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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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解】

古今注者都把本章视为阐述哲学理论和政治思想的篇章,因此无法顺畅解读。我们认为本章与第七十章一样,都属于抒情诗。它抒发了作者因受人排挤而郁闷压抑、孤独无告的愤懑之情,全章充满了对前途渺茫、归宿难觅的担忧。最后,作者表示,虽然自己被社会所遗弃,但绝不会改变初衷,将继续以大道为依归。本章所表达的情绪,类似于屈原的《离骚》。

【原文】

唯之与阿①,相去几何②?善之与恶,相去若何?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荒兮③,其未央哉④!

众人熙熙⑤,如享太牢⑥,如春登台。我独泊兮⑦,其未兆⑧,如婴儿之未孩⑨。儽儽兮⑩,若无所归⑪。

众人皆有余⑫,而我独若遗⑬。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⑭!俗人昭昭⑮,我独昏昏⑯;俗人察察⑰,我独闷闷⑱。澹兮⑲,其若海;兮⑳,若无止。

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似鄙。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

【注释】

①唯之与阿(hē):赞成与反对。唯,表示赞成、服从的应答之声,《说文解字》:“唯,诺也。”故有“唯唯诺诺”一词。阿,通“诃”。《说文解字》:“诃,大言而怒也。”即今天讲的呵斥,表示反对。“唯”与“阿”即赞成与反对。

②相去几何:相差有多远?相去,相差。几何,多少。本句用反问句,表示二者相差不大。

③荒:荒远辽阔,这里指前面路途的漫长。

④未央:没有尽头。指前途渺茫,看不到自己的归宿。央,尽头。以上为本章的第一段,是讲自己辞官出走的原因。《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说《道德经》这本书是老子在离开周王朝的途中写的,在本章中,确实能够体现出这一点。老子反复提倡要善恶兼蓄、包容一切,因此他认为无论是受到赞扬还是反对,无论是善人还是恶人,都可以容忍和接受。但这只是他的主观态度,而现实生活远不是如此,所以一旦回到现实,他不由得发出感叹:别人所害怕的,我也不能不怕。可见老子虽以包容一切的态度去对待别人,而自己却不被别人所包容,最后不得不辞官而去。老子离开周王朝,不仅是“见周之衰”(《史记·老子韩非列传》),很可能是受到别人的排挤。“荒兮,其未央哉”,类似《离骚》中的“路漫漫其修远兮”,充满着对前途渺茫的慨叹。

⑤熙熙(xī):欢乐的样子。

⑥如享太牢:就像参加盛大的宴会。太牢,宴会或祭祀时并用牛、羊、猪三牲,叫太牢。这里代指丰盛的宴会。牢,祭祀或宴会用的牲畜。如果只用猪、羊而无牛,则称“少牢”。

⑦泊:淡泊,表示对这些事物不感兴趣。

⑧未兆:没有任何表现。兆,显现,表现。

⑨如婴儿之未孩:就好像一个还不会笑的婴儿一样。孩,婴儿笑。《说文解字》:“孩,古文咳。”“咳,小儿笑也。”

⑩儽儽(léi):同“累累”。垂头丧气、狼狈不堪的样子。《史记·孔子世家》:“累累若丧家之狗。”

⑪无所归:无所归依,无家可归。以上为本章第二段,主要讲老子的价值观与世人不同。世人在物质生活中得到了无限乐趣,而老子对此却持反对态度,要求人们“见素抱朴,少私寡欲”(十九章),因而受到众人的排斥。据有关史书记载,老子是楚国人(实际为陈国人,陈国后被楚国吞并,故老子又被称为楚国人),在周王朝供职,后来却出关西去,真可谓有国难投,有家难归,难怪老子会发出“儽儽兮,若无所归”的长叹。

⑫有余:有富裕的财产。余,富足。

⑬若遗:好像被社会遗弃了一样。遗,遗弃。

⑭沌沌(dùn):愚昧无知的样子。此为激愤之辞。

⑮昭昭:明白的样子。本句带有讥讽意味。

⑯昏昏:糊涂的样子。此也为激愤之辞。

⑰察察:与“昭昭”同义,明白的样子。

⑱闷闷:与“昏昏”同义,糊涂的样子。

⑲澹(dàn):水动荡不安的样子。这里用来比喻生活动荡不安。

⑳(liù):急风。

无止:找不到归宿。止,停止。这里指停止的地方,也即自己的归宿。以上为本章第三段,主要述说自己与世人格格不入的孤独苦闷之情。《渔父》:“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与?何故至于斯?’屈原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这与老子的“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是何等相似!虽然从表面看来,词义相反,但二人的心境是一样的,都在斥责世人的愚昧,悲叹自己的孤独,充满了不被理解的苦闷和痛世疾俗的愤懑。屈原是“正话正说”,而老子不过是“正话反说”而已。屈原被放逐,老子则出走,都是被迫离去,结局大致一样,因此一个悲歌“欲远集而无所止兮,聊浮游以逍遥”(《离骚》),一个长叹“兮,若无止”。

有以:有用。以,用。

顽似鄙:冥顽无能。顽,固执。似,通“以”。而。鄙,思想浅陋。

食母:即“食于母”,从大道那里汲取营养,也即遵循大道行事。食,汲取营养。母,即道,因为道是天下万物生存的根本,故称其为“母”。二十五章:“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可以为天下母。”以上为本章最后一段,也是本章的结束语。老子表示虽然自己不被世人理解,处境艰难,然而还是不改初衷,继续按照大道去为人做事。对待自己的信念,有着屈原那种“亦余心之所善,虽九死其犹未悔”(《离骚》)的坚贞。

【译文】

赞成与反对,相差有多远?善良与丑恶,相差又有多远?然而别人所害怕的,我不能不怕。前面的道路多么漫长啊,就像没有尽头!

众人是那样的快乐,就好像参加盛大宴会、春日登台赏景一样;而只有我淡泊处之,无动于衷,就如同一个还不会笑的婴儿一般。我是如此狼狈不堪,就像个无家可归的人一样。

众人都过着富裕幸福的生活,只有我却像被遗弃了一样。因为我有一副愚人的心肠,太笨拙了!世人是那样的明白,只有我是如此的昏聩;世人是那样的聪慧,只有我是这样的糊涂。我的生活是那样的坎坷多难,就好像那动荡不安的大海一样;我如同那飘忽不定的长风,不知何处才是归宿。

众人活得都是那样的有用,只有我如此冥顽无能。虽然我和世人格格不入,但我还要继续以大道为依归。

【解读】

前人把本章也当作一首哲理、政治诗去理解,因而有很多地方难以贯通,甚至自相矛盾,所以高亨《老子正诂》说:“本章文句颇多窜乱,无可正。”认为本章文字错乱严重,已经没有办法进行梳理了。下面试举几例:

(一)在第一段中,既然老子认为赞同与反对、善与恶相去无几,不必在意,那么为什么紧接着又感叹“人之所畏,不可不畏”呢?如果把这些都看作理论,显然是自相矛盾的。由于无法解决这一矛盾,高亨《老子正诂》就认为“右二句(唯之与阿,相去几何?美之与恶,相去若何)为一章”,“人之所畏,不可不畏”一句“与上下文不联,盖自为一章”。完全把这一段割裂了。

(二)如按哲学、政治思想理解本章,有不少句子无法得到合理解释。比如“荒兮,其未央”一句,蒋锡昌认为是“言圣人之态度,无形无名,无情可睹;广大微妙而远无涯际也”(《老子校诂》);高亨怀疑本句的位置不对,“疑此句原在‘我独泊兮其未兆’下”(《老子正诂》);任继愈把它译作“远古以来已如此,这风气(指‘人之所畏,不可不畏’——引者注)还不知道何时停止”(《老子新译》);张舜徽则改“荒”为“恍”,解释说:“此言众情恍惚,相与驰逐未已,下文即所以形容之”(《周秦道论发微》);而张松如说这是讲世道“混乱呵,一切全无边无际呀”(《老子校读》)。由此可见,按哲学、政治思想去理解,要想合理地解释这句话是何等的困难。

(三)还有一些句子,因为无法理解,竟然被移出本章。如“澹兮,其若海;兮,若无止”这段话,就被移至第十五章:“这两句原是二十章文字,因与上下文不相应,疑是本章错简,今据严灵峰之说,移入‘混兮其若浊’句下。”(陈鼓应《老子注译及评介》)这种把本章句子移于其他章节的做法,实属无奈之举,当然也不足为训。

(四)关于“儽儽兮,若无所归”句,前人认为这是形容圣人“乘万物之理而不自私,故若无所归”(焦竑《老子翼》)。蒋锡昌也认为这是讲圣人“无情无欲,貌若羸疲不足,而其行动泛若不系之舟,又似无所归也”(《老子校诂》)。说“若无所归”是形容圣人乘万物之理,无所定见,倒是可以的,但是这与前面的“儽儽兮”却难以协调。《礼记·玉藻》说:“丧容累累。”《史记·孔子世家》说:“累累若丧家之狗。”“儽”“累”通用。由此可见,“儽儽兮”是形容狼狈的模样。“儽儽兮,若无所归”塑造的分明是一个狼狈懊丧、进退维谷的人物形象,这与圣人“乘万物之理而不自私”的行为毫无相似之处。

因此,我们认为本章不是一首哲理诗,而是老子的一首抒发悲愤心情的诗,类似屈原的《离骚》。理由如下:

(一)无论根据史书记载,还是根据本书言论,都可以看出老子是一位不得志的人,因此在阐明自己学术思想的同时发几句牢骚是正常的。在本章中,他一再谈到自己与世人的对立,把自己比作无所依归的飘风,并且提到自己有所畏惧,义愤填膺而又无可奈何的情绪溢于言表。同本章一样,《道德经》七十章也是一首哀怨诗:“夫唯无知,是以不我知。知我者希,则我者贵。是以圣人被褐怀玉。”他抱怨世人不理解自己,使自己满腹才华而无从施展,因此不得不在贫穷、困窘的生活中挣扎。把两章结合阅读,更能相互彰明。

(二)如按一首悲愤诗看,本章的结构就十分清楚了。第一段谈自己受人排挤,被迫出走,以长叹前途渺茫为结尾;第二段谈自己与众人的价值取向、生活态度不一样,因而受到孤立,搞得狼狈不堪,补充说明出走原因,以悲歌“若无所归”为结尾;第三段谈自己与众人的思想认识不一致,诉说生活的孤独和苦闷,以痛呼自己若长风无所依归为结尾;最后一段总括自己“异于人”,并表示虽然不为世所容,也决不改变自己的志向,以明志为结尾,并总揽全章。这四段,都是以叙事始,以抒情终,真可谓一唱三叹,悲愤感人。

(三)按一首悲愤诗理解,本章读起来是非常通晓流畅的,一些看来相互抵牾的地方也能得到合理的解释。如第一段中所反映的正是老子的理论与现实的矛盾。从理论上讲,老子可以“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认为这样就可以“德善”了;“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这样就可以“德信”了(四十九章),也就是说无论好人坏人,只要一视同仁,就会得到好的结果。不善、不信、毁谤、迫害,这是世人所害怕的,老子可以从理论上去淡泊处之,而在现实中,却不得不像别人一样害怕了,于是也不得不出走了。

根据本章,我们可以说《史记·老子韩非列传》关于老子“见周之衰,乃遂去,至关,……乃修书上下篇”的记载是可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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