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章
【题解】
本章描述老子理想社会的情况,对后世影响极大。在理想社会里,国家小,人口少;人们居住安定,不用迁徙;社会和谐,没有战争;生活简朴富足,没有各种技巧;邻国相望,但无交往。一切都是那样的祥和美满。这与《桃花源记》的内容十分接近,代表了古人那种美好的生活诉求。
【原文】
小国寡民①。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②,使民重死而不远徙③。虽有舟舆④,无所乘之⑤;虽有甲兵⑥,无所陈之⑦;使人复结绳而用之⑧。
甘其食⑨,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⑩。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⑪。
【注释】
①小国寡民:国家要小,人口要少。小、寡,都用如动词,使国小,使民少。关于“寡民”的问题,详见“解读一”。
②什伯之器:泛指众多的器具,包括下文所讲的舟舆、甲兵等。什伯,即“十百”,泛指众多。
③使民重死而不远徙(xǐ):重死,把死亡看得很重,也即重视生命。徙,搬迁,搬家。这一句话,影响了中国数千年的政治。历朝历代执行的都是这一政策,古人称之为“安土重迁”。执行这一政策的目的有二,一是为了税收,二是为了社会安定。
④虽:即使。舆(yú):车。
⑤无所:没有因由,没有必要。所,代词。代指“乘之”的原因。因为不“远徙”,所以用不上车船。
⑥甲兵:这里泛指武器装备。甲,战衣。兵,兵器。
⑦陈:陈列,摆出来。引申为使用。社会安定,没有战争,所以用不上甲兵。
⑧使人复结绳而用之:这句话的意思是不要文字。结绳,远古时代的一种记事方式。远古没有文字,人们依靠在绳上打结以帮助记事,绳结形状、大小的不同则标志着不同的事情。关于老子反对文字、科技的原因,见“解读二”。
⑨甘:用如使动词,“甘其食”即“使其食甘”,使他们吃好。下面的“美”“安”“乐”的用法同“甘”。总观《老子》全书,老子并不反对发展生产,但他认为发展生产应该有一个度,要适可而止,适可而止的标准就是十二章讲的“为腹不为目”。关于这一点,也可参见三十二章“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将知止。知止可以不殆”的注释及“解读”。
⑩乐其俗:为百姓制定他们所乐于接受的风俗习惯。换言之,在美好的社会里,百姓愿意怎么生活,就让他们怎么生活,不要干涉、约束他们。
⑪不相往来:彼此不交往。老庄反对交往的原因,见“解读三”。
【译文】
国家要小,人口要少。即使有各种各样的器具也不使用,使百姓看重生命而不随便迁徙到远方。即使有船只车辆,也没有必要去乘坐它们;即使有武器装备,也没有必要去使用它们;让人们重新使用结绳的方法去记事。
百姓的食物甜美,衣服舒适,居住安定,风俗称心。邻国之间彼此看得见,鸡狗之声互相听得到,而人们直到老死,也不相往来。
【解读】
一
《国语·周语上》记载,周宣王进行过一次人口调查:“宣王既丧南国之师,乃料民于大原。”但当时的人口数量没有记载下来。《文献通考·户口考》依据战国时期“苏、张之说,计秦及山东六国戎卒,……推人口数尚当千余万”。就在人口如此稀少的情况下,我国的先哲们已经就人口数量多少及其利弊问题展开了论争。论争主要分为两派,一派以儒家、墨家为主,认为当时人口太少,应尽快提高人口数量;一派以道家、法家为主,认为应该控制人口数量。
儒家提倡仁政,主要目的是为了百姓福祉,但也希望能够顺便以此招徕人口。孔子说只要推行仁政,“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论语·子路》),“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论语·季氏》)。《孟子·梁惠王上》记载梁惠王向孟子诉苦:“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察邻国之政,无如寡人之用心者。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孟子就告诉他说要推行仁政,要让百姓“不饥不寒”,那么“天下之民至焉”。在这篇文章里,孟子也为齐宣王出过主意:“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其若是,孰能御之?”总之,孟子总体施政方针之一就是“广土众民”(《孟子·尽心上》)。可以说儒家将人口多少视为评判一个国家政治好坏的标准。
墨子同样认为人口应尽快增加,并且提出了比儒家更为具体的措施,强力推行早婚多育政策:
然人有可倍也。昔者圣王为法曰:“丈夫年二十,毋敢不处家。女子年十五,毋敢不事人。”此圣王之法也。圣王既没,于民次也,其欲蚤处家者,有所二十年处家;其欲晚处家者,有所四十年处家。以其蚤与其晚相践,后圣王之法十年。若纯三年而字,子生可以二三年(疑为“人”)矣。此不惟使民蚤处家,而可以倍与?(《墨子·节用上》)
墨子认为,如果一对夫妇能够提前结婚十年,那么这对夫妇就可以为国家多生两三个孩子。
道家与法家则主张控制人口数量。本章“寡民”二字明确表示老子希望控制人口增长。他认为要想实现理想社会,人口一定要少。这一主张颇具远见,因为自然资源有限,而人口增长一旦超出自然资源的承受力,对彼此都是严重伤害。现代自然资源与人口猛增之间所产生的张力,已充分证明这一点。
法家代表人物韩非就是站在这一角度,主张控制人口。韩非把战国动乱直接归咎于人口过多与自然资源匮乏这一矛盾:
古者丈夫不耕,草木之实足食也;妇人不织,禽兽之皮足衣也。不事力而养足,人民少而财有余,故民不争。是以厚赏不行,重罚不用,而民自治。今人有五子不为多,子又有五子,大父未死而有二十五孙,是以人民众而货财寡,事力劳而供养薄,故民争,虽倍赏累罚而不免于乱。(《韩非子·五蠹》)
韩非认为远古时期社会之所以安定,就是因为人口少而自然资源充裕,人们不用从事太重的体力劳动,就能够通过自然馈赠而满足衣食所需;而战国动乱的原因就是因为人口增长过快,自然界为人们提供的衣食满足不了人们的需求,从而造成人们彼此间的争夺。
对古代影响最大的是儒、墨两家的人口思想。汉惠帝即位第六年,命令“女子年十五以上至三十不嫁,五算”(《汉书·惠帝纪》)。汉朝规定每人每年要缴纳一百二十钱即一算的人头税,女子十五岁还不出嫁,每年要缴纳五算。惠帝运用经济手段敦促百姓早婚多育的目的与墨子一样。南朝周朗向朝廷也提出同样建议:“女子十五不嫁,家人坐之。”(《宋书·周朗列传》)而道、法两家的主张,一直到近现代才慢慢受到重视。
二
老子反文字、科技的主张,受到学界一致批判,认为是在开历史倒车,而我们认为应该重新审视老子的这一主张。
原始社会的基本特征就是生产力极度落后,人们的文化水平非常低下。而老子的“小国寡民”社会并不具备这些特征,因为在“小国寡民”的社会里,还有舟船、甲兵、文字等先进工具,只是不去使用它们而已。我们过去阅读这段话时,总有一个疑问:既然“不用”,为什么还要提出“使有什伯之器”“有舟舆”“有甲兵”?其答案只能是:老子所描绘的这个社会并非我们常说的原始社会,而是要求人类经过文明发展后再自觉回归自然生活。人类初期阶段,没有车船、甲兵等什伯之器,也没有文字,后来人们创造、使用这些东西,使用一个阶段之后,又发现使用这些东西给自己带不来多少幸福,反而平添了不少麻烦,于是又自觉地把这些东西放置一边不再使用,重新回到结绳而治的纯自然生活状态。这是一个否定之否定的历史过程:
没有什伯之器,过纯自然生活——发明什伯之器,过所谓文明生活——虽有什伯之器而不用,重新恢复纯自然生活
通过这一过程,我们不难明白,老子所提倡的理想社会,不是蒙昧落后的原始时代,而是经过否定之否定后,对所谓文明的抛弃和对自然的回归。这就像老子多次提到的“复归于婴儿”(二十八章)一样。老子提倡的婴儿状态,绝非一般所说的婴儿状态,而是经过“婴儿——成人——复归婴儿”三个过程,后一种婴儿状态是大智大勇、至刚若柔的“婴儿状态”。同样,“小国寡民”是一种看似原始社会、而实际属于文明形式更高的社会。
三
老庄反对人们交往的原因有二。
一是为了避免摩擦。先秦的诸侯国很多,这些国家有时会为一点儿小事而发动一场大的战争。《史记·楚世家》记载:
吴之边邑卑梁与楚边邑锺离小童争桑,两家交怒相攻,灭卑梁人。卑梁大夫怒,发邑兵攻锺离。楚王闻之怒,发国兵灭卑梁。吴王闻之大怒,亦发兵,使公子光因建母家攻楚,遂灭锺离、居巢。楚乃恐而城郢。
吴国卑梁(在今安徽天长西北)一小孩与相邻的楚国锺离(在今安徽凤阳东北)一小孩为争采桑叶而争斗,这次争斗后来逐步升级,最后吴、楚两国竟然为此打了一仗。从“楚乃恐而城郢(楚国都城,在今湖北江陵纪南城)”的记载看,这次战争规模不小,而这次战争的起因仅仅是为了一篮子桑叶。
二是为了避免攀比。人的幸福感并非来自个人占有名利的多少,而是来自比较。一旦交往,就会比较;一旦比较,就会攀比;一旦攀比,就会竞争;一旦竞争,就会相互挤压,彼此伤害。交往是如何破坏人的幸福感的,我们举《庄子·秋水》的一个寓言:
(坎井之蛙)谓东海之鳖曰:“吾乐与!出跳梁乎井干之上,入休乎缺甃之崖。赴水则接腋持颐,蹶泥则没足灭跗。还虷、蟹与科斗,莫吾能若也。且夫擅一壑之水,而跨跱坎井之乐,此亦至矣。夫子奚不时来入观乎?”东海之鳖左足未入,而右膝已絷矣。于是逡巡而却,告之海曰:“夫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此亦东海之大乐也。”于是坎井之蛙闻之,适适然惊,规规然自失也。
井蛙的生活本来非常快乐,这种快乐来自它与虷、螃蟹和蝌蚪的比较;后来井蛙又很痛苦,而这种痛苦则来自与海鳖的比较。如果没有海鳖的来访,井蛙就会快快乐乐地过完一生,不幸的是它半道遇到了海鳖,它的快乐日子到此为止。
老子想阻断人们的交往是不可能的,但不能否认其用心还是善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