。林木高茂,略尽冬春。猿鸣至清,山谷传响,冷冷不绝。所谓三峡,此其一也。”西陵峡自然风光的奇特,在这段描写中可见一斑。
诗人是乘船经过西陵峡的,诗的前面四句主要从舟行的角度来写出自己的所感所受。长江三峡内多暗礁浅滩,给舟行造成很大困难。“一滩声过一滩催,一日舟行几百回。”诗人从江水冲击浅滩激起的巨大声音中,感觉到船只正在绕过一个又一个浅滩,迂回曲折地前进。“几百回”说明迂回之多,浅滩之多。这同李白描写三峡的名句“千里江陵一日还”相比,情景正好完全相反。除了溯江而上不同于顺流而下外,两者的感情色彩也迥然相异。“千里江陵一日还”流露的心情轻松而又愉快,而这两句诗则通过紧相催逼的阵阵滩声,表现了旅途的艰险曲折,感情基调略显沉重而紧张。
三、四两句是全诗中最脍炙人口的一联。它写船只离开湖北平原进入三峡,由于是从直觉感受出发,所以不说船只如何离开“郢树”,进入“楚云”,而是反过来说“郢树”从帆底下消失了,“楚云”正在扑向橹前,似乎只有两岸的树和空中的云在流动,船只反而是静止的。这种写法古人也曾用过,如梁元帝的“不疑行舫往,惟看远树来”,杜甫的“稍知花改岸,始验鸟随舟”。但是这里的两句诗却不是对前人作品的简单摹仿,它在遣字造句和熔铸形象方面有自己的鲜明特色。用“碧”和“青”两个字来概括“郢树”、“楚云”的形象特征,色泽鲜明而又传神;以“帆底尽”、“橹前来”体现树、云的动态,具体而又生动,使人有身历其境之感。
诗的后面四句才进入对西陵峡风光的具体描绘,用的仍是抒写主观感受的方法。峡断风怒,江水咆哮,犹如奔雷;山高岭峻,云遮雾障,不见天日:既是目所见,也是耳所闻,其间又包含着诗人被壮美的山川风光所激发出来的惊奇与赞叹。“奔雷峡断风常怒,障日风多雾不开”二句所描写的景象虽然其险无比,足以令人恐惧不安,但诗人偏能“险绝正当奇绝处”,在奇绝壮观的大自然中获取审美的愉悦和感情的陶冶。正由于诗人的感情得到了陶冶,所以他把此游称之为“壮游”。“壮游毋使客心哀”,一般征人旅客的去国离乡之思,羁旅行役之苦,都只会使壮游减色,真正的壮游应该克服这类哀愁之感。
这是一首写景诗,同时又是一首抒情诗,它借景生情,以豪壮之情写阔大之景,在情景交融方面,称得上是一首别开生面的上乘之作。
(范民声)
注 释
[1].郢树:郢地的树木。郢,古地名,今湖北江陵一带。楚云:楚地的云。西陵峡在湖北境内,古代属楚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