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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三 坎坷记愁
痛失芸娘
【原文】
余欲延医诊治,芸阻曰:“妾病始因弟亡母丧,悲痛过甚;继为情感,后由忿激;而平素又多过虑,满望努力做一好媳妇而不能得,以至头眩、怔忡诸症毕备。所谓病入膏肓,良医束手,请勿为无益之费。忆妾唱随二十三年,蒙君错爱,百凡体恤,不以顽劣见弃。知己如君,得婿如此,妾已此生无憾!
“若布衣暖,菜饭饱,一室雍雍,优游泉石,如沧浪亭、萧爽楼之处境,真成烟火神仙矣。神仙几世才能修到,我辈何人,敢望神仙耶?强而求之,致干造物之忌,即有情魔之扰。总因君太多情,妾生薄命耳!”
因又呜咽而言曰:“人生百年,终归一死。今中道相离,忽焉长别,不能终奉箕帚,目睹逢森娶妇,此心实觉耿耿。”言已,泪落如豆。
余勉强慰之曰:“卿病八年,恹恹欲绝者屡矣,今何忽作断肠语耶?”
芸曰:“连日梦我父母放舟来接,闭目即飘然上下,如行云雾中,殆魂离而躯壳存乎?”
余曰:“此神不收舍,服以补剂,静心调养,自能安痊。”
芸又唏嘘曰:“妾若稍有生机一线,断不敢惊君听闻。今冥路已近,苟再不言,言无日矣。君之不得亲心,流离颠沛,皆由妾故,妾死则亲心自可挽回,君亦可免牵挂。堂上春秋高矣,妾死,君宜早归。如无力携妾骸骨归,不妨暂厝于此,待君将来可耳。愿君另续德容兼备者,以奉双亲,抚我遗子,妾亦瞑目矣。”言至此,痛肠欲裂,不觉惨然大恸。
余曰:“卿果中道相舍,断无再续之理,况‘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耳。”
芸乃执余手而更欲有言,仅断续叠言“来世”二字,忽发喘,口噤,两目瞪视,千呼万唤,已不能言。痛泪两行,涔涔流溢。既而喘渐微,泪渐干,一灵缥缈,竟尔长逝!
时嘉庆癸亥三月三十日也。
当是时,孤灯一盏,举目无亲,两手空拳,寸心欲碎。绵绵此恨,曷其有极!
【译文】
我想请医生诊治,芸阻止我说:“我的病初因弟弟出走、母亲去世,悲伤太过所致。接着是因为感情,然后是忿恨激动;平时又太过多虑,满心希望努力做一个好媳妇,却不能如意,以至于头晕、发呆等诸多病症毕至。所谓‘病入膏肓,良医束手’,请不要再做无用的花费。回忆我跟你二十三年,承蒙你的错爱,百般体恤,不因我的执拗任性而抛弃我。得知己如你,有夫婿如此,我已经此生无憾。
“回忆昔日,有布衣之暖,菜饭之饱,一室和睦;畅游园林泉石之盛,如沧浪亭、萧爽楼的时光,真是一如人间神仙啊。神仙几世才能修到?我们又是什么人?岂敢奢望神仙之身?强行索求,以致冒犯造物主的忌恨,随即便有情魔的干扰。总之是因为你太多情,而我今生薄命。”接着,又呜咽着说:“人生百年,终归一死。今日人生中途,与你分离,忽然永别,不能够终身服侍你,也不能亲眼目睹逢森我儿娶媳妇,心里着实觉得难以释怀。”说完,泪落如豆。
我强忍悲心安慰她说:“你病了八年,虚弱难继的日子好多次了。今日为何忽然说这样伤心的断肠之语?”
芸说:“连日梦见我父母放舟来接,闭上眼睛就觉得身体飘然上下,如行走于云雾之中,大概是魂魄离开而只剩下躯壳了吧?”
我说:“这是神不守舍,服上一些补剂,静心调养,自然就能痊愈了。”
芸又悲泣着说:“我如若还有一线生机,绝不会用这些话惊吓你。如今冥路已近,如若我再不说,就没有说的时日了。你之所以不得父母欢心,颠沛流离,都是因为我的缘故。我死之后,父母的欢心自然就能够挽回,你也自此免去牵挂。父母年龄已老,我死之后,你就速回家中。如若没有财力携带我的骸骨回家,不妨暂时放在扬州,待你将来再带我回乡。希望你另娶一德容兼备的女子,以侍奉双亲,抚养我的孩子,我死也瞑目了。”说到这里,芸痛肠欲裂,放声大哭。
我说:“你如若果真人生中道弃我而去,我绝无再娶的心意。何况‘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芸握着我的手,极力想再说些什么,但只是断续重复着“来世”二字,忽然气喘起来,口不能言,双眼直视,任我千呼万唤,芸已经不能说话,痛心之泪,自她眼角涔涔流溢。继而喘息渐渐微弱,泪水枯干,一缕魂魄缥缈,竟然长逝而去!
时间乃是嘉庆癸亥年(1803)三月三十日。
当时,我面对孤灯一盏,举目无亲,两手空拳,寸心欲碎。此恨绵绵,绝无尽头!
【注释】
雍雍:和谐融洽。
奉箕帚:操持家务。指做妻子。
耿耿:挂怀,不安。
恹恹(yān):精神萎靡。
厝(cuò):停柩,置棂待葬。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虽时过境迁,此心不变。语出唐代元稹《离思五首·其四》。
噤(jìn):闭口不语。
涔涔(cén):泪落不止的样子。
嘉靖癸亥三月三十日:1803年5月20日。沈复时年四十一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