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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游永泰沙
【原文】
嘉庆甲子春,痛遭先君之变,行将弃家远遁,友人夏揖山挽留其家。
秋八月,邀余同往东海永泰沙勘收花息。沙隶崇明。出刘河口,航海百余里。新涨初辟,尚无街市。茫茫芦荻,绝少人烟,仅有同业丁氏仓库数十椽,四面掘沟河,筑堤栽柳绕于外。
丁字实初,家于崇,为一沙之首户。司会计者姓王,俱豪爽好客,不拘礼节,与余乍见即同故交。宰猪为饷,倾瓮为饮。令则拇战,不知诗文。歌则号呶,不讲音律。酒酣,挥工人舞拳相扑为戏。蓄牯牛百余头,皆露宿堤上。养鹅为号,以防海盗。日则驱鹰犬猎于芦丛沙渚间,所获多飞禽。余亦从之驰逐,倦则卧。
引至园田成熟处,每一字号圈筑高堤,以防潮汛。堤中通有水窦,用闸启闭,旱则涨潮时启闸灌之,潦则落潮时开闸泄之。佃人皆散处如列星,一呼俱集。称业户曰“产主”,唯唯听命,朴诚可爱;而激之非义,则野横过于狼虎,幸一言公平,率然拜服。风雨晦明,恍同太古。
卧床外瞩,即睹洪涛,枕畔潮声如鸣金鼓。一夜,忽见数十里外有红灯,大如栲栳,浮于海中,又见红光烛天,势同失火。实初曰:“此处起现神灯神火,不久又将涨出沙田矣。”揖山兴致素豪,至此益放。余更肆无忌惮,牛背狂歌,沙头醉舞,随其兴之所至,真生平无拘之快游也。
事竣,十月始归。
【译文】
嘉庆甲子年(1804)春天,我痛遭父亲去世的变故。悲痛之中,我准备弃家远遁,朋友夏揖山挽留我住在他的家中。到了秋季八月,他邀请我一起去东海永泰沙,收取利息。永泰沙隶属崇明岛,出了刘河口,航海需要一百多里。这是一处涨潮积沙形成的新岛屿,还没有街道市集。但见茫茫芦荻,人烟稀少,仅有和夏揖山同一行业的丁氏的仓库数十间;四周挖掘了沟河,堆土成堤,上面栽植着柳树。
丁氏字实初,家在崇明岛,是永泰沙的第一大户。任会计的姓王,豪爽好客,不拘礼节,与我初次相见,即如故交。宰杀了猪做饭,抱着酒瓮饮用。行酒令则是拇战,不懂诗文;唱歌就是号啸,不讲究什么音律。酒兴浓时,指挥工人打拳与相扑为娱乐。蓄养了公牛一百多头,都露宿在堤岸之上。养鹅为号,防备海贼。他每日在芦丛沙渚之间驱逐鹰犬,猎获多为飞禽。我也跟随在后奔驰追逐,疲倦了就卧倒休息。
他领着我到田园中庄稼成熟的地方,每一块田地都围筑了高堤,防备潮汛。堤坝上有水洞相通,用水闸管理,旱情时就在涨潮之时打开水闸灌溉,潦情出现时就在落潮之时开闸排泄。租户都散居各处,如群星排列,一声呼喊就全部聚集而来。他们称呼业主为“产主”,唯唯听命,朴诚可爱;但如果用不义的事情触怒他们,则粗野甚于狼虎,幸而有一句话公平持正,又立即心悦诚服。
目睹园田之上风雨晦明,恍如身在太古。躺在床上往外看,即是大海波涛,枕头边际的潮声,又如战场金鼓齐鸣。一天夜里,忽然看到数十里外有红灯闪耀,巨大如竹筐浮于海面,又看到红光映红了天空,情势如同失火。实初说:“此处出现了神灯神火,不久又要涨出新的沙田来啦!”夏揖山性情素来豪放,到了这里更超以往。我更是肆无忌惮,牛背上狂歌,沙田地头醉酒而舞,任随性情所至,真是生平中无拘无束的一次畅快游历啊。
夏揖山的事情办理完妥后,我们到了十月才回到苏州。
【注释】
嘉庆甲子:嘉庆九年,1804年。
花息:利息。
刘河口:位于今江苏太仓。
号呶(náo):喧嚷。呶,突出嘴巴示意。
潦(lǎo):同“涝”。水淹,积水。
栲(kǎo)栳(lǎo):笆斗,由竹或柳条编成的斗状圆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