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士铨
【诗人小传】
(1725—1785) 字心余,一字苕生,号藏园、定甫、清容、离垢居士,江西铅山人。乾隆二十二年(1757)进士,改庶吉士,授编修。四十岁后历主蕺山、崇文、安定书院讲席,晚年还朝,充国史馆纂修官,记名以御史补用。蒋士铨与袁枚、赵翼并称“江右三大家”,论诗主性情,注重诗歌的社会功用,诗格调高雅,意境阔大,用语朴直,风格沉雄。他同时又是著名戏曲家。有《忠雅堂集》、《藏园九种曲》等。
七 里 泷 [1]
蒋士铨
七里严滩绕富春 [2] ,压篷青重乱山横。
桐江水似离心曲 [3] ,一片风帆万橹声。
【赏析】
富春山水,以秀丽明快的景色,倾倒了历代游人。蒋士铨在乾隆十二年秋乡试中举,随后别母北上,进京参加会试。当他途经桐庐,行至当地名胜七里泷、严陵滩时,不免见景生情,写下了这首小诗。
诗以写实景为主。诗人乘船来到水流湍急的桐江,富春山下,七里泷、严陵滩紧紧相接,弯绕曲折。由于这一带“三江之水并流于两间,惊波斗驰,秀壁双峙”(《富春山志》),水在山的窄缝中被挤迫着穿行,加上风以利帆,船速之快可想而知。首句七言三出地名,不仅简括道出水依山转的地理特征,还给人以舟行急急,目不暇接之感。诗人的一叶轻舟,在众山反衬下,显得如负重荷,因此,原来悦目的山之“青”色,在诗人的感觉中也成了钝重不堪,沉沉地压在船篷上。这里“青重”二字用得甚奇,体现了诗人的炼字之工。同时,“青重”后接“乱山横”,也巧妙地表达了诗人的感觉顺序:从客观而言,是因为乱山横阻,所以令人感到沉重;但从诗人的主观感受而言,因为船行太快,所以一驶入七里泷,第一感觉却是篷上有重压,然后才能分辨出是“乱山横”。此句若写成“乱山纵横压篷重”,则无味矣,诗人用心用笔之精到,由这个顺序中亦可体现。
上二句重在言七里泷的“色彩”给人的压抑感,次二句则形容此地的“声响”使人心不快。“桐江水似离心曲”,是一个巧妙的比喻。离心曲,是谓杂乱无章的不协和的曲调。“离心曲”究竟如何呢?下句更妙,“一片风帆万橹声”。因为泷长达七里,且有多弯绕(此处回应首句),故在诗人眼中,只自己坐船的一片帆而已,但每处弯绕,均有船行,那些船的橹声,或在前,或在后,或隔山与诗人的船声平行,或从刺斜间传出;这一派橹声,以“万”形容之,固不为过,而橹声有远有近,有高有低、有显有微、合而听之,岂不是逼真的“离心曲”么?而在这嘈嘈切切的“离心曲”中,诗人的“一片风帆”,当然更显孤单。他形单而声繁,似乎进入一个神秘的包围中,只闻敌人喊杀声,却未见一敌露面,此际的心情,又怎能不感惶惑呢?惶惑与压抑交织在一起,这七里泷环境的令人生畏,不也就生动地体现出来了吗?
本诗中的压抑、惶惑之感,虽是因七里泷而生,但也与诗人此时的经历有关。据载:七里泷左右危峰峻岭,“奔走名利之客一过其下,清风袭人,毛发竖立,使人有芥视功名之心。”(《桐庐县志》)蒋士铨身临其境,奔走名利之行与芥视功名之心产生强烈的碰撞。他是为了考进士而作此行的,自属“奔走名利”者,今日到此,不能不使名利心为之轻;但若不去考,则上不能慰老母之心,下不能展生平抱负,所以他又不能不行。跃跃欲试的诗人不可能一时间作出归隐的抉择,只能将满腔矛盾杂乱的感情,寄寓在眼前的富春山水中。这“压篷青重”,不与科举的重压有关吗?这不可见的万橹声,不正像科举场上的竞争者的潜伏么?我们虽不能说诗人以七里泷来形容科举场,但以他此时的心境,作出这种气氛的诗,也绝不能说是偶然的。他的同代齐名者袁枚,晚年与仕宦生涯绝缘,出游桐江时所作之诗就是另一种光景了:“七里泷边水竹虚,烟村约略有人居。鹭鸶到处都清绝,不去衔鱼看钓鱼。”(《桐江作》)两诗感情基调不同,各自的诗的气氛也就有很大差异了。
蒋士铨“早年作诗好阔大语、奇险语”(《晚晴簃诗汇》),这在《七里泷》诗的正反映衬、巧妙设喻中,也得到了体现。
(张修龄 沈 价)
注 释
[1].七里泷:即七里濑,一名七里滩。在浙江桐庐县严陵山西。《太平寰宇记》:“七里濑,即富春渚也。两山耸起壁立,连亘七里,土人谓之泷。水驶如箭,谚云:‘有风七里,无风七十里。’言舟行难于牵挽,惟视风为迟速也。”
[2].严滩:即严陵滩,在浙江桐庐县南,相传为后汉严光(子陵)隐居处。富春:富春山。在桐庐县西三十里,乃汉严子陵隐钓处。
[3].桐江:浙江在桐庐县境的一段,合桐溪叫桐江。
五 人 墓 [1]
蒋士铨
断首犹能作鬼雄,精灵白日走悲风。
要离碧血专诸骨 [2] ,义士相望恨略同。
【赏析】
明末苏州五义士奋起反抗宦官魏忠贤,身后广被赞语,其墓也常为民众祭扫。蒋士铨过苏州,在五人墓前,不禁为遗恨吴中的豪杰们一叹钦仰之情。
这首绝句对义士墓地的实境未作描绘,而是围绕五义士之“死”发抒一位吊墓怀古者的真切感受。自从屈原唱出“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国殇》)的悲壮名句后,“鬼雄”常被喻作慷慨赴难的烈士英豪,诗人在此将五义士以“鬼雄”当之,极度赞扬了死者的志节,同时表明了自己的崇敬之心。“断首”本是生与死的分界,人死无法再生,但在诗人笔下,义士已化作能使悲风生起的精灵,他们时时在“白日”之下,亦即在人间有活动的时间显灵。生与死、人与鬼的界限,历史与现实的鸿沟,在诗人的感情世界中融会了。如果没有生前不畏强暴、为民伸义的壮举,安能对后人产生如此的感召力量?诗人慨叹其死为“鬼雄”,实正在追思其生为“人杰”。以“死”衬“生”,益显其“生”之壮烈。
诗人的情思没有局限在眼前的五义士,还驰向了两千多年前的尽忠侠士。要离热血,早已化碧;专诸侠骨,长埋地下:诗人似乎看到了不同时代的“义士”正在相互倾诉各自的不平和遗恨。诗人联想作此大跨度的飞跃,不仅因两位春秋人物和明末五义士同与吴地相关,更因其都有舍生取义的动人业迹。只要重义气轻性命,忠贞刚侠,即使像要离、专诸早已作古之人,也是虽死犹生,更不用说与这时代相去不远的五位义士了。这就是诗的后二句的用意之所在,借古侠士之难为人忘,更衬出五义士的感人至深。更深一层说,诗人在由死及生的感叹中,已经将五人墓看成历史上人杰鬼雄们的象征,它已超越时间和地域,凝聚了一切义士的正气和怨恨。因此,五人墓不但为吴地的同代人所谒拜,也为包括蒋士铨那样的异乡后人所敬仰,也就是自然成章的事了。
《五人墓》是蒋的早期之作,标志着他以诗歌激扬忠义的先声,同时体现了“忠孝之言,皆从肺腑流出,出语一二,抵人千百”(康发祥《伯山诗话》)的特点。
(张修龄)
注 释
[1].五人墓:在苏州虎丘山塘。明天启中,宦官魏忠贤矫诏逮捕东林党人周顺昌,激起苏州市民暴动,义士颜佩韦、杨念如、马杰、沈扬、周文元五人被杀。后苏州士民在魏忠贤废祠合葬五人,称五人墓。
[2].要离:春秋时吴人,为吴公子光刺杀吴王僚之子庆忌,后自刎于江陵。见《吕氏春秋·忠廉》。专诸:春秋时吴人,亦称鱄设诸。吴公子光谋杀吴王僚,使专诸于鱼腹中藏匕首,刺杀王僚,专诸为僚左右所杀。见《史记·刺客列传》。
岁暮到家 [1]
蒋士铨
爱子心无尽,归家喜及辰 [2] 。
寒衣针线密,家信墨痕新。
见面怜清瘦,呼儿问苦辛。
低回愧人子 [3] ,不敢叹风尘。
【赏析】
游子在外,时时牵动着母亲的心;游子归家,又往往使母亲倍生爱怜之情。蒋士铨于乾隆十一年春出游,登匡庐及饶、赣诸山,还铅山应童子试,又过庐陵、抚州、建昌等地,风尘仆仆,于岁暮赶回江西居地鄱阳。这首诗写的就是蒋氏与其母亲团圆时惊喜中含伤感的真实场景。
母亲对子女的爱心如天地般宽阔,与岁月一样悠长。“无尽”是对母亲爱心的集中概括和极度赞美。母子之间的情丝,是任时间流逝、地域变换也撕扯不断的,而诗人初踏人生旅途,乍感世态炎凉,回味那纯真的母爱,自然更会发出“无尽”之叹。游子车马困顿、四处奔波了一年,终于在旧年新岁交替之时,回归家中与亲人团聚。能让疲乏的身心,重被母爱的温馨,怎不令人“喜”出望外。“及辰”道出诗人如期到家、得偿归愿后的欣慰心情。首两句直抒胸臆,以母亲之“爱”、归家之“喜”作为全诗感情发展的开端。
这首诗着意表现的母子情,并没有停留在单纯、抽象的叙写上,而更借助衣物、语言、行为和心理活动等使之具体化、形象化。颔联中“寒衣”和“家信”,都凝结着母亲的温存和思念,是真挚母爱的实物见证。慈母缝就之衣,可使儿挡风御寒以暖身,更可使儿沐浴三春之晖以暖心,针线密密,缝入了母亲多少的关怀和祈盼,及时化解着游子的羁愁和外界的风寒。上句取孟郊《游子吟》之意写诗人客游生活之实,合情切时。“家信”是传递母爱的媒介,“翦烛看家书,风尘百感除。”(蒋士铨《接家信》)封封家信,抚慰了诗人孤寂的心灵,给予了诗人克服旅程艰辛的动力。“新”字明指家信为近期所接,暗寓母亲频频寄书给诗人,诗人亦将母亲嘱咐常记在心。这二句不仅演示了母亲对儿子的感情寄托,同时也表现出儿子不忘母恩的心迹。
母子多日未见,当诗人归家,其母最易觉察到的便是儿子面容的异样。这“清瘦”的容貌,正是一次次颠簸于风霜留下的印痕,“瘦”在儿身,疼在母心,母亲急于要知晓的是客游生涯的“苦辛”,儿子却似欲回避,更不愿主动诉说,因而引出了一“呼”一“问”。诗人用极简略的问话形式,突出母亲又爱又怜的神态。至此,岁暮到家之喜,已经掺进了些许悲情。
诗人在母亲的追问下,徘徊嗫嚅,难以启齿。满面清瘦颜,本已够使母亲生忧了,如再实言“风尘”苦,岂不更伤慈母之心了。这“愧”就在作为儿子,不能于新年将临之际,以健容英姿去告慰母亲。据蒋士铨《鸣机夜课图记》云:“铨生二十有二年,未尝去母前。以应童子试归铅山,母略无离别可怜之色。”(按蒋二十二岁那年,即乾隆十一年。)母子分别时,母亲强忍离别之愁;相见时,儿子自然也“不敢”言出游之苦了。诗人没有强化回家的欣喜心情,更没有渲染考中秀才的志得意满,情感重心由喜转向了忧,流露出骨肉之间相互体贴的至性。所用字词,都十分传神地刻画了游子爱母怜母的行为和心理特征。
《岁暮到家》作于诗人奔走功名之时,却淡化了追求仕宦的名利思想,去刻意描叙母子真情,是蒋士铨“篇篇本色,语语根心”(张维屏《国朝诗人征略》)的诗歌特点的有力明证。
(张修龄)
注 释
[1].此诗作于乾隆十一年,该年蒋士铨出游,至岁暮方回家。
[2]. 及辰:及时。
[3].低回:徘徊。《楚辞·九章》:“低回夷犹,宿北姑兮。”
杭 州
蒋士铨
桥影条条压水悬,凤山门外带城偏 [1] 。
一肩书剑残冬路,犹检寒衣索税钱。
【赏析】
杭州自古是东南佳丽地,山川形胜,四时美景招来多少文人墨客为之吟咏不已。这些诗词名篇,表达了人们对杭州风光的由衷赞美之情,不过,也并不是所有文人墨客来到此地都会留下同样美好的印象,作者于乾隆十二年曾来杭州,虽然是匆匆路过,但感觉并不好,于是就写下了这首诗。
作者取道凤山门进入杭州,首先看到的是城外环绕的河水及水上的座座桥梁。这些景物,并没有引起作者丝毫的美感,“桥影条条压水悬”与“风帘翠幕,珠帘画桥”(柳永《望海潮》)的美丽描写相比,显得是如此突兀与新怪,这并不是作者审美意趣的偏离,故意标异立奇。而是传达出作者的一种情绪。河水本自周流畅达,但桥枕河上,在作者眼中,却给人以阻隔压抑之感,这句关键在于一“压”字,它在空间上造成一种强烈的负重感,一座座桥,远近参差,连同水中倒影,犹如一道道障碍,悬在水上,压入河中,令诗人心中感到梗阻不快。所以开首二句中的桥影流水,不过是一种意象,带有诗人主观感情的深深烙印。
如果说此诗的前二句是写乍入眼际的杭州风物,那么后二句是写初次接触的杭城人情。“一肩书剑残冬路,犹检寒衣索税钱。”这座“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的繁华名城,人情却是如此之薄,在荒疏的残冬景色中,诗人风尘仆仆来到凤山门,然首先遇到的是守城关吏的挡驾,他们吆五喝六,向作者索要卖路钱,而诗人所有,不过肩挑之书、剑而已,但关吏不肯通融,竟然要他解开寒衣搜身。一介贫寒书生在冷风中抖索,更遭此人格污辱,情何以堪!
作者这次客游来杭,本不是来赏玩西湖风景的,他于乾隆十二年秋闱中式,别母北上,赴京参加会试,拟在杭州作短暂停留,由于前程未卜,关山重重,诗人本无甚好心思。而眼前亲历,更油然而生仕途曲折、人生压抑、世情如纸之感,所以,这首小诗的可注目之处,就不在于他写景的萧索逼仄,而在于其中沉重的人生体验了。
(祝振玉)
注 释
[1].凤山门:杭州城门之一,在城南。
梅花岭吊史阁部
蒋士铨
号令难安四镇强,甘同马革自沉湘。
生无君相兴南国,死有衣冠葬北邙。
碧血自封心更赤,梅花人拜土俱香。
九原若遇左忠毅,相向留都哭战场。
【赏析】
“梅花岭”是地名,位于扬州旧广储门外。“史阁部”即史可法,南明弘光朝曾官东阁大学士、兵部尚书,督师扬州,抗击清兵南下,城破壮烈殉难,有衣冠冢在梅花岭。诗歌凭吊史可法,颂扬烈士的忠贞,哀悼明朝的灭亡。
首联“号令难安四镇强,甘同马革自沉湘”。“四镇”,弘光时分江北为四镇,以黄得功、刘良佐、刘泽清、高杰四人领兵驻守。但他们拥兵自强,不听军令,反而自相攻战,史可法无法控制,所以说“号令难安”。“甘同马革”,典出《后汉书·马援传》:“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耳。”意思是说史可法甘愿捐躯,誓死抗敌。“自沉湘”,是用屈原自沉于湖南汨罗江的典故。关于史可法的殉难,有多种传说,其一是说兵败以后投水自尽,所以这里比之以屈原“自沉湘”。
颔联“生无君相兴南国,死有衣冠葬北邙”。上句,“君相”针对弘光帝和他身边的奸臣马士英、阮大铖而言;“南国”指南明,也可以泛指整个朱明王朝。清兵南下,大敌当前,弘光帝却只是忙着诏选美女,酣歌漫舞,醉生梦死;马士英、阮大铖这些阉党余孽,则利用手中职权,一味打击、陷害坚持抗清的正人君子,同时助纣为虐,想方设法获取弘光帝的欢心,满足他的荒淫欲望。正如郑燮《念奴娇·金陵怀古十二首》之十二《弘光》阕所云:“弘光建国,是金莲玉树,后来狂客。草木山川何限痛,只解征歌选色。燕子衔笺,春灯说谜,夜短嫌天窄。……更兼马阮当朝,高刘作镇,犬豕包巾帻。卖尽江山犹恨少,只得东南半壁。”史可法生前遭遇的尽是这么一班“君相”,他们怎能“兴”南国呢?下句,“北邙”是地名,在河南洛阳东北,为东汉时期王侯公卿比较集中的葬地,这里借指梅花岭。史可法殉难后,人们拿他的衣冠袍笏作为替身,安葬在梅花岭上。
颈联“碧血自封心更赤,梅花人拜土俱香”。上句“碧血”,用的是《庄子·外物篇》“苌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而化为碧”的典故。“碧血自封”,是说史可法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自己杀身成仁。下句“梅花”,既切定梅花岭这个地方,又借取梅花这个字面,巧妙地象征史可法的忠贞气骨。人们到梅花岭瞻仰拜扫史可法的坟墓,连那里的泥土也散发着忠魂的芳香。这不也是陆游在《卜算子·咏梅》中所说的“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吗?此联两句,都由上文“死有衣冠葬北邙”生发而来,从而紧扣诗题中的“梅花岭”,至下文再由此荡开出去。
尾联“九原若遇左忠毅,相向留都哭战场”。“九原”即地下;“左忠毅”指左光斗,明末曾官御史,因弹劾阉党魏忠贤而遭迫害,死于狱中,后追谥忠毅。史可法是左光斗的学生。桐城派古文家方苞写过一篇著名的《左忠毅公逸事》,其中讲到,史可法早年即深得左光斗赏识,说只有史可法“他日”能“继吾志”;后来史可法将兵打仗,不辞辛劳,即唯恐辜负左光斗的期望。然而,由于弘光“君相”的昏庸腐败,史可法孤军作战,独力难支,最终只能以死殉国。在某种意义上说,同具一样赤心的师生二人,他们的遭遇,是多么令人悲愤的近似!诗人用沉痛的笔触写道:如果史可法在黄泉之下遇到左光斗的话,师生二人必定都要对着南京这个明朝的留都,痛哭战场了。
全诗立足“梅花岭”,扣住“史阁部”,反面以扬州“四镇”、弘光“君相”来相衬,正面借“左公忠毅”作烘托,有力地突出史可法的矢志抗清,捐躯报国的节烈气概。然而从明朝灭亡到清代中叶,过去的已经沉淀为历史,诗人沉痛的心情寄托在对历史的冷静观察中,不像清初遗民诗人痛哭烈士的诗歌,往往是长歌当哭,慷慨之情流宕诗中。但是,诗人在统治稳固、文网禁严的乾隆时期能够写出这样的诗歌,确乎不易;而我们在内容空廓、格调平和的乾隆初期诗坛能够读到这样的作品,也要为之一振的。
(朱则杰 胡红斌)
漂 母 祠
蒋士铨
妇人之仁偶然耳,不遇韩侯何足齿?
鬼神默相饭王孙,齐王不死楚王死。
千金之报直一钱,老母庙食今犹传。
丈夫箪豆形诸色,饿殍纷纷亦可怜。
【赏析】
漂母祠在淮阴市望云门外。据《史记·淮阴侯列传》载,韩信微贱时,贫不能治生,有一次垂钓于城下,诸母漂于旁,有一母见韩信饥饿,拿饭给他吃。韩信说:“我一定会好好报答您。”漂母怒曰:“大丈夫不能自食,吾哀王孙而进食,岂望报乎?”后韩信封楚王,以千金报答漂母。
乾隆二十九年(1764),蒋士铨因耿直敢言得罪上司,被迫告长假离开京城,携家南下,准备寄居南京。途经淮阴,凭吊漂母祠,想到自己年已四十,仕路屯邅,无人见赏,有感于漂母饭韩信事,叹世道艰难,人情凉薄,写下了这首诗。
诗起句突兀拔起,出人意表,说漂母饭信只是妇人偶然动了恻隐之心,如果没有遇到韩信,那么她也就默默无闻,何足道哉;只不过鬼神暗中保佑,让她给韩信吃饭,而韩信不死在天下大乱、自称齐王时,而死在衣锦还乡、被封楚王后,得以千金报恩,遂传下这段千古佳话。“千金”二句盛赞韩信以千金报答只值一钱的饭食,使得漂母的祠庙至今享受香火,流传不衰。末尾二句就韩信漂母事生发开去,漂母饭信不望报,而今天英雄大丈夫穷途末路,求望报而施一饭一羹的人也没有,得不到施舍而饿死的人却到处都是,令人伤心垂怜。“箪豆”见《孟子·尽心下》:“好名之人,能让千乘之国;苟非其人,箪食豆羹见于色。”喻好名之人可恭让国家利益,但如果对象不同,则施舍饭食也要给人看脸色。
蒋士铨在清中叶以古体著名,七言尤不主故常,沉雄生辣,意境深厚,朱庭珍《筱园诗话》说他“学昌黎、山谷而上摩工部之垒”。这首诗写得盘诘生硬,有识有力,有声有光,把自己胸中不可磨灭之气一寄于诗,是他七古中较有代表性的作品。
(李梦生)
题王石谷画册玉簪 [1]
蒋士铨
低丛大叶翠离离 [2] ,白玉搔头放几枝 [3] 。
分付凉风勤约束 [4] ,不宜开到十分时。
【赏析】
这是一首题画佳作,其妙处在,不即不离,熔画意、诗情、理趣于一炉。
诗的开头两句描绘王石谷所画玉簪花的形象。第一句状花叶,第二句写花蕊。状花叶连下三语:“低丛”、“大叶”、“翠离离”,既将梢头洁白的花蕊衬托得更加美丽,又显示出画家笔下之花的勃勃生机。写花蕊略分两层:“白玉搔头”是含苞未放之蕊,“放几枝”则指正开之花。郭沫若曾这样描述玉簪的开花情况:“乳白的花簪聚插在碧玉梢头,一花谢了,一花又开,昼夜不休。”(《百花齐放·玉簪花》)王石谷所画的玉簪多为含苞未放之蕊,正开之花亦仅“几枝”,如此下笔,正表现了画家独特的审美感受:玉簪之美不仅因为她的洁白和清香,更在于她的生气;含苞待放,几枝初开,既展示了洁白,散发出清香,又生气远出,生命力极强,因而是此花最美的时刻。作为画作的鉴赏者,诗人深会画家的审美情趣和匠心,因此,当他用诗的语言再现画作的意境时,字里行间流露出对画家笔下玉簪花形象的喜爱和赞美之情。这一点,只要我们细吟诗句,自会感受得到。
诗的三四两句就画中之花生发,抒写诗人的哲学和美学见解。先用拟人的手法,富有趣味的语言写出了观赏画作后产生的心理活动:得赶紧吩咐凉风,对玉簪梢头之花勤加约束。为什么呢?“不宜开到十分时。”结句的作答明白如话,却蕴含了十分深刻的哲理:花儿开到十分之时,正是她生命行将结束之时;“盛极必衰”,世间一切事物莫不皆然。结句的作答又蕴含了诗人这样的美学观点:美的本质是事物内部的生气贯注,当花儿开到十分之时,她的生气行将耗尽,跟着而来的便是枯萎、凋谢,她的美也就随之消失。正因为如此,所以才赶紧“分付凉风勤约束”。诗人爱美、惜美之心态跃然于纸上。杜甫在《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中写道:“繁枝容易纷纷落,嫩蕊商量细细开。”两位诗人造语有异,而所言之理和所抒之情则是相同的。
(陈少松)
注 释
[1].王石谷(1632—1717):清初著名的山水画家王翚(huī挥),字石谷,号耕烟散人,又称乌目山人、清晖老人,江苏常熟人。其画多摹古之作,功力深厚。玉簪:花名,夏秋间开花,色洁白如玉,颇清香。花蕊如簪头,故名。
[2].离离:繁茂貌。
[3].搔头:玉簪的别名。
[4].分付:同“吩咐”,叮嘱。
响 屧 廊 [1]
蒋士铨
不重雄封重艳情 [2] ,遗踪犹自慕倾城。
怜伊几緉平生屐 [3] ,踏碎山河是此声。
【赏析】
这是一首登临怀古之作,诗以西施亡吴的历史故事为题材,而吟咏的重心落在亡国的君王身上,具有强烈的警示作用。蒋士铨游览苏州灵岩山写下此诗时,已离开官场,乞假奉母,这位擅“班(固)、(司)马(相如)之才”的诗人,以旁观客的身份回首吴越春秋,有着他独特的内心感受。
诗一开始正面着笔的是称雄一时的吴王夫差,将强国之君因沉湎女色而招致国破身亡的历史事实揭示于篇首,有如当头棒喝。“雄封”与“艳情”,对清醒的政治家来说,孰重孰轻,不难定夺,但偏偏在夫差身上被头末倒置了。诗人在鲜明的对照中,自然流露出对糊涂君主的憾恨。更为可悲的是,在昔日吴王寻欢处,人们还在那儿一味追羡西施的“倾城”之貌,重美人而轻家国,几乎演成古今的通病。诗人那看似平正的叙写,正蕴含着对仍然“重艳情”的今人的怜悯。
此诗的佳处是在后二句。诗人以“响屧廊”为题,当然须切合其境,而西施的步屧声,不但为廊名所藉,也是当年吴王“重艳情”的突出象征。吴王宠爱西施,已到了因人及履的地步。“几緉”则从量的角度突出当年西施的步履之多,屧声之响;当然,也暗示了吴王的耽恋声色,在香云艳雨中迷不知返。“廊虚应屧鸣,响细织腰轻。”(高启《响屧廊》)西施轻盈清脆的屐声,本来多少有悦耳之处,但由于追随响屧而来的竟是听赏者的覆亡,诗人笔下的绕廊屧鸣,便幻化为“踏碎山河”的金戈铁马之声。两种极不和谐的声响,如此巧妙地融成一体,令人不得不信服诗人的构思刻意生新而又贴近事理。诗中有关声音的联想,仍然以吴王的昏聩为依据,亦实亦虚地再现历史的悲剧,并以此警策世人。
本诗不但史识卓越,且着想亦高人一筹。他人咏响屧廊,大抵是见此廊今日之冷落,遥想当年之盛况,发一通吊古议论而已。若高启的《响屧廊》,虽然也提到“谁道吴强国,唯销举足倾”,说西施在廊上一“举足”而倾覆吴国,其意与本诗接近;但在声响的形容上,他仍说“此夕人空听,山僧曳履行”,以僧人的履声代替西子的屧声,仍不出今昔对比的套路。而本诗则不然,并不写现实之声,而于现实之无声中,听出往古之有声;又从往古的悦耳鸣响中,辨出其中的亡国之音。有比较才有鉴别,本诗的高超处,即在这些方面胜得前贤一筹。
(张修龄)
注 释
[1].响屧廊:《姑苏志》:“响屧廊,在灵岩山。相传吴王建廊而虚其下,令西施与宫人步屧绕之则响,故名。今灵岩寺圆照塔前小斜廊,即其址,亦名鸣屧廊。”屧,古代的木底鞋。
[2].雄封:强大的国土,指吴国。封,诸侯的封地。
[3].緉:双,计算鞋的单位。几緉平生屐,语出《世说新语》阮孚好屐故事。
题 画
蒋士铨
不写晴山写雨山,似呵明镜照烟鬟 [1] 。
人间万象模糊好,风马云车便往还 [2] 。
【赏析】
近年来,西方的模糊数学理论被广泛地引进美学、哲学等领域。其实,我们的古人早就对模糊学理论进行过探索,提出过不少精辟的见解。蒋士铨的这首《题画》就是以诗的形式发表自己的模糊美学观和模糊人生哲学观。
诗的首句说,此画“不写晴山”,而写“雨山”,取舍分明,可见画家挥毫作画时有着自觉的审美追求。第二句用比喻状写画家笔下“雨山”的形象。“明镜照烟鬟”,是形容妩媚的“晴山”,形象鲜明,好像明镜中女子美丽的发髻。苏轼在《送程七表弟知泗州》诗中就这样写道:“淮山相媚好,晓镜开烟鬟。”画中“雨山”的形象则不同,她迷迷蒙蒙,模模糊糊,好像明镜被呵上一层气后所照见的女子美丽的发髻。宋代米芾及其子米友仁就以擅画迷迷糊糊、如烟似雨的云山而著称。本来,自然和艺术中的美是多种多样的。仿佛“明镜照烟鬟”的晴山形象自然是美的,这是一种明媚之美;“似呵明镜照烟鬟”的雨山形象也是美的,这是一种朦胧之美。“人间万象模糊好”,蒋士铨在这儿表达了自己的也是宋元以来许多文人的一种共同的审美情趣。元代的范梈在《木天禁语》中说过:“含糊则有余味”;明代的谢榛在《四溟诗话》中指出:“妙在含糊。”这就是说,迷迷糊糊的审美意象含蓄不尽,能给鉴赏者提供驰骋想象的广阔空间,使他们在反复玩味中获得丰富的美的享受。
“人间万象模糊好”,这第三句是全诗之眼,既点明自己的审美见解,又借题发挥,抒写探索人生哲学的感受。诗人认为,对于人世间的各种事情,最好是含糊看待,乐得自在,就好像神仙乘马驾车在云气迷蒙中随意地往来。作为一种人生哲学,“人间万象模糊好”这种观点本身也带有某种模糊性,因为“人间万象”并不确指某一具体事情,因此,读者可根据各自的生活体验来领悟这句话所含的哲理。也许你会觉得,蒋士铨的这句话有一定道理,比如说,对待人与人之间的许多事情,尤其是那些非原则的小事,确实还是含糊一点的好,否则,事事顶真,那只能是自寻烦恼。或许你却认为,蒋士铨的这句话有片面性:难道大事可以糊涂吗?在鉴赏作品时,见仁见智的情况经常出现。但有一点需要指出,蒋士铨在这儿肯定模糊人生哲学,并不意味着他是个不问是非曲直、圆滑处世的老好人,或者说是位不问世事、超凡脱俗的神仙式人物。李元度在《蒋心余先生事略》中说他“遇不可于意,虽权贵几微不少假借。其胸中非一刻忘世者。”可见蒋士铨为人正直,有气骨,关心世事,对有些事的处理挺顶真,一点也不含糊。因此,我觉得,在“人间万象模糊好”这句话中,多少透露出一点由于并不含糊而往往碰壁所产生的牢骚,与郑板桥“难得糊涂”的感慨倒有几分相似。
(陈少松)
注 释
[1].烟鬟:犹云髻,此喻美丽的青山。
[2].风马云车:神仙所乘的马和车。傅玄《吴楚歌》:“云为车兮风为马,玉在山兮兰在野。”
湖上晚归
蒋士铨
湿云鸦背重,野寺出新晴。
败叶存秋气,寒钟过雨声。
半檐群鸟入,深树一灯明。
猎猎西风劲,湖心月乍生。
【赏析】
这首五言律诗描绘湖上晚归所见的暮秋景色。诗人善于运用敏锐、细致的感觉触角,迅速地捕捉自己在特定时间(暮秋、傍晚、新晴)和空间(湖上)中对自然景物的突出印象,用凝练的笔触生动地描绘出来。诗中一个个新鲜奇妙的意象纷至沓来,令人目不暇接。诗的整体意境就在这些意象的并列和组合中显现。江南的深秋,天阴多雨。诗人傍晚游湖归来,此时天气半晴半雨。湖上湿云笼罩,水雾朦胧。一只归鸦从远处缓缓飞来,诗人感到它飞得很吃力,仿佛沉重的湿云压着它的背。首句“鸦背重”是诗人的感觉想象,非常奇妙,它准确地表达出诗人对“湿云”具体、生动的感受。“湿云”与“鸦背重”之间的因果关系,也在这两个意象的并列中显示出来了。次句写湖畔景色。由“野寺出”巧妙地点出新晴。“出”字,极富动态感、惊奇感。因为新晴,原来被密密雨帘遮蔽了的野寺才显露而出,为诗人所见。三句写湖边树木,叶落枝秃。枝头上抖索着稀疏的几片败叶,诗人感到那萧瑟、凛冽的秋气,仍留存在这些枯黄的叶片中。秋气是抽象的,不容易表现,诗人却通过“败叶”将它具象化,并想象它渗透、积存在败叶里。四句写野寺钟声,渲染傍晚的气氛。山寺一般早晚鸣钟。由于钟声是穿过残存的雨声和浓重的湿云而传来的,所以诗人觉得钟声仿佛也带着寒意。“过”字,表现了钟声和雨声的微妙关系。这一句可与杜甫的名句“晨钟云外湿”媲美,都是运用通感即感觉挪移、转换的手法,借触觉感受写听觉形象的绝妙之笔。
下半篇,“半檐群鸟入”,以鸟归巢衬托人归家。时已薄暮,飞鸟归巢,它们成群地飞到湖畔人家的檐下,吱吱喳喳地挤满了一半房檐,好像是在提醒诗人赶快回家。这时,从深树丛中,忽然透出一点孤灯。在夜色四合的湖畔,在诗人的心目中,这一盏灯显得格外明亮、温暖。这两句,借景色透露诗人游湖尽兴后急盼归家的心情,并紧扣着“晚归”的题意。尾联,先以猎猎的西风声,将暮秋的寒意再加渲染。西风从背后吹来,掀动诗人衣衫,诗人感到了它的猛烈、劲峭。结句是诗人回望所见。尽管西风劲吹,寒意袭人,诗人仍对湖上风光留恋不舍。回头一望,但见烟波迷茫的湖心,乍地吐出一轮秋月,月华与水光交相辉映,浮光闪烁,上下通明,一片银白。这一句,开拓出一个美妙迷人的新境界。原先色调阴暗、清冷的画面,霎时变得璀璨夺目。这时,读者自然和诗人一道,为大自然在这一瞬间的壮丽景象而惊奇、赞美。
诗人就是这样地挥洒一枝灵巧、多变的笔,展露出一幅视象、声音、轻重和内心感觉交融的湖上秋夜图。全篇意象新鲜、丰富、多变,诗的意境清奇,富于空间感和流动感。
袁枚序蒋士铨诗云:“摇笔措意,横出锐入,凡境为之一空。”潘德舆《论诗绝句》亦评其诗:“稍喜清容(士铨)有风骨,飘流不尽作风花。”读这首《湖上晚归》,我们不难体会到蒋士铨炼字构句新奇遒劲,力避凡俗之境,并使诗篇韵致流溢的艺术风格。
(陶文鹏)
述 怀(其一)
蒋士铨
醉梦虚声未可居,百年势尽等焚如。
高谈道学能欺世,才见方隅敢著书。
荼荠苦甘生有数,蜣蝉清浊事皆虚。
三年穷到无锥立,惭愧先生鼠壤蔬。
【赏析】
古人重名,他们孜孜以求的是所谓“三不朽”:“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左传·襄公二十四年》)但名有虚实之分,实名永垂史册,虚名却只能蒙骗一时。历代有识之士觑透了封建社会的肮脏本质,对虚名有着清醒的深层认识。蒋士铨的这首《述怀》诗,就宣泄了自己对当时社会的强烈愤懑和对虚名的深刻体认。
“醉梦虚声未可居,百年势尽等焚如。”首联开门见山,断言虚名不可恃。诗人认为,醉生梦死,以权势攫取虚假的名声,是绝对靠不住的。因为待到百年之后,随着权势的消失,虚名也就会像经历了一场火灾,被焚烧得精光。这两句斩钉截铁,振聋发聩,犹如醒世警钟,使人警醒。
“高谈道学能欺世,才见方隅敢著书。”颔联一语破的,揭露虚名的丑恶本质和攫取虚名的卑劣伎俩。那些假儒生无功、德可立,只能立言以攫取虚名,其主要手段是“高谈道学”,刚有片面浅薄的方隅之见就急忙著书立说。道学即理学,是宋明儒家的哲学思想,多以阐释义理兼谈性命为主。其创始人是周敦颐、邵雍、张载、二程兄弟(颢、颐),朱熹为其集大成者。明清之际王夫之等先后发展张载学说,反对程朱之学。这种唯心主义哲学体系适合封建统治的需要,受到宋以来历代统治者的推崇,清乾隆皇帝更把它当作思想统治的法宝。文人学士趋之若鹜,纷纷以高谈理学、著述义理邀宠,藉以欺世盗名。“欺世”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虚名的本质。“高谈道学”所以能“欺世”,是因为世俗社会的追求,更重要的是因为封建统治者的崇尚。这就不但把批判的锋芒指向世俗社会,而且把批判的矛头直指封建社会的最高统治者。这是诗人惊人的胆识所在。而那些假儒生囿于一隅,略知皮毛,就著书立说,向思想界挑战,真可笑复可悲。诗人对此无比愤慨,却出之以讽刺调侃之笔。一个“能”字,充满悲慨,为思想的荒唐而悲叹,为社会的愚昧而感慨。一个“敢”字,饱含讽刺,嘲讽浅薄者不学无术的大胆,讥刺无知者自命不凡的狂妄。
“荼荠苦甘生有数,蜣蝉清浊事皆虚。”颈联措语愤激,对现实社会中是非颠倒的现象表示极大不满。荼、荠是两种菜蔬类植物,荼菜苦涩,荠菜甘甜,客观事物的本性生来就是有定规的。蜣(qiàng)、蝉是两种昆虫,蜣色黑,以粪土为食,古时常用来比喻人品污浊卑劣;蝉,古人以为餐风食露,常作为人格清廉高洁的象征。但诗人以为,所谓蜣卑浊,蝉高洁,只是人们外加的主观评价,事实上都是虚假的,与客观事物的本质无关。因为人们对人与事物的价值评判和美学判断,无不出于自身利益的考虑,染上各种政治色彩,并不能反映客观事物的本质。诗人全盘推翻前人的道德判断,虽不无偏颇,却深刻揭示了当时社会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的本质特征。他看透了社会的虚伪,强调从本质上把握名的虚实。这两句以物喻理,鲜明形象,斩截有力。
“三年穷到无锥立,惭愧先生鼠壤蔬。”尾联反唇相讥,申说自己窘迫的处境,回击不实的诬蔑。“三年”谓几年,不必实指。“先生”是诗人自称。“惭愧”,意为幸亏、幸好。“鼠壤蔬”典出《庄子·天道》:“士成绮见老子而问曰:‘我闻夫子圣人也,吾固不辞远道而来愿见,百舍重趼而不敢息。今吾观子,非圣人也。鼠壤有余蔬,而弃妹之者,不仁也。生熟不尽于前,而积敛无崖。’老子漠然不应。士成绮明日复见,曰:‘昔者吾有刺于子,今吾心正却矣,何故也?’老子曰:‘夫巧知神圣之人,吾自以为脱焉。昔者子呼我牛也而谓之牛,呼我为马也而谓之马。苟有其实,人与之名而弗受,再受其殃。吾服也恒服,吾非以服有服。’”士成绮见老子鼠穴中杂有菜蔬,就断言老子“积敛无崖”、“不仁”。老子漠然不予理睬。而当第二天士成绮向老子承认错怪时,老子才向他陈述了自己“苟有其实,人与之名而不受,再受其殃”的名实观,他是重实而轻名的。诗人几年来已穷困到无处安身的地步,可还有人因为“鼠壤有余蔬”这么点可怜的食物,就加以“积敛无崖”和“不仁”的恶名。对这种莫须有的不实之词,诗人并不像老子那样“漠然不应”,也没有“弗受”,而是用“惭愧”二字巧妙而幽默地回敬:先生我已到了无立锥之地的困境,你们还拿“鼠壤蔬”来大做文章。老实说,幸亏“鼠壤有余蔬”呢,要不然,生活真不堪设想了。明明对诽谤怒不可遏,却不动声色地接过话锋,正话反说,更见锋芒。
这首愤世嫉俗之作,并不一味剑拔弩张,而是嬉笑怒骂,皆成文章。诗中正告“虚声未可居”时的庄重,讽刺假儒“敢著书”时的辛辣,断言“浊清事皆虚”时的激愤,回敬“鼠壤蔬”时的幽默,真可谓“才大而奇”、“识高而老”、“力锐而厚”、“词切而坚”(尚熔语),确是一首“足以开拓万古之心胸,推倒一时之豪杰”(王昶语)的佳制。
(林 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