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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耕第五
【题解】
本篇题为“禁耕”，意谓盐铁官营极大地伤害了农耕。大夫认为，盐铁私营为诸侯反叛提供了经济基础，促进了豪强势力膨胀，造成不法奸商垄断市场，形成“一家害百家”的恶果，因此不能放任盐铁私营。文学指出盐铁官营对农耕造成诸多不便：“县官笼而一之，则铁器失其宜，而农民失其便。器用不便，则农夫罢于野而草莱不辟。草莱不辟，则民困乏。”文学来自民间，他们反映的盐铁官营的负面影响，是高居庙堂之上的大夫所不知道的。
【原文】
大夫曰：“家人有宝器¹，尚函匣而藏之²，况人主之山海乎？夫权利之处³，必在深山穷泽之中，非豪民不能通其利⁴。异时⁵，盐铁未笼⁶，布衣有朐邴⁷，人君有吴王，皆盐铁初议也⁸。吴王专山泽之饶⁹，薄赋其民¹⁰，赈赡穷乏¹¹，以成私威。私威积而逆节之心作¹²。夫不蚤绝其源而忧其末¹³，若决吕梁¹⁴，沛然¹⁵，其所伤必多矣。太公曰¹⁶：‘一家害百家，百家害诸侯，诸侯害天下，王法禁之。’今放民于权利¹⁷，罢盐铁以资暴强¹⁸，遂其贪心¹⁹，众邪群聚，私门成党，则强御日以不制²⁰，而并兼之徒奸形成也²¹。”
【注释】
¹家人：居家之人，泛指民众。
²尚：尚且。函匣：指箱、笼、柜、厨之类。
³权利：权势与财利，此处指盐铁之类的财富。
⁴豪民：豪强富商。通其利：指开采盐铁。
⁵异时：过去。
⁶笼：收归国家统管。
⁷布衣：平民。朐邴（qú bǐnɡ）：又作曹邴氏，以经营冶铁成为富商。他是朐地（在今山东菏泽）人，故又称朐邴。
⁸盐铁初议：盐铁官营的最初话题。
⁹专：垄断。
¹⁰薄赋：减少赋税。
¹¹赈赡穷乏：赈济穷人。乏，原作“小”，据王利器说校改。
¹²逆节：叛逆行为。
¹³蚤：通“早”。源：指经济来源。末：后果。
¹⁴吕梁：山名，一说在今山西西部，一说在今江苏徐州。
¹⁵沛然：水势浩大的样子。
¹⁶太公：姜太公，姜姓，其先居吕，为吕氏，名望，字尚。有姜太公、姜尚、吕尚、吕望、太公望等称呼。太公辅佐周文王、周武王灭商。
¹⁷放民于权利：放任民众经营盐铁。
¹⁸罢盐铁：废除盐铁官营。资：帮助。暴强：暴徒豪强。
¹⁹遂：满足，成全。
²⁰强御：豪强。
²¹并兼之徒：割据势力。奸形成：作奸局面形成。
【译文】
大夫说：“平民有宝贵器物，尚且放进箱、笼、柜、厨里面收藏，何况君主的山林河海呢？出产盐铁的地方，一定是在深山穷泽之中，不是豪强富商就不能开采盐铁。过去，盐铁尚未收归国有，布衣平民中有朐邴，君主中有吴王刘濞，他们都是最初引起盐铁官营的话题。吴王刘濞垄断山林川泽的丰饶特产，减少对老百姓的赋税，赈济穷人，成就私人的威信。私人威信积累了，叛逆心思就产生了。如果不早日断绝他的经济来源而忧患他的反叛后果，就如同挖开吕梁的决口，水势浩大，所伤害的民众一定很多。姜太公说：‘一家伤害百家，百家伤害诸侯，诸侯伤害天下，这些都是王法所禁止的。’现在如果放任民众私自经营盐铁，废除盐铁官营来帮助豪强，满足他们的贪心，众多邪恶之徒群聚一起，豪强私门结成党羽，那么对豪强就日益难以控制，割据势力作奸局面也就形成了。”
【原文】
文学曰：“民人藏于家¹，诸侯藏于国，天子藏于海内。故民人以垣墙为藏闭²，天子以四海为匣匮³。天子适诸侯⁴，升自阼阶⁵，诸侯纳管键⁶，执策而听命⁷，示莫为主也⁸。是以王者不畜聚⁹，下藏于民，远浮利¹⁰，务民之义¹¹；义礼立，则民化上¹²。若是，虽汤、武生存于世¹³，无所容其虑¹⁴。工商之事，欧冶之任，何奸之能成？三桓专鲁¹⁵，六卿分晋¹⁶，不以盐铁。故权利深者，不在山海，在朝廷；一家害百家，在萧墙¹⁷，而不在朐邴也。”
【注释】
¹民人藏于家：平民把财富藏在家里。下面“诸侯”“天子”句意相同。
²垣墙：院墙。
³匣匮：橱柜。
⁴适：到，指到诸侯国巡视。
⁵阼（zuò）阶：大堂前东面的台阶。《礼记·曲礼上》：“主人就东阶，客就西阶。”古代宾主相见，宾客立于西阶，主人立于东阶。但天子到诸侯国站在东阶上，表示天子是那里的主人。
⁶管键：城门钥匙。
⁷策：策书，指写有自己姓名官职的简策。
⁸莫为主：不敢以主人自居。
⁹畜聚：聚积财富。畜，通“蓄”。
¹⁰远浮利：远离工商浮末财利。
¹¹务民之义：用礼义去教化民众。
¹²化上：化于上，被上面教化。
¹³汤：商汤。武：周武王。
¹⁴无所容其虑：用不着忧虑。
¹⁵三桓：春秋时期鲁国大夫孟孙氏、叔孙氏、季孙氏。他们都是鲁桓公的后裔，故世称“三桓”。专鲁：掌握鲁国政权。
¹⁶六卿：春秋时期，晋国大夫范氏、中行氏、智氏、韩氏、赵氏、魏氏，世为晋卿，执掌晋国政权，故世称六卿。
¹⁷萧墙：“萧”是“肃”的假借字。萧墙，面对国君宫门的小墙，被称为“塞门”或“屏”。古代君臣相见之礼，到了塞门之前而更加肃敬，因此叫做“肃墙”。见于《论语·季氏》：“吾恐季氏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
【译文】
文学说：“平民把财富藏在家里，诸侯把财富藏在封国，天子把财富藏在海内。因此平民以院墙作为箱笼，天子以四海作为橱柜。天子驾临诸侯国，从大堂前东阶登堂，诸侯交纳城门钥匙，手执写有自己姓名和官职的策书而听命天子，表示不敢以主人自居。所以君王不聚积财富，而是藏富于民，远离工商浮末财利，用礼义去教化民众。礼义确立了，民众就会被在上位的人所教化。如果能够做到这样，即使商汤、周武王还活在世上，也用不着忧虑。工商业的事务，像欧冶子那样铸铜炼铁，又有什么奸邪能形成呢？孟孙氏、叔孙氏、季孙氏三桓在鲁国专权，范氏、中行氏、智氏、韩氏、赵氏、魏氏六卿分掌晋国大权，并不是因为他们掌管了盐铁。因此权势财利深藏的地方，不在山林河海，而是在朝廷；一家害百家，是在萧墙内部，而不是在平民朐邴。”
【原文】
大夫曰：“山海有禁而民不倾¹；贵贱有平而民不疑²。县官设衡立准³，人从所欲⁴，虽使五尺童子适市，莫之能欺⁵。今罢去之，则豪民擅其用而专其利⁶。决市闾巷⁷，高下在口吻⁸，贵贱无常⁹，端坐而民豪¹⁰，是以养强抑弱而藏于跖也¹¹。强养弱抑，则齐民消¹²；若众秽之盛而害五谷¹³。一家害百家，不在朐邴，如何也？”
【注释】
¹倾：互相倾轧。
²贵贱：指货物价格高低。平：公平。
³县官：朝廷，官府。设衡立准：设立衡量器具，规定公平标准。
⁴人从所欲：人人都称心如意。
⁵虽使五尺童子适市，莫之能欺：见于《孟子·滕文公上》：“虽使五尺之童适市，莫之或欺。”西汉的五尺，相当现在的三尺五寸。适，到。
⁶擅、专：都是指垄断。
⁷决市闾巷：决定市场物价高低的人在里弄。闾巷，里弄。这里指民间的豪民。
⁸高下在口吻：物价高低由他们口头决定。
⁹贵贱无常：物价高低没有标准。
¹⁰端坐而民豪：端坐在家里而成为富豪。
¹¹养强：培养豪强。抑弱：抑制弱小平民。藏于跖：将财物藏于盗跖手里。
¹²齐民消：平民受到损害。
¹³秽：杂草。
【译文】
大夫说：“山林河海有了不得私自开发的禁令，平民就不会互相倾轧；物价贵贱有了公平标准，民众就不会生疑。朝廷设立衡量器具，规定公平标准，人人都称心如意，即使让五尺儿童到集市去买东西，也没有人能够欺骗他。现在如果废除了盐铁官营和均输、平准，那么豪强就会垄断资源，独占财利。决定市场物价高低的人住在民间里弄，物价高低由他们说了算，或贵或贱没有标准，他们端坐在家里而成为富豪，这是培养豪强、抑制弱民，将财物藏于盗跖手里。培养豪强抑制弱民，平民就受到损害；如同杂草多了必然会损害五谷。一家伤害百家，不在平民朐邴，又怎么解释呢？”
【原文】
文学曰：“山海者，财用之宝路也¹。铁器者，农夫之死士也²。死士用³，则仇雠灭⁴；仇雠灭，则田野辟；田野辟而五谷熟。宝路开，则百姓赡而民用给，民用给则国富。国富而教之以礼，则行道有让，而工商不相豫⁵，人怀敦朴以相接⁶，而莫相利。夫秦、楚、燕、齐，土力不同⁷，刚柔异势⁸，巨小之用⁹，居句之宜¹⁰，党殊俗易¹¹，各有所便。县官笼而一之¹²，则铁器失其宜¹³，而农民失其便。器用不便，则农夫罢于野而草莱不辟¹⁴。草莱不辟，则民困乏。故盐冶之处，大傲皆依山川¹⁵，近铁炭¹⁶，其势咸远而作剧¹⁷。郡中卒践更者¹⁸，多不勘¹⁹，责取庸代²⁰。县邑或以户口赋铁²¹，而贱平其准²²。良家以道次发僦运盐铁²³，烦费²⁴，百姓病苦之。愚窃见一官之伤千里²⁵，未睹其在朐邴也。”
【注释】
¹宝路：宝贵来路。“宝”下原无“路”字，据张敦仁说校补。
²死士：敢死之士。这里比喻铁制农具。原作“死生”，据张敦仁说校改。
³死士：原作“死生”，据张敦仁说校改。
⁴仇雠（chóu）：仇敌，此处比喻田间杂草。
⁵豫：欺诈，指虚抬物价。
⁶人怀敦朴以相接：“以”下原有“自”字，据王利器说校删。接，交接。
⁷土力：指土地产出能力。原作“士力”，据王利器说校改。
⁸刚柔异势：土质硬软程度不一样。
⁹巨小之用：农具大小各有用途。
¹⁰居句：曲直。句，原作“局”，据王利器说校改。
¹¹党殊俗易：地区风俗不同。党，古代五百家为一党。《汉书·食货志上》：“五族为党，五党为州，五州为乡，乡万二千五百户也。”
¹²笼：统管。一：统一规格。
¹³宜：适宜。
¹⁴罢：同“疲”。草莱：杂草。
¹⁵大傲：大抵。“傲”“校”音近相通，“大傲”即“大校”。
¹⁶近铁炭：靠近铁矿燃料。
¹⁷作剧：劳动强度大。
¹⁸卒践更：汉代徭役制度，成年男子每人每年在郡服役一个月，一月一换，叫卒更；雇人代役，每月出二千钱，叫践更。
¹⁹不勘：不能忍受。勘，通“堪”。
²⁰责取庸代：责令用钱雇人代为服役。庸，通“佣”，出钱雇人。
²¹以户口赋铁：按照户口征收生铁。
²²贱平其准：压低收购价格。贱平，压低。准，价格标准。
²³良家：汉人对陇西等六郡中少数民族的特定称呼。一说，除巫、医、工、商以外的平民称为良家。道：汉代少数民族地区行政单位，相当于现在的县。次：次序。发僦（jiù）：出钱雇用车子和劳力。
²⁴烦费：后面原有“邑或以户”四字，据卢文弨说校删。烦，麻烦。费，费钱。
²⁵官：指盐铁官员。
【译文】
文学说：“山林河海，是财用的宝贵来路。铁器，相当于农夫的敢死卫士。敢死卫士出动，田野杂草这些仇敌就被消灭；仇敌被消灭，田野就开辟了；田野开辟，五谷就丰收了。将财用的宝贵来路打开，老百姓就会丰足，民众的财用就得到保障；民众的财用就得到保障，国家就富裕起来。国家富裕后对民众进行礼义教化，民众就会在道路上谦让，工商业者就不会互相欺诈，人们怀着敦厚朴实的感情互相交接，而没有人以利相交。秦、楚、燕、齐各地，土地产出能力不同，土质硬软程度不一样，农具大小各有用途，曲直各有所宜，地区风俗不同，各地有各地的使用习惯。朝廷笼统规定统一规格，铁器就失去因地制宜的特点，农民因此失去方便。农具不便于使用，农夫就会在田野疲劳不堪，荒原草地就会得不到开辟。荒原草地得不到开辟，平民百姓就会陷入贫困。煮盐冶铁的地方，大都依傍深山大川，靠近炼铁所需山林木炭之处，地势遥远，劳动强度大。各郡轮流服役的更卒大多不能忍受，官府便责令他们用钱雇人代为服役。有的县邑按照户口征收生铁，而压低收购价格。陕西等六郡按照各道方位挨次出钱雇车雇人转运盐铁，既麻烦又费钱，老百姓对此深感痛苦。我只看到一个盐铁官员伤害了千里之内的百姓，没有看到朐邴带来了什么祸害。”