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章
【题解】
本章阐述三个内容:一是要求人们善行、善言等;二是要求人们善于使用人与物,不可轻易地抛弃他们;三是要求人们妥善地处理好善人与不善人之间的关系,以保证社会的和谐安定。
【原文】
善行,无辙迹①;善言,无瑕谪②;善数,不用筹策③;善闭④,无关楗而不可开⑤;善结,无绳约而不可解⑥。
是以圣人常善救人⑦,故无弃人⑧;常善救物,故无弃物。是谓袭明⑨。
故善人者,不善人之师;不善人者,善人之资⑩。不贵其师⑪,不爱其资⑫,虽智大迷。是谓要妙⑬。
【注释】
①善行,无辙迹:善于行走的人,不会留下车辙的痕迹。比喻善于做事的人,不会留下后遗症。辙迹,车轮辗过的痕迹。一说,辙,车迹。迹,马足踏过的痕迹。
②瑕谪(xiá zhé):玉石上的斑痕,比喻毛病、瑕疵。瑕,玉石上的斑点。谪,过错,缺点。一说,通“瓋(tì)”,玉石上的斑点。古人非常重视讲话的艺术,详见“解读一”。
③筹策:古时计算用的竹码。
④闭:关门。
⑤关楗(jiàn):关闭门户用的器具,相当于今天的门闩。
⑥绳约:绳索。约,绳子。
⑦救人:这里包含两层意思,一是在圣人的面前,没有被杀的人,因为圣人能够包容坏人并把坏人感化成好人;二是在圣人的面前,没有因无用而被抛弃的人,在圣人面前,所有的人都能够派上用场。关于用人的问题,见“解读二”。
⑧弃人:被遗弃的人。
⑨袭明:是属于明智的。袭,符合,属于。明,明智。
⑩不善人者,善人之资:不善人是善人的凭借。资,凭借。这是在讲善人与不善人之间的辩证关系。善人之所以被称为善人,是因为有不善的人作衬托,如果没有不善的人,也就无所谓善人。因此说“不善人者,善人之资”。一说这两句的意思是不善的人可以作为善人的借鉴,通过观察不善人,以防止善人犯同样的错误。其义类似孔子说的“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论语·述而》)。
⑪不贵其师:不善人不尊重他们的老师。本句的主语是“不善人”。
⑫不爱其资:善人如果不爱惜他们的凭借。本句的主语是“善人”。
⑬是谓要妙:善人与不善人之间的关系是非常重要而微妙的。是,代指善人与不善人之间的关系问题。要妙,重要而微妙。
【译文】
善于行走的人,不会留下车辙痕迹;善于讲话的人,不会出现语言瑕疵;善于计算的人,不必使用筹策;善于关门的人,不用关楗却固不可开;善于打结的人,不用绳索却牢不可解。
因此圣人总是善于感化、使用别人,所以没有被遗弃的人;总是善于利用万物,所以没有被遗弃的事物。这些做法可以说是明智的。
善人是不善人的老师,不善人是善人的凭借。不善人如果不尊重他们的老师,善人如果不爱惜他们的凭借,即使是明智的人也会变得十分糊涂。善人与不善人之间的关系是非常重要而微妙的。
【解读】
一
古人非常重视讲话的艺术,甚至为了避免言多有失而主张三缄其口。《说苑·敬慎》记载,孔子到东周的洛阳去求学,看到太庙(周天子祭祖的地方)右边的台阶前,有一个用金属铸造的人像,嘴巴上有三道封条,人像背部铭刻了这样一些话:“古之慎言人也,戒之哉!戒之哉!无多言,多言多败;无多事,多事多患。”这就是“三缄其口”一词的出处。关于讲话的艺术,限于篇幅,我们只举其中的三条原则。
第一,切记不可讲伤人之语。
关于语言对别人产生的正负作用,《荀子·荣辱》有一段话讲得极好:
故与人善言,暖于布帛;伤人之言,深于矛戟。
暖心的话,其温暖的程度超过了棉衣棉被;伤人的话,其伤人的程度超过了刀剑矛戟。荀子的这几句话可以作为我们的座右铭。
我们先看“与人善言,暖于布帛”的例子。《左传·宣公十二年》记载,宣公十二年冬天,楚王率兵进攻萧国,这期间有一个小插曲:
申公巫臣曰:“师人多寒。”王巡三军,拊而勉之。三军之士,皆如挟纩。
因为是冬天作战,大臣申公巫臣向楚王汇报说将士们十分寒冷,楚王便巡视全军,对将士们讲了一些慰问的话,结果将士们听后,一个个身上都暖融融的,就像穿上了温暖的厚棉衣。
我们再看用语言伤人而自伤的例子。孟尝君是战国时期齐国的宰相,在当时名声极大,《史记·孟尝君列传》记载了他路过赵国时发生的一件事情:
赵人闻孟尝君贤,出观之,皆笑曰:“始以薛公(孟尝君被封在薛,故又称薛公)为魁然也,今视之,乃眇小丈夫耳。”孟尝君闻之,怒。客与俱者下,斫击杀数百人,遂灭一县以去。
孟尝君为天下名人,赵人争相观看,结果大失所望,议论说:“原以为孟尝君是一位身材魁梧的大丈夫,没有想到却是一个又矮又瘦的小男人。”观看者的这番议论也可能是随口而出,甚至可以说是客观评价,却极大地伤害了自尊心极强的孟尝君,导致数百人被孟尝君的门客所杀。因此明人吕坤在他的《小儿语·杂言》中说:“人生丧家亡身,言语占了八分。”
第二,借用圣贤言语进行批评或反批评。
借用圣贤的语言去批评别人,就是《庄子·人间世》说的“与古为徒”:
成而上比者,与古为徒。其言虽教谪之实也,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虽直而不病,是之谓与古为徒。
意思是:在批评别人时,不要直接用自己的话去讲,而是针对对方的错误,引用古代圣贤的话去批评,这样,既达到了批评的目的,又使被批评的人相对容易接受一些,因为那是古代圣贤讲的,不是自己讲的。
与此类似的就是借用圣贤的言论去反击别人的批评。王阳明曾经批评朱熹中年之前的一些言论,而在明代,朱熹被视为圣贤,因此王阳明遭到了士人的围攻,王阳明便采取用圣贤朱熹自己的话去反批评。他在《与安之》中说:
留都时偶因饶舌,遂致多口,攻之者环四面。……今但取朱子所自言者表章之,不加一辞,虽有褊心,将无所施其怒矣。
信中说的“今但取朱子所自言者表章之”,是指王阳明把朱熹晚年对自己早年观点的批评言论编为《朱子晚年定论》,用朱熹自我批评的话做盾牌,去应对士人的批判之矛,其效果极佳,王阳明“不加一辞”,就使批评者“虽有褊心,将无所施其怒矣”。
第三,要注意谈话对象的不同。
古人认为,不同的人,具有不同的素质和理解力,因此交流时要用不同的语言,正如庄子说的那样:“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庄子·秋水》)《淮南子·人间训》记载了孔子的一个故事:
或明礼义、推道体而不行,或解抅妄言而反当。何以明之?
孔子行游,马失,食农夫之稼,野人(农夫)怒,取马而系之。子贡往说之,卑辞而不能得也。孔子曰:“夫以人之所不能听说人,譬以大牢享野兽,以《九韶》乐飞鸟也。予之罪也,非彼人之过也。”
乃使马圉(马夫)往说之。至,见野人曰:“子耕于东海,至于西海,吾马之失,安得不食子之苗?”野人大喜,解马而与之。说若此其无方也,而反行。事有所至,而巧不若拙。
故圣人量凿而正枘。夫歌《采菱》,发《阳阿》,鄙人听之,不若此《延路》《阳局》。非歌者拙也,听者异也。
孔子的马跑了,吃了农夫的庄稼,农夫就把马扣押了。孔子就派最善于外交的弟子子贡去讨要,但无论子贡如何讲大道理,如何恳求,那位农夫就是不肯把马交还。孔子意识到子贡与农夫不是同一层次的人,所以话不投机,于是就派为自己养马的人去了。养马人一见农夫,就盛赞对方的富有:“您太富有了。您的土地东边到了东海,西边到了西海,我们的马跑了,不吃您的庄稼还会去吃谁的呢?”那农夫一听,心花怒放,当即就把马还给了他。
二
准确地说,世界上并不存在绝对无用之人,只要善于使用,每个人都能够在社会上找到自己的位置。《文子·自然》说:
老子曰:“乘众人之智者,即无不任也;用众人之力者,即无不胜也。……故圣人举事,未尝不因其资而用之也。有一功者处一位,有一能者服一事。……圣人兼而用之,故人无弃人,物无弃材。”
圣人之所以善于使用众人的才能,是因为圣人不求备于一人,有什么样的才能,就给他安排什么样的职位。因材而用,在圣人那里,就没有被抛弃的人和物。
《国语·晋语四》记载了春秋五霸之一的晋文公与大臣胥臣的一段对话:文公在询问如何用人时,胥臣认为“籧篨(不能弯腰的残疾人)不可使俯,戚施(驼背的人)不可使仰,僬侥(矮人)不可使举,侏儒(个子特别矮小的人)不可使援(抓举),矇瞍(盲人)不可使视,嚚瘖(哑人)不可使言,聋聩(聋人)不可使听,僮昏(糊涂人)不可使谋”。晋文公进一步求教如何安排这几种人时,胥臣回答说:有关部门应该量才使用。弯不下腰的人,就把他们培养成头顶玉磬演奏的乐师;驼背的人,就把他们培养成敲钟的乐师;让身体特别矮小的人去学习爬木杆的杂技,让盲人学习音乐,让聋人负责掌管火;至于僬侥、瘖哑、昏聩无知的人,官府无处安排,可以让他们到边远地区垦荒种地。
善于使用看似“无用”的人,让每一个人都能够在社会上找到自己的合适位置,使他们能够自食其力,这样于国于人都是有益的。
古人认为,善于用人的人,不仅能够使用别人的优点,甚至能够利用别人的缺点,《文子·自然》以用兵为例,讨论了如何使用别人的缺点:
故用兵者,或轻或重,或贪或廉,四者相反,不可一也。轻者欲发,重者欲止,贪者欲取,廉者不利非其有也。故勇者可令进斗,不可令持坚;重者可令固守,不可令凌敌;贪者可令攻取,不可令分财;廉者可令守分,不可令进取;信者可令持约,不可令应变,五者,圣人兼用而材使之。夫天地不怀一物,阴阳不产一类;故海不让水潦以成其大,山林不让枉桡以成其崇,圣人不辞其负薪之言以广其名。夫守一隅而遗万方,取一物而弃其余,则所得者寡而所治者浅矣。
这段话翻译出来就是:“善于用兵的人,其部下性格各异,有的轻率,有的持重,有的贪婪,有的廉洁,四种性格相反,无法统一。轻率的人总想出兵进攻,持重的人总想按兵不动,贪婪的人贪得无厌,廉洁的人不愿获取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因此要让轻率勇敢的人去冲锋陷阵,不可让他们去守城;让持重的人去守城,不可让他们去冲锋陷阵;让贪婪的人去攻城略地,不可让他们去分配财物;让廉洁的人去分配财物,不可让他们去攻城略地;让诚实的人去坚守盟约,不可让他们去应变。对于这几种人,圣人兼收并蓄,量才录用。天地包容万物,阴阳创造万类;因此大海不拒绝细小的流水而成就了自己的辽阔,高山不拒绝曲弱之木而成就了自己的高大,圣人不拒绝卑贱者的忠告而成就了自己的英名。”轻率、贪婪,是人的性格缺陷,经常受到大家的批评,然而圣人却都能恰当地去使用他们,把他们的性格缺陷转化为有利于自己的优势。
孟尝君善于使用“鸡鸣狗盗”的故事,就曾传为美谈。《史记·孟尝君列传》记载:
齐湣王二十五年,复卒使孟尝君入秦,昭王即以孟尝君为秦相。人或说秦昭王曰:“孟尝君贤,而又齐族也,今相秦,必先齐而后秦,秦其危矣。”于是秦昭王乃止。囚孟尝君,谋欲杀之。
孟尝君使人抵昭王幸姬求解。幸姬曰:“妾愿得君狐白裘。”此时孟尝君有一狐白裘,直千金,天下无双,入秦献之昭王,更无他裘。孟尝君患之,遍问客,莫能对。最下坐有能为狗盗者,曰:“臣能得狐白裘。”乃夜为狗,以入秦宫臧中,取所献狐白裘至,以献秦王幸姬。幸姬为言昭王,昭王释孟尝君。孟尝君得出,即驰去,更封传,变名姓以出关。夜半至函谷关。秦昭王后悔出孟尝君,求之已去,即使人驰传逐之。
孟尝君至关,关法鸡鸣而出客,孟尝君恐追至,客之居下坐者有能为鸡鸣,而鸡齐鸣,遂发传出。出如食顷,秦追果至关,已后孟尝君出,乃还。
始孟尝君列此二人于宾客,宾客尽羞之,及孟尝君有秦难,卒此二人拔之。自是之后,客皆服。
鸡鸣狗盗之人,在一般人看来,实在是没有太大作用,然而就是这些看似无用的人,却救了孟尝君一命。由此可见,只要使用恰当,就不存在无用之人。
在善于用人方面,唐太宗堪为表率,他说:
智者取其谋,愚者取其力,勇者取其威,怯者取其慎。无智愚勇怯,兼而用之。故良匠无弃材,明君无弃士。不以一恶忘其善,勿以小瑕掩其功。割政分机,尽其所有。(《帝范·审官篇》)
唐太宗不仅善于使用智者、勇者,就连那些愚者、怯者,也都能够在唐太宗那里找到适合自己的位置。
善于使用“弃物”的也有一例。《晋书·陶侃列传》记载,著名诗人陶渊明的曾祖父陶侃就是一位善于使用“弃物”的人:
时造船,木屑及竹头悉令举掌之,咸不解所以。后正会,积雪始晴,听事前余雪犹湿,于是以屑布地。及桓温伐蜀,又以侃所贮竹头作丁装船。其综理微密,皆此类也。
陶侃造船时,把木屑和用剩的竹头全部收集起来,大家都不知何意。后来正月初一官员聚会,大雪始晴,大厅前泥泞不堪,于是陶侃就命令把木屑铺于地上。桓温伐蜀时,又用陶侃积累的竹头做成竹钉,用于造船。用人和用物是一个道理,只要善于思考,看似无用的事物都能派上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