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书 >
- 浮生六记 - (清)沈复 >
- 卷一 闺房记乐
相敬如宾
【原文】
余性爽直,落拓不羁。芸若腐儒,迂拘多礼。
偶为披衣整袖,必连声道“得罪”;或递巾授扇,必起身来接。余始厌之,曰:“卿欲以礼缚我耶?语曰:‘礼多必诈’。”
芸两颊发赤,曰:“恭而有礼,何反言诈?”
余曰:“恭敬在心,不在虚文。”
芸曰:“至亲莫如父母,可内敬在心而外肆狂放耶?”
余曰:“前言戏之耳。”
芸曰:“世间反目多由戏起,后勿冤妾,令人郁死!”
余乃挽之入怀,抚慰之,始解颜为笑。自此“岂敢”、“得罪”竟成语助词矣。
鸿案相庄廿有三年,年愈久而情愈密。家庭之内,或暗室相逢,窄途邂逅,必握手问曰:“何处去?”私心忒忒,如恐旁人见之者。实则同行并坐,初犹避人,久则不以为意。
芸或与人坐谈,见余至,必起立偏挪其身,余就而并焉。彼此皆不觉其所以然者,始以为惭,继成不期然而然。
独怪老年夫妇相视如仇者,不知何意?或曰:“非如是,焉得白头偕老哉!”
斯言诚然欤?
【译文】
我生性爽直,不拘小节。而芸仿佛迂腐儒生,拘泥多礼。
偶尔为她披衣整袖,她必定连声说:“得罪,得罪。”有时给她递送手帕、扇子,必定起身来接。最初我很不喜欢她这样,说:“你这是要以礼节束缚我吗?俗语说:礼多必诈。”
芸面颊发红,说:“恭敬而有礼教,为什么反而说是虚假呢?”
我回说:“恭敬是在内心,不在这些虚假的形式。”
芸说:“最亲近的人莫过于父母,可以恭敬在心里,而举止放肆吗?”
我说:“我前面所说是开玩笑呢。”
芸说:“人世间的各种反目,多由于玩笑缘起。以后不要再冤枉我吧,不然令人郁结而死。”
我于是把她揽在怀中,抚慰了好久,她才露出笑容。自此,“岂敢”“得罪”竟然都成为语气助词了。
我们夫妇像古人梁鸿与孟光一样,相敬相爱,一起生活了二十三年,时间越久情感越深。家庭之内,或内室相逢,或小路偶遇,必定握手相问:“去哪里呢?”两人小心谨慎,好像畏惧旁人看到一样。事实上,我们两人同行并坐,最初还避开别人,时间久了也就不以为意了。
芸有时与别人相坐聊天,见我过来,必定起身,侧着挪开身子,使我得以与她就身并坐。彼此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这样做,起初有些羞愧,此后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
我很奇怪有些老年夫妇,相互之间如对仇人一般,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有人说:“如果不这样,怎么能够白头偕老呢?”
这句话真的有道理吗?
【注释】
鸿案相庄:夫妻恩爱相敬。典出《后汉书·逸民传·梁鸿》。东汉时人梁鸿为扶风平陵(今陕西咸阳秦都区)人,娶妻孟光,婚后隐居吴地,“依大家皋伯通,居庑下,为人赁舂。每归,妻为具食;不敢于鸿前仰视,举案齐眉。”皋伯通,当时吴地望族,居住于今苏州皋桥一带。
忒(tè)忒:心思跃动。
欤(yú):句末语气助词。语气舒缓安静之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