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章
【题解】
本章主要讨论四个问题:一是“知人”与“自知”,二是“胜人”与“自胜”,三是“知足者富”,四是提醒人们要遵循大道行事,只有如此,才能死而不亡,精神长存。
【原文】
知人者智①,自知者明②。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知足者富③,强行者有志④。不失其所者久⑤,死而不亡者寿⑥。
【注释】
①知人者智:能够认识别人的人是聪明的。“知人”既重要又困难,因此是我们要讨论的重点,详见“解读一”。
②自知者明:能够认识自我的人更为明智。根据上下文,本句与上句有递进关系。认识别人不易,认识自我更难。关于认识自我更难的例子,见“解读二”。
③知足者富:知道满足的人才是富有的人。为什么说知足者富有,详见“解读三”。
④强行:坚持力行。指努力地按照大道做人做事。
⑤不失其所者久:不违背大道的人能够长久生存。失,丧失,引申为违背。其所,他所依赖的。根据全书的思想,人们所依赖的东西是“道”。本句的意思与十六章的“道乃久”一样。
⑥死而不亡者寿:身死而道存的人才是真正的长寿。类似今天讲的“身死而精神长存的人永垂不朽”。一说本句指到死都没有失去道的人才长寿。儒、释、道三家都追求不朽,道家发展到道教,追求的是肉体成仙;佛教追求的是死后成佛;儒家则追求“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
【译文】
能够认识别人的人是聪明的,能够认识自我的人则更为睿智。能够战胜别人的人是有力量的,能够战胜自我的人则更为强大。知道满足的人是富有的,遵循大道坚持力行的人是有志的。不违背大道的人就能长久生存,死而精神永存的人是真正的长寿之人。
【解读】
一
关于善于知人、用人,是一个涉及每一个人的大问题,而这个问题,对于君主尤为重要。
《荀子·大略》说:“主道知人,臣道知事。故舜之治天下,不以事诏而万物成。农精于田而不可以为田师,工贾亦然。”意思是做君主的主要任务是知人用人,做大臣的主要任务是懂得如何做事。所以舜治理天下时,不去具体指示如何做事,所有事都办得很好。农民擅长种田却不可以做农官,工匠与商人也是如此。知人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也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庄子·列御寇》说:“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险”是“险峻”“险阻”的意思。由于古代科技不发达,人们要想认识大山大川,要想认识上天,十分困难。但庄子认为,由于人心的隐蔽性和多变性,对人心的认识比对山川、上天的认识更为困难。后来白居易在《天可度》中阐述了同样的道理:
天可度,地可量,唯有人心不可防。但见丹诚赤如血,谁知伪言巧似簧。劝君掩鼻君莫掩,使君夫妇为参商。劝君掇蜂君莫掇,使君父子成豺狼。海底鱼兮天上鸟,高可射兮深可钓,唯有人心相对时,咫尺之间不能料。君不见:李义府之辈笑欣欣,笑中有刀潜杀人?阴阳神变皆可测,不测人间笑是瞋。
这首诗歌涉及三个历史典故:
第一个典故:“劝君掩鼻君莫掩,使君夫妇为参商”讲的是楚怀王等人的故事。《战国策·楚策四》记载,魏王送给楚怀王一位美人,楚怀王非常宠爱。怀王的夫人郑袖看到丈夫爱这位美人,于是就表现得比怀王更爱美人:把最好的衣服玩器、宫室卧具等等都让给这位美人。怀王看到这种情况十分高兴,说:“妇人侍奉丈夫,靠的是美色;而嫉妒,则是妇人的常情。现在郑袖知道寡人爱这位美人,结果比我更爱她,郑袖对待我,就像孝子对待父母、忠臣对待君主一样啊!”郑袖看到怀王认为自己不嫉妒了,便开始施展阴谋。她对美人说:“大王很爱你的美丽,就是有点讨厌你的鼻子,以后你见大王时,最好把鼻子捂着,大王就会更爱你了。”魏美人不知是阴谋,于是每次见怀王时就把自己的鼻子捂住。次数多了,怀王感到奇怪,就问郑袖说:“美人每次见寡人,总是捂住鼻子,为什么?”郑袖回答:“我知道原因,但不必讲了。”怀王说:“即使难听也要讲。”郑袖说:“她好像是讨厌君王身上的气味。”怀王听后大怒:“真是个悍妇啊!”当即命令武士把美人的鼻子给割了。没有鼻子的女子再也得不到男人的宠爱了。
第二个典故:“劝君掇蜂君莫掇,使君父子成豺狼”讲的是西周宣王的重臣尹吉甫的故事。尹吉甫前妻去世,后妻为了诬陷前妻的儿子伯奇,便把一只毒蜂放在自己的衣领上,令伯奇摘掉它。尹吉甫从远处看到伯奇把手伸到后妻的脖子上,误以为伯奇在调戏后母,大怒,便把伯奇流放到远方去了。
第三个典故:李义府在唐高宗时任中书令(相当于宰相),时人评价他是:“义府貌状温恭,与人语必嬉怡微笑,而褊忌阴贼。既处权要,欲人附己,微忤意者,辄加倾陷。故时人言义府笑中有刀,又以其柔而害物,亦谓之‘李猫’。”(《旧唐书·李义府列传》)李义府与人相处,表面上恭敬温柔,满面笑容,背后害人十分残酷,后被流放巂州(今四川西昌),五十余岁时死于此地。“笑里藏刀”一词即出于此。
白居易时代,人们对天地的了解依然甚少,也可以说对当时的人来说,天不可度,地不可量,然而诗人认为,人心比天地更难猜度。白居易的“天可度,地可量,唯有人心不可防”这一结论与“人心险于山川”是一样的。
虽说是“人心险于山川”,但也有不少古人认为通过某种方法,人心在某种程度上还是可知的。如庄子在“人心险于山川”的下文就提出一系列考察人的方法。由于原文难懂,我们直接翻译出来:
有时让他到远方办事来考察他对自己是否忠诚,有时让他在自己身边办事来考察他时间久了对自己是否恭敬,有时给他安排许多任务来考察他是否有能力,有时突然提问来考察他是否有智慧,有时交给他期限紧迫的工作来考察他是否能够守信用按时完成,有时把财产托付给他管理来考察他是否廉洁,有时把危难处境告诉他来考察他是否能够坚守节操,有时把他灌醉来考察他醉后能否坚持正确原则,有时让他与女人杂处来观察他是否好色。
庄子认为,通过这一系列的考察,一个人品质的好坏就会显露无遗。孔子也认为人心是可知的,但其考察方法不同。《论语·为政》说:
子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
我们把这段话翻译出来就是:“孔子说:‘考察一个人的行为动机,观察他为达到这一目的所使用的方法,了解他办事的最后结果。那么这个人又如何能够隐瞒自己的真实品德呢?这个人又如何能够隐瞒自己的真实品德呢?’”“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这几句话,包含了观察一个人做事的三个阶段:行为目的的确定,为实现目的所采取的方式,最后所安于的状态(也即办事的结果)。孔子认为,通过这三个阶段的考察,一个人的好坏就能显露出来。
孟子继承了孔子的思想,也认为人心是可知的,不过他的方法不是通过观察一个人的言行,而是观察他的眸子。《孟子·离娄上》说:
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恶。胸中正,则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听其言也,观其眸子,人焉廋哉?
孟子认为,观察一个人,最好去观察他的眸子(瞳仁、眼睛):如果他品行端正,思想高尚,其眼睛是明亮的;反之,眼睛就是浑浊的。与人交往时,一边听他的言谈,一边紧盯着他的眼睛,通过对方眸子的明亮与否,来判断这个人的品质是否高尚,用心是否端正。
《吕氏春秋·季春纪》则提出了“八观六验”的知人方法:
当一个人生活得意时,观察他尊敬什么人;
当一个人掌握大权时,观察他举荐什么人;
当一个人十分富有时,观察他赡养什么人;
当一个人侃侃而谈时,观察他的实际行为;
当一个人居家生活时,观察他的兴趣爱好;
当一个人读书学习时,观察他的谈论内容;
当一个人穷困潦倒时,观察他不接受什么;
当一个人地位低贱时,观察他不愿做什么;
有时让一个人得意洋洋,以检验他的操守如何;
有时让一个人快乐无比,以检验他的缺点毛病;
有时让一个人怒气冲天,以检验他的节制能力;
有时让一个人恐惧万分,以检验他的胆量大小;
有时让一个人忧伤悲哀,以检验他的仁爱之心;
有时让一个人受苦受难,以检验他的志向高低。
实际上,知人的方法还很多,比如观察一个人对待亲人、朋友的态度等等。除了以上所述,古人还特别强调考察人要假以时日,不可过早下结论。白居易有一首《放言》:
赠君一法决狐疑,不用钻龟与祝蓍。
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
周公恐惧流言后,王莽谦恭未篡时。
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意思是说,考察一个人的好坏,不用占卜问卦,最好的方法就是拉长一点考察的时间。玉石质量好坏,要烧烤三天;树木能否成材,要观察七年。周公对成王忠心耿耿,却有人放出流言,说他有篡位之心;王莽在篡夺汉朝政权之前,却被人们赞誉为谦恭仁爱的圣人。如果周公去世于流言四起之时,王莽死亡于篡汉夺权之前,那么他们品质的好坏,又有谁能够分辨得清楚呢?
用今天的话讲,考察人是一个“系统工程”。从横向讲,对人要全方位考察;从纵向讲,对人要长期考察。知人难,是从古至今公认的事情。但要想治理好一个国家和企业,我们又无法回避这一难题,只能知难而进,迎难而上,尽可能地把德才兼备的人选拔出来,重用他们,这是国家昌盛、企业兴旺的唯一途径。
二
知人不易,自知更难。齐湣王是齐宣王之子,他在位早期,齐国比较强盛,于是他四处出击,先后进攻秦、楚等国,灭掉宋国,曾称“东帝”。因其自矜骄暴,处处树敌,诸侯忍无可忍,于是燕国联合各国伐齐,攻入齐国都城临淄,齐湣王出逃,后被号称前来救援的楚将淖齿所杀。我们看他逃亡时的表现:
齐湣王亡居于卫,昼日步足(一本作“走”,逃跑),谓公玉丹曰:“我已亡矣,而不知其故。吾所以亡者,果何故哉?我当已。”公玉丹答曰:“臣以王为已知之矣,王故尚未之知邪?王之所以亡也者,以贤也。天下之王皆不肖,而恶王之贤也,因相与合兵而攻王,此王之所以亡也。”湣王慨焉太息曰:“贤固若是其苦邪?”(《吕氏春秋·审己》)
齐湣王亡居卫,谓公王丹曰:“我何如主也?”王丹对曰:“王,贤主也。臣闻古人有辞天下而无恨色者,臣闻其声,于王而见其实。王名称东帝,实辨(治理)天下。去国居卫,容貌充满,颜色发扬,无重国之意。”王曰:“甚善!丹知寡人。寡人自去国居卫也,带益三副矣。”(《吕氏春秋·过理》)
文中说的“公玉丹”与“公王丹”是同一人,古代“玉”与“王”相通。齐湣王已经亡国,却不知道自己亡国的原因,虽然公玉丹是阿谀蒙蔽齐湣公,但齐湣公自己显然是缺乏自知之明,还误以为真是因为自己才华出众、贤良无比,故而引起各国君主的嫉妒,才遭此厄运。正是因为齐湣王自以为贤良,对亡国之事“问心无愧”,所以逃亡期间,心宽体胖,体重不断增加,不得不连续三次加长自己的腰带。齐湣王可以说至死也没能做到“自知”。
三
“满足”是人幸福的基点,然而这个基点,我们在物质世界里是找不到的,因为如果不进行适当的心理调整,人的物质欲望永远也无法得到满足。因此,这个幸福的基点,我们只能到精神世界中去寻找。老子说:
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道德经·四十六章》)
老子认为,最大的灾祸就是不知足,就是贪得无厌,懂得满足的“满足”,才是一种真正的满足。
《高士传》记载了一个知足、不知足与贫富关系的故事。汉代,蜀地成都有一位高士,名叫严君平,才高德厚,名声极大。他平时以占卜为职业,每当挣的钱够自己花销之后,就关门读书著述。家中除了一床书之外一无所有。当地有一位名叫罗冲的大富翁,对严君平很钦佩,同时也希望严君平能够通过自己的资助去取得一官半职,以便自己将来有个靠山。于是他就向严君平提出,愿意出一笔钱帮助严君平出门游仕求官。没想到严君平却说:“我比你富有,怎好让钱不够用的你来资助钱用不完的我呢?”罗冲说:“我家有万金,而你家没有一石粮食,却说你比我有钱,你说错了吧?”严君平说:“你说的不对。我有一天留宿在你家里,夜深人静了,成都所有的人都休息了,而你们全家人还在忙忙碌碌地商量如何赚钱,这不说明了你家特别缺钱吗?我以占卜为业,不出门而钱自至,现在还剩余了数百钱,上面落满了一寸厚的尘埃,我都不知该如何花出去。这不是说明了我有余钱而你的金钱不足吗?”罗冲听后十分惭愧。这个故事说明,是贫是富,既有客观标准,也有主观标准。大富翁可能会整天受着“贫穷”的煎熬,而穷人可能会过着自感非常富有的生活。
一般说来,人的欲望不仅是与生俱来的,而且是无止境的,“欲壑难填”这个词可能适用于每一个人。《殷芸小说》记载了这样一个小故事:有几个人聚会,各自说自己的愿望:有人愿做扬州刺史,有人愿发大财,有人愿骑鹤升天成仙,“其一人曰:‘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欲兼三者”。明代朱载堉有一首小曲,题目叫《山坡羊·十不足》:
逐日奔忙只为饥,才得有食又思衣。置下绫罗身上穿,抬头又嫌房屋低。盖下高楼并大厦,床前缺少美貌妻。娇妻美妾都娶下,又虑出门没马骑。将钱买下高头马,马前马后少跟随。家人招下十数个,有钱没势被人欺。一铨铨到知县位,又说官小势位卑。一攀攀到阁老位,每日思想要登基。一日南面坐天下,又想神仙下象棋。洞宾与他把棋下,又问哪是上天梯?上天梯子未做下,阎王发牌鬼来催。若非此人大限到,上到天上还嫌低。
这首通俗易懂的小曲生动准确地揭示出一般人的共同心理状态,具有极大的警世作用。如果我们不对这种心态进行适当的调整,那么无论我们的物质生活状况如何优越,我们也都将在欲望的煎熬中度过自己的一生。
关于知足,苏东坡有一首《薄薄酒》写得极好,前有一序:“胶西先生赵明叔,家贫好饮,不择酒而醉。常云薄薄酒,胜茶汤;丑丑妇,胜空房。其言虽俚,而近乎达,故推而广之,以补东州之乐府。”诗说:
薄薄酒,胜茶汤;粗粗布,胜无裳;丑妻恶妾胜空房。五更待漏靴满霜,不如三伏日高睡足北窗凉。珠襦玉匣万人相送归北邙,不如悬鹑百结独坐负朝阳。生前富贵,死后文章,百年瞬息万世忙。夷齐盗跖俱亡羊,不如眼前一醉是非忧乐都两忘。
饮薄酒胜过喝茶汤,穿粗衣胜过无衣裳,娶丑妻胜过守空房。五更即起、霜满朝靴、等待进朝的官员,不如在凉爽的窗下睡足睡够的普通百姓;死后穿上缀满珠玉的衣服、躺在玉棺中被万人簇拥着送往墓地,不如穿得破破烂烂活着在那里晒太阳。用这种心态去看问题,自然能省却许多烦恼。明代人陈继儒《岩栖幽事》中有一首关于知足的更通俗的诗歌:
莫言婚嫁早,婚嫁后,事不少;莫言僧道好,僧道后,心不了。唯有知足人,鼾鼾直到晓;唯有偷闲人,憨憨直到老。
可以说,古人几乎都认为知足是幸福快乐的前提,对于一个贪得无厌的人来说,他永远会处于一种四处奔走经营的生活之中,根本没有闲暇的时间和心情去享受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