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奇龄
【诗人小传】
(1623—1723) 本名甡。字大可,一字齐于。号初晴,又以郡望称西河,浙江萧山人。康熙十八年(1679)应博学鸿词试,官翰林院检讨,明史馆纂修官等职。通经史及音韵学,所撰《四书改错》,对当时用以科举取士的朱熹《四书集注》有所抨击。擅长骈文、散文,工诗词。其诗规模唐人,而能自出新意。从事诗词的理论批评。著有《西河诗话》、《西河词话》。又通音律,撰有《竟山乐录》、《春秋毛氏传》、《故尚书冤词》等书。后人编为《西河合集》。
赠 柳 生
毛奇龄
流落人间柳敬亭,消除豪气鬓星星 [1] 。
江南多少前朝事,说与人间不忍听。
【赏析】
柳敬亭是明末清初一位颇富传奇色彩的人物。他本姓曹,名永昌,号逢春,后因避捕改姓易名。十八岁开始学习说书,先后在扬州、杭州、苏州、南京等地献艺,擅说《隋唐》、《水浒》,名扬一时。清军南下之际,明将左良玉引兵相拒,柳敬亭在左良玉幕府中供事,并深受左良玉的赏识。左良玉曾派柳敬亭出使南京福王朝廷,南明朝中上下皆以柳将军相待。左良玉死后,他重操旧业,流落各地,年八十仍坚持说书。
诗人毛奇龄比柳敬亭要小三四十岁,但从这首赠诗来看,两人也曾有过交往。此诗以“流落人间柳敬亭”开头,一股悲凉气氛油然而生。名震一时的柳敬亭曾出入朝廷,交接王侯,而今却流落于民间。这不仅是对柳敬亭个人遭遇的描述,内里也透露出了朝代鼎革的黍离之悲。紧接着诗人用“消除豪气鬓星星”写出了柳敬亭内心外貌的巨大变化。曾几何时,柳敬亭豪爽任侠,颇受名人推重。黄宗羲为他作传,称“敬亭既在军中久,其豪猾大侠、杀人亡命,流离遇合、破家失国之事,无不身亲见之;且五方土音、乡俗好尚,习见习闻。每发一声,使人闻之,或如刀剑铁骑,飒然浮空;或如风号雨泣,鸟悲兽骇。亡国之恨顿生,檀板之声无色,有非莫生之言可尽者矣。”为何这样一位虎虎有生气的豪士,却“消除”了豪气?不能不引起人们的深思。国破家亡、异族入侵固然使柳敬亭义愤难平;南明小王朝的腐败龌龊、文臣武将的明争暗斗更使柳敬亭悲伤哀怨。眼看双鬓染霜、垂垂老矣,而复明大业毫无希望,怎能不使他“豪气消除”?
尽管豪气消除了,但他仍不能使内心平静。诗的最后两句便刻画出了柳敬亭如何将满腔的悲愤,借着前朝之事倾吐给人们。他亲眼目睹了南明王朝的覆亡,讲述之中必定会融进自己的切身感受,这就与说《隋唐》、《水浒》只是给人以艺术的享受大不相同了。当年他说武松打虎,“其疾徐轻重,吞吐抑扬,入情入理,入筋入骨”(张岱《柳敬亭说书》)。如果说这种艺术功力来自他的虚构与想象,那么,现在讲述“江南多少前朝事”,就完全凭着他真实深沉的情感了。正因如此,他的讲述再也不能等同于以往的说书;人们听他的讲述也绝不再是为了艺术的享受,难怪要“说与人间不忍听”了。
全诗具有较强的艺术概括力,在有限的字句之内,容纳了比较丰富的历史内容。诗人的故国之思含而未露,更加耐人寻味。
(王 平)
注 释
[1].鬓星星:两鬓斑白。谢灵运《游南亭》诗:“星星白发垂。”
览 镜 词
毛奇龄
渐觉铅华尽,谁怜憔悴新?
与余同下泪,只有镜中人。
【赏析】
思妇题材早已是一个陈旧的题材,很难写出新意。毛奇龄的这首五绝通过“览镜”这一特定的情节来刻画人物的心理活动,就有些别致。“渐觉铅华尽,谁怜憔悴新”,其意略同于“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诗经·卫风·伯兮》)但通过主人公对镜自伤的情景来表现,就有了一种顾影自怜的楚楚动人之感。“铅华尽”是因为不再化妆的缘故,故着“渐觉”二字。忧能伤人,使人憔悴。加之未施脂粉,更难掩饰。“谁怜”云云,则唯有自怜而已。此诗精彩处还在后二句,分明只是无一人耳,只是独自垂泪耳,却偏道:“与余同下泪,只有镜中人”。而那个“同下泪”的“镜中人”,乃是主人公的影子。这里当然寓有巧妙的构思。但那也是对镜伤怀的人必然产生的一种心境,有其自然真挚者在。苏东坡《木兰花令·次欧公西湖韵》:“与同是识翁人,唯有西湖波底月。”只是强调识欧公者天下唯我一人而已,却偏拉入明月,便道得有味,与此诗构思措辞异曲同工。前人说,绝句贵取径深曲,或正意反说,总不直致。此诗即得个中三昧。
(周啸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