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章
【题解】
本章描述了得道圣人的三种表现:一是圣人不去谈论大道,因为大道无法用语言表述清楚;二是圣人闭塞耳目,拒绝诱惑,和光同尘,与万物混同一片;三是圣人具有独立的人格与贵贱标准,不受外界左右,因此受到世人尊崇。
【原文】
知者不言,言者不知①。
塞其兑,闭其门②;挫其锐,解其纷③;和其光,同其尘④。是谓玄同⑤。
故不可得而亲⑥,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贵,不可得而贱。故为天下贵⑦。
【注释】
①知者不言,言者不知:真正懂得大道的人不去谈论大道,喜欢谈论大道的人并不懂得大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老子提出“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这一命题,把自己置于言行不一的矛盾之中,详见“解读一”。
②塞其兑(duì),闭其门:这两句为同一个意思,即闭目塞听、无识无欲的意思。老子提出这一主张的目的是为了减少外界的诱惑,降低人们的欲望。兑,孔窍,指耳、目、口、鼻。门,与“兑”义同。
③挫其锐,解其纷:挫去自身的锋芒,从而解脱人我之间的纷争。
④和其光,同其尘:调和自身的优点,从而使自身也具有一定的缺陷。光,光芒。代指优点。尘,尘土。代指缺点。
⑤玄同:微妙的混同。玄,微妙。《道德经》反复要求人们和光同尘,与物混同,为什么?详见“解读二”。
⑥不可得而亲:不可能与他十分亲近。不可得,不可能。圣人如何做到“不可得而亲,……不可得而贱”,详见“解读三”。
⑦故为天下贵:所以他被天下人所尊崇。为,被。贵,看重,尊崇。
【译文】
懂得大道的圣人不去谈论大道,而喜欢谈论大道的人并不懂得大道。
圣人闭目塞听,不受外界诱惑;挫去自身的锋芒,从而解脱人我之间的纷争;调和自身的光耀,从而使自身也具有一定的缺陷。这就叫作微妙的与人混同。
所以既不可能与这样的圣人亲近,也不可能与他们疏远;既不可能使他们得利,也不可能使他们受害;既不可能使他们尊贵,也不可能使他们卑贱。所以他们被天下人所尊崇。
【解读】
一
老庄、佛教及绝大多数的世俗文人,都认为大道不可言说、说出即非大道,原因见第一章的“道可道,非常道”的“注释”与“解读”。但他们的主张与他们的实践之间有很大的矛盾。既然大道是不可言说的,自然就得出“知者不言,言者不知”的结论,那么他们为什么还要去写书?按照他们自己的理论去推理,他们说的话、写的书,其中宣扬的道理,充其量不过是二流的东西,而且写作行为也会把自己划入“不知道”者之列。白居易就曾批评老子说:
言者不知知者默,此语吾闻于老君。
若道老君是知者,缘何自著五千文?(《读老子》)
老子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理论与实践之间的矛盾,结果被白居易抓住了把柄。但庄子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所以当他面对自己写出的文字、说出的话时,感到十分尴尬。他说:
今我则已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庄子·齐物论》)
提倡“至言去言”(《庄子·知北游》)的庄子喋喋不休地说了那么多,对此,他只好如此自我解嘲:我说了等于没说。庄子知道,如果按照自己的理论,自己就应该一言不发。他虽然知道这一点,但他还要说、还要写。因为他更知道,要想让人们都明白大道,离开了语言终究是不行的。语言是一种工具,是一座桥梁,只有通过它才能够把握大道。他说:
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庄子·外物》)
筌是捕鱼的工具,蹄是捕兔的工具。大道是鱼、兔,语言是筌、蹄。没有筌、蹄,人们就得不到鱼、兔。得鱼、兔是目的,设筌、蹄是手段。同样,人们表意是目的,说话是手段。人们就应该得鱼忘筌,得意忘言。这就是说,语言好比一个路标,在这个路标的指引下,行人可以达到自己的目的地。这个路标是少不得的,但必须明白,路标并不等于目的地。
佛教的思路同庄子基本一样,他们虽然大讲最高佛理是不可言说的,但他们还是写了许多的佛经,讲了许多佛理。为什么会这样呢?佛教作了同样解释:
如人以手指月示人,彼人因指,当应看月,若复观指以为月体,此人岂惟亡失月轮,亦亡其指。(《首楞严经》卷二)
文字如手指,内容如月体,人要领会的是内容,文字不过是指示内容的工具。当别人指示月亮的时候,一个人如果不懂得顺着手指去看月亮,而只盯着别人的手指,那么这个人结果既没有看到月亮,也没有看懂手指。内容比文字重要,但文字又是必不可少的。
轻视语言而又不得不使用语言,这是一种无奈的行为。
二
《道德经》反复要求人们和光同尘,与物混同,为什么?《庄子·山木》对此有一个较好的解释。孔子受楚王之邀,计划去楚国为官,陈、蔡两国认为孔子到楚国后将对自己不利,于是就把孔子师徒围困起来。师徒们整整七天没能生火做饭,与死相邻。大公任前去看望孔子,为他讲了一番“不死”的道理:
予尝言不死之道。东海有鸟焉,其名曰意怠。其为鸟也,翂翂翐翐,而似无能;引援而飞,迫胁而栖;进不敢为前,退不敢为后;食不敢先尝,必取其绪。是故其行列不斥,而外人卒不得害,是以免于患。直木先伐,甘井先竭。子其意者饰知以惊愚,修身以明污,昭昭乎如揭日月而行,故不免也。昔吾闻之大成之人曰:“自伐者无功,功成者堕,名成者亏。”孰能去功与名而还与众人!道流而不明居,得行而不名处;纯纯常常,乃比于狂;削迹捐势,不为功名。是故无责于人,人亦无责焉。至人不闻,子何喜哉?
大公任这段话的大意是:“我试着给您谈谈‘不死’的办法吧!东海有一种鸟,名叫意怠。意怠飞得很慢,似乎非常无能;它们总是看到别的鸟起飞后自己才起飞,栖息时也是与别的鸟挤在一起;前进时不敢飞在前面,后退时也不敢落在后头;有食物不敢先吃,总是吃别的鸟剩下的。因此它们不会受到别的鸟的排斥,而外人也始终无法伤害它们。笔直的树木先被砍伐,甘甜的井水先被汲干。而您总是有意显示自己的知识以惊吓普通民众,修养好自我品德以反衬出别人的缺点错误,您光明正大的样子就像是高举着日月行路一样,所以您难免遇到灾祸。我听圣人说:‘自我夸功者反而无功,功成不退者必将失败,名声太大就会受到伤害。’谁能放弃功名而回过头去当一名普通百姓呢!推行了大道而自己却韬光养晦,广施美德而自己却不求名声,纯朴憨厚,平平常常,就像一个愚笨人;削除自己的形迹,放弃自己的权势,不求任何功名。这样一来您就不会去责求别人,别人也不会来责求您。思想境界最高的人不求闻名于世,而您为什么偏偏喜欢名声呢?”孔子听了这番“直木先伐,甘井先竭”的道理之后,深受触动,于是改弦易辙,收到了极佳的效果:
(孔子)辞其交游,去其弟子,逃于大泽,衣裘褐,食杼栗,入兽不乱群,入鸟不乱行。鸟兽不恶,而况人乎!
因为孔子能够和光同尘,把自己混同于万物,竟然出现了“入兽不乱群,入鸟不乱行”的奇迹。连鸟兽都不讨厌他,更何况人呢!
三
“不可得而亲,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贵,不可得而贱”,这是说圣人清静无为,寡言少行,能够像大道那样“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二章);既然能够像大道一样,因此人们对他既无法特别亲近,也无法疏远,既不能使他尊贵,也不能使他卑贱,因为他已超然物外,任何名利灾祸也影响不了他的思想情感,他具有独立的人格。而世俗人就不是如此,《孟子·告子上》说:
孟子曰:“欲贵者,人之同心也。人人有贵于己者,弗思耳。人之所贵者,非良贵也。赵孟之所贵,赵孟能贱之。《诗》云:‘既醉以酒,既饱以德。’言饱乎仁义也,所以不愿人之膏粱之味也;令闻广誉施于身,所以不愿人之文绣也。”
意思是说,由于世俗人的贵贱标准是指官位的高低,那么像晋国执政大臣赵孟这样的人,就能够凭借着自己的权力,既能使一个世俗人变得高贵,也能使这个人变得低贱。由此可见,世俗人的贵贱控制在别人的手里。而圣人是以道德的高低作为贵贱的评判标准,那么人的贵贱就不是别人所能够左右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