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三章
【题解】
本章提出诸多行为原则,依次是:第一,坚持清静无为,既不可多事,也不可轻视小事;第二,与人交往要报怨以德;第三,无论是解决困难,还是成就大业,都要从小事做起;第四,不要轻易许诺,因为轻诺必寡信;第五,做事要认真,万不可掉以轻心。
【原文】
为无为①,事无事,味无味②,大小多少③,报怨以德④。
图难于其易⑤,为大于其细⑥。天下难事必作于易⑦,天下大事必作于细。是以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
夫轻诺必寡信⑧,多易必多难⑨。是以圣人犹难之⑩,故终无难矣。
【注释】
①为无为:要做到清静无为。第一个“为”是动词,做。
②味无味:把没有任何味道的东西当作有味道的东西。第一个“味”为动词,有味道。无味,实际就是指大道。第三十五章:“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
③大小多少:根据上下文,意思是“以小为大,以少为多”。大、多,都用如意动词。这与下文提出的要重视细微之事的主张是一致的。
④报怨以德:即以德报怨。关于儒家、佛教对这一原则的态度,详见“解读一”。
⑤图难于其易:对付困难事情要在它还容易解决的时候开始。图,设法对付。
⑥为大:做大事业。细:微小。指细小事情。
⑦必作于易:一定是产生于容易的事情。作,产生,出现。
⑧轻诺(nuò)必寡信:轻易许诺,势必缺少信用。诺,许诺。寡信,缺少信用。为什么说“轻诺必寡信”?见“解读二”。
⑨易:用作动词,把事情看得容易,也即做事时掉以轻心。为什么说“多易必多难”?见“解读三”。
⑩难之:以之为难,把办事看得很难。难,用如意动词。之,泛指办事。
【译文】
把清静无为当作自己的做事原则,把无事当作自己要做的事情,把无味的东西当作有味的东西,以小为大,以少为多,以德报怨。
对付困难事情要在它还容易解决的时候开始,成就大业要从很小的事情做起。因为天下的难事都开始于容易的事,天下的大事都开始于一些小事。因此圣人始终不去直接做大事,所以才能成就大事。
轻易许诺,势必缺少信用;把事情看得越容易,势必会遇到越多的困难。因此连圣人都把办事看得很困难,所以他最终不会遇到困难。
【解读】
一
关于如何“报怨”的问题,老子、孔子、佛教(以《四十二章经》为例)的看法有同有异,我们对比一下他们的言论:
大小多少,报怨以德。(《道德经》六十三章)
或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论语·宪问》)
佛言:人愚,以吾为不善,吾以四等慈(慈悲喜舍)护济之。重以恶来者,吾重以善往。福德之气常在此也,害气重殃反在于彼。(《四十二章经》)
比较三者的思想,《四十二章经》与《老子》稍微接近一些。老子主张以德报怨,而孔子不赞成,提出“以直报怨”,也即用公平合理的方式来回报别人对自己的怨恨。实际上,孔子的许多言论是针对具体情况而发,所以,他在其他场合对以德报怨的原则也持赞成态度:
子曰:“以德报怨,则宽身之仁也;以怨报德,则刑戮之民也。”(《礼记·表记》)
孔子承认以德报怨这一原则不仅对别人有益,对自己也有好处。
《四十二章经》主张“重以恶来者,吾重以善往”,也是以德报怨的意思。但与老子存在不同之处:老子认为,以德报怨的结果是既利己又利人,彼此皆大欢喜,所以他说:“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四十九章)只要能够坚持以德报怨,就能够把坏人也感化成好人。而《四十二章经》认为以德报怨的结果,会使自己得到更多的福报,使对方受到更多的惩罚:
有愚人闻佛道守大仁慈,以恶来,以善往,故来骂佛。佛嘿然不答,愍之,痴冥狂愚使然。骂止,问曰:“子以礼从人,其人不纳,实理如之乎?”曰:“持归。”“今子骂我,我亦不纳。子自持归,祸子身矣!”
把不接受别人的辱骂比作不接受别人的礼物,礼物送不出去自然是带回去,带回去这样的“礼物”自然是害了自己。《四十二章经》提倡以德报怨的目的是为了利己害人。关于这种利己害人的做法,苏东坡就提出了批评。《东坡志林》卷二“改观音咒”条说:
《观音经》云:“咒咀(诅)诸毒药,所欲害身者,念彼观音力,还著于本人。”东坡居士曰:“观音,慈悲者也。今人遭咒咀,念观音之力而使还著于本人,则岂观音之心哉?”今改之曰:“咒咀诸毒药,所欲害身者,念彼观音力,两家总没事。”
由此可见,与《四十二章经》相比,老子的思想境界更高一些。《四十二章经》的这个比喻也不伦不类,谁会把送不出去的有害“礼物”再带回自己的家中呢?当然,佛教宗派很多,也有不少佛家弟子主张不带有任何功利目的地去以德报怨。
二
为什么“轻诺必寡信”?《管子·形势解》有一个解释:
圣人之诺己也,先论其理义,计其可否。义则诺,不义则已;可则诺,不可则已。故其诺未尝不信也。小人不义亦诺,不可亦诺,言而必诺,故其诺未必信也。故曰:“必诺之言,不足信也。”
圣人在答应别人的请求时,必须考虑两个前提,一是对方的请求是否合理,二是如果对方的请求合理,还要考虑自己是否能够做到。所以圣人不会轻易许诺。而小人就不是这样,小人为了讨好别人,无论别人的请求是否合理,也不管自己是否能够做到,他都满口答应,结果小人很难实现自己的诺言。
如何对待自己的诺言,孔子讲了一段十分中肯的话,可以作为我们为人处世的座右铭:
子曰:“口惠而实不至,怨菑及其身。是故君子与其有诺责也,宁有已怨。”(《礼记·表记》)
孔子说:“对别人口头承诺得非常好,就是不去实际兑现,这是自身招惹灾难的原因。因此作为君子,宁可落下拒绝别人要求的抱怨,也不可承担无法兑现诺言的责任。”为什么呢?因为“言诺而不与,其怨大于不许”(孙希旦《礼记集解》)。我们都有这种感受:当别人拒绝我们某种要求时,我们心里虽不舒服,但也能谅解,因为别人也有别人的难处;如果有人已经答应了我们的要求,事后却无故失信,我们会非常生气。因此,我们不要轻易允诺,一旦允诺,就一定要做到。
三
为什么说“多易必多难”呢?关于“易”与“难”的辩证关系,《国语·晋语四》有一个很好的说明:
文公问于郭偃曰:“始也,吾以治国为易,今也难。”对曰:“君以为易,其难也将至矣;君以为难,其易也将至焉。”
这个历史故事同老子的这几句话讲的是同一个意思:当你意识到办事困难而认真对待时,困难的事情也容易解决;当你认为办事容易而掉以轻心的时候,容易的事情也变得困难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