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书 >
- 浮生六记 - (清)沈复 >
- 卷一 闺房记乐
与船家女同饮
【原文】
命仆至船艄,与舟子同饮。
船家女名素云,与余有杯酒交,人颇不俗,招之与芸同坐。船头不张灯火,待月快酌,射覆为令。素云双目闪闪,听良久,曰:“觞政侬颇娴习,从未闻有斯令,愿受教。”芸即譬其言而开导之,终茫然。
余笑曰:“女先生且罢论,我有一言作譬,即了然矣。”
芸曰:“君若何譬之?”
余曰:“鹤善舞而不能耕,牛善耕而不能舞,物性然也,先生欲反而教之,无乃劳乎?”
素云笑捶余肩曰:“汝骂我耶!”
芸出令曰:“只许动口,不许动手。违者罚大觥。”素云量豪,满斟一觥,一吸而尽。
余曰:“动手但准摸索,不准捶人。”
芸笑挽素云,置余怀,曰:“请君摸索畅怀。”
余笑曰:“卿非解人,摸索在有意无意间耳。拥而狂探,田舍郎之所为也。”
时四鬓所簪茉莉,为酒气所蒸,杂以粉汗油香,芳馨透鼻。余戏曰:“小人臭味充满船头,令人作恶。”素云不禁握拳连捶曰:“谁教汝狂嗅耶?”芸呼曰:“违令,罚两大觥!”素云曰:“彼又以小人骂我,不应捶耶?”
芸曰:“彼之所谓小人,盖有故也。请干此,当告汝。”
素云乃连尽两觥,芸乃告以沧浪旧居乘凉事。素云曰:“若然,真错怪矣,当再罚。”又干一觥。
芸曰:“久闻素娘善歌,可一聆妙音否?”
素即以象箸击小碟而歌。芸欣然畅饮,不觉酩酊,乃乘舆先归。余又与素云茶话片刻,步月而回。
时余寄居友人鲁半舫家萧爽楼中。越数日,鲁夫人误有所闻,私告芸曰:“前日闻若婿挟两妓饮于万年桥舟中,子知之否?”
芸曰:“有之,其一即我也。”因以偕游始末详告之。鲁大笑,释然而去。
【译文】
吩咐仆人到船尾,与船夫一起饮酒。船家女名叫素云,和我有杯酒之交,人颇不俗气,叫来与芸坐在一起。船头不点灯火,等待月升的时机,以射覆为酒令,杯酒相续不停。素云目光闪闪,听了良久,说:“酒令我挺熟悉的,却从未听说这个,请教教我。”芸当即打比喻开导她,最终还是茫然不解。
我笑着说:“女先生还是先暂停教导吧。我用一个比喻,就可以说得清楚明了。”
芸说:“你有什么比喻呢?”
我说:“仙鹤善于舞蹈,但不能耕田;牛善于耕田,但不能舞蹈。这是事物的本性所致。先生想违反事物的本性而给予教导,这不是徒劳无益吗?”
素云笑着捶打我的肩膀,说:“你是骂我吗?”
芸出酒令规则说:“只许动口,不许动手。违者罚酒一大杯。”素云酒量很好,满斟了一大杯,一饮而尽。
我说:“可以动手,但只能摸索。不准捶人。”
芸笑着挽住素云,推倒在我怀里,说:“请你肆意地摸索吧。”
我笑着说:“你不是体贴之人啊。摸索只在有意无意之间,拥抱而肆意揉弄,是乡下人的行为啊。”
当时,芸与素云两人鬓上所簪茉莉花枝,被酒气熏蒸,又混合了女子的体汗和发油香气,芳香扑鼻。我戏弄道:“小人身上的臭味充满了船头,令人作呕啊。”素云不禁握了拳头连连捶打着我,说:“谁让你在我身上狂嗅呢!”芸喊起来:“违令!违令!罚酒两大杯。”素云说:“他又以小人骂我,不应该捶打吗?”
芸说:“他口中所说的小人,是有典故的。请干了罚酒,就告诉你原由。”素云于是连干两大杯。芸于是和她说了昔日居住沧浪亭时的乘凉往事。素云说:“如若是这样,真是错怪了呀。应当再罚酒。”说完自己又干了一杯。芸说:“久闻素云擅长歌吟,是否可以一听妙音呢?”
素云就以象牙筷子敲打着小食碟唱起歌来。芸也心意欣然,畅怀而饮,不知不觉便已酩酊大醉,便坐了轿子先回去了。我又和素云喝茶慢叙了一会儿,才踏月而归。
那时我寄居在友人鲁半舫家的萧爽楼中。过了好几日,鲁夫人误信了别人的传言,悄悄对芸说:“前几日听说你夫婿带了两个妓女,在万年桥下的船上饮酒作乐。你知道吗?”
芸说:“是有此事。其中有一人就是我呢。”于是把一起游玩太湖的始末详细给她说了,鲁夫人闻后大笑,疑虑全消而去。
【注释】
觞(shāng)政:酒令的雅称。饮酒行令的礼仪制度。明代袁宏道著有《觞政》一文,从“吏、徒、容、宜、遇、候、战、祭、典刑、掌故、刑书、品第、杯杓、饮储、饮饰、饮具”十六个方面,对酒令、饮酒之容、酒具、时辰、场所等作了细致的描写。
觥(gōng):一种兕牛角形状的酒器。
田舍郎:农家子。指乡野之人。
酩酊(mǐng dǐng):醉得很厉害,呈东倒西歪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