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 - (清)沈复
译者序
——天上美人来,人间良夜静
沈复此书,书名虽然源自李白的《春夜宴桃李园序》,但比李白多三分静气。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李白行文有暗夜气,月光气,灯盏璀璨,又花枝招展,有一种秉烛夜游的急切。而沈复之文,有着落花流水的时光散漫,庭园梦境的从容静寂,与布衣蔬食的晨光之美。
“少焉,月印池中,虫声四起,设竹榻于篱下。老妪报酒温饭熟,遂就月光对酌,微醺而饭。”
这满目琳琅与恬淡素雅,一静一动,正是华宇与市井的美学之别。
晚清小红楼梦
一百四十年来,不止一位学者赞誉《浮生六记》为“晚清小红楼梦”。
从沈复对女性的态度、地方风物的惜爱、植物山石的用心、古代典籍的取舍、寺庙僧人的礼仪等方面,无不情深而近之,只是结构不如《红楼梦》繁复、庞大。
坊间常见将《浮生六记》与《香畹楼忆语》《影梅庵忆语》《秋灯琐忆》并称明清四大性灵随笔一起刊印。行径甚是粗暴。因为几本书抵及的境界,完全不可相提并论。
《香畹楼忆语》,陈裴之下笔过于矫揉、俗腻,一股男色的自恋污浊氛围。《影梅庵忆语》,绮丽迷艳,然而冒辟疆对董小宛的态度貌似刻骨铭心,事实很是无情。万千言语之爱,不若默默寸心之行。蒋坦《秋灯琐忆》,差几近之,素朴雅正,情致蕴藉,但蒋氏又有些勉强说愁,才情有些木讷。
惟有《浮生六记》化文采于自然,融真心于身边万物。闺情,花卉,园林,官场,交游,市井,山林,寺院,乃至兄弟之情与妓僚,处处白描,轻笔一过,心内生花。
于《红楼梦》,每一个部分则不是轻笔,而是绫罗细纹。曹雪芹是于锦缎之上设色,沈复则是于布帛之上绘图水墨。
然而沈复的结构自有特点。按清代管贻葄阅读此书后所写的六首诗看,每一记记叙人生记忆中的一个版块。闺情、闲趣、愁心、浪游,与佚失的“琉球”“养生”两章,移步换景,反而有一种推杯却盏似的酣畅,就像解决了一个又一个重要的内心挂碍。
沈复没有反对什么礼教,而是这些人生的处境,对他而言只是生活的真相。他对人的认知,本分、平淡、真切、明了。
《红楼梦》是一种繁华过后的凄凉。《浮生六记》则是一种布衣文人的日常哀矜,与普通世人更为切心。
这文字之切心,即是人世间最难得的真。
花影如美人
一个“真”字,就是沈复一生的困顿流离之因。
在街巷、流水、桂花、石桥钩织的苏州夫妇日常生活图景之下,是沈复的深情。如果说陈芸是“中国文学上最可爱的女人”,那么沈复就是中国文学中最深情的男人。
从一见倾心,举案齐眉,到不离不弃,睹物思人,即便身在妓船,也要寻觅个与妻子相似的女子。沈复比中国文学史中塑造的任何一个男人都更为深情、真实。何况他是一个真真切切存在的人。细雨微风的句子,触摸可闻的日常,就像此人即在身边。
所谓平凡人家、日常之美,“凡常”二字,被沈复写出了月光溪水的光泽和律动。
梨园之内有“三分情真得天下,七分情深动鬼神”的行则。陈芸之所以不喜欢那些悲戚的剧目(见卷一“闺房记乐”),便是因为自己恰是那情深之人,动不得心底的苦。
贫贱夫妻百事哀吗?也并非如此,全书少见其怨言,多是甘苦自得之语。他惟有妻子去世(见卷三“坎坷记愁”)、儿子早夭(见卷四“浪游记快”)时有几句愤激之语,而且更多是自责,几无怨天尤人之词。正因为他这责己甚严却又如浮云漫卷的文风,使得文中记叙的春花秋月显得弥足珍贵。
第四卷,“浪游记快”。有一节写到他们夫妇寄居于锡山华氏家中,沈复破衣旧鞋去上海访友借银,在友人任职的幕府园亭中见面,也不忘品鉴一番人家的园林。“园为洋商捐施而成,极为阔大,惜点缀各景杂乱无章,后叠山石,亦无起伏照应。”言语之间,那出自“叠山行家”的傲慢之态,甚是可爱。
令人惊讶的是,他在归途之中“忽思虞山之胜”,便趁着兴致乘坐顺风船去了虞山!而且,他上山途中不忘品饮口感极佳的碧螺春,下山之后又邀请路人就野店饮酒三杯!令人哑然失笑,一时无措,不知道如何评价他的这番任性之行。
这一部分的信息也较为集中,语速甚快,有一种不以苦愁为敌的韧性、执着。而这份执着又给全书行文倍添凄凉。
有些评论家说最喜欢读第一卷的闺房记乐与第三卷的坎坷记愁。但第二卷的裁花取势、园林品鉴等,正是这本书的美学基石。有日常之执念,方有爱意之殷殷。沈复身处晚清,仍有明代苏州乡人归有光的素朴风范,原因正在此间。不是小品,而是典雅之章。
且吃粥
沈复文中的苏州之美,乃是中国古代典籍流布在人间的雨。
她的韵致在于园林与饮食,在于流水与古树,在于吴语之发音。
在去过了沈复与陈芸去过的所有地点与景物之后,我连吃了一周的蛮好阁菌菇面,外带一份玫瑰糖包。可惜中间点染了一点儿猪油。苏州点心就是如此,粽子加肉,玫瑰和猪油,蔗糖加芝麻,情形宛如美人穿过菜市场去买发簪脂粉。
也许这一点儿猪油,就是沈复的广州沙面扬州妓船之旅。
即便如此,整本书仍然得一静气。
郁达夫谓之“清新”小品。实际乃是巨制。不少学者替沈复打委屈,考证沈复与石韫玉的关系,言及石某著述几十万言,却不见流传。风格之“清新”,也是个中缘由。
所谓“清新”,乃是自然。如雨似风,皆是天然,不由人工牵绊。
俞平伯在《浮生六记》德语版序言中写道:“文章之妙出诸天然,现于人心。及心心相印,其流传遂远。”
即如俞平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撰写的《重印浮生六记序》中的“通观全书,无酸语、赘语、道学语”。
园艺篇幅虽然都是断章,但透露出的信息,是一册珍贵的《插花秘籍》。全是他的经验之谈,娓娓叙来,绝无丝毫民间艺师的那种秘而不宣的悭吝之气。“浪游记快”一卷,也是时时情景变换,“浪”字有些江湖气息,也许正因为沈复妻子去世后的心态。
学者费如明说:“芸的可爱恐怕不在于其母性,也不在于其女儿性,而在于其独有的妻性。”“妻性”一词,乃是包融了温婉、柔媚、秀丽、和顺的特点。这也是沈复之所以乐享其中的夫妇日常生活与思想情趣的底蕴。
所以家常日语,胜于宏文巨制。于平淡无奇中,无形摇荡心旌。
“足本”之期
《浮生六记》自光绪四年(1878)首次刊印,至今有近两百种。民国历史虽然仅三十八年,版本也有近六十种。一本连传记都难写完整的作者的小书,百年之间版本如此之多,远超晚清以来的所有散文随笔作家,可谓奇迹。
对于民国的学人而言,这是中国古代叙事文学的一脉,是《诗经》与《乐府诗集》的传统。对于今日中国的读者,它代表的是一种古意与美学。民国时所拍摄的同名电影,已经不能见到,影像片段也是难以寻觅。只能从电影诗人费穆的履历中,民国报纸上的《浮生六记》电影剧照、海报中猜度。以《小城之春》《孔夫子》的气韵可知他对情感的把握之微妙,想象得见,闺房吃粥、夜游花照,都是感人至深的细节。
缘于此,关于它“足本”的期待,屡屡见于历年学者作家笔下。俞平伯、林语堂、郁达夫、郑逸梅、周瘦鹃、叶圣陶等等,几乎民国的半数文人学者均有相关评语。
所谓“足本”,乃是众人的期望。最早出现的“足本”是指1935年8月,上海世界书局出版的《美化文学名著丛刊》,其中有一本即是收录了这后两卷的《浮生六记》。
“中山记历”与“养生记道”两章,一章记琉球风物,几乎全文抄袭李鼎元的《使琉球记》,笔风生硬,乃官样纪事;一章记养生,多引摘自曾国藩的《求阙斋日记类钞》与张英的《聪训斋语》,文章连接处多显粗鄙。不过琉球一章毕竟提供了一种认识琉球风物的本事,养生篇虽多有互相抵牾之处,也时见会心妙语。所以,此版一并收录。
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4月版《浮生六记》,收录了根据清代著名学者钱泳的笔记手稿《记事珠》整理出来的第五记《海国记》。不过从钱氏摘引的行文看,显然并非忠实于原书,而是加了自己的理解和删改,与现存的四记意蕴相去甚远,在细节的丰富上甚至不如本书附录的《中山记历》。
虽然《浮生六记》原初的“最后两记”迄今没有被发现,但丝毫没有影响这本书的影响力。民国后的1949年至1980年初,内地出版社没有刊印,但时至1980年5月,仅江西人民出版社罗宗阳校点的版本,两版即发行了十五万册;而同一年的7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又推出了俞平伯校点的版本,销量也达到十万册。此后每年,国内均有一两种版本涌现,在1995年甚至一年之内出现了六种,而2000年依然有五种面市。
此次译注,所依底本为民国十三年霜枫社版。此版为俞平伯根据光绪四年《独悟庵丛钞》版与光绪三十二年《雁来红丛报》版校勘。同时参考了广陵古籍刻印社1991年影印本、浙江古籍出版社1995年“幽兰珍丛”版、中华书局2015年苗怀明评注版。并尽力规避了历年版本中的常识性错误,并在注释上去除了那种“虞山,苏州的一座山脉”之类的草率定义。
感谢“作家榜致敬经典名著小组”编辑赵如冰女士,她专业而良好的前期工作使得我省却了很多时间。感谢诗人小海、李德武、长岛,翻译家马鸣谦、李晖,学者茱萸,他们在我旅居苏州期间给了我众多帮助。想到他们,就想起译注完稿的那天下午,我在苏州网师园的茶室喝茶,傍晚出园之时,满身桂花香气。
二〇一六年十一月 于苏州沈复故居
光绪三年
第一版序
《浮生六记》一书,余于郡城冷摊得之。六记已缺其二,犹作者手稿也。
就其所记推之,知为沈姓号三白,而名则已逸,遍访城中无知者。其书则武林叶桐君刺史、潘麐生茂才、顾云樵山人、陶芑孙明经诸人,皆阅而心醉焉。
弢园王君寄示阳湖管氏所题《浮生六记》六绝句,始知所亡《中山记历》盖曾到琉球也。
书之佳处已详于麐生所题。近僧即麐生自号,并以“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之小印,钤于简端。
光绪三年七月七日
独悟庵居士杨引传识
【注释】
光绪三年:1877年。
阳湖管氏:管贻葄,字芝生,号树荃,江苏阳湖(今常州)人,嘉庆十八年举人,河南固始县知县,工诗词,著有《裁物象斋诗钞》等。
杨引传:据郑逸梅说:“独悟庵主人杨醒逋,名引传,江苏吴县人,是天南遁叟王韬的内兄。醒逋一度处馆于刘家浜尤家,那名绅尤鼎孚号遂庵的,便受他的教泽。后垂垂而老,又教鼎孚的子侄辈,大家呼他太先生。天笑(包)前辈和尤家有戚谊,六七岁时,尝见过醒逋其人。”
民国三十四年版
沈复年谱
小引——胡不归撰
沈复字三白,清苏州元和人(译注者注:此处误,实为长洲,今苏州市吴中区)。
生于乾隆二十八年癸未(一七六三),卒年不可考,约在嘉庆十三年戊辰(一八〇八)以后,享年约在四十六岁以上。
工诗文,善画花卉。淡于科名,尝游幕于江南北,后以卖画度日,穷愁潦倒,郁郁不得志以终。
生平著述,有“幞山风木图”及“浮生六记”。风木图,已佚。
六记:一曰闺房记乐,二曰闲情记趣,三曰坎坷记愁,四曰浪游记快,五曰中山记历,六曰养生记道。
盖复尝随人出使琉球,并好为道家言者。其他事迹已不可考。
道光末,有杨甦补明经者(名引传,号独悟庵居士),于苏州冷摊上购得其书残本,疑为作者原稿,已缺其二。(缺五、六两记,仅存前四记。)
光绪三年丁丑,杨氏出所得残本以付尊闻阁主人,用活字板排印。由是此书得流传于世。
民国十四年(一九二五)乙丑,黄济惠君重排铅字本行世,上海梁溪图书馆发行。
此记系自述其一生遭遇,极为动人。
盖复一生,外不得志于时,内不为家人所谅。弃儿别女,举室他迁,訇寒冒雪,向人乞贷,其困苦颠连,可谓甚矣。
而乃黠婢宵遁,爱妻病亡,典质凑拼,才得棺殓,遂使一缕芳魂,长滞异乡,不亦大可悲乎!
其后孑然一身,漂泊天涯,殆卒以潦倒终其生焉。
余幼读其书甚喜,民国三十一年壬午,余避寇难于山中,深居不出,复苦无事,乃从友人处借得《浮生六记》而重读之,撮录其事,系以年月,因作《沈复年谱》。
清乾隆二十八年癸未(一七六三)先生诞生
十一月二十二日出世于苏州府元和县(乃长洲之误)沧浪亭畔爱莲居西沈宅。名复,字三白。父号稼夫(名未详),终身为幕客。母陈氏。
坎坷记愁曰:“吾父稼夫公,慷慨豪侠,急人之难,成人之事,嫁人之女,抚人之儿,指不胜屈,挥金如土,多为他人。”
又闺房记乐曰:“吾父稼夫公喜认义子,以故余异姓弟兄有二十六人。吾母亦有义女九人。”先生居长而行三。是年,夫人陈芸(字淑珍,舅氏陈心余先生女),先已出世,长先生十月。(按,先生幼聘金沙于氏,八龄而夭,后娶陈氏,即芸也。)
乾隆三十一年丙戌(一七六六)四岁
舅氏陈心余先生(先生岳丈)卒。心余夫人金氏,生女名芸,先生妻也;子名克昌。
乾隆四十年乙未(一七七五)十三岁
随母归宁,见表姐芸所作诗,叹其才思隽秀,告母曰:“若为儿择妇,非淑姐(芸字淑珍)不娶。”母亦爱其柔和,即脱金约指缔姻焉。
时在七月十六日。是冬,芸之堂姐出阁,先生又随母往。
乾隆四十二年丁酉(一七七七)十五岁
稼夫公馆于山阴赵明府幕中,先生随侍左右,赵令延杭州赵传(字省斋)教其子,先生亦从受业。
乾隆四十三年戊戌(一七七八)十六岁
赵省斋先生以亲老不远游,设帐于家,先生遂从至杭,因得畅游西湖。
乾隆四十四年己亥(一七七九)十七岁
仍从赵师受业。
乾隆四十五年庚子(一七八〇)十八岁
正月二十二日与表姐陈芸结婚。弥月后,仍赴杭从赵师受业。
夏六月归里。十八日往吴江吊父执钱师竹先生。夫人欲观太湖之胜,讬言归宁,遂同作吴江之游。归涂于万年桥下,与船家女名素云者,饮酒取乐。
秋间,弟启堂娶妇(启堂妻为王虚舟先生之孙女),先生迁居于饮马桥之仓米巷。
伯父素存公早亡,无后,以先生为嗣。(素存公墓在西跨塘福寿山祖茔之侧)
乾隆四十六年辛丑(一七八一)十九岁
秋八月,父病疟,由山阴返里。先生侍奉汤药,昼夜不交睫者几一月。夫人亦卧病于床。
父命拜蒋思斋(襄)先生为师,习幕以继父业。
时同县顾金鉴(字鸿干,号紫霞)亦随蒋思斋习幕,因相订交,为生平第一知己。
是冬,随蒋师习幕于奉贤官舍。
乾隆四十七年壬寅(一七八二)二十岁
仍在奉贤。
乾隆四十八年癸卯(一七八三)二十一岁
春间,从蒋师就维扬之聘。
乾隆四十九年甲辰(一七八四)二十二岁
是年曾归苏州,春间,随侍父于吴江何明府幕中。
与山阴章蘋江、武林章映牧、苕溪顾霭泉同事。恭办南斗圩行宫,得瞻圣驾二度南巡之盛典。
其后,何令因事被议,父应海宁王令之聘。先生随父至海宁,与白门史心月、山阴俞午桥同事。心月子烛衡与先生莫逆,为先生生平第二知心交也。
乾隆五十年乙巳(一七八五)二十三岁
仍在海宁。
乾隆五十一年丙午(一七八六)二十四岁
仍在海宁。
乾隆五十二年丁未(一七八七)二十五岁
是年应徽州绩溪克明府之召,由杭州过富春山经界口抵绩溪官舍。
二月十二日与同事许策廷游仁里观“花果会”。女青君生。
乾隆五十三年戊申(一七八八)二十六岁
在绩未二年,与同事意不合,归苏州。自绩溪之游,见官场卑鄙之状,不堪入目。因弃幕为贾。以姑丈袁万九在盘溪之仙人塘酿酒行业,遂与施心耕附资合伙,时值台湾林爽文之乱,海道阻隔,货积本折。不得已,仍操旧业。是后馆江北者四年。
乾隆五十四年己酉(一七八九)二十七岁
子逢森生。
乾隆五十五年庚戌(一七九〇)二十八岁
春间,随侍父于邗江(江都)幕中。父纳乡中姚氏女为妾。姚女系先生夫人所物色者,因此夫人遂失欢于姑。
四月,先生总角交石韫玉中进士第一。韫玉字执如,号琢堂,亦苏州人。
乾隆五十六年辛亥(一七九一)二十九岁
仍在江都。
乾隆五十七年壬子(一七九二)三十岁
是年馆于真州(仪征)。
时父病于江都,先生往省疾,未几亦病。
先是,夫人以姚姬事失欢于姑,旋又失欢于翁。父命逐去夫人。夫人以母死弟亡,不愿往依族中。先生友人鲁半舫(名璋,字春山)闻之,乃招先生夫妇居其家之萧爽楼。半舫善写松柏梅菊,工隶书,兼工铁笔。同时有杨补凡名昌绪,善人物写真,袁少迂名沛,工山水,王星澜名岩,工花卉翎毛,并爱萧爽楼幽雅,皆携画具往,先生遂从诸人学画。更有夏淡安(南薰),揖山(逢泰)两昆季,并缪山音、知白两昆季,及蒋韵香、陆橘香、周啸霞、郭小愚、华杏帆、张闲憨诸君子,时时过从,终日品诗论画,甚饶雅兴。
未几,表妹倩徐秀峰自粤东归,见先生闲居,终非久计,乃邀先生往岭南经商。先生乃商诸交游,集资作本。遂办绣货及苏酒醉蟹等物,于十月初十日启程,时十一月二十二日值先生三十诞辰。越日,过大庾岭至南雄,雇舟过佛山镇,十二月十五日抵省城。
寓于靖海门内王姓临街楼上。
乾隆五十八年癸丑(一七九三)三十一岁
正月望,与秀峰游沙面花艇,识粤妓喜儿。先后在彼处凡四月,共费百余金。后鸨儿欲索五百金强先生纳喜儿,未果。
七月,先生偕秀峰自粤返归苏州(按闺房记乐又曰:“乾隆甲寅七月,余自粤东归。”恐系先生失忆误记。以时推之,当在癸丑七月也。)。
乾隆五十九年甲寅(一七九四)三十二岁
是年,父渐知前事始末,并知芸媳贤德,悔而招回家中。时秀峰再往岭南,父不允先生偕游,遂应青浦杨令之聘。
乾隆六十年乙卯(一七九五)三十三岁
仍馆于青浦。旋归里。八月初五日,偕友人吴江张闲憨同游虎丘。于浙妓温冷香寓,识其女憨园。十八日,憨园来先生家,夫人为先生说媒,请纳憨园为妾。
嘉庆元年丙辰(一七九六)三十四岁
憨园为有力者夺去,先生知而默然,夫人知之,呜咽不已,于是血疾大发。
嘉庆二年丁巳(一七九七)三十五岁
闲居在家。
嘉庆三年戊午(一七九八)三十六岁
闲居在家。
嘉庆四年己未(一七九九)三十七岁
闲居在家。
嘉庆五年庚申(一八〇〇)三十八岁
先生连年无馆,因与程墨安设书画铺于家。三日所进,不敷一日所出。焦劳困苦,竭蹶时形。
女青君时年十四,许与表兄王荩臣之子韫石为妻,先为童媳。子逢森时年十二,托友人夏揖山转荐贸易。
是冬,先生为友人作中保受累,家庭失欢。遂于十二月二十六日送夫人往锡山华大成家养疾。(华妻夏氏,为夫人之盟姐,故往依之。)
嘉庆六年辛酉(一八〇一)三十九岁
正月十六日,先生赴靖江访范惠来姐丈索取借银,二十五日仍回华宅。
又访故人韩春泉于上洋幕府,借得十金。
二月初,访故人胡肯堂于邗江盐署,因得入贡局为司事。
嘉庆七年壬戌(一八〇二)四十岁
仍在邗江贡局。
十月,接夫人至邗江同居,赁屋于先春门外。
不满月,贡局裁员,先生亦在被裁之列。
嘉庆八年癸亥(一八〇三)四十一岁
二月,夫人血疾大发。先生再赴靖江范姐丈处借银,得二十五金以归。
三月三十日,夫人病故。权葬于扬江西门外之金桂山(俗呼郝家宝塔),先生携木主还乡。
旋返扬州卖画度日。
未几,扬州幕客章驭菴欲回浙葬亲,请先生代庖三月,得备御寒之具。期满,封篆出署,会乡友张禹门招寓其家。张亦失业,度岁艰难,先生即以余资二十金倾囊借之。
是年即寓张宅度岁。
先生于夫人殁后,忆林和靖“妻梅子鹤”语,自号梅逸。
嘉庆九年甲子(一八〇四)四十二岁
仍在扬州卖画。
三月接女青君信,知父病故,即星夜驰归。弟启堂不以函告,盖恐兄归与其争产业。
先生于悲痛之余,欲出走深山作世外之念。友人夏淡安、揖山昆季,力加劝谏,请先生居其家。先生以丧期未满百日,不去,乃改居于夏宅之禅寺。
七月初,随揖山之尊翁莼芗先生赴崇明,代笔书券得二十金。归值父将安葬,乃出金予弟成葬事。
九月,复从揖山赴东海永泰沙,帮其收田息。归已残冬,移寓其家雪鸿草堂度岁。
嘉庆十年乙丑(一八〇五)四十三岁
正月,夏莼芗偕其弟介石率子侄四人往幞山家祠春祭,兼扫祖墓,先生亦同往,顺道游灵岩山。先生曾为介石画“幞山风木图”十二册。
七月,殿撰石琢堂(韫玉)自都门返籍,出为四川重庆守。
九月,先生随石太守赴重庆。(时母已移居于九妹倩陆尚吾家,盖其故居已属之他人。)九日启程,绕道往维扬,凭吊夫人之墓。溯长江而上,舟抵皖城(安庆),与蒋寿朋、蔡子琴同游大观亭。过武昌时,与琢堂太守冒雪登黄鹤楼。
仲冬至荆州,琢堂得信知升潼关观察。先生遂与琢堂嗣君敦夫眷属及蔡子琴、席芝堂等留荆州。琢堂轻骑减从至重庆度岁,遂由成都历栈道赴任。
嘉庆十一年丙寅(一八〇六)四十四岁
二月,琢堂川眷始由水路至樊城登陆,先生与之同赴潼关。抵潼关甫三月,琢堂又升山东按察使。于是随琢堂眷属移寓潼川书院。
十月初,琢堂自山东专人来接眷属,遂同出潼关,由河南入鲁。是时,得女青君信,始知子逢森已于四月间夭亡(年仅十八)。琢堂闻之,亦为叹伤,遂赠先生一妾,从此又入春梦。
嘉庆十二年丁卯(一八〇七)四十五岁
二月,先生就馆莱阳。秋,琢堂降官翰林,先生亦随之入京都。(是年,琢堂或曾出使琉球?先生或即随之同往?说详后。)
嘉庆十三年戊辰(一八〇八)四十六岁
是年作《浮生六记》。按《浮生六记》第四篇《浪游记快》有云:“今年且四十有六矣,茫茫沧海,不知此生再遇知己如鸿干(顾金鉴字)者否?”故知作《浮生六记》必在四十六岁时也。惟是书已缺后两记,故不知“中山记历”与“养生记道”所述内容如何?
清时阳湖管贻葄有题《浮生六记》绝句六首。诗曰:
刘樊仙侣世原稀,瞥眼风花又各飞。
赢得红闺传好句:“秋深人瘦菊花肥”。
(此咏《闺房记乐》)
烟霞花月费平章,转觉闲来事事忙。
不以红尘易清福,未妨泉石竟膏肓。
(此咏《闲情记趣》)
坎坷中年百不宜,无多骨肉更离披。
伤心潜下穷途泪,想见空江夜雪时。
(此咏《坎坷记愁》)
秦楚江山逐望开,探奇还上粤王台。
游踪第一应相忆,舟泊胥江月夜杯。
(此咏《浪游记快》)
瀛海曾乘汉使槎,中山风土纪皇华。
春云偶住留痕室,夜半涛声听煮茶。
(此咏《中山记历》)
白雪黄芽说有无,指归性命未全虚。
养生从此留真诀,休向嫏嬛问素书。
(此咏《养生记道》)
由五六两首题诗,知先生曾随人出使琉球,并好为道家之言。吾疑石琢堂廉访入都后曾奉使琉球。按《清鉴》载称:“嘉庆十二年秋七月,以故琉球国中山王尚温孙灏袭封为琉球国王,遣使往封。”则当时遣使琉球,系封其国王。至出使者何人、出使年月,须待考证。
然《浪游记快》不记琉球之行,疑五六两记或为以后所作也。或者因瀛海风光,有异华夏,必须另篇记叙耶?先生卒年不可考,姑俟之,以待异日考订云尔。
原载《胜流》半月刊
民国三十四年(1945年)第九期
【注释】
胡不归(1906-1957),号传楷,生于安徽绩溪。1930年毕业于上海吴淞中国公学大学,历任安徽省皖南省立四中历史教员、皖南报社编辑、安徽省通志馆编辑、浙江省西湖博物馆文史部主任、浙江大学龙泉分校国文教授等职。
这是第一篇卷一 闺房记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