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章
【题解】
本章是批判锋芒最为锐利的一章。老子把那些不遵大道、胡作非为的统治者视为一群杀人越货的强盗头子,可以说是无情地揭示了残暴统治者的本来面目。
【原文】
使我介然有知①,行于大道②,唯施是畏③。大道甚夷④,而民好径⑤。
朝甚除⑥,田甚芜,仓甚虚。服文彩⑦,带利剑,厌饮食⑧,财货有余,是谓盗竽⑨。非道也哉!
【注释】
①使:假使,假若。我:这里的“我”泛指人们,而不是专指个人。介然:很少的样子。介,通“芥”。“芥”是小草。这里用来形容细小、微少的样子。
②大道:大路。这里比喻大道。
③唯施(yí)是畏:即“唯畏施”。只怕走斜路。施,斜,斜路。是,助词。
④甚夷:非常平坦。夷,平。
⑤民:人。先秦时“民”“人”通用。根据下文,这个“民”主要指罪恶的统治者,而非民众、百姓。径:小路,斜路。
⑥朝甚除:宫殿修建得整洁雄伟。朝,朝堂,宫殿。除,修整,治理。引申为修建得整洁雄伟。
⑦服文彩:穿着华丽的衣服。服,穿。文彩,华丽的衣服。
⑧厌饮食:吃饱喝足。厌,吃饱,饱足。
⑨盗竽(yú):强盗头子。《韩非子·解老》:“竽也者,五声之长者也,故竽先则钟瑟皆随,竽唱则诸乐皆和。”竽在古代属“五音之长”,每次演奏,一般是竽先发音,然后是其他乐器相和,所以用竽来比喻首领。王弼本原作“盗夸”,据《韩非子·解老》改。
【译文】
如果人们多少有点常识的话,就一定走大路,而只怕走斜路。大路非常平坦,而有些人偏偏喜欢走斜路。
宫殿修建得十分整洁雄伟,而农田却非常荒芜,仓库也很空虚。身上穿着华丽服装,腰里佩着锋利长剑,吃饱喝足,财富有余,这样的人就叫作强盗头子。他们的行为是不符合大道的!
【解读】
《道德经》把荒淫无道的统治者称为强盗头子,可谓是一针见血,实在是既深刻又恰当。《庄子·胠箧》说:
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
偷盗小财物的人受到惩处,偷盗整个国家的人却成了帝王。当看到大大小小的窃贼和强盗入室偷盗、拦路抢劫时,我们会感到无比蔑视和愤慨;当看到帝王、特别是开国皇帝攻城略地、所向无敌的事迹时,我们会感到无限向往和敬佩。这是人们的一种普遍心理感受。但当我们看到庄子的这些话以后,我们又是什么感受呢?我们难道不会静下心来,认真反思这样一个问题:历史上除了一些被逼无奈、揭竿而起的义军之外,还有大批的开国皇帝,如王莽、曹魏的曹氏集团、晋朝的司马氏集团等等,难道不就是一群不折不扣的“强盗”吗?
一个小头目,领着一小群喽啰,占山为王,掠人财物,他们可以自称是“劫富济贫”“替天行道”;一个大头目,领着一大群喽啰,屠城灭国,杀人无数,他们可以自诩为“奉天承运”“救民水火”。这两种头目的手段和目的并没有本质的区别,都是依靠暴力的手段以达到把别人的财物(包括国土和百姓)占为己有的目的。
更为可恶的是,无论一般的盗贼如何自我标榜,人们大多不会相信,他们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是卑下的。而一些带有盗贼性质的开国皇帝则不同,他们不仅要窃取天下所有的财物,而且还要窃取天下所有的美名。结果,这些皇帝不仅成为天下最富有的人,而且也成为“正义”的化身,至少在他们活着的时候是如此。
虽然大、小两种盗贼在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后者甚至比前者更可恶,但他们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却大不一样。这是因为后者的势力太大,大得让人晕头转向,看不清他们的本来面目;大得让人感到压抑,以至于在他们面前直不起腰来。再加上他们用各种理论进行精心地自我文饰,通过千万遍的重复把谎言打扮成“真理”。时间久了,老百姓慢慢地就真的认为他们是自己的救星,真的认为没有这些皇帝,就没有自己的今天,于是就歌颂他们,忠于他们。然而此时的这些皇帝,正率领大大小小的官员,像强盗一样对百姓敲骨吸髓,百般盘剥,然后依据官位高低进行分赃,过着比一般强盗、小偷富裕百倍、千倍的奢侈生活。
我们不能不佩服老庄思想的深刻和目光的敏锐,他们使我们看到了一些残暴皇帝的真相,使我们在这一问题上有一种大梦初醒的感觉。唐末有一位道家学者叫无能子,他对唐末政治局势的态度,没在自己的《无能子》一书中明确说明(生活在这样一个动荡不安、朝不保夕的社会环境之中,无能子不敢明确表态是可以理解的),但没有明确表态,不等于没有表态。《无能子·质妄》说:
天下人所共趋之而不知止者,富贵与美名尔。所谓富贵者,足于物尔。夫富贵之亢极者,大则帝王,小则公侯而已。……夫物者,人之所能为者也,自为之,反为不为者感之。乃以足物者为富贵,无物者为贫贱,于是乐富贵,耻贫贱,不得其乐者,无所不至。自古及今,醒而不悟。壮哉物之力也!
从这段文字中不难看出无能子对统治者是非常不满的。物质财富是百姓创造的,而创造财富的百姓却不能享受自己创造的财富,而不创造财富的统治者却可以享受这些财富,社会是多么的不平等啊!无能子接着说,正因为一些人得不到享受财富、美名的乐趣,于是他们就“无所不至”,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来。这完全是对当时黄巢兵乱现象的一种合理解释。
无能子对统治者不满,并不意味着他就支持黄巢的行为。实际上他对黄巢一类人的行为也是不满的,因为在他看来,黄巢起兵同样是为了争夺富贵,正像他在《无能子·严陵说》中借严陵之口讲的那样:
且王莽、更始之有天下,与子(指刘秀)之有天下何异哉?同乎求为中国所尊者尔,岂忧天下者耶?
这实际就是说,无论是唐天子在位,还是黄巢称帝,都是一样,因为他们都是为一己之私利在“战争杀戮,不知纪极,尽人之性命,得己之所欲”(《无能子·严陵说》),没有一个是真正忧国忧民的人。无能子同庄子一样,深刻地认识到“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张养浩《山坡羊·潼关怀古》)这一历史真相。
基于这种政治态度,无能子既不像司空图、王徽、林慎思等文人那样在动乱中继续忠于朝廷,也不像皮日休、刘允章等文人那样投入黄巢的怀抱,而是游离于当时激烈的政治、军事斗争之外。因为在他看来,无论是朝廷,还是黄巢,都不过是在为争夺赃物而争斗的一群盗贼而已,都无正义可言。于是他就做了一个独善其身的人,袖手旁观去了。
当然,我们也必须承认,从客观上看,历史上还是有好皇帝的,如汉文帝等,他们的确为百姓做了不少好事,为社会进步做出过自己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