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章
【题解】
本章主要包含三个内容，第一是要求人们办事不求盈满，要留有一定的余地，因为“日极则仄，月满则亏”；第二是要求人们做到“和光同尘”，因为“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三是把“道”摆在上帝之前，这就极大地降低了上帝与鬼神的地位，这一观点可以说是超时代的。
【原文】
道冲①，而用之或不盈②。
渊兮③，似万物之宗④：挫其锐⑤，解其纷；和其光⑥，同其尘⑦。湛兮⑧，似或存⑨。吾不知谁之子⑩，象帝之先⑪。
【注释】
①道冲：大道是看不见、摸不着、无形无象的。冲，空虚，无形无象。
②而用之或不盈：如果遵循着大道办事，也许就不会要求把事情办到十全十美的盈满状态。而，如果。用，使用，遵循。或，也许。盈，盈满，十全十美。关于办事不求盈满的原因，详见“解读一”。
③渊：深渊。这里用深渊比喻大道的深邃奥妙，难以认识。
④宗：宗主，主宰者。
⑤挫其锐：挫去万物的锋芒。其，泛指万物，这里主要指人。因为“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故要“挫其锐”。
⑥和其光：使万物的光芒柔和一些。与“挫其锐”义近。光，指人或物的长处、优点。在五十八章中，老子认为圣人应做到“光而不耀”，即有光芒但不刺眼。
⑦尘：尘埃。比喻污垢、缺陷。与“光”相对。后人把“和其光，同其尘”浓缩为“和光同尘”一词，成为古人十分重视的处世原则。详见“解读二”。
⑧湛（zhàn）：无形无象、看不见摸不着的样子。
⑨似或：好像。或，也许，似乎。
⑩吾不知谁之子：我不知道是谁产生了它。本句实际意思是说，道是自本自根、无条件存在的。
⑪象帝之先：出现在上帝之前。象，显象，出现。老子虽然没有否认上帝、鬼神的存在，但把上帝、神鬼摆在次要位置，这一思想可以说是超时代的。
【译文】
道是无形无象的，如果遵循它办事，也许就不会要求把事情办到盈满、极盛的状态。
大道就像深渊那样深邃奥妙而难以认识，它好像是万物的主宰者：它挫去万物的锋芒，从而化解它们之间的纠纷；调和它们的优点，从而使它们都有一定的缺陷。道是无形无象的，但似乎确实存在着。我不知道是谁产生了它，只知道它出现在上帝之前。
【解读】
一
学界多把“用之或不盈”解作“用之不尽”。我们把“盈”解释为“满”“极盛状态”，不但对字义的解释较为合理，而且同《道德经》全书的思想也是扣合的。老子认为“持而盈之，不如其已”（九章），办事追求盈满，不如不办，因此提倡“去甚、去奢、去泰”（二十九章）。十五章说：“保此道者不欲盈。”可见“不盈”是道的一个原则，而且本章紧接着就阐述道在主宰万物时，是不求“盈”的。另外，《道德经》中其他“盈”字没有一处作“尽”讲。
把事情办到十全十美是常人所追求的，那么老子为什么反对办事“盈满”“十全十美”呢？古人对此有共同的答案：
日极则仄，月满则亏。（《管子·白心》）
老子曰：“天道极即反，盈即损，日月是也。……夫物盛则衰，日中则移，月满则亏，乐终而悲，是故聪明广智守以愚，多闻博辩守以俭，武力勇毅守以畏，富贵广大守以狭，德施天下守以让，此五者，先王所以守天下也。”（《文子·九守》）
古人观察到，太阳到了最高处以后，紧接着是走下坡路；月亮圆了以后，紧接着就是一天天亏缺。于是，老子就得出一个结论：“物壮则老。”（三十章）这种观察结论是正确的。既然“盛”是成功与衰败的转折点，因此办事就不要求“盈满”，不要求达到“盛”，以免走向衰落。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十记载：
初，真人（邱处机）自行在归，道由宣德日，一富家新居落成，礼致下顾，将冀一言以为福。既入其室，默默无语，辄以所持铁拄杖于窗房墙壁上，颇毁数处而出。主人再拜，希解悟。曰：“尔屋完矣美矣。完而必毁，理势然也。吾不尔毁，尔将无以图厥终。今毁矣，尔宜思其毁而欲□克保全之，则尔与尔子子孙孙，庶几歌斯哭斯，永终弗替！”主人说服。吁，真人真知道也。
有一富豪宅院修造得十分华美，邱处机就用自己的铁拐杖把窗户、墙壁捣毁几处，就是因为宅院修得太完美了，而“完而必毁”，为了使这户人家能够长期享有这处住宅，他才做出这一举动。建筑物要留有缺陷，并非邱处机的发明，远在先秦就有此原则：
孔子闻之曰：“……物安可全乎？天尚不全，故世为屋，不成三瓦而陈之，以应之天。天下有阶，物不全乃生也。”（《史记·龟策列传》）
孔子说：“任何事情怎么能够做到十全十美呢？因为连天都做不到十全十美，所以人们在建房时，要少盖三片瓦，然后才居住，以此来上应天道。”后来，人们把这一原则运用到了人事的各个方面。《谈苑》卷三记载：
吕文靖教马子山云：“事不要做到十分。”子山初未谕，其后语人云：“一生只用此一句不尽。”
“事不要做到十分”讲的道理与“而用之或不盈”是一样的。而这一道理大概只能与智者言，常人很难理解。
二
本段中的“和其光，同其尘”二句，被后人压缩为“和光同尘”一词，成为颇受欢迎的保身原则。那么什么叫“和光同尘”？我们试举一例：
纣为长夜之饮，欢以失日，问其左右，尽不知也。乃使人问箕子。箕子谓其徒曰：“为天下主，而一国皆失日，天下其危矣；一国皆不知，而我独知之，吾其危矣。”辞以醉而不知。（《韩非子·说林上》）
酒池肉林是商纣王的“杰作”，有一次，纣王与大臣们连续醉了几天，酒醒后，君主与大臣都晕头转向地不知“今夕何夕”了，于是就派人去问贤臣箕子。清醒的箕子意识到“一国皆不知，而我独知之，吾其危矣”，于是就不醉装醉，也不知道“今夕何夕”了。箕子的行为是典型的“和光同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